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有机会,帕特里夏就会跑进森林深处。小鸟们嘲笑想要模仿它们的帕特里夏。她朝一棵树踢了一脚。没有任何反应。她往森林更深处跑去。“你好,有人吗?我在这儿。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好!”只要能让自己变身,她愿意放弃一切,或者放弃其他任何东西,这样她的世界才不会只是枯燥的墙壁和枯燥的灰尘。一个真正的巫师应该能够凭本能使用魔法。她应该能够通过纯粹的意志或者足够坚定的信仰,让神奇的事情发生。
开学后的几个星期,那种沮丧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帕特里夏从香料屋的地下室里抓起一些干香草和枝条跑进树林里,用从厨房拿来的火柴点燃。她围着浅坑里的小火苗不停地跑啊跑,挥着手,胡乱地唱着歌。她扯下自己的几根头发扔进火里。“求求你了,”她流着泪哽咽着说,“有人吗?求你做点什么。求你了!”什么也没有。她蹲在地上,看着自己失败的魔法变成灰烬。
帕特里夏回家的时候,姐姐罗伯塔正在给父母看她拍照手机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帕特里夏点了一堆火,正围着那堆火跳舞。而且,罗伯塔的食物包里有一只无头小松鼠,她声称是帕特里夏的杰作。“帕特里夏在树林里搞那种邪恶仪式呢,”罗伯塔说,“还吃药,我见过她吃药,还有蘑菇,还有420活动,还跟个‘娘娘腔’在一起。”
“皮皮,我们正担心你呢。”帕特里夏的爸爸摇摇头说,他摇得太快,胡子都看不清了。“皮皮”是帕特里夏还是小宝宝的时候爸爸给她起的小名,后来,他们准备惩罚她的时候,就会叫这个名字。她小的时候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但后来长大了才发现,这是悄悄暗示她不是个男孩。“我们一直盼着你能长大。我们不喜欢惩罚你,皮皮,但是我们得让你做好准备去迎接更残酷的世界,那里——”
“爸爸的意思是,我们花了很多钱把你送进有校服穿、有秩序、有成功者氛围的学校。”帕特里夏的妈妈说,她的下巴和画好的眉毛似乎比平常更尖了。“你确定要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吗?如果你想当个废物的话,直接跟我们说,然后你就可以回树林里去了,再也不要回这个家了。你可以永远住在树林里。我们还能省下一大笔钱。”
“我们只是想让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皮皮。”爸爸附和着说。
于是,他们无限期地把她关起来,严禁她以后再次踏入树林,绝对不行。这一次,食物没有从门底下滑进来,他们一直让罗伯塔拿托盘来送。不管是什么东西,罗伯塔都会一个不落地在里面放上塔巴斯科和是拉差辣椒油。
第一天晚上,帕特里夏的嘴巴火辣辣的,但她甚至不能离开房间去拿杯水。她又冷又孤独,父母把她房间里所有可以玩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她的笔记本电脑。无聊至极中,她多背了历史书上的几段内容,做完了所有的数学题,甚至包括附加题。
第二天在学校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帕特里夏围着火堆跳舞的照片,还有无头小松鼠的照片——因为罗伯塔把这些照片发给了她的高中朋友,而罗伯塔的一些朋友正好有在坎特伯雷上学的弟弟或妹妹。在走廊上,更多的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帕特里夏,午餐休息时间,一个她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孩跑过来朝她喊了一声“邪恶的臭婊子”,然后就跑走了。卡丽·丹和梅西·费尔斯通,还有戏剧社的孩子们声势浩大地检查了帕特里夏的手腕,因为她很可能还自残,他们很担心。“我们只是想确定你得到了所需要的帮助。”梅西·费尔斯通说,她亮橙色的头发在心形的脸上形成波浪状。真正受欢迎的孩子,比如特拉奇·伯特,只是摇摇头,互相发着短信。
被关禁闭的第二天晚上,帕特里夏开始失去理智,罗伯塔端来的火辣的重口味火鸡和土豆泥呛得她差点窒息。她咳嗽、喉咙嘶哑、大喘着气。楼下看电视的声音——因为太吵而让人无法忽视,却又因为声音太小无法辨别出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让她恨不得把头皮扒下来。
周末是关禁闭最糟糕的时候。帕特里夏的父母推迟了周末计划,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把她锁在屋里。比如,他们不得不错过在一本设计杂志上看到的古董门环展,他们一直很想去来着。
如果帕特里夏真的会魔法,那她就可以从窗户飞出去,或者与中国或墨西哥的巫师交流。可惜她不会。她仍然很无趣,也很无聊。
星期天到了。帕特里夏的妈妈做了烧牛肉。端上楼前,罗伯塔在帕特里夏的饭菜里倒了塔巴斯科辣椒油。罗伯塔开了门,把托盘递给帕特里夏,然后站在门口看着帕特里夏吃,等着看帕特里夏崩溃,变成亮粉色的样子。
但是,帕特里夏镇定地叉了一大口放进嘴里,嚼了嚼吞下去,然后耸了耸肩。“太淡了,”她说,“我更喜欢更辣一点的。”之后,她把托盘还给罗伯塔,关上了门。
罗伯塔拿着托盘回到楼下,发现一瓶得克萨斯特辣五级烧烤酱。她把酱撒到帕特里夏的烧牛肉上,直到冒出一股辛辣的味道。
她把吃的重新端上楼,递给帕特里夏。帕特里夏稍微嚼了一下。“嗯,”她说,“好点了,不过还不够辣,我真想吃点更辣的。”
罗伯塔跑去拿了一罐秘鲁辣椒籽,全撒在烧牛肉上。
帕特里夏只吃了一口就觉得自己的嘴巴像着火了一样,但她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嗯,我还想要更辣的。谢谢。”帕特里夏说。
她得到的回报是看到罗伯塔找到了楼下食品室顶层架子上的什么辣椒粉,舀了一大勺放进帕特里夏的晚餐里。她用毛衣捂住鼻子和嘴巴才把它端回楼上。
帕特里夏打量着这份令人尖叫的牛肉,这比她曾经吃过的最辣的东西(也就是去年夏天他们一家人在路边小店吃晚餐时吃到的号称“日内瓦烹饪公约禁止使用”的五级辣酱)还要辣得多。她强迫自己咬了一大口,然后慢慢地嚼。“不错,这还差不多,谢谢。”罗伯塔看着帕特里夏慢慢地吃着那些东西——但她看上去像是在享受美味,而不是很痛苦或勉强吃下去。等所有东西都吃完了,帕特里夏再次向罗伯塔表示感谢。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帕特里夏一个人。她呼出一口火辣辣的气。
帕特里夏的胃好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啃噬着。她的脑袋快要炸掉了,头也感觉很晕。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茫茫的,她的嘴巴成了毒气重灾区。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往外冒火辣的红油。最糟糕的是,她的额头因为撞到天花板而痛得要命。
等一下。她的额头怎么会撞到天花板?帕特里夏往下看了一眼,她能看到自己的身体稍微晃动了一下。她在飞!她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一次性吃了这么多辣椒粉、辣椒油什么的肯定使她进入了某种状态。她变成了星体投射之类的什么东西!她已经感觉不到胃里的灼痛或嘴巴里的任何刺痛,那些是她的肉体所承受的。“我爱辣的食物!”帕特里夏没有动嘴,也没有呼吸地说。
她朝树林飞去。
她飞快地掠过草地和私家车道,时而俯冲,时而上扬,风拂过脸庞的感觉令她惊讶不已。她的双手和双脚都变成了纯银色。她再飞高一些,公路就在她脚下变成了一条明亮的溪流。夜晚很冷,但冷得并不难受,那感觉更像是她的体内充满了空气。
不知为何,帕特里夏知道她小时候“百鸟议会”所在的地方该怎么走。她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在做梦,但这个梦里包含了太多有趣的细节,比如,因为公路施工在午夜关闭了一条车道——谁会做这种梦呢?——一切似乎完全都是真的。
不久,她就到了“百鸟议会”所在的那棵神奇的大树前,树叶形成的巨大翅膀拱起在她上方。但这次却一只鸟也没有。只有大树在黑暗中飘动着,风轻轻地吹动着它的枝叶。帕特里夏浪费了一次灵魂出窍的机会,因为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就是她的命。
她正要转身飞回去,但是,可能鸟们躲在附近什么地方了呢。“你好?”帕特里夏朝黑暗中喊道。
“你,”一个声音回答道,“好。”
帕特里夏已经站在了一块空地上,但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吓了一跳,立刻四肢腾空,因为她现在还是没有任何重量。最后,她终于想起来该怎么回到地上。
“你好?”帕特里夏再次喊道,“是谁在那儿?”
“你喊了,”那个声音说,“我就回答了。”
这一次,不知为何,帕特里夏知道那个声音是那棵大树自己发出来的。就好像,在大树干中央,有一个存在。它没有脸,但帕特里夏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
“谢谢。”帕特里夏说。她穿着睡衣,终于还是觉得冷了。秋夜里,她赤着脚跑到外面来,虽然这并不是她的身体,但她还是很冷。
“我从来没有跟活人说过话,”大树一字一顿地说,“原因有很多。你不开心。为什么呢?”它的声音听起来像风吹过旧风箱,或者用最低音量播放的木制大录音机。
此时,帕特里夏觉得很尴尬,因为当她把自己的问题摆在这样一个伟大而古老的存在面前时,她的那些问题突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自私。“我觉得自己是个假巫师,”她说,“我什么也做不了,一点也不行。我的朋友劳伦斯会制造超级计算机、时间机器,还有射线枪。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做出那些很酷的东西。我就没法让任何酷的事情发生。”
“酷的事情,”大树说,它说元音的时候会吹起,说辅音的时候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正在,发生。”
“对。”帕特里夏说,不禁又感到羞愧,“你说得对!太对了!这太棒了。真的。但这个是自动发生的,我不能在自己愿意的时候让任何事情发生。”
“你的朋友会控制自然,”大树说,它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会发出沙沙声,“巫师必须效忠于自然。”
“可是,”帕特里夏思索着它的话说,“这不公平。如果自然效忠于劳伦斯,我效忠于自然,听起来好像我是效忠于劳伦斯。我喜欢劳伦斯,我想,但我不想成为他的仆人。”
“控制,”大树说,“是一种幻觉。”
“好吧,”帕特里夏说,“所以,我猜我真的是一名巫师,对吧?我的意思是,你刚才叫我巫师了。而且我离开了我的身体,这应该能说明点什么。谢谢你花时间跟我讲话。我知道这对于一棵树来说肯定很辛苦。尤其是一棵‘议会大树’。”
“我是很多棵树,”大树说,“而且我的内部还有许多其他东西。再见。”
回家的路比出来的时候快很多,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太困了。她穿过卧室的天花板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的身体此时正被可怕的胃痛折磨地扭来扭去,因为她已经吃了足够做数十万份咖喱的辣椒。
“啊啊啊啊啊啊!”帕特里夏大叫着,坐起来紧紧揪着胃,“上厕所!上厕所!我要上厕所,立刻马上!!!”
周一,午餐时她坐在一张长桌子远端,劳伦斯的对面,靠近垃圾桶的地方,没有小团体的孩子都坐这里。
“你能替我保守一个秘密吗?”她问他。
“当然,”劳伦斯毫不犹豫地说。他正在用小刀往自己又湿又黏的灰色汉堡上戳洞,“你已经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了。”
“很好,”帕特里夏压低了声音,挡住嘴巴说,“那你听着,我说的话你可能一句也不信,我知道这听起来会很疯狂。但我必须得找个人说说。你是我唯一一个可以说的人。”她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