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巴林顿 · J.贝利 Barrington J. Bayley——著
孟捷——译
巴林顿 · J.贝利(1937——2008),这位被低估的、魅力非凡的英国科幻作家和20世纪60年代与70年代的新浪潮运动密不可分。迈克尔·摩考克任《新大陆》杂志主编时,贝利经常给这份杂志供稿,两人结为好友。后来《新大陆》出作品选集时,摩考克在许多集子里都选用了贝利的作品,他一直是贝利的忠实支持者。不久以后,贝利的二十多篇小说发表在《中间地带》(Interzone)杂志上。小说选集《明天的选择》(Tomorrow’s Alternatives)和《可能性索引》(An Index of Possibilities)也收入了贝利的作品。贝利写作科幻小说的方法影响了M.约翰·哈里森、布赖恩·史特伯福特、布鲁斯·斯特林、伊恩·M.班克斯和阿拉斯泰尔·雷诺兹。
自从出版了第一本书《星球病毒》(The Star Virus)以后,贝利又陆续出了十几部长篇小说,包括《灭绝因子》(Annihilation Factor)、《时空碰撞》(Collision with Chronos)、《两个世界的帝国》(Empire of Two Worlds)、《时空之轮的坠落》(The Fall of Chronopolis)、《大水合》(The Great Hydration)、《巨轮》(The Grand Wheel)、《永恒之柱》(The Pillars of Eternity)、《机器人的灵魂》(The Soul of the Robot)、《太阳风向》(Star Winds)等。然而,贝利影响最深远的领域仍然是短篇小说,尤其是他于20世纪70年代创作的短篇。贝利的两本小说集《领土的骑士》(The Knights of the Limits, 1978)和《恶魔的种子》(The Seed of Evil, 1979)因为概念丰富巧妙、风格幽默活泼而成为标志性作品。其中一些故事在内容和形式上都相当具有实验性质,另一些故事虽然采用典型的科幻概念或常见主题,运用传统的故事结构去讲述,但最终却完全颠覆了这些概念或主题。像“变异星球”“空间探索”和“知识蜜蜂”这些概念——灵感来自C. 戴维斯和W. G. 佩克的数学作品——如此奇特,虽然可能被其他人写过了,但也同样精彩。
布鲁斯 · 斯特林这样评价贝利的作品:“(贝利)让我想到,英国新浪潮运动的强大力量正是源于它具有纯粹的梦想家热情。”克里斯 ·埃文斯在《向量》(Vector)杂志中评价道:“贝利是最善于创新和最具有个人风格的科幻作者之一;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如此与众不同……情节紧张,动作场面丰富,对于人类世界和太阳系的命运给予同等的关注——但他的主题远远超越了低俗类型的限制。”
《危险游戏》是小说集《恶魔的种子》中的主打故事,同时也有贝利小说典型的风格:活泼、幽默,具有独创性。然而,贝利从来不用肤浅的方式来表现独特的想象。“游戏”也许很有趣,但它也阴暗复杂,给你意想不到的一击。
“可你看看他,都烂成什么样了。”布兰德抗议道,“这样做毫无意义。”
芮格哼了一声,低头看着同事的残尸。一团糟,没错,血肉模糊,令人作呕。他们追捕的那条镰刀猫几乎将威瑟尔切成丝。然而,被毁坏的尸体内还残留着大量血液,因为他的心脏在胸腔被猫撕裂的瞬间停止了跳动。因此,芮格认为还有希望。
“我们不能干站着什么也不做啊!”芮格说。他抬头看了看那只猫在枪林弹雨中逃走时留下的痕迹。威瑟尔的枪躺在地上,那只动物用可怕的刀爪发出的第一击就毁坏了威瑟尔的枪。一想到这只野兽比人类更厉害,芮格就感到愤怒。他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射出的毒镖没起作用。也许毒镖刺进了它厚厚的皮肤,毒药正在缓缓扩散。那样的话,应该能在不远处发现猫的尸体。
“大脑没被损坏。”芮格固执地说,“快来,照我说的做:在尸体开始腐败前,把他快速冷冻起来。”芮格有着一张宽大粗糙的脸;说话口音短促清晰,语调硬邦邦的,布兰德一直没听出这是哪儿的口音。
布兰德犹豫了一下,然后顺从了对方更积极的态度。他靠近死去的威瑟尔,鼓起勇气去面对血肉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味。他跪在地上,打开医药箱,拿出一个蓝色圆筒。淡紫色的雾气从圆筒里飘出来,停在尸体上方,仿佛朝尸体里飞去,尸体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着这些雾气。“没有特殊设备,你不可能冷冻人体。”布兰德对芮格说,“冷冻水使所有身体细胞结晶并破裂。这玩意儿可以让威瑟尔保鲜,但只能维持12小时。它将生物组织暂时维持在极寒状态,从而阻止化学反应的发生。”
“他没有被冷冻起来吗?”
“没有。”布兰德直言道,“你意识到问题所在了吗?最近的有全套冷冻设备的医院离这里还有六星期的路程。我觉得,即使我们到那儿,外科医生也无能为力了。如果他真能活下来,那他下半辈子也是个残废,可能会瘫痪。也许他不想那样。”
芮格望向天空,好像在计算星际距离,然后回答道:“如果去大陆另一端的奇德人营地呢?你知道他们以什么闻名。”
布兰德愤怒地用力关上医药箱,说:“你疯了吗?你很清楚我们不能去惹奇德人。”
“闭嘴,帮我把他抬上雪橇。”他们在沉默中进行着这项不愉快的工作。雪橇上抬着的本来应该是镰刀猫,芮格心想,但他强压住内心的欲望,没去追那只动物并证实它已经死了。另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征服了他:他是个讨厌承认失败的人,即便还有机会作战;而且威瑟尔是个好同志。
雪橇在粗硬的宽叶片草地上滑行了半米左右。这颗行星上大部分干燥的地表都覆盖着这种草。他们步履艰难地走回飞船,芮格又一次抬头望向天空。太阳还没浮出地平线,然而这个地方并没有真正的夜晚——这里是N4星团,太阳们紧密聚集,足以把深夜变成地球上宜人的秋日傍晚。在这里,五彩缤纷的光芒永不消逝;不仅夜晚,而且整个白天它都弥漫在空中,为原本有些苍白无力的太阳增光添彩。
N4星团聚集了——如果分布在这么大一片区域也能叫聚集的话——许多自由勘探者,他们在这里寻找一切带回文明社会能卖个好价钱的稀有物品或新奇玩意儿。异星动物的皮毛、前所未知的宝石、异星独有的化学物质或矿物、不明特性的药物——在这个年代,越罕见的东西越珍贵。只要一样东西是新发现的,最好是罕见的,并且能派上用场,那它就值钱。例如刚才那只镰刀猫的毛顶多够一打贵妇用来装饰她们的衣橱。
并非所有勘探者都是地球人。N4星团本土有几种智慧种族,但N4星团也吸引了大量其他种族的注意,他们被这里的财富吸引而来,或在这里从事隐秘的交易。规则是,不同种族之间谨慎地互相忽视,通常情况下芮格会衷心遵守这个惯例。对于人类了解的那些外星种族——外星种族如此之多,人类对大部分只能做最粗略的筛查——可以与之轻松沟通。但对于人类不了解的那些种族,就要十分小心了。
还有一些种族,用人类标准来看,他们的习性和心态令人费解,中央政府严格禁止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与这些种族的成员有任何来往。
奇德人就是这样的种族。
回到飞船上,芮格拿出政府官方发布的外星人手册。和其他手册一样,奇德人的词条下有一个副标题:任何情况下绝对禁止接触。这条信息后面几乎没有文字作为补充说明,但芮格读得非常仔细,就像还有别的文字一样。在给出奇德恒星的位置并描述奇德人的势力范围之后,有非常少量的社会学信息,这些信息明显是基于某个独行探索者的一面之词,这位探索者访问了母星,随后志愿向外星事务管理部门讲述他的经历。可是,芮格知道,奇德人和人类的后续见面强化了人类对奇德人的印象——反复无常、难以相处。
“奇德人的非凡之处,”芮格念道,“在于他们的医学才能。复杂的外科手术对他们来说是居家技能;即便是地球上最训练有素的外科手术医生,也会被普通奇德人轻易打败,自古以来,奇德人就以自己的外科手术能力为傲,就像人类以汽车维修技能为傲一样。奇德人的外科手术技能如此普及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这是奇德世界里发展起来的第一项技术,甚至早于火的发现。
“甚至早在原始社会,外科手术在奇德人的知识体系中就已地位显著,古代勇士迦特的传说中有一个事件就证明了这一点。迦特发现自己被敌人围困在城内,于是他命令自己的随从将自己肢解,然后以碎片的形式运出城外,‘每一片的大小都不超过指关节’。之后,迦特被重新组合起来,继续解放被奴役的人民。
“奇德人热爱运动和游戏,并且痴迷于赌博。除此之外,奇德人的心智几乎没有哪方面表现出适合与人类相处。恰恰相反,奇德人的心理过程对人类来说完全陌生,因此呈现出巨大的危险。任何人一旦与奇德人正面相遇,决不要尝试与其有任何交往,因为只要你尝试与他交往,就几乎一定会误解他的意图。相反,你要做的是立刻撤退,与他保持距离。”
芮格缓缓放下手册。
飞船外,布兰德坐在那儿凝视夜空。“我们就去奇德。”芮格斩钉截铁地说。
布兰德激动起来:“你清楚我们要承受的风险吗?”
芮格点点头:“与被禁止的外星人打交道,将会面临扣除两万劳工信用分的惩罚,或在工作监狱中监禁两年,或者两种处罚一起受。”政府对这种事抓得很严。
“我更担心的是,”布兰德说,“奇德本身。那些法律是为了保护我们。也许我们正在陷入无法脱身的麻烦事。”
芮格的声音耿直而坚定:“我的祖先是荷裔南非人。他们这群人学会的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留住一条命。我也这样认为。只要是性命攸关的事,就值得一搏。”
芮格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空地,他内心仍有一丝遗憾,没时间去追捕那只镰刀猫了。“继续在这儿逗留也没意义。我们前进吧。”
“在我看来,”当他们从黄褐色的大陆上飞过时,芮格说,“拥有如此外科知识的种族,不可能坏到哪里去。他们能治愈伤病——我觉得这不是什么令人费解的事。也许政府部门太急于写上‘不得入内’的标志。”
布兰德没有回应他。很快,奇德营地就出现在视野中。营地位于平原的边缘,耸峙在六百米高的悬崖上,下方是尖利的岩石和波涛汹涌的大海。营地只有三个特征:有一座五角形的棚屋,屋顶似乎是用当地的蕨类植物做的;有一艘奇德人的飞船,看起来特别像地球上的有轨电车;有一片阴暗的小树林,位于椭圆形的洼地里。芮格觉得这片树林不是自然生长起来的。他心想,也许是奇德人用当地的植物和树布置出这片树林,当作花园或公园。
芮格和布兰德把飞船降落在可以勉强当作营地边界的地方。他们一言不发地在控制室里坐了一会儿,通过显示屏监视地面。一开始,地面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大约半小时后,两个高高的奇德人从棚屋出来,漫步走向树林,完全没理会旁边的地球飞船。
芮格和布兰德不安地监视着。终于,奇德人再次出现,他们拨开树叶,从潮湿的树林深处走向日光中。他们漫不经心地缓缓走回覆着蕨类植物的棚屋。
“看起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棚屋里,而不是飞船中。”布兰德总结道。
“除非飞船里有更多奇德人。”
“飞船不是特别大,装不下多少奇德人。”
“嗯,对。”芮格咬着自己的指关节,“他们故意无视我们。”
“他们真聪明。如果他们降落在我们附近,我们也会这样做。我们甚至可能会搬走。至少他们还没那样做。”
“嗯,第一步取决于我们。”芮格抬头看着布兰德。两人都感到紧张得胃疼。“我们出去吧,看看他们能帮上什么忙。”
他们把随身带的枪塞进T恤里,这样从外表看上去他们没有携带武器。威瑟尔胶冻的尸体仍然躺在雪橇上。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雪橇移出舱门,在热带草原似的草地上行进了一小段距离,就来到了奇德人的棚屋。
从外面看上去,棚屋很原始,还不如野蛮人建造的。他们停在离门几米的地方,门和墙面一样是用当地树木的枝条和蕨类植物混合编织而成。
芮格得出结论,用手势交流也许会比较有利。如果只传达最简单和最明显的需求,误解的空间就大大减少了。
芮格把大拇指扣在腰带上,大喊道:“你好!你好!”
再来一次:“你好!我们是地球人!”
门朝内打开。屋里光线昏暗。芮格迟疑了一下。他走进屋内,嗓子发干,布兰德推着雪橇跟在后面。“我们是地球人。”芮格重复道,心里感觉有些荒谬,“我们遇到麻烦,需要你们的帮助。”
当芮格看清屋内的场景时,他想说的所有话都噎了回去。他刚才见过的那两个奇德人转动眼珠看着他。其中一个奇德人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姿势看起来像一具被随意扔在那儿的尸体,手脚胡乱摊着,脑袋下垂,几乎快挨着被踩平的泥土地了。另一个奇德人身体前倾、半佝偻着腰,两只手臂无力地悬吊在双头吊索上,吊索挂在屋顶的椽条上。他的头向前耷拉着,两条腿拖在身后。
两个奇德人的姿势都诡异得令人难受。不过,芮格认为,奇德人只不过在自我放松而已。
奇德人的体型比人类高大,外表瘦长、柔软。他们的皮肤灰中带绿,透着淡淡的橙色。他们的服饰简洁,由短裤、护胸和背带组成。和许多人形种族一样,奇德人的脸很像漫画中的人类表情——奇德人回应的是呆头呆脑和咯咯傻笑。重要的是,芮格心里明白,千万不能被这种肯定完全错误的印象影响。
地板上散乱地堆放着看不出用途的器皿,芮格把目光转向屋内其他地方。他打了个寒战。墙面上挂着一块块生肉,像极了史前肉店的置物架——各种陌生生物的四肢、脏腑、各种体内器官和其他无法辨认的有机组织。显然,解剖也是奇德人的一大兴趣。除了蔬菜的组成部分,还有动物的组成部分、树枝、插条、水果、条状纤维,等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和淡淡的腐烂味,芮格分不出这味道是来自那些恐怖的陈列品还是来自奇德人本身。
布兰德找不到一块能放雪橇的空地,于是让雪橇悬在空中。芮格指着威瑟尔的尸体。他希望他们的来访目的能不言自明。
“这是我们的同事。他受了重伤。我们来这儿是想请你们治好他。”
悬挂在吊索上的那个奇德人缓缓地左右摇摆。“维里——维里——维里——维里……”他说,或者在芮格听来像是说的这几个字。他突然住口,然后开口说出几乎完美的英语,让两个地球人大吃一惊。
“客人们从远方的平原来拜访我们!或许,是为了来和我们一起玩?”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请你们出手相助。”芮格回答道。他再次指向雪橇,“我们的朋友受到镰刀猫的攻击——那是在这片大陆上发现的一种危险动物。”
“我们用极寒溶液暂时中止了他身体的有机过程。”布兰德打断道,“一旦极寒溶液失效,他就会死,除非能在这之前修复他身体的损伤。”
“奇德人的外科手术能力声名远播。”芮格补充道。
奇德人从吊索上抽回双臂,缓步靠近雪橇,边走边把散落在地上的金属工艺品踢到一旁。芮格自动向后退去。这奇异的场景令他感到害怕,很难相信这些人的医学有那么发达。
奇德人在雪橇前弯下腰,用长长的手指戳了戳威瑟尔毫无生气的躯体。他发出咯咯的笑声:声音刺耳,像短号的嘟嘟声。
“你可以帮助他吗?”芮格问道。
“可以啊。这很容易。只是很简单的切伤。神经、肌肉、血管、淋巴管、皮肤——你们甚至看不出缝合的痕迹。”
两人长长地松了口气。“那你马上开始吗?”芮格催促道。
奇德人直起身子,直接盯着芮格。他的眼睛——现在芮格能近距离观察——好可怕,像两个煮鸡蛋。“我听说地球人可以离开自己的肉体并四处游荡。是真的吗?”
“假的。”芮格说。他花了一阵子才弄明白奇德人说的是什么,“你是说,地球人的灵魂可以离开肉体。但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种宗教信仰。你知道宗教是什么吗?就只是个故事而已。”
“要是能离开肉体四处游荡,那多美妙啊!”奇德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你们是来这里玩的吗?”他突然问道,“你们喜欢赛跑吗?”
“我们只想帮我们的朋友身体康复。”
“噢,但是你们应该和我们一起玩游戏。”
“等我们的朋友好起来,”芮格缓缓地说,“你们想玩什么都可以。”
“太棒了,太棒了!”奇德人咯咯笑起来,音量比之前还大,声音刺耳,令人不安。
“我们能相信你吗?”芮格催促道,“这要花多长时间?”
“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别在这里打扰我们。”
“也许我们应该留在这里看着?”
“不行,不行。”奇德人好像生气了,“这不合适。你们是客人,请出去!”
“好吧。”芮格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等他好了,我们会把他送出来。也许明天早上吧。”
“好吧。”芮格犹豫地站在原地。他很想走出去,但不知为何又不愿意离开。
沙发上的那个奇德人在他们刚进来时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就彻底无视他们。这会儿他仍然躺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那就明天早上。”
“明天早上。”
芮格和布兰德生硬别扭地退到屋外。芮格得出结论,与人类的情感相比,奇德人的情感好像不太稳定。他们给人的印象是神经质、古怪、令人紧张。但这也许是错误的印象,就像他们呆头呆脑的面部表情一样。
回到飞船上,芮格说:“嗯,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顺利。如果奇德人信守诺言,那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那些关于运动和游戏的谈话,”布兰德不安地说,“他们对我们有什么期望呢?”
“不管那个了。一旦我们接到威瑟尔,并且他没事,我们就立刻起飞。”
“我们欠了他们。他们可能会阻止我们。”
“我们有枪。”
“是……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会没事的,但威瑟尔呢?那个棚屋看上去不太像手术室。不知怎的,我很难相信他们能帮上忙。”
“他们的方法和我们不同。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能创造奇迹。你等着瞧。不管怎样,这对威瑟尔来说是一次机会。他之前可没这样的机会。”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芮格变得坐立难安。刚才横跨大陆时,他们追上了太阳落山的步伐,现在又是傍晚,还要等8个小时才到黎明。芮格不想睡觉。他建议布兰德和他一起去散个步。
布兰德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一来到飞船外,他们就漫步走向奇德人的树林,两人都好奇里面有什么。他们绕着树林所在的洼地前行,因为他们觉得奇德人可能在观察他们并且不喜欢陌生人进入他们的私人花园,如果这是私人花园的话。
他们几乎确信这片树林不属于这颗行星。它和大面积覆盖这片大陆的灌木完全不同。当地的植物花哨而且颜色偏浅,都是黄褐色、橙色和黄色,但这片树林看起来阴暗、压抑,杂乱地挤成一团,有着不自然的寂静。树皮光滑,呈橄榄绿,闪闪发光,而树叶却几乎是黑色。
等到走出奇德人棚屋的视野范围后,芮格拨开遮着树林内部的齐肩高的植物,走进去站在两根又细又高的大树干中间。
两人安静小心地在树林里闲逛了好几码远。光穿过头顶的树木,变得暗淡而弥漫,营造出一片与外界隔绝的小环境。虽然树林内部长满了植被,但还是没有外围的树那么密,芮格开始觉得外围是屏障或者外壳。树林里也有潮湿和腐烂的味道,和芮格在奇德人的棚屋里闻到过的一样。空气湿润,而且出乎意料地热;芮格推测这片树林能以某种方式聚集热量,或者被人为加热了。
地面向树林中心倾斜,地表覆盖着某种苔藓,或者烂泥,让人脚底难受。这地方死一般的寂静让芮格感到震惊。没有一片树叶在动,没有一丝微风。他们沿着斜坡蹑手蹑脚地向树林深处走去,很快他们就发现植被种类与之前看到的不同了。除了又细又高的树木以外,熟悉的植物比之前少了。长着宽大叶子的植物肆意生长着,叶片下垂,流出黄色的液体。巨蟒般的匍匐植物与空中的树枝相互缠绕,节奏规律地轻轻颤动着。恶心的寄生植物像一簇簇巨大的葡萄藤或癌瘤,粘着覆鳞的树干唐突地向下生长着,有时甚至吞没了整棵树。
这片树林更像一个微小而繁茂的外星丛林,而且不再宁静。树林里有声音——不是树叶在簌簌作响,也不是风吹过树枝的呼啸声,而是令人讨厌的“吧嗒吧嗒”的舔食声。芮格面前污浊的地表覆盖物突然快速飞向空中,他吓得停下了脚步。一团灰粉色的内脏从那块覆盖物中出来,快速爬上旁边的一棵树,与挂在空中的寄生植物展开搏斗。那些寄生植物显然具有极寒特性;这两团东西摇晃颤动着,像一团可怕的胶冻。
“看。”布兰德低声说。
芮格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小家伙正在从树干基部附近的灌木丛里爬过。它完完全全就像一个中等体型的哺乳动物——比如狗或老虎——的脑子,后面还拖着脊髓神经。
他们一直盯着它,直到它从眼前消失。他们又往前走了几码,来到一片空地。这片空地只有一棵树——与树林外围的那些树不同,这棵树的树干很粗,呈梨形,像心脏一样有节奏地收缩着。
树顶戴着个花冠,花冠四周延伸出细树枝编织而成的网。当他们走进这片空地时,这张网突然朝他们喷出一阵红色的飞沫。
他们迅速离开空地。芮格检查了一下外套、头和手掌上的液滴。这种液体黏糊糊的,像血,或胆汁。
两人厌恶地擦掉皮肤上的液体。
“我看够了。”布兰德说,“我们出去吧。”
“等等。”芮格坚持道,“我们不妨逛完这里。”
他们越来越靠近树林的尽头,芮格猜那儿也许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浓郁的腐臭味道越来越强烈,两人几乎快要窒息了,但他们还是继续往前走了几码,穿过一丛又湿又黏的卷须植物,就看到了它。
四周的树都以保护的姿态向它弯曲,伸展的树枝在它上方形成一个顶篷:这是一片小小的血湖。芮格确定这玩意儿是血:它看起来像血,闻起来也像血,虽然味道和人血不太一样。几十种小生物聚集在岸边啜饮:有龙虾大小的节肢动物,有他们之前见过的像动物脑子的生物,有一堆管子组成的生物,有静脉和动脉组成的生物。树木也伸出自己的吸管,这些管子从树上蜿蜒而下,穿过灌木丛,伸进池子里。
芮格和布兰德看呆了。芮格心想,难道这就是奇德人心目中宜人的小天堂吗?他的目光离开反射着微光的猩红的湖面。这片树林地表覆着烂泥,生长着表皮光滑的树木和突起的植物,还有既不像动物也不像植物的巨蟒般的管道在搏动,这看起来不再像地球上的树林。这种完全与世隔绝、自成体系的状态让芮格产生一个念头,这很像自己的身体内部。
芮格一边用肘推布兰德,一边嘀咕:“我们走吧。”他们缓缓前行,爬上碗形的斜坡,朝一览无余的星光下走去。
他们回到飞船,几分钟后,奇德人送来了第一份礼物。
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份礼物,即使他们知道,也不清楚该拿这份礼物怎么办。那只动物从奇德人的小屋出来,在地球人的飞船前面又蹦又跳。它长得有一点像狗,和大丹狗的体型差不多,黄皮肤,没毛。
芮格将外部扫描器对准这只动物,放大图像。这只动物的身体上有一些缝隙,它运动时,这些缝隙会张开,露出里面的内部器官。
布兰德觉得恶心,转身离开了。
那只动物在船舱门口一边低吠,一边跳来跳去,持续了好一会儿。“我在奇德人的屋子里没见过这只野兽。”布兰德说。
“也许是奇德人造出来的。”芮格一直在观察那只动物,现在它明显厌倦了自己的行为,于是沿着来路大步跑回去,消失在那个小屋里。
“我累了,”芮格说,“我想去睡会儿。”
“好的。”
可是布兰德却睡不着。他坐立不安。他冲了一壶咖啡,定了定神,然后注视着外部观察器。
时不时地有其他动物从那间小屋出来,向飞船靠近。它们全都不像外星生物,除了一点:它们运动时都会露出内部器官。其中一个有点像猪,有一个像没毛的羊驼,还有一个像袋鼠。也许它们全都是同一个动物,从同一堆碎片里一次又一次拼凑而成?
奇德人最好别用这种方式治愈威瑟尔,布兰德大胆地猜测。他怀疑,奇德人是不是期待他和芮格对这些动物做出反应。但是在不知道对方意图的情况下,什么都不做会更安全。
星星在天空中缓缓移动,照亮大地,没有一丝影子。暗淡的太阳升起后不久,芮格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有状况吗?”
布兰德递给他一杯咖啡,跟他讲了那些动物。芮格坐下来,一边盯着显示屏,一边小口地喝着咖啡。
这时布兰德虽然觉得累,但他的忧虑丝毫没有减少。“你觉得没问题吗?”芮格担忧地问布兰德。
“当然没问题。”布兰德没好气地说,“不用担心那片树林。也许整个奇德星球都是那样。”
这是两人第一次提到那片树林。“听着,”布兰德说,“我一直在想那些他们不断送来的动物……”
芮格大叫一声。显示屏上,威瑟尔出现在奇德人棚屋的门口。他犹疑地站在那儿,跟着向前迈了一步。
“他在那儿!”芮格欢呼道,“他们送来了他们的承诺!”
芮格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出房间。布兰德跟着他走出舱门,来到粗硬的草地上。威瑟尔向他们走来。但他走路的姿势和往常不同。他不是大步流星地走,而是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动作懒散笨拙,双臂无力地下垂着,表情呆滞。
尽管如此,芮格和布兰德还是大步跑过去迎接他。等他们靠近后,芮格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威瑟尔的眼窝里空空如也。眼睑下面什么都没有,连眶骨都被摘除了。这时,布兰德才意识到,无眼威瑟尔并不是在走向飞船。他在走向悬崖,而且就快到了。
“威瑟尔。”布兰德轻声叫道。接着,另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威瑟尔身后几码远处,一个灰色圆形物体在缓缓爬行,它顶多和威瑟尔的靴子一样大。那东西的表皮起皱且有沟回,背后有一道深深的缝隙向下延伸,外表裹了透明胶状物一般闪闪发亮。
那家伙靠一只类似脚的东西撑着,像蜗牛一样移动。它一副很努力的样子跟着威瑟尔,恰好能赶上威瑟尔古怪的步调。布兰德和芮格哑口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幕。这个爬行的家伙前端托着一对白色的球体,白色中间有一道道齐整的彩色圆圈。这对白色球体明显是人的眼睛,就是威瑟尔眼眶中不见了的那双眼睛。那个灰色的物体——无论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毫无疑问就是威瑟尔的脑子,从它运动的方式来看,虽然它没有身体,但却是活的。
突然,那具被切除了脑子的身体跌倒了。脑子似乎很渴望获得身体。身体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脑子就追上去,爬上腿部。等身体重新开始走动时,大脑像水蛭一样挂在身体上,并开始向上爬。
身体蹒跚地走向悬崖,脑子费力地攀登身体。脑子攀登的进度令人印象深刻。它成功越过臀部,爬上背部,到达肩膀,在那儿小憩了一会儿。然后,威瑟尔的后脑勺张开了,露出空空的洞穴。脑子小心地进入空空的头颅,像寄居蟹慢慢挤进被弃的贝壳,又像一只灰色的老鼠消失在洞里,等它完全进去后,头合上了。
威瑟尔的身体骤然停下脚步。他浑身战栗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大海。
布兰德和芮格对视一眼。
“天哪!”芮格尖叫道。
“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一边互相对望、寻求支持,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威瑟尔。威瑟尔的眼睛现在已经归位了,正从眼窝里向外张望,眼睛有点充血。他可能会被当成正常人,除了他看上去非常、非常茫然以外。
芮格愤怒地拔出手枪,瞄准奇德人的棚屋。“不能放过那些外星杂种。”他说,“他们得让一切恢复正常。”
“等一下。”布兰德抬起一只手。他转向威瑟尔。“威瑟尔,”他低声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威瑟尔眨了下眼睛。“当然可以。”他说。
“你恢复意识有多久了?”
没有回答。
“你能动吗?”
“当然可以。”威瑟尔转身,朝他们走了几步。芮格蹒跚着后退,他觉得面前是个不干净的东西。可是布兰德没有后退。
“你能走回飞船吗?”布兰德问。
“我觉得可以。”
“那我们走吧。”
威瑟尔和布兰德一起往前走,步伐比刚才自然多了。他们慢慢走向闪闪发光的星际飞船。
芮格再次朝奇德人的棚屋狠狠瞪了一眼。然后,他收起手枪,跟了上去。
进了飞船,他们让威瑟尔在起居舱就座。他被动地坐下,没有主动做出任何动作,没有看向任何地方。
布兰德吞了口唾沫。“你记得自己离开身体的时候吗?”他问。
“记得。”
“那是怎样的感受?”
威瑟尔用呆板的单音调回答道:“还好。”
“你就只会说这些吗?”
威瑟尔沉默了。
“你想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吗?”
“不想。”
“你能认出我们,是吗?”
“我当然能。”
布兰德担心地看向芮格,然后朝门那边扬了扬头。
他们把威瑟尔留在那里,退回到控制舱里。“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布兰德说,“也许他会没事的。”
“没事!”芮格感到难以置信,他气得脸都涨红了,“天哪,看看都发生了什么!”
“他这会儿是晕乎乎的,但脑子已经和身体拼合了,一切都在掌控中。你注意到了吗?——没有伤疤,没有缝接痕迹。简直太棒了。”
“简直可怕、怪异、变态——”芮格垂头丧气,“我不懂你。你竟然可以坦然接受。”
“我们被警告过要小心奇德人。”布兰德指出,“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不同。也许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小玩笑,没有任何恶意。况且,威瑟尔现在完整无缺。他身体无恙,恢复了健康。”
芮格叹了口气。他似乎被打败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不相信眼前所见。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无法接受脑子离开身体后可以独立存活?”
芮格点点头。
“这并没有那么不同寻常。我在地球上的医院里见过放在玻璃缸里的活的脑子。”
“没错,但那是在医疗环境中,有各种设备支持。在这儿……”
“在这儿,”布兰德不自然地咧嘴一笑,“由两个外星人在茅草屋里完成,四周环绕着泥土和垃圾。而且脑子竟然可以四处爬行。”
“就是这点让我困惑。也许这根本不是威瑟尔的脑子。也许是奇德人在捉弄我们。”
“我认为这就是威瑟尔。而且我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种奇怪的状况。奇德人不需要医院或无菌环境,因为他们已经解决了我们还没解决的各种技术问题。至于能活动的脑子——只需要一些简单的肌肉组织,并持续供养它——只要你疯狂到想这么做,这事可能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难。”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我认为奇德人不像我们这样把身体看成一个单元。我们去过的那片树林,让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在那里,脑子、胃、消化系统以及身体的各个部分都独立地四处移动。似乎奇德人很喜欢赋予身体器官独立自治的权利。”
“器官动物。”芮格嘟哝道,“好恶心,是吧?”
“对我们来说是恶心。”
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中。终于,芮格说:“好吧,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最安全的策略可能是立刻起飞。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再等一会儿,看看威瑟尔会不会有好转。他可能正处于术后休克中。我希望他离开自己的身体时不是真的神志清醒。试想一下那是什么情况。”
“在他表现出康复的迹象之前,我们不会起飞的。”
“我们不该等太久。奇德人很快就会来收这笔交易的账。毕竟,他们已经救了威瑟尔一条命。我们自己的人也许能搞定后续的一切问题。”
“噢,不。”芮格轻轻拍了拍手枪,“如果奇德人对我们做了坏事,我们就要好好招呼他们。”
“希望我们能在太阳下山之前起飞。”布兰德说。
当天下午,威瑟尔又从头骨中出来了。
这就发生在布兰德面前,他当时正坐在威瑟尔旁边,密切注视着威瑟尔。整个下午,威瑟尔大部分时间都平静地盯着墙面,两人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的头突然打开了,这次是从前面,他的脸毫无预警地裂开了。头里面,脑子连接着眼球,表面仍然有一层凝胶状的保护膜,像一只潜伏的动物露出来。脑子的脚毫不迟疑地抓住威瑟尔的下巴,开始向外爬,一边爬一边流出淡粉色的液体。
布兰德尖叫起来,芮格立刻跑出来。当芮格进入房间时,脑子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有人在观察它。它的眼珠转动;脑子原路返回,内疚地退进头骨洞穴里。脸合上了;眼珠暂时消失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摇晃着回到眼眶里。
威瑟尔再次面无表情地盯着墙面,无视这两位昔日的朋友。刚才他的脸张开的地方现在没有一丝接合的痕迹。
布兰德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嗯?”芮格厉声说道,“你还觉得他没事吗?”
芮格去柜子里拿出两杆来复枪。“我们要再去拜访一次。”他一边把来复枪递给布兰德,一边粗暴地说,“这次我们要留在那里监视手术过程。让我们瞧瞧这些外星人在枪口下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布兰德不假思索地跟在芮格后面。威瑟尔似乎也没有抵抗或争论的意愿。他听从指令,和他们一起走出飞船,穿过草地,来到奇德人的小屋。
一到那儿,芮格就踢开门闯进去。
腐烂的味道侵入鼻孔。屋内还是和他们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一个奇德人摊着四肢躺在沙发上,另一个奇德人懒洋洋地悬挂在双头吊索上。只有后者对他们的闯入做出反应,他抬头注视着芮格。
“我们的朋友回来了!”他咯咯笑道,“他们送来了承诺的游戏!”
沙发上的奇德人用略微嘲讽的语气回答。“没错。”他说,“但他们不理会我们送去的器官礼物就不太礼貌了。”
布兰德和威瑟尔跟在芮格身后进了屋。芮格端着来复枪随时准备着,口齿不清地张嘴说话:
“你们用可怕的方式虐待了我们的朋友。他的脑子没有固定在他的身体里!”
奇德人望向屋顶:“啊,能离开自己的身体!这是每个地球人的心愿——这是我从地球人的宗教里学来的。”
“你不懂……”
这时奇德人从吊索上下来,芮格突然住嘴了。在这个狭窄的小屋中,奇德人高大的身躯显得挺笨拙,但也莫名的威风凛凛。他伸手从墙上取下一个箱子,上面连着背带,像高尔夫球手的手提箱。箱子里装着数不清的金属工具,其中许多带有闪闪发光的刀刃。
第二个奇德人像蛇一样从沙发上溜下来,伸了个懒腰:“我们应该为他们的不礼貌感到生气吗?”
“不。我们应当体谅他们是外星人。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必须为这样的无礼获得补偿。我们安排一场大脑赛跑好吗?这既不会伤害我们的客人,又能带来一场受欢迎的比赛。你怎么下注?”
“我赌这家伙赢。”第二个奇德人边说边指向芮格。
另一个奇德人大笑起来:“我赌他们没一个能撑到最后。”
芮格感到一阵紧迫的危险。他想说话,但却说不出。他想用来复枪射击离他最近的奇德人,但他做不到。他完全无法动弹。两个奇德人比他高,他们正在用鸡蛋一般的大眼睛观察他。他们仍在继续交谈,明显是在讨论赌注和赔率。然后他们把手伸向手术工具。
接下来发生的事,芮格的大脑无法恰当地感受。一开始,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大的成年人掌控的婴儿,这种奇怪的感觉使他意识模糊。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即使奇德人用一把简单的外科手术刀沿着中线切开他的头盖骨和脸,把他的鼻子一分为二,把头骨撬开成两半,他也感觉不到痛。当他的脑子被撬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是一个拥有手臂、腿和躯干的地球人了。他是个灰色的圆团,背上有一条缝向下延伸,后面拖着像犰狳一样的尾巴。
之后是一小段昏迷期。当芮格再次苏醒时,他已经完成了转化。
有点像蜗牛。他可以靠身体下方像脚一样的东西四处移动。他表面覆盖着一层凝胶状物质,用来保护脆弱的组织。他能看见东西。但他听不见声音,没有任何感觉,也闻不到气味。不管怎样,那个像脚一样的东西供养着其他小器官,这些小器官组成了一部分生命维持系统。他能呼吸,也能勉强进食,但吃的食物有点特别。
他被放在奇德人的棚屋外,周围是粗硬的宽叶草。他看见离他不远处有另一个像他一样的器官动物。他知道这是布兰德。而在他们前方,两个地球人的躯体靠着退化的运动机能正在大步走向悬崖。一个是布兰德的,另一个是他自己的。
芮格强烈地渴望着那个正在逐渐走远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能再次拥有它,可是为此他必须在它跌落悬崖前追上它,于是他出发了,并且用尽全身微弱的力气避开地面崎岖之处。
他意识到,这就是奇德人的大脑赛跑。奇德人在他和布兰德身上下了赌注——布兰德也刚努力前进了没多远——赌谁先重新获得自己的身体。芮格已经快要追上自己的身体了。只要它摔倒一次,芮格告诉自己,他就能追上它。
但几分钟过去了,身体没有摔倒。相反,芮格自己被一团草缠住了。等他挣脱出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绝望地向前冲,只看到自己的身体带着被草划伤的痕迹径直走向悬崖边,跌向下方的岩石和大海。
没了,他的身体没了。芮格对失败没有感觉,他转了个方向。布兰德的身体也消失了,而且布兰德的大脑也不见踪迹。芮格看见奇德人的棚屋。威瑟尔漠不关心地站在棚屋附近,他的脑子又离开了头颅,像个巨大的鼻涕虫一样挂在脖子上。除此之外,芮格还模糊地看见奇德人的太空飞船,就在离小树林不远的地方。
他也看见了自己的太空飞船,但它现在对他没用了。芮格注视着那片小树林。那片阴暗的区域,那片静止的矮林,就像黄褐色矮树丛中的一座岛屿。奇怪……他已经忘了拥有身体的感觉……那种灼热的渴望消退了,他的人性仿佛已经消失了几十年,而不是几分钟,那片小树林不再显得可怕怪异。对于像他这样的器官动物来说,那是个茂盛、温和、隐蔽的地方。在树林里,他能够活下去——勉勉强强地活下去。而生命——他隐约记得——值得花任何代价去把握。
太阳和星星正在炙烤着他。在这样的野外,他赤裸而无助。他在这里活不下去。继续前进,他在坚硬的草中努力爬行,一边爬一边想着那一池热情好客的血,想着那些被围起来的黑色植物,想着那搏动的活力,他缓缓爬向那片寂静、阴暗的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