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繁华之都,喧闹之城。在这一天上演了前所未有的一幕:混乱的人群组成一条条长蛇,向博览会的举办地——战神广场蠕动。其中有巴黎市民,也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异乡人;有怀着猎奇心前去一探究竟的小市民,也有渴望见证科学界最新发现和成果的求知者。不过,这一情景恐怕远远赶不上这卢特西亚古城的居民赶赴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的盛况。在那里,他们用英语嘶吼赛马术语,炫耀着盛装和排场。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有足够财力支付整个比赛的开销;他们联合起来则足以偿清一个国家的国债。
不过这一次,1878年的七月,在巴黎举办的世界级盛会却不是赛马——毕竟离七月结束只有不到十天了。人与人之间不再有竞技者和观众之分,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目光中带着惊奇。商店都关门歇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火车吐出成千上万的旅客,他们抢占着出租马车,异口同声地喊着:去特罗卡德罗广场!
塞纳河上的汽船、环城铁路、有轨电车……这座现代巴比伦的一切交通工具都用来把人们运往那个全民神往的目的地。三伏天的闷热无法阻止熙熙攘攘的行人溢出人行道,毕竟,不算私人车马,巴黎共有一万四千架出租马车,就算每一架能搭载二十名乘客,最多也只能载二十八万人。既然每个人都想亲眼目睹这场盛会,那么两百万市民中的一百七十二万就不得不靠步行前往了。
即将上演这空前一幕的舞台——战神广场和特罗卡德罗广场,自黎明起就被急不可耐的人群占领。既然手中没有宫殿宴会厅的门票,无法观赏上午十点在那里举行的开幕表演,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涌进展会区,期待着能亲眼目睹接下来的活动。无法在会展区夺得一席之地的人占据了桥梁和大道。至于那些不愿起早的懒虫和在争夺最佳位置的竞赛中败下阵来的可怜人,就只能在蒙马特山山顶、教堂钟楼、树林或是公园中的高地上将就了。房顶、方尖碑、记功柱、凯旋门、天文观测台、水塔、房屋穹顶、避雷针……一切明显高出地表的位置都被卖给了出价最高的人。商店中,遮阳伞、雨伞、遮阳帽、扇子和冷饮……所有能帮助人抵抗毒辣阳光的东西都已卖到脱销。
巴黎到底怎么了?我们得实事求是地说:这座城市是如此的自命不凡。毕竟,即使在展台上炫耀她最平庸的一面,整个世界也会为之动容。尽管巴黎已经习惯于沉浸在其自身的荒诞中自娱自乐,来打发她永无止境的闲暇时光,然而这一次的骚动确确实实有个合理的解释:科学向前迈出的这一步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一个不久前还默默无闻的西班牙人的名字横空出世,它的耀眼光芒抹去了人们关于之前科学界的所有卓越成就的记忆。难道不是么?富尔顿做了什么?他只不过是将瓦特和帕潘的实验移植到航海技术上,使得船只更快、更有力地劈波斩浪而已。然而,即使启程的第二天就能够抵达原本借助风力,哪怕一路顺风也要六天才能赶到的目的地,也不意味着赢得了更多时间,只不过是少损失一点时间罢了。斯蒂芬森发明了火车,成功地借助两根铁轨缩短了两地之间的距离,然而即便能在更短的时间内走完更长的路程,在与时间的赛跑中,也是可望其项背却永远触不可及。莫尔斯也一样,他实现了让信息在一根金属线上的传递。尽管电流的速度足以在一秒内绕地球四圈,却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当信息在赤道上走了一圈回到原点时,已经是二百四十分之一分钟之后的事情了。也就是说,很不幸,电报再快,也总是比时间本身慢半拍。此外,既然电报线路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定义这项发明:它是一条身体超长的狗,你在马德里扯一下它的尾巴,它就会在莫斯科那边叫唤起来。
儒勒·凡尔纳的那些被认为不可思议的伟大设想,和我们这位谦逊的萨拉戈萨人的真正发明相比起来,不过是小儿科罢了。所谓的地心历险,还不就是在地上打个洞,钻到地底下而已么。在基督教盛行的几个世纪之前,劳里翁的居民们就已经实践过了。他们为了开采银矿而在地底深渊进行的探索,虽然比凡尔纳笔下的地心历险短暂得多,原理却如出一辙。《气球上的五星期》中描绘的御风而行的确令人叫绝,然而弗勒吕战役中,儒尔当将军就已经使用孟戈菲兄弟发明的系留气球侦察敌军动向了,相比起来,凡尔纳笔下的热气球的唯一进步,就是取消了连接气球与地面的绳缆,使得驾驶员可以相对自由地操纵飞行。等待极地冰雪融化实际上是个耐心的问题,而这个创意,无非是对一种购物策略的抄袭:如果想买什么东西的话,人们会等到商场清仓大甩卖的时候才出手。说到“鹦鹉螺号”,在凡尔纳之前许多年,我们的同胞蒙图里奥尔就已经使用“伊克提尼奥”号潜艇进行了愉快的尝试。再说,要是想看海底世界的样子,找来一队潜水员就够了。最重要的是(请读者原谅我有些啰唆),就算第一天开始地下挖掘,第二天挖到始新世岩层,第三天挖到二叠纪岩层,一周之后达到地幔层,无论是这样的地下历险,还是二十个小时就从法国飞到塞内加尔的空中旅行,或者是在潜水艇里进行的海底探索,凡尔纳的这些设想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从时间上说,旅程的终点永远在启程之后才能到达。这一时间上的滞后性使得再伟大的科学也暗淡无光。“明天”就像是“今天”的老朋友,如影随形,却永远无法超越后者的脚步。
世界是人类赖以栖身的家园,随着居民数目越来越多,人们一层又一层地扩建着自己的共同居所。问题是,从来没有人去关注一下住宅的地基,考虑一下它是否能承受得住我们增建的这些楼层。很多时候,人们甚至觉得半小时前的所见所闻都是如此的不可理喻,那又如何确信历史学家们讲的那些都是真实可信的呢?而未来正是建立在历史的基础之上啊!只通过一系列的推测,布歇·德·比尔德就断定他看到的化石属于史前人类,可没准他眼里的人类腿骨,其实不过来自堂吉诃德骑的那头毛驴的某个同类呢!过去发生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完完全全是不可知的。所谓科学,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基本靠猜。可是我们要是对昨日一无所知,又怎么可以谈论明天呢?所以说,在肯定或否定关于未来的种种假设之前,还是让我们先回到过去,亲眼见证上帝种种伟大创造的滥觞吧。
以上所述就是这位通晓数学、物理和其他自然科学的全才——辛杜尔夫·加西亚博士的哲学理念。他将这些理念付诸实践的成果在巴黎造成了万人空巷。在这人山人海下涌动的,是奇迹发生之前的焦躁和疑虑。而要想解答这个疑虑,即便在号称“世界大脑”的巴黎,也找不出哪个脑袋可以办到。
“哎,上尉先生,您说说看,”一架出租马车上坐了二十个人,正赶往展览中心,车上的一位绅士问他旁边的一个帕维亚骠骑兵,“您是西班牙人,肯定更熟悉那个时间飞船的运行原理吧?”
“很抱歉,先生,”骠骑兵回答道,“我熟悉的是如何跟我们国家的敌人战斗,如何在女士们先生们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营房纪律和行军打仗才是我的老本行,那些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要说空中飞行,我唯一的经历就是在学校时,同学扯住我的毛毯把我抛到半空而已。”
“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既然您是发明家的同胞,知道的一定比我们这些外国人多。”
“作为西班牙人,我的确为此感到自豪,何况我还是加西亚先生的侄子呢。不过说实话,您问的这件事,我知道的绝对不比别人多哪怕是一星半点。”
上尉是发明家亲戚的这一消息加倍刺激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期待着能在他身上打听到关于这位伟大科学家的各种消息,就好像在马拉松平原上寻觅小米太亚德的足迹,或者在沙隆的大葡萄园里寻找阿提拉铁蹄印一样。女士们尤其关心加西亚先生是不是单身,男士们则更关心他有没有加官晋爵。而令所有人都好奇的,是这位发明家和著名的斗牛士弗拉斯库埃罗之间的亲戚关系。
“简单点说吧,那位发明家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其中一个问道。
“在天上飞,”一个法国的爱国人士喊道,“咱们法国人早就做烦了的事!”
“没错,不过他这次要做的是定向飞行,而且还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一位法国国民警卫队士兵打着圆场。他注意到骠骑兵上尉已经把手按到了马刀刀柄上,似乎打算用利刃回应那个出言不逊的法国人。
又一个人加入了谈话:“必须得说,随心所欲地在空中飞翔是多么的令人神往啊!不过呢,要实现这个,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人类智慧达不到的还是在时空中旅行啊,比如要在大维弗尔餐厅吃过午饭之后,今天从巴黎出发,还能回到昨天的优斯特修道院,和卡尔五世皇帝一起吃巧克力。”
“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对于咱们这些无知的人来说的确是不可能,”之前那位继续说道,“但那位科学家已经办到了,而且最近的一次大会已经认可了他的发明。不管怎么说,答案马上就会揭晓了。加西亚先生今天就会乘着他的时间飞船驶向混沌的时空,过不了一个月他就能带着这次神奇旅行的纪念品返航!”
“我敢说这位发明家肯定是个波拿巴分子,他回到过去,一定是要把色当的叛徒重新扶上王位!”那个爱国分子嚷嚷着。
“或者恢复罗伯斯庇尔的恐怖统治!”一位保皇派人士握紧了拳头。
“各位都别着急!”一位看似受过良好教育的先生提醒大家,“如果时间之船真的能够使往事重新来过,我们都应该高兴才对,那样我们不就有机会修正已经犯下的错误了吗?”
“您说得对!”坐在马车后排座位的一位先生忽然来了兴致,显然他已经受够了自己的老婆,“等什么时候时间旅行对公众开放了,我第一个去买票,买一张到我婚礼前夜的票!”
在乘客们的笑声中,马车勉强地停在桥头,差一点冲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乘客们下了车,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挤进人群,设法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我们目前为止看到、听到的像是天方夜谭的这一切,难道不正是不可辩驳的事实么?辛杜尔夫·加西亚博士已经准备好开始他的实验了,他面对的是科学史上不可能完成的头号任务:穿越时光,回到过去。
在这位科学家的时代,人类理想的实现永远发生在未来,新的事物就是进步的事物,而这台机器的发明就要彻底改变这一切。这个发明直到昨天还仅仅是一个抽象概念,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而那位发明家又是如何付诸实践的呢?
请看接下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