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凯伦·乔伊·富勒 Karen Joy Fowler——著
阿古——译
凯伦·乔伊·富勒(1950—— )是一位颇有影响力、获奖颇多的美国作家,在类型小说和主流小说两个领域都有建树。与金·斯坦利·罗宾逊等同属人文主义者阵营,也曾参与并襄助女权主义科幻小说的兴起。她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学习,获得政治学学士学位,并在北亚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富勒创作过两本畅销小说:《简·奥斯汀书友会》(The Jane Austen Book Club, 2004),这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我们都发狂了》(We Are All Completely Beside Ourselves, 2013)。她获得过数项大奖,包括星云奖和世界奇幻奖,还入围过布克奖和沃里克奖。1991年,富勒和其他作家共同创立了小詹姆斯·提普奇奖,每年颁发给科幻小说或幻想小说,“扩展或探索我们对性别的理解”。
严格说来,《我们都发狂了》并非科幻小说(尽管如此,此书却入围过星云奖),而是在展现一种推理冲动,深入探究了人类感知动物的方式,人类与动物的互动方式。她对类型写作经常抱持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例如,她的小说《莎拉·卡纳里》(Sarah Canary, 1991),可被看作是一部19世纪女权主义题材的小说,也可被看作是一个第一次接触故事,尽管接触的可能并不是外星人。
富勒的第一篇科幻短篇《回忆辛德瑞拉》(Recalling Cinderella)被收入《L.罗恩·哈伯德的未来作家》(L. Ron Hubbard Presents Writers of the Future, 1985)第1卷,该书由奥基斯·巴崔斯编辑。随后,她就出版了第一部科幻短篇集《人造物品》(Artificial Things, 1986),对科幻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并于1987年荣获约翰·坎贝尔最佳新人奖。之后她又陆续出版了三个短篇集:《周边视觉》(Peripheral Vision, 1990)、《来自家庭的信件》(Letters from Home, 1991)和《黑玻璃:短篇小说》(Black Glass: Short Fictions, 1997)。1997年的《黑玻璃》是旧著再版,从之前两个短篇集中选取篇幅,再添加了一些原始素材,最近也重新发行。她最近的作品《J没有看到的以及其他故事》(What J Didn\'t See and Other Stories, 2009),赢得了世界奇幻奖。在整个创作生涯中,富勒的短篇小说创作,题材和体裁都非常丰富、多变。有些故事,如《表面价值》(Face Value, 1986)或《褪色玫瑰》(Faded Roses, 1989),都是纯科幻小说,而有些故事,则以巧妙而独特的方式,进行了模糊处理,转变成了幻想小说或寓言。
关于模棱两可这个话题,富勒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在故事中展现的模棱两可,并不是一种文学手段,也不是一种后现代手法。而是试着去承认,我们的已知世界,其实淹没在一片未知事物的汪洋大海中,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片未知之海。我意在承认,对于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我并不怎么理解。”
《湖中积满人造物》,最初发表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上,主题涉及催眠疗法和时间旅行。尽管是她的一篇早期作品,但故事结构复杂,人物性格鲜明,展现了典型的富勒风格。
丹尼尔比米兰达预想的要老。当他们在1970年分开时,他已经22岁了。两年后,他就去世了。但现在,他蹦跳着走向她的样子,非常符合他的开朗性格。他现在的样子是个中年男人,头发灰白,身体仍然很结实,肌肉发达。看到他在笑,她心里很宽慰。“兰迪!”他说着,高兴地大笑起来,“你看上去棒极了。”
米兰达低头看了看,想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或者到底是什么形态。她看到自己的手臂肌肉丰满,皮肤光滑又紧致。这么说,她现在是二十岁。她想,这可真怪。她翻过手掌,仔细看着手掌心。这时,丹尼尔已经走到她面前。天空晴朗,他的脑袋正好挡住太阳,头四周亮起一个光环,面貌却黑乎乎的,看不清。他伸出双臂搂住她。我能感觉到他,她惊讶地想。我能闻到他。她缓缓地呼气吸气。“你好,丹尼尔。”她说。
他轻轻地抱了她一下,然后松开双臂,四处张望。米兰达也向四周看去。此刻,他们正在大学校园里。当然,这可不是她想要选择的场景。这让她感到不安,仿佛她被传送到了过去,并且获得了先见之明,但却仍然无力做出任何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过去的一切重演,走向不可避免的结局。然而,丹尼尔似乎很高兴。
他向右边指了指,说:“那边那条小溪。”突然间她能听到了。“记起来了吗?”她还记得被他搂在身下,躺在溪边的草地上。现在,她把双手搁在他肩膀上,他的衣服粗糙,和他的头发一样,透露出军队的粗犷气息。他指着她身后那幢圆柱形砖头建筑。“这应该是拖曼楼吧。”他说,“天啊,太棒了,兰迪。我全都记得,全都回忆起来了。我在那里上过菲尔丁博士的物理课程,非专业学生的物理选修课。我不太会分析向量,只得了一个C。”他又笑了起来,用胳膊搂住米兰达,“回来真好。”他们向校园内走去,漫无目的地缓缓挪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米兰达注意到,校园里原本空无一人,可突然间又热闹起来,路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学生。女生留着长发,头上扎着束发带;男生留着短直发,手里拿着滑尺。和她记忆中的校园一模一样。“跟我说说,大伙儿都在做什么?”丹尼尔说,“过去多久了?三十年?原原本本和我说说。”
米兰达弯下腰,从草地上摘了一朵小雏菊,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捻着花茎,在拇指上染下了一点绿渍。丹尼尔停下脚步,等在她身旁。“好吧,”米兰达说,“我和大多数人都失去了联系。盖尔在《世界报》工作。她为了报道东西德统一,去了德国。我听说她一直住在那里。她一向最关心的就是反核运动。我想,她会一直待在德国的。”
“这么说,她依旧是个激进分子,”丹尼尔说,“可真是个死硬派。”
“玛格丽特在旧金山买下了一家面包店,六十年代怀旧风格。全麦粗粮面包、豆腐布朗尼,烘烤着落基山脉以西最厚重的饼干。我们在使用同一个有线通信网络,所以对她的情况了解得更多。我在电视上观看了她最近一次婚礼的录像。到目前为止,她结了三次婚,每次都遇人不淑。”“艾伦呢?”丹尼尔问。
“艾伦,”米兰达重复了一遍,“哦,艾伦在慢跑鞋行业谋得了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位。他一直在大步前进。”她瞥了一眼丹尼尔的脸。“对不起,”她说,“一提起艾伦,就让我气不打一处来。肯尼迪机场上空一次撞机事故,他父亲不幸遇难。他起诉了航空公司,之后他就再也不用工作了。简而言之,艾伦得了一大笔钱。大概在二十年前,我听说,他要去菲律宾给自己买一个顺从的小新娘。”她看到丹尼尔面露微笑,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更加深了。“哦,你还在为艾伦生我的气,是吗?”她说,“但这不公平。我就和他约会过三次,顶多了。”米兰达摇了摇头,“一个性解放运动的热情参与者,居然变成了一个对女人进行性剥削的无耻之徒。可悲的艾伦。我们只能希望他的小妻子早点儿跟他离婚,趁他还有钱,狠狠敲一笔赡养费。”
丹尼尔向她靠近了一点,他们继续向前走,走过一小片红杉林荫。草地上落满了针叶。“你不必对艾伦那么苛刻,”他说,“我从未在意过他。我一直都知道你爱我。”
“真的吗?”米兰达紧张地问。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不敢看丹尼尔的脸。天啊,她居然穿着莫卡辛鞋(原为北美印第安人穿的无后跟软皮平底鞋)。她以前穿过莫卡辛鞋吗?“我结婚了,丹尼尔,”她说,“我嫁给了一个数学家。他叫迈克尔。”米兰达撇下手中的雏菊,花瓣依然完好无损。
丹尼尔继续走着,轻松地挥舞着手臂:“嗯,你一直都很热爱数学。我可没指望你为我终身不嫁。”
“你真觉得没关系?”
丹尼尔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他仍在微笑,虽然这不是她所期望的那种微笑,也不是她所记得的那种轻松愉快的微笑。“兰迪,我知道你结了婚,这并没有关系。”他轻声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嘿!”他又笑了起来,“我突然记起来,在物理课上,讲过芝诺悖论。你知道什么是芝诺悖论吗?”
“不知道。”米兰达说。
“这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观点。芝诺认为,运动是不可能的,因为运动需要一个物体在有限的时间内通过无数个点。”丹尼尔热情洋溢地挥舞着手臂,“仔细想一想,兰迪。你能辩驳吗?你知道吗,为了来这里和你见面,我得跨越多少距离?”
“米兰达,米兰达。”这是她母亲的声音,叫醒她该起床上学了。当然,呼唤她的并不是母亲,而是松井博士,她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沉厚,但她并没有孩子,年龄也不到30岁。米兰达察觉身下活动躺椅的靠背慢慢升了起来。松井博士问:“你回来了,情况怎么样?”
米兰达对她说:“时间太短了。”她轻轻拉下贴在眼睑上的电极,睁开双眼。松井正坐在她身旁,把手伸进米兰达的头发里,把贴在头皮上的电极取下来。
她承认:“也许我们召回得太早了,马修发现有一个波峰涌现,于是我们赶紧拔掉了插头。我们只想要一个快乐结局。这个结局很快乐,对吧?”
“是的。”松井博士的头发偏分,一边垂下,沿着脸庞弯到下巴下面,另一边则梳到脑后,正对着米兰达。米兰达伸手摸了一下博士的头发,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脸颊,还有自己的鼻子。触感非常实在而真实,但丹尼尔摸起来也一样真实。“对的,挺快乐,”米兰达缓过神来,又说道,“他很高兴见到我,很高兴能回到校园。但是,安娜,他是那么真实。你说过这会像是一场梦。”
“不,”松井对她说,“我并没有这么说。我说的是,这是关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记忆,换个角度说,就像一个梦。我指的并不是这段经历的体验质量。”她把椅子转向显示器,撕下那一长条打印纸带,伸出手指快速划过纸带上的曲线。这时,技术员马修走到她身后,从她左肩冒出头来,指着曲线说:“这里是丹尼尔。这里是我输入的内容。”
松井博士一扭椅子,又转向米兰达。“这是心理地形图,”她说,“也许我能解释得更好。”
米兰达耸起身体往前坐。一个遗漏的电极拉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连忙伸手摘掉了电极。“抱歉。”松井怯怯地说,她把那张纸递给米兰达看,“这簇暗波,是我们从你以前的记忆中记录下来的丹尼尔。快乐的回忆,对吧?在这儿,当你对最初的记忆做出回应时,产生了微弱的回声。你可以把这想象成记忆的平方。这个区域自然就变得很稠密。这里的稠密曲线,还包含了一些与本次疗程无关的附加心理活动。请看开始处的这些尖峰。这显示了心理压力。在其他地方,都没有这样的心理压力复发。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次完全成功的疗程。当然,只有你知道这段经历的具体内容。”她抬起一双黑眼睛看着米兰达,眼神热切,又流露出些许同情,“现在,你对他的感觉好些了吗?”
“是的,”米兰达说,“我感觉好多了。”
“太棒了,”松井把纸带递给马修,“把这个归档。”
米兰达犹豫地说:“我还有话想对他说,事情还没有圆满解决。”
“会面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松井说,“只能拓展解决问题的思路。要想真正解决问题,你必须回到现实世界中去。”
“我能再见到他吗?”米兰达问。
松井博士交叉起手指,双手压在胸前,说:“再次会面的话,费用当然会便宜一些。既然我们已经有了丹尼尔,只要把他再运行一次就行。但我不太建议这样做。就算再见他一次,也很难得到别的结果。”
米兰达说:“求您了,安娜。”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刚才,这上面的肌肉看上去是多么结实。
“稍微缓一缓,我们得进行几次回访,观察一下你的感受。如果你依然心存遗憾,或者仍然心情低落,干扰了你的处事能力,到时候你可以再申请。”
松井缓缓站起身。米兰达把双腿挪到活动躺椅一侧,也站起身来。马修陪同米兰达,走到办公室门口。他悄悄对她吐露道:“接下来我们要接待一个守门员,她抱着球,退进了球门线。她想要删除这个失误,重塑回忆。说实话,这简直就是自我放纵。但是,谁让运动员赚钱多呢?”他为她推开门,手抓着门把手,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感觉好多了,对吧?”
“是的。”她附和了一句。
她和丹尼尔在弗兰克肥佬咖啡馆吃午餐。他们点了油炸蛤蜊和扇贝,但食物永远也不会端上来。丹尼尔又变回了20岁,洋溢着青春的光彩。他的头发金黄,他的脸庞光滑细腻。他以前真的有那么漂亮吗?米兰达有点纳闷。
“我非常想喝一罐可乐,”他说,“三十年没喝过了。”
“你在开玩笑吧,”米兰达说,“在天堂里难道就没更好喝的饮料了?”
丹尼尔看上去很困惑。
“跳过这个话题,”她对他说,“我只想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有你能告诉我。”
“死亡可是机密,”丹尼尔说,“就算知道,也不能透露。”
米兰达拿起叉子,叉子又沉又冷。“这一次,你看起来棒极了,像个天使。上次你看上去那么——”她刚要说老,赶紧改了口,“累。”毕竟,不管他上一回看起来有多老,仍然比她的真实年龄要小。年老年轻,其实是相对的。
“不,我不累,”丹尼尔对她说,“都怪这场战争。”
“战争已经结束了。”米兰达话音刚落,丹尼尔脸上的微笑呆滞了一下。
“结束了?”他问道,“就因为报纸上不再报道了吗?就因为晚间新闻的屏幕角落里不再播报阵亡人数了吗?”
“现在的电视和以前不一样。”米兰达辩解了一句,但丹尼尔仍然在追问。
“东南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知道吗?”丹尼尔摇了摇头,“战争永远不会结束。”他说着,面色阴沉地向前耸起身体,“你真的以为,对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米兰达把叉子拍在桌上,喊道:“别说这样的话,不要用这件事来指责我。你完全不必去参军。我当时请求你不要离开。上帝啊,你知道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你去参军是为了拯救全世界,我虽然不会同意,但我或许可以理解。你明明知道战争的真相,可你还是离开了,我永远不能原谅。”
丹尼尔愤怒地回应道:“分辨对错,对你来说可真容易。你根本没遭遇什么危险。你们这些女生,可以平平安安地准时毕业,不用担心延期征兵期限。你也不会在该死的生日那天,被军队抽中,在征兵花名册上排第12名,我如果是你,我也不用在乎这些狗屁。你知道什么叫生日抽签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丹尼尔向后一靠,扭头向窗外望去。街道上出现了行人。一个穿红色迷你裙的女人钻进了一辆蓝色的小汽车。然后,丹尼尔又扭过头看着米兰达,他的脑袋显得特别大,她无法躲开他的视线。“你对我说:‘去加拿大吧,我也会去。’我有点好奇,你就是在加拿大嫁给了那个数学家吧?我可以想象,那时候,你一定也和你妈妈道过永别了吧。”
“我妈妈已经死了。”米兰达的话音里带着一股哭腔。
“我他妈的也死了。”丹尼尔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故意攥得很用力,“但你还活着,不是吗?你可好得很。”
丹尼尔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米兰达。米兰达。”
“妈妈。”米兰达喊道。当然,这一次呼唤她的,依然是安娜·松井,松井抓着她的手腕,唤醒了她。米兰达喘着粗气拼命呼吸,松井松开了手。“太可怕了,”米兰达说着,哭了起来,“他指责我……”她一把扯下贴在眼皮上的电极,双眼一下溅出了泪水。她浑身都酸痛。
“他的指责毫无根据,”松井博士话音尖锐,透着失望,“是你自己,一直在纠结过去的问题,在指责自己。我们从你的记忆中创造出了丹尼尔,记得吗?”她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转向显示器去查看反馈曲线。马修把纸带递给她,她读了一下,摇了一下头,短短的黑发甩过面颊。她说:“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载入了让你感觉快乐的记忆。而且,你擅长操控自己的清醒梦,我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风险。”她面露歉意,递给米兰达一张纸巾,等米兰达停止哭泣,她又坦白道:“马修想早点儿唤醒你,但我不想就这样匆匆结束。”
米兰达说:“不行!我们现在不能停止。我还没有答复他的质问。”
“你只需要答复自己。这是你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在发出质问。他问的,都是你想问自己的话。”松井博士又看了一下心理反馈地形图。“我不应该同意再次会面。我不应该送你回去。”她看着米兰达,话音和缓了下来,“躺下吧。静静躺着,待会儿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再躺30年?”米兰达反问。她闭上眼睛,哭泣和电极的牵扯,让她头昏脑涨。她伸手摘掉了一个贴在耳朵旁的电极。“他对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波澜不惊地补充了一句。
松井指出:“他没有说的很多事情也都是正确的。治疗关注的并不是对错,只是帮你换一个视角去考虑问题。治疗是为了适应——适应一种不可更改的状况,或某种不断变化的真相。”她扯下夹在衣领上的一支圆珠笔,心不在焉把笔芯摁进摁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我们都只能控制某些因素,超出我们控制范围的因素,要多得多。在和你类似的案例中,病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沉浸在一种深深的、病态的内疚之中,因为她几乎只沉迷于自己的行为。她翻来覆去地想:‘如果我没有做过,那么就永远不会发生。’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米兰达?”
“不明白。”
“在这些疗程中,我们试图向你说明,如果你无法控制的某些因素发生了变化,事态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在你的案例中,我们让你与丹尼尔保持一种持续的接触。你自己也明白,你对他没有坏心,没有恶意。如果他能再次出现,那么,你上次和他见面时的不愉快对话,就并不重要了。”
米兰达说:“他让我嫁给他,他让我等他。我告诉过你。我对他说我正在和艾伦约会。见鬼的艾伦!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对我来说,丹尼尔已经消失了。”
“你当然希望自己能改变这一点。但你真正想改变的是他的死亡,但这是你无法控制的。”松井的脸上挤出一个紧张的笑容。
米兰达摇了摇头:“你没听明白,安娜。我对你说了事情的经过,但我隐瞒了事情的起因。我假装自己和丹尼尔的政治观点有分歧。我以为,这么一来,我离开他,就是出于良心问题,更能让自己安心。但事实上,我第一次和艾伦约会,是在丹尼尔被军队征召之前。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知道他的生活将会变得一团糟。我看到了一条出路。当然,是一条为我准备的出路,不是他的出路。”米兰达不高兴地拨弄起指甲周围松松垮垮的皮肤,追问松井:“现在,你怎么看这件事?你对我有什么新看法?”
松井反问:“你自己怎么看?”
米兰达脸上露出不豫之色:“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我已经厌倦了自言自语。作为心理分析师,你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吗?那我还不如待在家里,对着镜子说话。”她扯下头皮上其余的电极,坐了起来,喊道:“马修,马修!”
马修走到躺椅旁。他看起来很瘦,眼神中流露出关切,表情却很尴尬。米兰达心想,他可真是个孩子,肯定还不到25岁。“你多大了,马修?””她问道。
“27岁。”
“真是个该去死的好年纪,对吧?”她的双眼紧盯着马修,马修慌张地伸起手,向后抚了一下棕色短发。“我想问问你的看法,马修。一个假想的案例。我相信你会真诚回答。”
马修瞥了一眼松井,她抬了一下手中的笔,示意他但说无妨。于是马修把头转向米兰达。“如果一个女人抛弃了她的爱人,一个她声称要付出真爱的男人,因为他病了,她不想看到他受病痛煎熬的样子。你会怎么想?”
马修回答得很谨慎:“我可以理解,她这样做,是出于怯懦,而不是残忍。我认为我们应该宽恕怯懦,包括我们自己的怯懦。”他看着米兰达,面色严肃、真诚。
米兰达说:“好吧,马修,谢谢。”她躺回椅子里,出神地听了一会儿机器的嗡嗡声,突然又说道:“安娜,他没有按我的预期行事。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他符合预期,有时他又出乎我的意料。就连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
松井说:“请细说一下。”
“第一次他比我预想的要老。就好像他并没死,和我一起变老了。”
“你的愿望被满足了。”
“是的,但我很惊讶。他的话,也很让我惊讶。交谈到最后,他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他引用了芝诺悖论,这个悖论确实存在,但我从没听说过。这听起来,不像是丹尼尔该说的话,倒像是我丈夫迈克尔说的。这种奇怪的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松井说:“很可能就是你从迈克尔那儿听来的,你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但很明显你还记得。丈夫和情人注定会彼此相似,你不觉得吗?我们经常会在两者之间发现一些重叠部分。在几乎所有的记忆中,我们的父母也会不时浮现。”说到这里,松井博士站了起来,“请下个星期二再来,到时候我们再谈。”
米兰达也站了起来,又说了一句:“我想再见他一次。”
“绝对不行。”松井说完,把米兰达刚刚躺坐的活动躺椅的靠背竖了起来。
“我们在哪儿,丹尼尔?”米兰达问道,眼前一片迷蒙,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回答:“彭德尔顿训练营地,在海滩上。我早晨常常到这儿来跑步。男人们会带着女朋友上这儿来。当然,我是单独一个人。”
米兰达扭头四顾,雾气依然缭绕。这是一个阴沉沉的清晨。她听到了大海的声音,感到一股咸涩的湿气正攀上自己的头发。她光着脚站在沙滩上,感觉有点冷。“我很抱歉,丹尼尔,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爱你。”
“我知道你爱我。”他伸出胳膊搂住她。她依在他身上。她暗想,我看起来一定和他母亲一样老。事实上,在现实中,她儿子的年纪都比丹尼尔大。她仔细看了看他。他一定是刚到营地报到,脑袋剃得光光的。
丹尼尔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不应该离开。我当时对你很生气,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甚至对死亡有一种憧憬,任性得像个小孩子。我会上战场,被杀死,她会后悔的。”
“她后悔了,”米兰达说,“上帝啊,她非常后悔。”她转了一下身,把脸颊贴在他胸前,闻着他的衣服。他一定又开始抽烟了。丹尼尔伸展双臂抱住她。她听到一只海鸥嘎的一声怪叫。
“但真的上了战场,我又不想死了。”丹尼尔的声音有点惊恐,略显沙哑,显得非常陌生,“在战场上,为了活命,我愿意做任何事。”他把脸紧贴在她的脖子上,问道:“你有孩子吗?你和迈克尔有孩子吗?”
“有一个儿子。”她说。
“多大了?六岁?”
米兰达不确定杰里米现在有多大。一个人的年龄每年都在变。但惊讶之余,她脱口而出:“当然不是,丹尼尔。他早就成年了。他在经营一家比萨店,你能相信吗?他认为我是个讨厌鬼。”
“我在战争中杀了一个孩子。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于是,我开了枪。”
米兰达退后了几步,想好好看一看他的脸。
他说:“他们驱使孩子袭击我们,以为我们不会杀死孩子。我看到这个小男孩向我走来,手藏在背后。我叫他停下。我冲他大喊,叫他停下。我用枪指着他,说我会杀了他。但他一直不停。”
米兰达说:“哦,丹尼尔,也许他不会说英语。”
“枪口谁都能懂。是他自己要撞向子弹。”
“他手里拿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丹尼尔说,“可我怎么知道呢?”
米兰达说:“丹尼尔,我不相信。你不会这样做。”她越说越不安,“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丹尼尔说:“分辨对错,对你来说可真容易。”
我要回去了,米兰达想。在现实中,我到底是在哪里?我一定是和安娜在一起,但她马上想起来,她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她努力伸出手,摸向身下的椅子,她向后耸起背,去感受桌子对后背的硌痛。她的双脚离地,悬空在椅子转轮上方,她拼命集中注意力,直到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她终于回到了现实,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手里仍然握着那支铅笔,她放下铅笔。对她来说,事态似乎已经很清楚了。她走进卧室,来到视频电话前,呼唤松井博士。她等了大约15分钟,安娜才出现在屏幕上。
米兰达说:“出问题的是丹尼尔,不是我。总算搞明白了。”
“并没有什么丹尼尔。”松井显然被震惊了,话音里流露出担忧,“丹尼尔只存在于你的头脑和我的磁带中。丹尼尔,是你构想出来的。”
“不对,他又来找我了。就像我们在治疗时一样。感觉非常强烈。你明白吗?这并不是一场梦,”她打断了松井的抗议,“这不是一场梦,因为我根本没有睡着。我正在工作,他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我能感觉到他,我能闻到他的气味。他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故事,他在战争中杀死了一个孩子。这个故事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在写给死者家属的信中,可没有这样的叙述。”
松井说:“在越南发生的悲惨故事成千上万。我也知道一些,越战时,我还没有出生,或者刚刚出生。记得美莱村大屠杀吗?”米兰达盯着屏幕上自己的倒影,那个小小的她正紧紧攥着双手。“你在某个地方听过这个故事。它影响了你对战争的观念。现在你把这个故事和丹尼尔融合在了一起。”松井的话音流露出一种专业人士的威严,“我希望你到诊所来,米兰达,立刻就来。我要对你进行全面检查,对你进行观察。也许住院观察一整夜。我不太喜欢现在这种突发情况。”
“好吧,”米兰达说,“我也不想一个人待着,因为他又要来了。”
松井坚定地说:“不,他不会来。”米兰达乘电梯下到车库,打开自行车锁。她并不害怕,转念一想,她又挺纳闷自己为什么不害怕。她不太开心,有点不安,但依然镇定。她把车推到自行车道上。当直升机出现在天空上时,米兰达立刻明白,自己又来到了昔日的越南。一棵香蕉树在她右边缓缓显形。空气中的味道很陌生。有老式柴油机挥发的呛人味道,也有泥土和植物散发的清新气息。远处,生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稻子。但她脚下的这块泥地,却寸草不生。
米兰达从没想过战争会如此安静。然后,她听到了直升机的呼啸声。她听到了丹尼尔的尖叫。他就站在她身旁,旁边是一堆沙袋,他双手端着步枪。一个身形小巧的小男孩,正走进米兰达的视野,他把双手背在身后。米兰达赶紧举起双手。
她喊道:“别开枪,丹尼尔,他手上没拿任何东西。”
丹尼尔没有动。战争停止了。“我杀了他,兰迪,”丹尼尔说,“你无法改变这一点。”
米兰达看着那个男孩。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一道泥痕,从他的脸颊直抹到肩膀。他光着脚。“我知道,”她说,“我帮不了他。”孩子渐渐消失不见。“我是想帮你。”男孩再次出现在她视野的边缘。他很美,年轻得令人羡慕。他又跨步向他们走来。
“你能帮我吗?”丹尼尔问。
米兰达把手掌按在他的背上。他没有穿衬衫,后背很滑,被汗水濡湿了。她说:“我也不知道,如果非要犯下罪行,到底是应该选择怯懦,还是残忍?有人对我说,怯懦可以被原谅,但残忍不能被原谅。”
丹尼尔把步枪扔在泥地上。周围的景色慢慢变了,变成了山地。空气闻起来更干净了,而且很冷。
一只鸟,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从他们头顶划过,然后,变成了一个棒球,开始缓慢下降,最后,变成了死亡。她可以预测出它的轨迹。死亡直奔丹尼尔而来,步枪再次出现在他手中。米兰达心里突然涌起一个想头,现在,她终于可以达成夙愿,留在丹尼尔身边,和他一起死了。死亡在天空中移动得如此缓慢。她看到,死亡在空中划过一道又一道虚影,缓缓递进着。她喊道:“看啊,丹尼尔,这简直就是颠倒过来的芝诺悖论。有限的点,无限的时间。”做出现在这个决定,到底花了她多长时间?花了一生,她的一生。
丹尼尔没有抬头。他伸出手去摸她的头发,她知道肯定是灰色。24岁的他,伸出年轻的手,抚摸着她的灰发。他说:“走吧,你真以为当初我应该让你留下吗?我永远也不该强求你留下。”
米兰达从他身旁退开,她发现自己很高兴。“我一直爱着你。”她又说了一次,仿佛这句话很重要,“再见,丹尼尔。”但他已经把目光移开了。其他士兵在他身边显现,死亡的气息向他们袭来。她心中暗想,但他们不会全部阵亡,有些人会碎成碎片,活下来。有些人会坚强完整地活下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