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劳伦斯向帕特里夏展示他的新发明的时候,都会觉得脖子上一阵痉挛,有点像抽筋,只有在他从背包里拿出他的实验装置时才会发生。这事让他想了好几天,直到他意识到:他是在本能地远离帕特里夏,并且抬高一个肩膀。他准备好听她叫他怪物。
“这是我一直在弄的东西。”他会这样开头——然后脖子就开始痉挛。即使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就好像某一部分的自己总会突然陷入六年级时那场激光勺的“展示介绍”灾难。
但是,如果说帕特里夏有什么表示的话,她只是表现出无穷的好奇心。甚至有一天放学后,他向她展示自己从网上买来的遥控半机械蟑螂工具包时,她也是如此。“你从这里把它连接到蟑螂的中枢神经系统,蟑螂就会听从你所有最残暴的命令。”劳伦斯指着刚从盒子里拿出来的小金属楔块上的小电线说。一辆卡车扑哧扑哧地经过他们坐的步行天桥底下,所以他们只好等到卡车过去了才能说话。
“蟑螂-博格。”帕特里夏看着劳伦斯手上的蟑螂板说。“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她开始用《星际旅行》中博格的语调说话,“多力多滋玉米片无关紧要。”
“所以,你不觉得恶心?”劳伦斯把东西放回盒子里,又把盒子放进背包里。他看着她:虽然有一点紧张,但仍然在咯咯笑着。一辆车拖着一艘船在下面的路上行驶。可能是今年最后的出海机会了。
帕特里夏想。“当然,是有点恶心。不过比我们在生物课上解剖奶牛脑袋差远了。我只是不会同情蟑螂。”她的腿从栏杆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去,踢着桥下面的金属。而此时,按照劳伦斯的父母所了解的,他和帕特里夏正在去往水晶湖路的路上。
俩人看了一会儿汽车。帕特里夏一直把校服袖子卷起来,这样别人看一眼就知道她并没有自残——她真的没有好吗。
“一定要记住,”帕特里夏突然以成年人的口吻说,“控制是一种幻觉。”他可以看到她前臂上完好无损的静脉。他意识到她是在引用那个与她对话的神奇声音。“还有,”她继续说,“我还是很嫉妒你的玩具。你从来不会放弃。你一直在做东西。而且不管什么时候,你向我展示新东西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这种开心的表情。”
“开心?”有一瞬间,劳伦斯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不开心,我很生气,一直都很生气。我是个厌世的人。”这是他最近最喜欢的新词,他一直在找机会把它用在一句话里。
她耸了耸肩。“哦,可是你看起来很开心。你整个人都兴奋了。我很嫉妒。”
劳伦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既怯懦又开心。他揉揉自己酸胀的脖子,先是用一只手,然后两只手都用上了。
不知为何,劳伦斯相信帕特里夏说的跟一些鸟讲话、灵魂出窍的经历都是真的。他始终还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这曾经让他轻易地成为夏令营中被捉弄的对象——但也是因为这样,他一直拒绝抹杀这个世界上的各种可能性。如果帕特里夏——她也算是他的朋友——相信这些,那他也愿意支持她。而且,“巫术”的事情已经让她很痛苦了,要是劳伦斯认为她受的惩罚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那就是对某种最基本的公平观的挑衅。而且话说回来,她的故事真的比其他事情更疯狂吗?比如,劳伦斯的身体似乎正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出新的、完全不明来历的特征。其实真的没有那么疯狂。
而且,帕特里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劳伦斯在学校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即使是坎特伯雷学院其他那些所谓的极客也不配跟劳伦斯一起玩,尤其是在他成功地使自己被禁止进入学校的计算机实验室(他并没有试图黑掉什么东西,只是想做些改进而已)和学校工作室(他当时在做一个小心控制的喷火器试验)之后。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跟他一起嘲笑“萨利尼亚课程”奇怪的测试问题的人(“信仰对宗教正如爱对___”),而且,他喜欢她在咖啡厅里观察人群的方式,喜欢她在凝视中将凯西·汉密尔顿的学生会竞选变成童话镇郊外正在进行的一场有趣的露天表演。
帕特里夏把腿从栏杆中间抽出来,站起身。“不过你很幸运,”她说,“你的被遗弃跟我的不一样。如果你是个科学怪人,大家可能会揍你一顿,不邀请你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但如果你是个巫师,大家都会觉得你是个邪恶的变态。这是有区别的。”
“不要试图对我的人生发表评论。”劳伦斯也站了起来,他把帆布背包往地上一扔,背包差点从天桥上滚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两侧都紧张起来。“就是……不要这样。你不知道我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对不起,”帕特里夏咬着嘴唇,此时,正好有一辆油罐车从脚下经过,“我想我可能说得太过了。但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要做我的朋友,就必须准备好迎接比大家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更加糟糕的事情。比如,我的巫师虱子可能会传染给你一些。”
听到这个,劳伦斯翻了个白眼。“我想我还是能应付一点同龄压力的。”
几天后,布拉德·乔莫纳在第五节课后把劳伦斯按在了垃圾箱里。劳伦斯向上看着,头泡在烂泥里,生锈的垃圾箱壁把他的校服衬衫刮破了,布拉德抓住劳伦斯的衣领把他拖起来,这样俩人几乎面对面。布拉德·乔莫纳的脖子比劳伦斯整个人还粗。更糟糕的是,当布拉德把劳伦斯扔到水泥道上时,他看到自己喜欢到骨子里、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人——多萝西·格拉斯,目睹了整个过程。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在这里待四年。”当两人坐在餐桌的一头时,劳伦斯对帕特里夏说。在经历了垃圾的洗礼后,这么快就坐到垃圾桶旁边让他很不舒服。他的头仍然很痒。“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可以转到镇上的数学科学高中去读书。”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说,“那样你必须每天很早起来,然后一个人坐公交车。你会花更多的时间在公交车上,很可能会错过所有的课后活动。”
“哪里也比这儿强,”劳伦斯说,“数学老师格鲁克曼先生已经为我写好了推荐信。现在只要让我爸妈在表格上签字就行了。不过,我有种感觉,他们一定会觉得我跑这么远去上学很奇怪。”
“他们只是想让你有一个真正的童年。他们不想让你太快长大。”
“他们过于担心我了,就是从我从家里跑出去看火箭之后。他们只是不想让我太突出。”劳伦斯说话的时候,一坨土豆打在他脑袋上,但他只是继续说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我想,有关心你将来如何的父母是件好事。”帕特里夏似乎很同情劳伦斯的父母,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像她父母那样是个可怕的成功者。
“我爸妈就是胆小鬼。他们一直害怕别人会注意到他们,然后他们就得为自己辩解。”又一坨土豆扔过来。劳伦斯几乎连缩都没缩一下。
午餐基本吃完了,之后他们要去上不同的课。劳伦斯改了课。“嘿,你想跟我的超级计算机说话吗?”他一边把所有的东西装进书包里,一边说,“我想它需要更多地跟不同的人互动,这样才能帮助它学习人类是如何思考的。”
“我要跟它说什么?”帕特里夏问。
“说什么都行,”劳伦斯说,“就把当它成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黄色的横格纸。“这是计算机的IM账号,包括所有的主要服务。它的名字叫[email protected],”他拼了一下,“就像听起来那样,这只是个临时的名字。等[email protected]变得完全有情感并且能够自己思考了,它就可以挑一个新名字。不过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好像是我在挑战计算机,让它成长,然后找到一个自己的身份。”
“或者,你是在让计算机改变你自己。”帕特里夏说。
“对,”劳伦斯看着自己写在便条纸上的字说,“对,或许这就是我的目标。”
“好,”帕特里夏说,“我会试着跟它讲话的。”她从劳伦斯手中拿过纸,塞进裙子口袋里。
“不管你告诉[email protected]任何事,都只有你们俩知道,”劳伦斯说,“我永远都不会读取任何东西。”
“说到这个,”帕特里夏说,“我听说新来的指导老师真的很不错。或许你应该去找他谈谈布拉德·乔莫纳欺负你的问题。”铃响了,他们各自走开。
劳伦斯决定接受帕特里夏的建议,因为他也听到其他人说新来的指导老师很酷。他是在前任指导老师被一辆运肉的卡车撞倒后才上任的。当他告诉劳伦斯,他可以在这间贴着禁毒海报、只有书柜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里跟他分享任何事情时,这位新老师确实有一种平易近人、脱口秀主持人的范儿。狄奥多尔夫·罗斯个子很高,光头——甚至连眉毛都没有——颧骨和下巴长得有点奇怪,生了很多疙瘩。
“我只是,”劳伦斯说,“想谈谈霸凌。这事儿对我影响很大。干扰了我的学习能力。我被锁在垃圾箱里,导致我错过了社会学课,这会导致我的成绩下滑。我不太擅长逃跑。”
如果劳伦斯不是已经有所了解,他肯定会认为罗斯先生是在研究他。就像研究一个漏洞。之后,那一刻过去后,罗斯先生又看起来很友好、很热心了。
“这个问题在我看来,”这位指导老师说,“就是其他孩子认为你是个软柿子,因为你非常引人注目,但同时又毫无还手之力。这种情况下你有两种选择:让他们尊重你,或者做个隐形人。也可以两种综合一下。”
“所以,”劳伦斯说,“我应该不要那么突出?不要再去食堂吃饭?制造一种死亡射线?”
“我绝对不提倡诉诸武力,”罗斯先生往人造革椅子上一靠,双手托着光滑的脑袋说,“你们这些孩子太重要了。不管怎么说,你们就是未来。不过,想办法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能力,这样他们就会尊重你了。保持警惕,时刻了解自己的逃跑路线。或者尽可能地躲进阴影里。他们没法伤害看不到的东西。”
“好,”劳伦斯说,“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孩子,”狄奥多尔夫·罗斯说,“是还没有学会让他们的玩偶害怕的成年人。”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