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格雷格·贝尔 Greg Bear——著
敬雁飞——译
格雷格(格雷戈里)·贝尔(1951—— )是备受赞誉的美国作家,以短篇和长篇科幻小说闻名。1967年,16岁的贝尔在《著名科幻》(Famous Science Fiction)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毁灭者》(Destroyers)。贝尔是著名科幻作家波尔·安德森的女婿,是20世纪80年代最知名的硬科幻作家之一,创作了《永世》(Eon, 1985)和《永恒》(Eternity, 1988)。他曾五次获得星云奖、两次获得雨果奖。他的其他小说包括“上帝的锻炉”(Forge of God)系列、“道路”(Way)系列、《天使女王》(Queen of Angels),以及两部曲《达尔文电波》(Darwin\'s Radio)与《达尔文的孩子们》(Darwin\'s Children)。最近,他采用电子游戏《光晕》(Halo)的世界观,创作了一系列精彩的长篇小说。
写作之外,贝尔的主要活动包括在1988年至1990年担任美国科幻作家协会会长,参与创办圣迭戈国际动漫展。他早年曾为《银河科幻》与《奇幻与科幻杂志》绘制封面。此外,他还担任科幻小说博物馆的顾问。
贝尔既擅于探索微观世界,又擅于探索宏观世界,令人惊叹。例如《永世》这样的小说,便展示了贝尔在宏大的太空歌剧这一领域的才华,其中就包含了像内部被挖空的小行星这样的点子。但除了描绘宇宙的惊奇,他也同样精于翔实有趣的人物塑造,以及探索关于我们体内生命的科学。最好的例子当属这篇最初于1983年发布在《模拟》(Analog)杂志上的经典科幻短篇《血音乐》中提到的纳米技术,另外,这篇小说还荣获了雨果和星云双奖。后来,贝尔将其扩写为长篇,并于1985年出版。这篇小说中,贝尔利用了将核糖核酸分子转变为活电脑的科技,这一点比故事本身更具突破意义、更令人叹服。但《血音乐》也体现了贝尔和其他许多作家的不同之处:他成功地将最艰深、最难懂的硬科幻元素融入了故事,让主人公们展现出了鲜活真实的复杂性。贝尔显然明白,人类就和物理或者自然科学的其他分支一样难懂。《血音乐》将科学与人性联系在一起,迄今仍是反映人类进化前景的最重要的小说之一。
自然界有一个原则,我想从未有任何人指出来过。每个钟头,都有万万亿个微小的生命——细菌、微生物、“微动物”——出生又死去。它们数量上十分庞大,个体渺小的影响力能够聚沙成塔,除此之外就不值一提了。它们没有深刻的感受力,遭不了什么罪。一千亿个这样的生命死去,也远不如一条人命逝去来得重要。
世间万物具有层层等级,小到细菌,大到人类,之间都存在一种“生命力”的相等关系。正如一棵高大的树,所有的分枝汇聚在一起等于底下的主枝,所有的主枝又与粗壮的树干相等。
至少,原则上如此。我想,维吉尔·乌尔曼是头一个违背这个原则的人。
上一次见到维吉尔,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记忆中的他,和眼前这个晒得棕黑、衣冠楚楚、面带微笑的绅士相去甚远。我们前一天在电话里约了午饭,此刻在弗里敦山医疗中心员工餐厅宽敞的双开门前,我和他相视而立。
“维吉尔?”我问,“天啊,维吉尔!”
“很高兴见到你,爱德华。”他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他瘦了十到十二千克,剩下的肌肉更紧致,比例也更好了。大学时代,维吉尔是个胖乎乎、头发乱糟糟、牙齿参差不齐的优等生,曾用铁丝开门锁,给我们喝会把尿变蓝的潘趣酒,除了和他外表类似的艾琳·特玛根之外,再没有别的女生愿意跟他约会。
“你看起来棒极了。”我说,“是整个夏天都在卡布圣卢卡斯(注:墨西哥最南端的旅游胜地)度假吧?”
我们在柜台前排着队,挑选食物。“我这肤色,”他说着,拿起一盒巧克力牛奶,“是花了三个月在太阳灯底下晒出来的。上次见过你之后,我就把牙齿矫正了。详细的我会再解释,但得找个私密的地方谈。”
我领着他来到了吸烟区,这里有六张桌子,只零零星星坐了三个不吸烟就会死的重度烟民。
“听着,我是真心的,”我们放下餐盘时,我说,“你变了个人,变好看了。”
“我变得比你想象的要多。”他的语气仿佛在讲电影里的不祥台词,还戏剧性地耸了耸眉毛,“盖尔怎么样了?”
盖尔很好,我告诉他,在幼儿园当老师,我们去年结的婚。他把视线移到了食物上——菠萝切片、农家干酪,还有一片香蕉奶油派——再开口时,声音几乎有些沙哑:“注意到别的什么没有?”
我聚精会神地眯起眼睛:“呃。”
“瞧仔细点。”
“我不确定。好吧,注意到了,你没戴眼镜。戴隐形了吧?”
“不是。我不需要戴眼镜了。”
“还有,你讲究穿衣打扮了。谁替你挑的衣服?但愿她不仅有品位还很性感。”
“不是坎蒂斯——我这么会穿衣打扮,不是坎蒂斯的功劳。”他说,“只是换了份更好的工作,有更多的钱来挥霍了。结果看来,我的着装品位比吃东西的品位要高。”他又像从前的维吉尔那样自嘲似的咧嘴一笑,但笑容最后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斜睨,“不管怎么说,她离开我了。我失了业,现在靠存款过日子。”
“等等,”我说,“这信息量有点大。为什么不按顺序一点点讲呢?你先是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哪儿?”
“基因创。”他说,“十六个月以前。”
“我从没听说过这家公司。”
“你会听说的。它下个月就上市,股价会立即一飞冲天。他们已经在MAB的领域取得了突破。就是医学——”
“我知道MAB是什么。”我打断了他,“至少理论上知道。医学应用生物芯片。”
“他们实现了那种理论。”
“什么?”这回轮到我耸眉毛了。
“微逻辑电路。将它们注入人体,它们就会去指定的位置建立工作站、解析问题。迈克尔·伯纳德博士也认同了这项技术。”
这可真是令人佩服。伯纳德的声誉无可挑剔。他不仅和基因工程领域的巨头们联系紧密,作为神经外科医生,在退休之前还每年都至少上了一次新闻,登上《时代周刊》《Mega杂志》《滚石》的封面。
“这事本来该保密的——股票、突破、伯纳德,所有的这些。”维吉尔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嗓门,“可你想怎么做,就他妈的怎么做吧。我已经受够那些浑球了。”
我吹了声口哨:“我会发财的,对吧?”
“如果你想发财的话。或者,你可以多和我聊一会儿,再跑去找你的股票经纪人。”
“没问题。”农家干酪和奶油派他一点儿都没碰,不过,倒是吃了些菠萝切片,喝了巧克力牛奶。“那么,再多跟我讲讲吧。”
“这么说吧,我在医学院接受的是实验室工作的训练。生物化学研究,我也一直对电脑感兴趣。所以我读完最后两年,靠的是——”
“靠的是卖软件包给西屋电器。”
“朋友,你还记得这个,真好。我就是这么跟基因创扯上关系的,当时他们才刚起步。他们有财大气粗的赞助人,拥有我觉得任何人可能用得到的所有实验设备。他们雇用了我,然后我迅速取得了进展。”
“有四个月,我一直在做自己的事。我有了一些突破。”他满不在乎地把手一甩,“然后我就跑偏了,去研究一些离题的东西,而他们认为为时尚早。我坚持这么做,于是他们收回了我的实验室,把它转交给了一个无可救药的低能儿。在他们炒掉我之前,我设法抢救了一部分实验成果。可我还是不够小心……或者说不够明智。所以,它现在在实验室外面了。”
我一向觉得维吉尔是个雄心勃勃、略微有点儿精神失常、不太会察言观色的人。他和权威人物向来就处不好关系。对他而言,科学就像一个你原本不可能拥有,却突然向你张开怀抱的女人,可这时你还远远没有准备好谈一场成熟的恋爱——所以你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害怕搞砸这次机会,失去这份意外收获。显然,他已经搞砸了。“在实验室外面?我没听明白。”
“爱德华,我想让你给我做个检查。一次彻底的体检。也许得来个癌症检测。然后我会再解释的。”
“你想来次五千美元的体检?”
“只要是你能做的,超声波、核磁共振、红外热像图,什么都试试。”
“我不知道这些设备我是不是全部能用。我们这儿也是一两个月前才有了核磁共振全身扫描设备。该死,你真会挑最贵的——”
“那就超声波吧。有那个就行了。”
“维吉尔,我是个产科医生,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实验室技术员。妇——产——科,鄙视链的底端。如果你打算变性,我倒也许能帮上忙。”
他身体前倾,手肘几乎快要撞上奶油派,可就在几毫米前险险地猛然挪开了。换作以前的维吉尔,准会直接碰上去。“仔仔细细替我检查一回,你就会……”他眯了眯眼,“总之先替我检查。”
“那我就先给你预约做超声波吧。谁付钱?”
“我有蓝盾保险。”他微微一笑,举起一张医保卡,“我对基因创的人事档案做了些手脚。医疗费只要不超过几十万美元,他们永远不会检查,也不会起疑的。”
他想保密,所以我做了些安排。我亲自替他填了相关的表格。只要按规矩付钱,做大部分检查都不必惊动医院官方。我自己没有收他的费。毕竟,维吉尔让我的尿变蓝过。我们是朋友。
夜深时,他来了。换作平时,那个时间我已经下班了,但那天我待到了很晚,在护士们戏称为“弗兰肯斯坦侧楼”的三层等着他。我在一张橘色的塑料椅上坐了下来。他来时,脸庞在荧光灯下呈橄榄色。
他脱掉衣服,我让他在检查台上躺下。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脚踝看着有些肿大,摸起来却并不浮肿。我检查了好几次。它们似乎挺健康,只是看着奇怪。“嗯。”我说。
我用探头扫遍了他的全身,尤其是大型机器很难触及的地方,把数据输入了成像系统。然后我把检查台转了半圈,插进了超声波机器的搪瓷孔口——护士们都管它叫嗡嗡洞。
我把从嗡嗡洞传来的数据与通过探头得来的数据整合在一起,然后把维吉尔推了出来,接着打开视频框。图像花了一秒钟才整合成形,呈现出了维吉尔的骨骼形态。我下巴都快惊掉了。
三秒后,图像变成了他的胸腔内器官,然后是肌肉系统,最后是血管系统和皮肤。
“你是多久之前出的事故?”我问道,尽量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我没出过事故。”他说,“这是故意的。”
“老天啊,他们为了封口,把你打成了这样?”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爱德华。再看一眼图像吧。我没有受伤。”
“你瞧,这里变粗了——”我指着他的脚踝,“还有你的肋骨,简直是歪七扭八纵横交错的一团糟。显然是什么时候被打断过。还有——”
“看我的脊柱。”他说。我调出了相应的图像。巴克敏斯特·富勒啊。我当时就想。这太神奇了。图像上充满了三角形的投影,它们全都彼此相扣,我连开头在哪里都找不到,更别说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伸手到处摸,想用手指检查他的脊柱。他抬起双臂,眼睛盯向天花板。
“我摸不到。”我说,“脊柱摸着是光滑的。”我放开他,看向他的胸膛,然后戳了戳肋骨。它们感觉都包裹着一层坚硬而富有弹性的东西。我按得越是用力,它就变得越硬了。接着,我注意到了另一项变化。
“咦,”我说,“你没有乳头。”这位置上只有两个小小的色块,却不见一丁点乳头的痕迹。
“瞧见了吧?”维吉尔说着,把白袍子甩上了肩头,“我从里到外都被改造了。”
后来回忆起那几个钟头时,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这么说的:“跟我讲讲是怎么一回事吧。”我不记得自己实际上说了什么了,这也许是幸事。
他用他标志性的拐弯抹角的方式,跟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他讲话,就像在一大堆侧边栏广告和图片弹窗里努力读新闻一样困难。
我简要总结一下。
基因创让他制造生物芯片的原型。这种芯片是蛋白质分子构成的微型电路,其中一些被勾连在了稍长于一微米的硅芯片之上,然后送进小鼠血管中经过化学调整的位置,以监视乃至控制实验室施加给小鼠的病症。
“那挺了不起的。”他说,“我们牺牲小鼠,回收了复杂至极的芯片,然后解析它——我们把硅芯片接入了成像系统。电脑给出了柱状图,还有一张图表,显示着一段约十一厘米长的血管的化学特性……然后结合这两张图,得出一张图像。我们放大观察了这十一厘米的小鼠血管。你肯定没见过那么多科学家上蹿下跳欢呼,彼此拥抱,一桶一桶地大喝酒精饮料。”他说的酒精饮料,就是实验室乙醇混上胡椒博士。
最后,他们彻底去除硅芯片,用核蛋白取而代之。他似乎不愿意说得太详细,可我大致听明白了,他们找到了把大分子——像DNA那么大,并且更加复杂——做成电化学电脑的方法:用类似核糖体的结构来充当“编码器”和“读取器”,用RNA来充当“磁带”。维吉尔可以模仿生殖隔离的机制,对核蛋白进行重组,在关键的位置转化核苷酸对,改变其序列。“基因创想让我换个方向,去做超级基因工程,因为这是接下来全世界的潮流。造出各种各样的生物,其中一些是我们连想都想象不到的。可我有别的点子。”他在耳朵旁边旋弄了几下手指,发出了特雷门琴的声响。“该过把疯狂科学家的瘾了,不是吗?”他大笑,接着抽泣起来,“我把最好的核蛋白注入了细菌,目的是让它们更加容易复制、合成。然后,我开始让它们留在小鼠体内,这样电路就能和细胞互动了。它们采用的是启发式编程,可以自学。细胞将化学编码的信息传给电脑,电脑进行处理、做出决定,这样一来细胞就变智能了。我的意思是,一开始的时候,它就和涡虫一样智能。你想象一下,一个和涡虫一样聪明的大肠杆菌!”
我点点头:“我在想象。”
“然后我就当真按自己的想法来做了。我们有设备、有技术,我还了解分子的语言。通过合成核蛋白,我可以造出密度非常高、结构非常复杂的生物芯片,把它们变成微型大脑。我研究了一下理论上自己可以走多远。我继续利用细菌,造出了计算能力相当于麻雀大脑的生物芯片。想象一下我有多高兴!接着,我又找到了把生物芯片的复杂度增加一千倍的方法:利用我们原本很讨厌的一样东西——电路固定元件中的量子间的‘对话’。在这么小的尺度上,哪怕最细微的变化也可能毁掉芯片。可我开发了一个程序,做到了真正地预测并且利用电子隧道效应。我加强了芯片的自学性能,利用量子间的互动来增加它们的复杂性。”
“你把我搞糊涂了。”我说。
“我利用了随机性。这些电路可以自我修复、对比记忆、修正错误元素。我只给了它们基本的指示:前进、繁殖和进步。上天有眼,本来再等上一个星期,你就能看到它们发展出社会形态了!这真惊人。它们全凭自己进化,就像小型城市一样。我把它们都销毁了。我觉得如果我继续喂它们,其中一只培养皿会自己长出脚来,跑出细菌培养箱。”
“你开玩笑吧。”我盯着他,“你没开玩笑?”
“老兄,它们知道怎么进步!它们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前进,只不过它们被困在了细菌的身体里,资源太少,受限太多。”
“它们有多智能了?”
“我没法确定。它们每一百或者两百个细胞聚集成团,每一团都表现得像个自主单位。每一团细胞可能都和猕猴一样聪明。它们还通过菌毛彼此交换信息,传递少量的记忆,互相对比。它们的组织显然和猴子不同。最明显的就是,它们的世界要简单得多。以它们的能力,完全能主宰培养皿。我往其中投放过噬菌体,而噬菌体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一有机会就改变、成长。”
“这怎么可能?”
“什么?”他似乎很意外,我竟然听不懂这么浅显的东西。
“把那么多的东西塞进一个那么小的东西里。猕猴的大脑可不是简单的电脑,维吉尔。”
“看来我没说明白。”他气愤地说,“我用的是核蛋白电脑。它们就像DNA,但所有的信息都能互动。你知道一个简单的细菌的DNA里有多少对核苷酸吗?”
我最后一次上生物化学课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摇了摇头。
“大约两百万对。再加上经过调整的类核糖体结构——大约有一万五千个,每个都含有一分子量即三百万对——还得考虑各种组合与换位。RNA则像连续循环的纸带一样,被核糖体围绕,后者在它上头嘀嘀嗒嗒地发出指示、制造蛋白链……”他的眼睛发亮,微微湿润,“另外,我可没说每个细胞都各顾各的,它们还会合作。”
“你销毁的培养皿里有多少个细菌?”
“几十亿个吧,我不知道。”他说,“你明白了吧,爱德华。整整好几个星球的大肠杆菌。”
“可基因创那时还没解雇你?”
“没有,原因之一是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在合成分子,增加它们的体积与复杂程度。细菌的局限性太大、不够用了的时候,我就从自己身上抽血,分离出白细胞,往当中注入新的生物芯片。我观察它们,让它们走迷宫,解决小小的化学问题。它们十分机智。在那么小的尺度上,时间要快得多——信息交换时只需穿过那么短的距离,环境也单纯得多。后来,我忘了给实验室电脑上的文件加密,结果被某些经理发现,猜到了我在做什么。所有人都吓坏了。他们担心,我的所作所为会招来社会监管机构的关照。他们开始销毁我的成果,删除我的程序,还命令我杀掉那些白细胞。上帝啊。”他扯下白袍,开始穿衣服,“我只有一两天的时间。我把最复杂的细胞分离了出来——”
“多复杂?”
“上百细胞聚集成团,细胞团又聚集在一起,像细菌一样。每一团都和四岁小孩一样聪明,也许吧。”他审视着我的表情,“还是怀疑我?要我给你复习一下人类的基因组里有多少核苷酸吗?我为了利用白细胞的能力,量身定做了芯片电脑。有上万个基因,三十亿个核苷酸,爱德华。而且它们又不需要为一具巨大的肉体操心,把大部分时间浪费在这上头。”
“好吧,”我说,“我信了。那后来你怎么做的?”
“我把这些白细胞抽回了针管里,和全血混在一起,然后注入了自己的体内。”他扣上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淡淡一笑,“在这之前,我用上了所有的驱动器给它们编程,在只能使用酶之类物质的条件下,尽可能将它们设定在最高的水平。在那之后,它们就全靠自己了。”
“你给它们的指令是前进、繁殖和进步,对吧?”我问。
“我认为它们发展出了一些特性,是从肠杆菌时期的生物芯片学来的。这些白细胞能通过释放记忆来对话。它们找到了方法,可以吸收其他类型的细胞,在不杀死后者的情况下改变它们。”
“你疯了。”
“你可以看看屏幕!爱德华,自那以后我就没有生过病了。我以前总是感冒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好。”
“它们在你体内。”我说,“找目标,改变它们。”
“而且事到如今,每个细胞团都和你我一样聪明了。”
“你脑子绝对坏掉了。”
他耸耸肩:“基因创炒了我。他们觉得,考虑到他们对我的工作成果做了什么,我一定会报复。他们命令我滚出实验室,然后我一直没来得及检查自己体内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了。”
“所以……”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你变瘦了,是因为它们改善了你的脂肪的新陈代谢。你的骨骼变强了,脊椎也完全重塑……”
“虽然睡回了以前的旧床垫,但是我的背也不会疼了。”
“你的心脏看起来不太一样。”
“我不知道心脏是怎么一回事。”他说着,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了屏幕上的图像,“至于脂肪——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它们可以增加我的棕色脂肪细胞,改进新陈代谢。最近我不像以前那么容易饿了。我没怎么改变饮食习惯——还是想吃过去那些垃圾食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做到只吃自己需要的那么多。我认为它们还不明白我的大脑是什么。当然了,它们了解那些腺体上的东西,可它们看不到全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它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可妈呀,它们确实搞明白了我的生殖器官是干吗用的。”
我扫了图像一眼,然后挪开视线。
“噢,它们看起来是挺普通。”他说着,下流地掂了掂自己的阴囊,然后窃笑,“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把坎蒂斯那样的大美人搞到手的?她原本只是想和一个搞技术的来个一夜情。我当时外表还过得去,没有晒黑,但挺苗条,穿着也很好。她以前从没和搞技术的上过床。真是好笑,对吧?可我的小小天才们让我坚持了大半夜。我觉得,它们每次都比前一次有进步。当时我感觉自己就跟得了热病一样。”
他的笑意消失了:“可接下来的一天夜里,我开始感觉到有东西在皮肤上爬。这着实吓到我了。我觉得事情在渐渐失控。我不知道当它们跨越血脑屏障,发现我的存在——发现大脑真正的用途时,它们会怎么做。所以,我开始反击,想把它们压制住。我分析,它们之所以想进入皮肤,是因为从表面建立电路更加简单。比起穿过或者绕过肌肉、器官、血管,这么做要省事儿多了。皮肤直接多了。所以我买了一盏石英灯。”他注意到我面露迷惑,便解释道:“在实验室的时候,我们就是利用紫外线灯照射,来摧毁那些生物芯片里的蛋白质的。我把太阳灯改成了石英灯。这样做就能让它们撤出皮肤,还能给我一个漂亮的肤色。”
“也能给你皮肤癌。”我评论道。
“它们大概会解决这个问题,就跟警察一样。”
“好吧。我替你做了体检,你也讲了个我仍然很难相信的故事……所以你想让我干吗?”
“我没有看上去那么满不在乎,爱德华。我希望在它们发现我的大脑是什么之前,找出控制它们的方法。我的意思是,你想想,它们目前的数量已经有几万亿了,而且每个个体都是智能的存在。它们还在一定程度上合作。我现在可能是地球上最聪明的东西了,而它们甚至还没开始团结一致地行动。我真的不想让它们夺走控制权。”他不快地笑了笑,“不想让它们偷走我的灵魂,你明白吧?想想用什么疗法可以阻挡它们。也许咱们可以饿死这些小家伙。总之想想吧。”他扣上了衬衫,“给你我的电话。”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他走向键盘,删掉了屏幕上的图片,清除了体检的历史记录。“这事只能你知道,”他说,“绝不能告诉其他人。另外,要快……拜托了。”
维吉尔离开检查室时已是凌晨三点。他允许我抽了一点血液样本,然后和我握了握手——他掌心潮湿,显得很紧张。他还再次提醒我:不要从样本中提取任何东西。
回家之前,我对血液样本做了一系列的测试。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趁着午间休息,我取走检测报告,销毁了所有的样本。我像机器人一样完成了这一切。
我花了五个白天以及五个几乎无眠的夜晚,才接受了自己看到的东西。他的血液还算正常,只不过机器诊断他受了感染,因为白细胞和组织胺的数值都很大。
第五天,我信了。
盖尔比我早到家,但那天轮到我做晚餐。她往家庭电脑里塞了一张学校的光盘,让我看幼儿园孩子们拍的视频。我静静地看着那画面,一言不发地陪她吃着饭。
那天夜里,我做了两个梦,也部分说明我最终接受了现实。在第一个梦里,我见证了超人的母星氪星的毁灭。数十亿的超人在火墙之中声嘶力竭地尖叫。我认为这个毁灭的场景象征着我销毁了维吉尔的血液样本。第二个梦更糟。我梦见纽约城在强奸一个女人。在梦境结尾,她生下了许多小小的胚胎城市,它们全都包裹在透明的胚囊里,因为艰难的分娩过程而浸透了血。
第六天一早,我就给维吉尔打了电话。拨号音响到第四声时,他接了。“结果出来了。”我说,“没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但我想和你谈谈,私下聊。”
“没问题。”他说,“我目前都待在家里。”他的声音有些紧绷,显得很疲惫。
维吉尔的公寓位于湖岸一座光鲜亮丽的高层大楼里。我坐电梯上去时,一路听着广告弹出的叮当声,看着跳跃的全息影像展示着产品和待租的公寓,以及大楼的女房东讨论着本周的社交活动。
维吉尔打开门,示意我进去。他穿着格子纹长袖睡袍和室内用拖鞋,手里攥着一只没点燃的烟斗。他从我身边走开,兀自坐下,什么都没说,指间一直来回扭弄着那只烟斗。
“你的身体出现了感染。”我说。
“噢?”
“通过血液分析我只查出了这么多。我用不了电子显微镜。”
“我不认为那真是感染。”他说,“毕竟,它们是我自己的细胞。很可能是别的问题……是它们存在的迹象、变化的迹象。我们不能指望完全搞懂现在发生的一切。”我脱掉了外套。“听着,”我说,“你现在真的开始让我担心了。”他的表情令我止住了话头。那是一种狂乱的无上幸福的表情。他斜眼望着天花板,噘着嘴唇。
“你嗑药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然后非常缓慢地,又点了点头。
“我在听。”他说。
“听什么?”
“我不知道。确切地说,不是声音,更像音乐。心脏,所有的血管,血液流过动脉和静脉时发出的摩擦声。活动的声响,血里的音乐。”他忧伤地看着我,“你怎么没上班?”
“今天我休息。盖尔上班。”
“你能留下来吗?”
我耸耸肩:“能吧。”我的话里透着疑虑。我环视了公寓一周,搜寻着烟灰缸和吸毒用的纸。
“我没有嗑药,爱德华。”他说,“我也许搞错了,但我觉得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
我在维吉尔的对面坐下,专注地盯着他。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一味沉浸在某种内心活动当中。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一杯咖啡时,他指了指厨房。我烧了一壶水,又从橱柜里取了一罐速溶咖啡。然后我一手端着杯子,回到了座位上。
他的脑袋前后扭动着,双眼大睁。“你向来都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对吧?”他问。
“差不多吧。”
“妇科医生,聪明的决定,从不行差踏错。我就不一样了。我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就像一张没有路的地图。我压根儿不在乎任何事、任何人,除了我自己。我恨身边的人,我恨科学,它只是个工具。能有今天的成就,我也很吃惊。”
他一下攥紧了椅子的扶手。“哪里不对劲吗?”我问。“它们在和我说话。”他说着,闭上了眼睛。有整整一个小时,他仿佛睡着了。我检查了他的脉搏,发现它强有力而稳定;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凉——然后又给自己冲了杯咖啡。我翻着一本杂志,不知该做点什么,这时,他睁开了眼。
“要弄清时间在它们看来是什么样的,很困难。”他说,“它们也许只需要三四天时间,就能搞懂我们的语言,以及基本的人类概念。眼下它们就在钻研这个,钻研我。就在此时此刻。”
“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宣称,现在就有数千个研究者挂在他的神经元上。他没法详细解释。“它们的效率高得要命,你知道。”他说,“只是暂时还没有彻底搞定我。”
“现在我应该送你进医院。”
“其他医生又能干些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想出控制它们的办法?我是说,它们毕竟是我自己的细胞。”
“我一直在想。我们可以饿死它们。只要找出它们的新陈代谢机制有什么不同——”
“我没打算除掉它们。”维吉尔说,“它们又没有危害。”
“你怎么知道?”
他摇了摇头,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它们正在尝试弄懂空间是什么,这对它们来说很难。它们只能按照化学物质的浓度来理解距离。对它们来说,空间就像是味道的强度。”
“维吉尔——”
“听我说!动动脑子,爱德华!”他的语气兴奋而平板,“我的体内正在发生一件大事。它们透过体液、穿过细胞膜彼此对话。它们针对需求特制了某种东西——病毒?——来传递存储在核苷酸链当中的数据。我认为它们在把RNA当作语言。这说得通,我就是这样给它们编程的。但它们还制造了别的东西,类似质粒的结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机器觉得我受了感染——因为它们全在我的血液里说个不停,交换大量的数据。它们在品尝彼此的味道、同伴,有的更强,有的更弱。”
“维吉尔,我还是觉得你该去医院。”
“这是我出风头的机会,爱德华。”他说,“我是它们的宇宙。它们被新发现的格局惊呆了。”说完,他再度沉默。
我蹲在他的椅子旁边,撩起他的袖子。他的胳膊上纵横交错着白色线条。我正准备去打电话,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你有没有意识到,”他说,“每次我们动一下身体,身上要死多少个细胞?”
“我正要叫救护车呢。”我说。
“不,别叫。”他的语气让我停了下来,“我告诉过你,我没病。这是我出风头的机会。你知道进了医院他们会对我做些什么吗?就像一群穴居人想要修电脑一样。”
“那我还来这儿干吗?”我质问,心里冒起火来,“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也是个穴居人。”
“你是我朋友。”维吉尔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此刻盯着我的不止维吉尔一个。“我希望你陪着我。”他笑了,“可我其实并不是孤身一人。”
他在公寓里晃荡了两个小时,时而摆弄东西,时而看看窗外,缓慢而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做着午餐。“你知道,它们可以真正地感觉到自己的想法。”接近中午时,他这么说,“我的意思是,这些细胞似乎具备自己的意志,相对最近才习得的理性,它们还拥有潜意识。它们听得到体内的分子在折腾,化学物质发出的‘声音’。”
一点钟的时候,我给盖尔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会晚些回家。我紧张得几欲呕吐,却强令声音保持平静:“还记得维吉尔·乌尔曼吗?我正在和他聊天。”
“一切都还好吧?”她问。还好吗?当然不好。“挺好。”我说。
“文明!”维吉尔说着,从厨房的墙壁后头探出头来盯着我。我说了声再见,挂了电话。“它们一直在信息的海洋里游弋。”维吉尔说,“就有点像格式塔的那一套。它们存在绝对分明的等级制度。对于不合群的细胞,它们会派出特制的噬菌体去追杀。噬菌体是针对特定的个体或族群量身定做的,从不失手。不合群的细胞会被噬菌体穿刺,向外膨胀开来,爆裂、溶解。但它们并不只是个独裁政权。我认为比起民主社会,它们拥有更高效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它们个体之间的差异非常大。那说得通吗?它们之间的差异比我们之间的更甚。”
“打住。”我说着,一把抓住他的肩头,“维吉尔,你快把我逼疯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不明白,我也不确定我相信——”
“即便到了现在?”
“好吧,姑且说你的解读是对的,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你有没有费点儿神想想后果?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又会带来什么?”
他走进厨房,从自来水管接了杯水,然后回来,在我身边坐下了。他的表情已经从孩子气的全神贯注,变成了清醒的忧虑:“我从来就不擅长思考这个。”
“你害怕吗?”
“之前害怕。现在,我不确定了。”他摆弄着睡袍的系带,“听着,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绕过你,或者不跟你商量就去做了这件事。我昨天去见了迈克尔·伯纳德。他在他的私人诊所给我做了检查,取了样本。他让我停止石英灯治疗。今天早晨他来了电话,就在你之前。他说一切都证实了。他还让我别告诉任何人。”他的表情再次恍惚起来。“细胞的城市。”他继续道,“爱德华,它们在组织里打通了管道,传播信息——”
“别说了!”我吼道,“证实?什么证实了?”
“用伯纳德的话说,我全身都充满了‘严重扩大的噬巨细胞’。他也认同我的身体构造出现了变化。”
“他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想他很可能会说服基因创,重启实验室。”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仅是重启实验室。我想给你看看,我停止石英灯治疗之后,身体还在持续变化。”他解开睡袍,任它滑落在地。他全身的皮肤都覆盖着纵横交错的白色线条。在他的背面,这些白线已经开始形成脊状的构造。
“上帝啊!”我说。
“短时间内,除了实验室,其他任何地方都不适合我待。我没法去公共场合了。就像我说的一样,医院也不会知道怎么处理我的情况。”
“你……你可以和它们谈话,叫它们缓一缓。”我说着,很清楚这话听起来有多荒谬。
“没错,我确实可以,但它们未必会听我的。”
“我还以为你是它们的神之类的。”
“挂在我神经元上的那些家伙,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它们是研究者,或者至少发挥着类似的作用。它们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是谁,可这不代表它们已经说服了社会的上层。”
“它们在论证这件事?”
“差不多吧。情况没那么糟。如果实验室重开,我就有家了,有了一个工作的地方。”他扫了窗外一眼,仿佛在寻找什么人,“除了它们,我什么也没有了。它们并不害怕,爱德华。我从未感到自己和任何事物这么亲近过。”又一次地,他露出了无上幸福的微笑,“我得对它们负责。我是它们的母亲。”
“你根本不知道它们会做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
“不,我是认真的。你说它们就像是一个文明——”
“像是一千个文明。”
“好吧,那人人都知道,文明总会搞砸的。战争、环境问题——”
我像试图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努力抑制着渐渐增长的恐慌。眼下发生的事情过于重大,超出了我的应对能力。维吉尔也是一样。在应对重大问题这一方面,他是我认识的最没见地、最没头脑的人了。
“可承担风险的人只有我一个。”
“你并不确定这一点。天啊,维吉尔,瞧瞧它们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吧!”
“对我,只是对我!”他说,“其他人不受影响。”
我摇了摇头,举起双手表示认输:“好吧,那伯纳德会让他们重启实验室,你搬进去,变成他们的豚鼠。然后呢?”
“他们会好好待我的。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老好人维吉尔·乌尔曼了。我他妈的是一个星系,一个超级母亲。”
“你是说,超级宿主。”他耸耸肩,表示承认我的说法。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编了几个站不住脚的理由,借故告辞,然后在公寓大楼的门厅里坐下,试图平复心绪。必须有人跟他谈谈,让他恢复理智。他会听谁的呢?他都去找伯纳德了……
而且看样子,伯纳德似乎不仅相信了他,还非常感兴趣。像伯纳德那种身份、地位的人,若不是觉得有利可图,绝对没有耐心去哄“世界之主维吉尔·乌尔曼”。
我有一种预感,并且决定遵循它行事。我找到了个公共电话,插入信用卡,打给了基因创。
“麻烦转接一下迈克尔·伯纳德博士。”我对接线员说。
“请问您是?”
“这边是他的电话应答服务。我们接到一个紧急电话,而他的传呼机似乎出了故障。”
焦虑的几分钟之后,伯纳德接通了电话。“你究竟是谁?”他问,“我没用电话应答服务。”
“我叫爱德华·米利根,是维吉尔·乌尔曼的朋友。我觉得,我们有些问题得讨论一下。”
我们约好了第二天早晨面谈。
我回到家,试着找些明天不去医院上班的借口。我没法集中精神给人看病,也没法给予患者他们值得拥有的关注。
内疚,愤怒,恐惧。
盖尔就是这么发现的。我戴上一张冷静的面具,然后两人一起做了晚餐。吃过饭之后,我们彼此倚靠,凝望着飘窗外的城市灯光。被最后几缕暮光照得发黄的草坪上,冬季的椋鸟在啄食,当风势渐强、吹得窗户咯咯直响时,它们飞走了。
“有什么不对劲。”盖尔轻声说,“你是打算告诉我呢,还是假装啥事也没有?”
“我这是老毛病了。”我说,“紧张而已。医院工作上的事。”
“噢,天啊。”她说着,坐直了身体,“你要为了那个姓贝克的女人跟我离婚。”贝克女士有三百六十磅重,曾经怀孕五个月后自己才发现。
“不是。”我无精打采地说。
“那我真是放了一万颗心啊。”盖尔说着,轻轻抚摸我的额头,“你知道,这种猜疑快把我逼疯啦。”
“呃,这事我现在还不能说,所以——”我拍了拍她的手。
“这话可真是居高临下,叫人恶心。”她说着,要站起身,“我去泡点茶。你要喝吗?”现在她有点生气了,我反倒为自己没有告诉她而不安起来。为什么不干脆和盘托出呢?我问自己。告诉她有个老朋友准备赌上一切,以身犯险改变一切……
然而我只是收拾了桌子。
那天夜里,我失了眠,坐在床上,将枕头抵着墙壁,俯视着身边的盖尔,试图分清我知道的东西哪些是真、哪些是幻。我是个医生,我告诉自己我是个技术人员,从事科学行业。对于未来的变革,我理应不那么大惊小怪才对。被数万亿个智能生物填满身体,那些智能生物还说着中文一样天书般的语言,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在黑暗中咧嘴一笑,同时又几乎哭了出来。维吉尔体内的东西陌生得超乎想象。比我——抑或维吉尔——能够轻易理解的任何事物都要陌生。也许根本就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
维吉尔·乌尔曼正把自己变成一个星系。
可我知道什么是真的。这间卧室,透过薄纱窗帘依稀投射进来的城市灯光,身旁沉睡的盖尔。这非常重要。盖尔在床上,沉睡着。
我又做了那个梦。这回的梦里,那个城市穿过窗户,袭击了盖尔。它是一个体型巨大、长着尖刺、通体发光的劫掠者,咆哮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这种语言由汽车的喇叭声、人群的嘈杂声、建筑工地的噪声组成。我努力击退它,可它还是抓到她了——然后它化作一缕星辰,将光芒挥洒在整个床铺之上、万物之上。我猛地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黎明。天亮后,我和盖尔一起穿衣服,然后吻了她,品味她那属于人类、未受侵犯的双唇的真实感。
我去见了伯纳德。市中心的一家大医院借给了他一个套房。我坐电梯来到六楼,见识了名气与财富可以意味着什么。套房布置得很有品位,镶木板的墙壁上有精致的绢网印花,还有铬合金与玻璃制的家具、奶油色的地毯、中国式的铜具、艾蒿纹理的橱柜与桌子。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在早餐桌前找了个位置,我则在他的对面坐下,用湿润的掌心捧着杯子。他穿着整洁的灰色西装,长着泛灰色的头发与锐利的轮廓,年纪在六十五岁上下,颇像伦纳德·伯恩斯坦(注:美国著名指挥家、作曲家)。
“咱们共同的熟人,”他说,“乌尔曼先生,他很杰出。此外,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很勇敢。”
“他是我的朋友。我很担心他。”
伯纳德竖起一根手指:“很勇敢——而且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他身上发生的事,本来是绝对不被允许发生的。他那么做可能是迫于形势,但这不构成借口。可话说回来,木已成舟。我想,他已经跟你谈过了。”
我点点头:“他想回到基因创。”
“当然了。他的设备都在那儿。我们整理一切的时候,他的家可能也得搬过去。”
“整理——怎么整理?为什么?”我无法清晰地思考,感觉脑袋隐隐作痛。
“对于具备生物基础的小型、超高密度计算元件,我能想出一大堆用途来。基因创的确已经取得了一些技术突破,但不可与这件事相提并论。”
“你——他们——打算怎么做?”
伯纳德微微一笑:“这事其实不该由我来说。这会是一场革新,我们会把他安排进一个受控制的隔离环境。也许会配给他自己的侧翼,动物实验也是必要的。我们会从零开始,当然。维吉尔的……呃……菌落是不可转移的。它们是以他的白细胞为基础制作的。所以,我们得开发新的菌落,不会引发免疫排斥反应的那种。”
“就像感染?”我问。
“我想,可以用这个比喻。但维吉尔没有出现感染。”
“我的测试显示他受感染了。”
“那很可能是因为在他血液里浮动的一些零散信息。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
“听着,等维吉尔安顿下来,我想让你来我们实验室一趟。你的专业知识也许对我们有用。”
我们?他和基因创合作得亲密无间,他能保持客观吗?
“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爱德华,我一直处于整个行业的最前沿。我没理由不来帮忙。凭借我在大脑与神经功能领域的知识,还有我在神经生理学方面做过的研究——”
“你可以帮基因创挡掉政府的审查。”我说。
“这么说很鲁莽。太鲁莽了,而且不公平。”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好呀,等维吉尔安顿下来了,我很乐意去实验室瞧瞧。如果您不计较我的鲁莽,还欢迎我去的话。”
伯纳德用锋利的目光看着我。我不会成为他们的一员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想法昭然若揭。“当然了。”他说着,同我一起站起身来。他伸出手臂与我握了手,掌心潮湿。他就和我一样紧张,尽管外表看不出来。
我回了自己的公寓,在那儿待到中午,一边读书,一边尝试厘清头绪。我想做出决断,到底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我需要守护的。任何人能够忍受的变化都是有限度的,革新,可以,但应用得慢慢来,不能强行推进。每个人都有权利保持原样,直到他们决定不再保持。
科学史上最伟大的事……
而伯纳德会强行推进的,基因创会这么做。我承受不了这个念头。“新勒德分子。”我对自己说,真是个肮脏的指控。
我在大楼的安保系统面板上按下维吉尔家的号码时,他几乎是立即就接了起来。“正好,”他说,声音里透着兴奋,“上来吧。我马上进浴室。门没锁。”
我走进他的公寓,穿过大厅,来到浴室。维吉尔正躺在浴缸里,桃粉色的水漫到了脖子处。他暧昧地一笑,用双手溅了溅水花。“看着就像我割腕了一样,不是吗?”他轻声说,“别担心,现在一切都好了。基因创会让我回去的。伯纳德刚才来了电话。”他指了指浴室的电话与对讲机。
我在马桶上坐下,注意到石英灯装置就放在浴室柜的旁边,没有插电源。它的灯泡在水槽台面的边缘列了一排。“你确定你真想那么做?”我说着,肩膀一塌。
“对,我这么觉得。”他说,“他们能更好地照顾我。我打算彻底清理一下,今晚就过去。伯纳德会开着他的加长豪车来接我,气派。从现在起,以后每件事都会这么气派。”
浴缸里桃粉色的水不像是肥皂弄出来的。“你在洗泡泡浴?”我问。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感到更加虚弱了。我刚刚产生的疯狂想法其实是那么显而易见又理所当然。
“不是。”维吉尔说。我已经想到了。“不是。”他重复了一遍,“这是从我的皮肤里渗出来的。它们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但我认为,它们是在往外派侦察员、宇航员。”他看着我,表情不大像是关切,更像是好奇我会有什么反应。确认这一点后,我只觉得胃部肌肉一缩,仿佛马上要被人重击一拳。在此时此刻之前,我甚至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或许是因为我一直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其他方面。
“这是头一回吗?”我问。
“是的。”他说,然后笑了,“我有点想把那些小爬虫放进下水道,让它们发现一下真实世界的模样。”
“它们会跑得到处都是。”我说。
“那当然了。”
“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感觉好极了。这水里一定有几十亿个。”他又用双手拍溅了几下水花,“你觉得呢?我应不应该放这些爬虫出去?”
我迅速而艰难地思考着,同时在浴缸旁边跪了下来。我用手指摸索着太阳灯的电线,然后插上电源。他曾经用铁丝开锁,把我的尿变蓝,搞过上千个愚蠢的恶作剧,而且永远长不大,永远无法成熟到理解这一点:他的才华其实已经足以改变世界,他永远也学不会谨慎。
他伸手去够浴缸排水口的塞子:“你知道的,爱德华,我——”
他没能完成这个动作。我抄起石英灯,把它扔进了浴缸,接着,在四溅的蒸汽和火花中,我朝后跳开。维吉尔尖叫起来,胡乱踢打,身体抽搐,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低沉持续的咝咝声,以及从他头发中冒出的黑烟。
我掀开马桶盖,呕吐起来。然后我捏着鼻子,走进了起居室。我双腿几乎失去知觉,猛地坐在了沙发上。
一个小时后,我翻遍了维吉尔的厨房,找到了漂白剂、氨水和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我回到浴室,视线始终避开维吉尔。我先是把酒倒进了水里,然后是漂白剂,最后是氨水。水面开始翻滚,冒出氯气。然后我离开,在身后关上了门。
我到家时,电话响了,我没有接。可能是医院打来的,也可能是伯纳德,还有可能是警察。我可以想象自己不得不向警方解释一切的场景。基因创会从中作梗,而且我再也找不到伯纳德了。我精疲力竭,全身肌肉紧绷,是因为压力,也是因为一种你在干出那种事情之后会感到的情绪。
那种事情——种族灭绝?
这当然显得不真实。我无法相信自己刚刚杀了百万亿个智能生物,扼杀了整个星系。这太可笑了,可我笑不出来。
很容易相信的是,我刚刚杀了一个人,一个朋友。那些烟、熔化的灯柱、垂下来的插座、冒烟的电线。
维吉尔。
我把石英灯扔进了浴缸,和维吉尔泡在一起。
我感到恶心。梦境,强奸盖尔的城市(那他的女朋友,坎蒂斯呢?)。把充满它们的水放进下水道。很多个星系挥洒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多么可怕啊。然后,我又想起了潜在的美好可能性——一种新的生命,共生与转变。
我有没有彻底杀光它们?有那么一瞬间,我恐慌起来。我想,明天,我就去给他的公寓消毒。不知为何,我甚至想都没有想伯纳德。
盖尔进门的时候,我正在沙发上睡觉。我昏昏沉沉醒来时,发现她正俯视着我。
“你还好吧?”她问道,在扶手上坐了下来。我点点头。
“晚饭准备吃什么?”我的口齿有些不听使唤,话说出来含混不清。
她摸了摸我的前额。“爱德华,你发烧了。”她说,“烧得很厉害。”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照了照镜子。盖尔就站在我身后。
“怎么一回事?”她问。
我的领口出现了一些线条,绕了脖子一圈。白色线条,宛如高速公路。它们早已进入我的体内,好几天了。
“潮湿的手掌。”我说。多明显啊。
我想我们离死不远了。我先是挣扎,可几分钟后,就虚弱得动弹不得了。不到一小时,盖尔就变得和我一样难受了。
我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浑身被汗浸透了。盖尔躺在沙发上,脸庞和滑石粉一样惨白,双眼紧闭,就像殡仪馆里的一具尸体。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死了。尽管非常虚弱,我还是狂怒起来——我憎恶,为自己的软弱无能、为自己迟钝到没能领会所有的可能性而无比愧疚。然后,我不在乎了。我虚弱得连眨眼的力气都没了,于是闭眼等待。
我的胳膊与双腿中响起一股节奏。血液每搏动一次,体内就涌起一种声音,如同一千支管弦乐队一样响亮,却没有和谐地表演,而是仿佛同时演奏着整个音乐季的交响乐。血里的音乐。这股声音越来越刺耳,却也越来越协调,声波最终消退成寂静,然后又化作和谐的鼓点。
鼓点似乎融入了我的身体,融入了我自己的心脏。
首先,它们征服了我们的免疫系统。这场战争——一场有数万亿名参战者的战争,其规模在地球上史无前例——持续了大约两天长。
等我的体力恢复到足以走到厨房水龙头跟前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它们正在对付我的大脑,试图破解它的密码、找到细胞质里面的神。我喝水喝到想吐,然后又稍稍喝了一些,再接了一杯给盖尔。她小口啜饮着。她的嘴唇开裂了,双眼充血,周围出现了一圈淡黄的斑点,她的皮肤也开始变色。
几分钟后,我们在厨房里无力地进起食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她问的头一句话。我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剥开一只橘子,分了一些给她。“我们应该打电话叫医生。”她说。可我知道,我们不会这么做。我已经接收到了信息,有一点越来越清楚了:我们感到自己可以自由行事,但这只是错觉。
这些信息一开始很简单。它们自动出现在我的头脑里,与其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关于命令的记忆。我们不能离开这间公寓——尽管对于控制了我们的那些东西而言,公寓这个概念不受欢迎,而且似乎挺抽象——也不能联络其他人。我们暂时只被允许吃某几样东西、喝自来水。
烧渐渐退了,与此同时,我们身上的转变也迅速而激烈起来。几乎是同时,盖尔和我变得不能动弹了。她坐在桌旁,我则跪在地板上,只能用余光勉强瞥见她。
她的胳膊上长出了明显的脊状物。
它们在维吉尔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对我俩采取了非常不同的策略。我全身瘙痒了整整两个小时——地狱般的两小时——然后它们在我体内取得了突破,找到了我。以它们的时间尺度看来,为这一成果它们耗去了好几个世代,但获得了回报——与这个曾经控制着整个宇宙的巨大而笨拙的智能生物,它们终于可以直接、流畅地沟通了。
它们并不残忍。在意识到我们会因此感到痛苦不适之后,它们开始采取措施,缓解这种不适。它们非常高效。一个小时后,再与它们沟通时,我感到仿佛沉浸在欢愉的海洋中。
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它们再次允许我们活动了,具体说来,是允许我们去洗手间。我们体内总有些废物是它们处理不掉的。我排空了这些废物——尿液呈紫色——盖尔也照样做了。我们在洗手间里徒然地看着彼此。然后,她努力做出一丝微笑。“它们在跟你说话吗?”她问。
我点点头。“那我没疯。”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里,它们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放松了控制。我怀疑,我体内正在进行另一场战争。盖尔能在有限的幅度内活动了,但仅此而已。
它们再次全面控制住我们的时候,命令我们彼此拥抱,我们毫不迟疑地服从了。“爱德华……”她低唤道。我的名字,就是我最后一次从外界听到的声音。我们站立着,长成了一体。几个小时里,我们的腿部在扩张、延伸。接下来,它们伸到了窗外,好吸收阳光;伸到了厨房,好从水槽吸水。细丝很快就蔓延到房间的各个角落,从墙壁上剥去漆与灰泥,从家具上剥去了织物与填料。
天亮时,转化完成了。
对于我们变成了什么模样,我不再拥有任何清晰的概念。我怀疑我们长得像细胞——庞大、平板、令人哀叹的细胞,浑身刻意呈褶皱状,占据了大半个公寓。大的应该模仿小的。
我们渐渐被体内的智能体吸收,智力每天随之起起落落。每一天,我们的个体意识都在减少。其实,我们就是巨大而笨拙的恐龙。我们的记忆被数十亿个它们的记忆所取代,我们的人格也分散在了经过转变的血液之中。过不了多久,就没有集中的必要了。
水管系统已经遭到入侵,整栋大楼里的人都在经历转变。
在旧的时间框架下的几周之内,我们就会大规模地抵达各个湖泊、河流、海洋。结果根本不是我能猜想的。地球上的每一寸角落都会被智识填满。几年以后,也许更快,它们就会征服它们自己的个体性——它们目前尚存的一点个体性。届时,新的生物便会涌现。它们无限的思考能力将超出我们的想象。
现在,我全部的憎恶与恐惧都消失了。对于它们——我们——我只剩下一个问题。
在别处,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旅行者们从来就不是经由太空造访地球的。没这个必要。
它们早已在沙粒中发现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