一只牛蛙从帕特里夏的储物柜里跳了出来。那是一只很大的牛蛙,大到用两只手都围不过来。它呱呱地叫着,可能在说“把我从这儿弄出去”之类的。它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绞成一团,腿——支撑着这样的球形身躯显得小得可怜——抽搐着。它想回到自己凉爽潮湿的洞穴,逃离这个白色地狱。帕特里夏试图抓住它,但它却从她手上滑落了。肯定有人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抓住它,可能从黎明时分就起来抓了。牛蛙恨恨地咕噜了一声,跳到走廊上,不知道朝哪里跑了,同时,所有的孩子都大笑着尖叫起来。“邪恶的家伙。”有人喊道。
放学后,帕特里夏坐在床上跟劳伦斯的超级计算机——[email protected] NG3M3——说话,最近她每天都会这样做。“我爸妈说,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永远都不会让我踏进森林,也就是说,我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毫无用处了。而且,学校里每个人都骂我,说我自残,是个疯子。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疯了,那样一切都会更容易些。”
“要是你疯了,”[email protected]回应道,“你怎么知道你疯了?”
“问得好,”帕特里夏承认道,“得找一个你完全信任的人。比如,如果你信任另一个人,你就可以测试一下,看看你跟他们看到的东西是否一样。”她咬着大拇指,两条腿缩在裙子底下,叉腿坐在铜壶图案的被子上。
“要是你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呢?”[email protected]说,“那你就是疯了吗?”有时候,当谈话的深度超出这台计算机的理解能力时,它就会重复帕特里夏的回答,并且稍微换换说法——这样看起来它好像真的在思考,但其实并没有。
“你该庆幸自己没有眼睛,或者身体,”帕特里夏对它说,“所以你不用担心任何这方面的问题。”
“我需要担心什么?”[email protected]换了个蓝色对话框问。
“我猜是断电吧。担心劳伦斯改变主意,把你关掉。”
“你要从哪里找到另一双眼睛?”[email protected]突然把谈话拉回到之前的话题,当它断定他们走到死胡同的时候,就会发生这种情况,“你想要什么样的眼睛?”
谈话的某些内容让帕特里夏灵光一闪:如果父母坚决不让她回到树林里,或许她可以说服他们同意其他的事情?比如,或许她可以养一只猫。晚餐时,帕特里夏叉着盘子周围的蒸甘蓝,妈妈正在问大家今天做了什么让自己“进步”的事情。罗伯塔,这位全A优秀生,总是会有一些最好的“进步”,比如,每天她都把非常非常难的作业完成得很漂亮。但帕特里夏却只是困在学校,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背诵、做选择题,所以她只能说谎,否则就要在课余时间学习其他东西。连续三四天,帕特里夏一直都有一些听起来还算不错的“进步”,分数不断提高,然后,她提出想养一只猫的事情。
帕特里夏的父母不喜欢动物,并且认为自己肯定会过敏。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妥协了——只要帕特里夏答应所有与猫相关的活儿都是她自己干,并且如果猫生病了,不能强迫他们冲到动物医院之类的。“我们必须提前说好,所有看兽医的事情都必须提前很多天定好,必须是爸爸和我都方便的时候,”帕特里夏的妈妈说,“绝对没有与猫相关的紧急情况这回事。同意吗?”
帕特里夏点点头,在胸前画十字发誓。
伯克利是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猫,肚子上有很宽的白色条纹,闷闷不乐的小脸上有一片白色的斑点。(帕特里夏选了一个漫画家的名字做他的名字。)他们从邻居托克尔福德太太家的一窝小猫崽中选中了伯克利,看到它的第一眼,帕特里夏就觉得有点眼熟。它一直用那种讨厌的目光看帕特里夏,并且一直躲开她,过了几天她终于明白了:它肯定是汤明顿的孙子或者侄孙,就是小时候被她困在树上的那只猫。当然,伯克利从来不跟她说话,但她总觉得它能听懂她说话。
而且,虽然罗伯塔之前曾表示对养猫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她却想分享伯克利。她会抓住伯克利的小肩膀把它拎起来,抱到自己的卧室里,然后关上门。帕特里夏会听到可怜的呻吟声,即使罗伯塔开着很大声的音乐也盖不住。但门是锁上的。唯一的一次,帕特里夏告诉父母说她认为罗伯塔在虐待小猫,他们却援引之前说过的“没有与猫相关的紧急情况”的话。而罗伯塔只会说:“我在教它打鼓。”
帕特里夏想保护伯克利不受姐姐的伤害,但只要帕特里夏靠近,它就会发出嘶嘶声。“别这样,”帕特里夏一直用人类的声音恳求,“你必须得让我帮你。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我只是想保护你的安全。”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帕特里夏一靠近,那只猫就会逃走。它会躲在香料屋诸多角落和小空隙中的某一处,在碗里放满东西或者需要小盒子的时候突然跑出来。罗伯塔有一种可怕的能力,她可以知道伯克利什么时候出来,然后以惊人的反应速度跑过去把它抱起来。
又一天,又一次“进步”。关灯后,帕特里夏听到由高变低、愈加惨烈的叱骂声,是从罗伯塔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第二天放学后,劳伦斯来到帕特里夏家,他已经习惯了这里旧香料发霉的香味。俩人坐在前厅,商量着怎么解决伯克利的问题,在这里,仍然可以看到香料桶在墙上留下的轮廓。
“如果我们能抓住那只猫,我们就可以给它装一些保护性的外骨骼。”劳伦斯说。
“它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帕特里夏说,“我可不想再折磨它,在它身上刺一下,装个齿轮什么的。”
“如果我知道怎么制造纳米机器,就可以造一大群跟在它后面,在它有危险的时候形成一道防护。不过,我现在做出的最好的纳米发动机试验品有点,呃,懒。你肯定不喜欢太懒的纳米机器人。”
他们瞥见伯克利躲在香料屋上面阁楼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中,就在一根大支承梁后面。它的皮毛闪着微光,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一次,就在他们挡了它路的时候,伯克利突然冲下楼梯。最后,两个孩子在楼梯底下鼻青脸肿地撞在一起。
“听着,”帕特里夏在楼梯底下说,“汤明顿是只好猫,我对它并没有意见。它只是做了一只猫该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它,我发誓。”没有任何回应。
“或许你应该念个咒语。”劳伦斯说,“施点魔法什么的。我也不知道。”
帕特里夏很确定地感觉到劳伦斯在嘲笑她,但他没有那么狡猾。如果他真的在嘲笑她的话,她肯定能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我是认真的,”劳伦斯说,“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这似乎是个魔法问题。”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帕特里夏说,“我的意思是,最近几年来我唯一一次做出跟魔法相关的事情还是我吃了好多辣的时候。从那之后,我已经把所有的辣椒都试过上百次了。”
“但是,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你不需要必须去做什么事情,”劳伦斯说,“可是现在,你需要了。”
伯克利在一个书柜顶上看着他们,书柜里装满了她妈妈的《生产率评估》书。如果他们靠得太近的话,它随时会像子弹头火车一样逃走。
“我真希望我们可以直接去树林里找到那棵魔法树,”帕特里夏说,“可是如果被我爸妈发现的话,他们会杀了我的。而且我知道罗伯塔肯定会告诉他们的。”
“我不认为我们需要去树林里,”劳伦斯说,他还是极力避免去户外,“从你之前告诉我的情况来看,这种力量应该源于你自身。你只需要把它找出来就行了。”
帕特里夏看着劳伦斯,他绝对没有半分捉弄她的意思,她真的想不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朋友。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回到阁楼上,这里总是比香料屋的其他地方更热。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鸟,她的身体那么小,骨架那么轻。劳伦斯和伯克利一起等着看她要做什么,伯克利甚至在屋梁上稍微往前爬了爬。
好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把闷热的阁楼想象成丛林,干巴巴的房梁是硕果累累的大树,一箱箱旧衣服是长得郁郁葱葱的矮灌木。她去不了森林里,也没法指望再来一次星体投射——没关系。她会把森林带过来的。她深吸一口放藏红花和姜黄的柜子里沉积的香味,想象着上百万的枝条在她头顶上舒展,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看不到尽头的枝干。她试着回想很久以前汤明顿说话的声音,并试着用同样的方式跟伯克利说话,尽她所能模仿到最像。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是她稍微停下来想一下自己多像个傻瓜的话,她肯定想死。
她本来在小声地说,但后来声音提高了一点。伯克利凑近了点,舌头抵在两排尖尖的牙齿中间。帕特里夏稍微晃了晃,然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咕哝、沙哑的声音。伯克利竖起了耳朵。
伯克利很明显走了过来,帕特里夏的声音更大了。要是她想抓住它的话,现在差不多就可以抓了,但她并不想这样做。
“你……会说猫语?”伯克利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
“有时候说,”帕特里夏忍不住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有时候我说猫语。”
“你就是那个刻薄的女孩,”伯克利说,“你捉弄过汤明顿叔叔。”
“我不是故意的,”帕特里夏说,“我当时是想帮一只小鸟。”
“鸟很好吃,”伯克利撑起前爪,评论道,“它们拍着翅膀乱扑棱,想逃出我的爪子。它们就像是里面装了肉的玩具。”
“那只鸟是我的朋友。”帕特里夏说。
“朋友?”伯克利努力适应着和鸟可以成为朋友这个观点。接下来难道要跟猫聊天?
“对。我会保护我的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想成为你的朋友。”
伯克利有点生气了。“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是一只勇猛的猫。”
“对,当然。那或许你可以保护我。”
“或许我可以。”伯克利跑过来,蜷缩在帕特里夏的大腿上。
“我成功了!”她一脸灿烂地转身去看劳伦斯,却发现他看起来像是……非常震惊。
劳伦斯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然后微微抖了一下。
“抱歉,”帕特里夏说,“刚才是不是很奇怪?”伯克利像电锯一样在她的大腿上呜呜地叫着。
“是有点。对。”劳伦斯说。他的肩膀缩在耳边。
“呃,是好的奇怪,还是坏的奇怪?”
“就是……很奇怪。奇怪是一个中性词……我该走了。学校见。”
帕特里夏还没来得及多说点什么,劳伦斯就以几乎跟伯克利一样快的速度逃走了。她没法去追他,她终于有了一只在她大腿上呜呜叫的猫。她的密友。该死。她曾经希望这一切不要这么魔幻来着。她真是个笨蛋,怎么能在一个外人面前那样用魔法呢?这是它的主意,确实,但还是不应该。
她开始抚摸伯克利。“我们要互相保护,好吗?”它没有表现出仍然能听懂她话的样子,但无所谓了。这一次,她终于有意地、漂亮地用了一次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