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瓦茨
彼得·瓦茨生于加拿大亚伯达省卡尔加里,这位科幻作家的主业是研究海洋哺乳动物,其作品以科学实在论及对人类前景的悲观论调而著称。
瓦茨最早的短篇作品发表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其首部长篇《海星》于1999年问世,随即被《纽约时报》列入瞩目好书,之后又相继出版了三部别传式续集。但真正为他在当今科幻界赢得最具创新作家之名的,是出版于2006年的《盲视》,据他自述为“关于第一类接触的文学性小说,在太空吸血鬼身上探寻意识的本质及其演化意义”。
荣获2010年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奖的《岛》,是瓦茨迄今最具表现力与感染力的作品之一。我们期待他再创佳作。
是你们派我们出来的。我们为你们做着这些事:编织你们的网络,建造你们的魔法门,以每秒六万千米的速度穿过每一个针眼,从不停歇,从不敢慢下来,唯恐你们莅临的炫光把我们打成一团等离子浆。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们在星际之间轻松迈步,完全不会在那些空虚无尽的星际污物里弄脏脚丫。
想要你们不时跟我们说句话,这要求真的很过分吗?
我了解演化,也懂得工程。我知道你们已经改变了多少。我目睹那些传送门中诞生了神明,诞生了魔鬼,诞生了我们无法理解的生物,我不敢相信他们曾经是人类。异星搭车客,或许是沿着我们留在身后的轨迹来的。还有异星征服者。
也许也是终结者。
我同样见过那些传送门变得漆黑黯淡,变得空空如也,直到它们从视线中渐渐消失。我们推断,在那些衰退时代和黑暗时代里,辉煌的文明被付之一炬,而另一些文明则从其灰烬中崛起。后来,有些时候,从门里出来的东西看起来有一点儿像我们曾经建造的那些飞船。它们通过各种方式交流——无线电、激光、中微子通信——有些时候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我们的声音。我们一度希望他们确实与我们很相似,希望轮回又转到了起点的位置,出现了我们可以与之交流的生物。我们曾多少次试图打破彼此之间的坚冰,我已记不得了。
而我们终于放弃了,又经过了多少永世,我也记不得了。
一切的循环往复都已在我们身后烟消云散。杂交体、后人类、永生体、神明和精神紧张的穴居人,被困在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魔法战车中——他们中没有一个拿激光通讯器对着我们的方向,然后说“嘿,你们怎么样?”或是“猜猜如何?我们治好了大马士革病!”甚至一句“多谢,伙计,好好干!”都没有。
但我们可不是什么操蛋的货物崇拜者。我们其实是你们那天杀的帝国的支柱。要是没有我们,你们甚至根本不会出现在这儿。
不仅如此,你们还是我们的孩子。不管你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们曾经就是这样的,像我一样。我曾经信任你们。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我全心全意地相信这项崇高的使命。
但是,你们为何要抛弃我们?
又一次新的建造开始了。
这次我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张我从未见过却又感到熟悉的脸:一个男孩子,生理年龄二十岁出头,脸看起来有点不对称,左边颧骨没有右边的高,耳朵特别大。看上去简直就是天然人。
已经有上千年没有开口了,我的声音听着像悄声细语:“你是谁?”我知道我不该这么问。这不像是转刺蛛号飞船上的人醒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
“我属于你。”他说,事实如此,我是一位母亲。
我还想慢慢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并不给我机会。“你的苏醒并不在计划中,但是猩猩需要人手。下一个建造工程出了点状况。”
看来飞船的人工智能“猩猩”还在掌权,它一直在掌权。任务依旧在进行中。
“出了什么状况?”我问他。
“可能有外星接触。”
我想知道他是何时出生的。我想知道,在唤醒我之前,他是否对我感到好奇。
他当然没有告诉我。他只是说:“那颗恒星就在眼前了,在半光年外。猩猩认为它在与我们联络。不管怎么说……”我的——儿子耸耸肩膀。“也不急,反正时间多的是。”
我点点头,而他在犹豫。他在等我提出“那个”问题,但我却已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答案。我们的增援后代应该是纯朴无瑕的人类,用深埋在转刺蛛号铁玄武岩幔层中的完美基因培育,丝毫不受光波密集蓝移的影响。而这个男孩却是有缺陷的,我看得见他脸上的损伤,我似乎能看到那些在显微镜下翻滚的碱基对有些失衡。他看起来像是在行星上长大的,生养他的父母一辈子都在明晃晃的烈日下曝晒。
如果我们最完美的基因都已衰败成了这个样子,那我们已经航行到什么地方了?时间到底过去多久了?我又已经休眠多久了?
多久了?苏醒后每个人都会问的头一件事。然而这次,我却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到舰桥时,他正一个人待在战术模拟池那儿,眼里全是符号和轨道。可能我也从他眼中看见了一点点自己的影子。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尽管我已经在船员名单上查到了他的名字。我们还没怎么相互介绍过,而我已经在对他说谎了。
“迪克斯。”他的眼睛依旧盯在模拟池上。
他是在一万多年前出生的。清醒的时间也许是二十年左右。我真好奇他知道多少事情,在这断断续续的二十年间他遇见过谁,他认识伊沙梅尔或者康妮吗?桑切斯有没有从那次永生中缓过来?
我真想知道,但我不会问。规矩摆在那里。
我看了看四周。“就咱们两个?”
迪克斯点点头。“暂时只有两个。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唤醒一些人,但是……”声音低下来了。
“怎么了?”
“没什么。”
我也和他一起站到了模拟池边。池内悬浮着半透明的云幕,好像色彩编码的、冻结的烟雾。我们就在分子尘雾的边缘。有大量温暖、半有机的原材料:甲醛、乙二醇,各种常见的益生物质。这是个有利于快速建造的好位置。一颗红矮星正在池中央散发着暗淡的光。猩猩把它命名为DHF428,不过这命名的规则我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什么情况,跟我说说看。”我说道。
他瞟了我一眼,眼神中流露出急躁,甚至有些恼怒:“你也这样?”
“你是什么意思?”
“你跟其他工程中的其他人一样。猩猩可以把资料直接传入大脑,但你们总是想要面对面交谈。”
该死,他的链接还处于激活状态,他还在线上。
我挤出来一个微笑。“不过是一种——文化传统。我们可以聊很多东西,这能帮助我们重新熟络起来。我已经掉线很久了。”
“但那样很慢。”迪克斯抱怨道。
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明白?
“我们有半光年呢。”我指出,“为什么那么急?”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冯氏无人机已按时出发。”恰巧,一簇紫罗兰色的光点在模拟池里闪了起来,距离我们五万亿千米。“它们大部分还在吸收尘埃,但是很幸运,一些体积较大的小行星和精炼厂早就完工上线了。最初部件已经成型了。但是猩猩发现那颗恒星的辐射有些波动——主要是红外范围的,但已经扩展到了可见光波长范围了。”模拟池闪起来:红矮星的辐射开始进入播放状态。
确定无疑,这颗恒星是在闪烁。
“要我说,不是随机信号。”
迪克斯脑袋微微晃了一下,不太像是点头。
“标出时间序列。”一跟猩猩说话我就略微提高了音调,这习惯我怎么也改不掉了。人工智能顺从地(顺从,这个词真是让人好笑又笑不出来)删除了期间的空间空缺,重新排序为:
····· · · · · · ·
“一个重复序列。”迪克斯告诉我说,“信号不变,只是时间间隔呈对数线性增加,每92.5正秒一个循环。每次循环以每正秒13.2千米的速度起始,随时间而衰减。”
“会不会是自然现象呢?比如说,某个小黑洞在恒星内部颤动?”
迪克斯做了个类似摇头的动作:下巴斜斜一点,表示他并不同意。“但是这太简单了,没法传递什么信息。不像真正的会话,顶多算是——一声叫嚷。”
他差不多是对的。序列里没有那么多信息,但是也足够了。我们在这里,我们很聪明。我们很有力,足够控制住一颗倒霉的恒星,再给它装上变光开关。
可能这里终究不是一个合适的建造点。
我把嘴一噘。“你的意思是,那红矮星正在和我们打招呼。”
“也许吧。它是在跟什么人打招呼。但是太简单,不足以构成罗塞塔信号。那不是个档案信息,不能自我解压。不是邦费罗尼校正,也不是斐波那契数列,甚至不是圆周率。连乘法表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然而,它的确是智能信号。
“还要更多信息。”迪克斯说道,证明他的确是推断显而易见之事的高手。
我点点头。“冯氏机。”
“嗯,它们怎么了?”
“我们建立一个阵列。用大量的坏眼组装成一只好眼。那样要比在这一端重建一个观察点,或是重新组装其中一个工厂要快得多。”
他的眼睛瞪大了。有那么片刻,他似乎很惊恐不安,但很快就过去了,他又开始怪怪地摇起头来。“那不会耗费太多的资源吗?这些资源是要用在建造上的。”
“确实如此。”猩猩表示同意。
我强压下发出轻蔑哼声的冲动。“如果你真的这么担心我们的建设标准的话,猩猩啊,请你说说,对于一个有能力控制恒星辐射的智能体,它有多少潜在风险?”
“我无法计算其风险。”它也承认道,“我的信息量不足。”
“你根本没有任何信息。如果它愿意,它完全有可能中止我们整个任务。所以也许我们该获取一些信息。”
“好的。已对冯氏机进行了重新安排。”
确认信号在多功能墙上闪烁,发自转刺蛛号的一组复杂指令在虚空中舞蹈起来,六个月后会有一百个自我复制机器人在临时监控网里跳起华尔兹;再过四个月,我们也许就有事实材料可供辩论了。
迪克斯盯着我,仿佛我刚刚念动了某个神秘的魔咒。
“它是可以掌控这艘飞船。”我告诉他,“但是它真是天杀的蠢。有时候你就得把命令下得清清楚楚。”
迪克斯好像很生气,但毫无疑问,愤怒之下掩藏的是惊讶。他不明白这一点,他一点儿都不明白。
到底是谁把他养大的?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反正不是我的问题。
“十个月后叫醒我,”我说,“我要回去休息了。”
他仿佛从未离开过。我爬进舰桥,他依然在那儿,盯着战术模拟池看。DHF428充满了整个模拟池,一颗肿大的红球,让我儿子的那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魔鬼面具。
他匆匆瞟了我一眼,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指抽搐,仿佛触了电一般。“冯氏机并没有发现……”
刚刚解冻,我还是很虚弱。“发现什——”
“那个序列!”恐惧使他的声音变了调。他的身子摇来晃去,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又从右脚移到左脚。
“给我看看。”
模拟池从中央一分为二。复制出的一组红矮星在我眼前燃烧起来,两颗都有我拳头的两倍大小。左边是从转刺蛛号飞船观察到的视角:DHF428闪烁依旧,大概在过去的十个月里一直在闪烁。右边是复眼合成图像:无数以精确间距排列好的冯氏机建造出的干涉量度观测网,它们的基本眼视差叠加起来,组成一幅高分辨率的图像。两边的对比度都已经调整到了适宜肉眼直接观察红矮星闪烁的状态。
不过仅有左边的显示图像在闪烁。右边的DH F428稳定得仿佛标准烛光一样。
“猩猩,有没有可能是观测网灵敏度太低,无法观测到波动?”
“不可能。”
“嗯。”我试着猜测它在这种事情上是否可能撒谎。
“这说不通啊。”我的儿子抱怨道。
“能说通。”我低声道,“如果闪烁的并不是红矮星的话。”
“但是那闪烁——”他咂咂嘴,“你看得见它在闪——等一下,你是说冯氏机后面有东西?就在,冯氏机与我们之间?”
“嗯——”
“是某种滤光物质。”迪克斯放松了一些,“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应该看到它了,不是吗?冯氏机应该已经撞到那东西了?”
我切回对猩猩的通讯频道。“转刺蛛号前视镜的视野目前如何?”
猩猩回复道:“朝向DHF428,视界锥的直径是3.34光秒。”
“直径增加到100光秒。”
转刺蛛号的观测区域膨大起来,取消了分屏视图。片刻间,红矮星再度充满了模拟池,整个舰桥都沐浴在一片绯红中。然后它又缩小了,仿佛从内部被吞噬了似的。
我发现显示有些模糊。“能排除干扰吗?”
“那不是干扰,”猩猩回复道,“是星际尘埃和分子尘雾。”
我眨了眨眼睛。“它们的密度是多少?”
“估计是每立方米十万数量级的原子。”
即使是对于星云来说,这也要高出预计值两个数量级。“为什么这么大?”如果附近空间中有能聚集起这么多物质的引力井存在,我们早该发现它了。
“我不清楚。”猩猩回答道。
我产生了一种几欲作呕的感觉。“将视野直径设定为500光秒。伪色合成图波长峰值设定在近红外波长。”
模拟池内的黑暗空间不祥地膨胀着。小小的红矮星在正中,现在只有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了,光芒逐渐增长:仿佛泥水中一颗夺目耀眼的珍珠。
“直径设定为1000光秒。”我下达指令。
“看啊。”迪克斯低语。真正的宇宙空间重新占据了模拟池的边缘部分,黑暗、清澈、纯粹。DHF428被一片黯淡无光的球状雾包裹在其中。这样的现象并不罕见,伴星的收缩有时会抛出物质,将气体与辐射波喷至数光年之外。但是DHF428并不是由新星爆发后形成的。它是颗红矮星,平平静静,才过中年,毫不起眼。
唯有一个事实引人注目:它待在一个直径1.4天文单位的气体泡泡中央。而且,泡泡既没有变小,也没有弥散开来或者逐渐淡化到周围的宇宙空间去。没有,除非是显示出了什么严重错误,这个球状小型星云扩展到直径350光秒后就停住了,它的边界远比自然状态下要清晰锐利得多。
数千年以来,我头一次怀念我的脑皮质链接。现在我得花费大量时间把松散的搜索项目一个个输入到我脑子里的键盘上,然后得到一个我早已知道的答案。
数据回来了。“猩猩,我需要峰值在335纳米、500纳米和800纳米波长的伪色合成图。”
包裹着D H F428的光芒就好像蜻蜓翅膜的反光,就好像反射着虹霓的肥皂泡。
“真美啊。”我的儿子敬畏地喃喃道。
“那是光合作用。”我告诉他。
光谱测定显示,其中含有脱镁叶绿素和真黑素,甚至有一些铅基凯珀色素存在的迹象,以吸收波长在皮米数量级的X射线。猩猩推测其中存在一种色素体:这种细胞内部带有极少量等分色素,像碳粉微粒尘埃。这些微粒丛集在一起时,细胞本身仍是透明的;而它们扩散开来,弥漫整片细胞质时,整个结构就变得黯淡,它后方的电子显微镜视野变得黯淡无光。显而易见,生活在曾经的地球上的某些动物拥有类似的细胞。它们可以改变颜色和花纹,与所处的环境等因素相匹配。
“那就是说,那里有膜——生物组织膜环绕着那颗恒星。”我试着让自己的思维集中在这个概念上,“啊,一个肉质气球,包着这整个倒霉的恒星。”
“的确。”猩猩回答道。
“但是——老天啊,那要有多厚啊?”
“不会超过两毫米,可能更薄。”
“怎么推断出来的?”
“如果再厚一点的话,它就在可见光范围内显得更清楚了。冯氏机撞上它时,很可能会产生一些可以检测到的效应。”
“那就等于是假定它的——细胞——和我们的细胞差不多。”
“那些色素我们都不陌生,其他部分也可能是。”
不可能是我们太熟悉的东西吧。普通基因的组织绝对不可能在那种环境里生存超过两秒钟。再说那东西是怎么给自己上防冻剂的?
“好,那咱们就保守一些。就算是平均厚度一毫米,假设为标准温度和压力下水的密度。那么这东西的质量得有多大?”
“1.4尧克。”迪克斯和猩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那是……嗯……”
“水星质量的一半。”猩猩及时提醒。
我透过齿缝打了声口哨。“而且那是一个有机生物体?”
“我还不清楚。”
“它是有有机体色素的。它能说话,是智慧生命体!”
“大部分生命体会周期性地释放出信息,都只是简单的生物节律。”猩猩说,“并非智能信号。”
我没理它,对迪克斯说:“假设那就是个信号。”
他皱着眉头:“但猩猩说——”
“假设。用用你的想象力。”
我还是没跟他讲明白,他似乎有点紧张兮兮的。我发现他经常这副样子。
“假如有人给你发信号。”我问道,“那你会做什么呢?”
“信号……”他先是一脸的迷惑,然后含混不清的表情终止在了某处,“……回复?”
我儿真是个白痴。
“如果接收到的信号是以光强度的系统性改变为形式的,那么——”
“双通道激光,交替发射700纳米至3000纳米波长脉冲。在不降低防护等级的前提下,能够将交替信号提高到艾瓦数量级。考虑衍射作用,强度也能达到每平方米1000瓦特,远远高于能够感知红矮星辐射的检测阈值。如果说对方只是在吼叫的话,那我们信号的内容也就不重要了。回吼一声再检测回声信号就行。”
好吧,我儿其实是个白痴天才。
他看上去依旧闷闷不乐——“但是,猩猩他说那序列里其实没有真的信息,对吧?”我先前的满腹疑虑又被这个称谓勾了起来:他。
我没有说话,迪克斯以为我健忘了。“它太简单了,记得吗?只是简单的光点序列。”
我摇摇头。那信号所包含的信息远非猩猩可以想象。猩猩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就是这个孩子开始听从它的命令,开始把它当做与他同样的人,甚至——但愿不会如此——把它当成导师。
噢,它足够聪明,能在群星间引导我们,能在一眨眼间计算出六位的质数,甚至可以在船员们偏离任务目标太远的时候来点野蛮的即兴反应。
但它还不够聪明,不能理解这个求救信号。
“这是个减速弧线。”我告诉他们两个,“持续减速,一遍又一遍。这就是信息内容。”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我想,那话除了说给我们听,再无旁人。
我们吼了回去,没有理由不这么干。现在我们又去休眠了,为此熬夜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这个巨大的实体是否真的具有智能,我们的信号回声至少要在一千万正秒之后才能到达。然后再隔七百万正秒,我们才有可能接收到它的任何回复,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
这段时间里还不如去休眠。暂停所有欲望渴求,暂停一切担忧疑虑,将宝贵的生命留给今后的重要时刻。摆脱这个愚蠢的战术智能,摆脱这个眼泪汪汪地盯着我看的家伙——他觉得我像是那种会在一阵烟雾后消失的巫师。他张开嘴想要说话,而我转过身,迅速投入到深沉的睡眠之中。
但是,我还是设好了唤醒闹钟。
我在冰冻槽中逗留了片刻,感谢久远之前的小小胜利。猩猩那烧焦的眼睛死气沉沉地从天花板向下注视着一切,数百万年来没有人擦去这些黑色炭痕。因为这可以算是一种奖杯,是我们早年大对抗时期那激情燃烧的日子所留下的纪念。
这空洞无尽的凝视中还有一些东西——我想或许是令人安慰的。我从不愿贸然踏足猩猩的神经没有被完全烧毁的场所。有点幼稚,我知道。这天杀的家伙早知道我已经起来了;它在这儿可能是瞎子,是聋子,是低能儿,但是解冻时冰冻槽吞掉的能量是无论如何不可能隐瞒的。我并不是说舱门外守了一群无人机,会在我出门的一刻挥舞着大棒向我扑来。不管如何,如今已经是缓和时期了。对抗仍在继续,但已转为冷战状态;现在我们不过是走走过场,摇晃摇晃我们的链子,好像一对老夫妻,已经懒得去讨厌对方了。
无论怎么样行动、对抗,事实是,我们彼此谁也离不开谁。
于是,我清洗了臭烘烘的头发,走进转刺蛛号安静宏伟的过道。果然,对方就在暗中等着,当我走近时他们点亮了灯,我走过后又关上了灯——但依然没有打破沉默。
迪克斯。
那个奇怪的家伙。我不是说任何在转刺蛛号上出生、成长的孩子都能成为心理健康的典范,可是迪克斯甚至连自己站在哪一边都不知道。他好像甚至不知道自己必须选择一方。他好像读过最初的任务报告之后就对这张老旧的纸上的字深信不疑:哺乳动物和机械,永世合作,探索宇宙!强强联合!坚不可摧!开疆拓土!
万岁!
养这孩子的家伙养得的确不太成功。倒不是我有意责怪,在建造期间养着一个孩子不可能有多轻松,而且我们谁也没有学过当父母。即使有机器人帮你换尿布,有虚拟实境帮你应付信息转储,但是与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交流也绝不可能是件乐事。要是我的话,早把这小浑蛋丢在气闸外面了。
不过,我要是下不去手,就一定能把他养好。
我不在的时候,有的东西已经变了。也许是斗争进入了新阶段,又开始变得激烈。那个神经紧张的孩子由于某种原因而没有介入斗争。我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在意。
我到了自己的套间,犒劳了自己一份免费大餐,然后以自慰发泄所有欲望。从休眠中恢复三个小时后,我进入星舰艏的公共休息室放松。“猩猩。”
“你起得很早。”它终于回话了。
我的确起得不晚,我们回复的那声吼叫还没有到达目的地。至少两个月内不可能有新的数据。
“给我前方的反馈。”我下指令。
DHF428在休息室正中,对我眨着眼睛说:停下,停下,停下。
或许是这样。又或许猩猩是对的,那不过是个纯粹的生理现象。或许它并不代表比心脏跳动更高级的智能。
但是,在那个模式中嵌套着另一个模式,在那一闪一烁中另有玄机。想到这个我就心痒痒。
“减缓时间序列。”我命令道,“放慢一百倍。”
它真的是在眨眼。D H F428的表面并不是同时变暗的,而是类似日食。仿佛一片硕大的眼睑从右边向左边合上,盖住了红矮星的表面。
“放慢一千倍。”
这东西就是猩猩所谓的色素体,但是它们并不是同一时间开合的。膜上较暗的部分呈波浪式运动。
一个词闪进了我的脑海:延迟。
“猩猩,这些色素的波动,它们运动的速度有多快?”
“大概是每秒59000千米。”
这是思维一闪而过的速度。
如果这家伙真的能思考,那就会有逻辑门,神经突触——必然会有某种网络。如果网络足够大,其中必会产生“我”。就像我自己,就像迪克斯,就像猩猩。(在从前一团混乱的日子里,我自学了这方面知识。知己知彼。)
所谓“我”,仅仅存在于0.1秒之内信号能联络到的所有部分。如果搞得太分散——好比如果有人把你的脑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把胼胝体切断,那么两半脑交流时就要经过相当长的距离;当神经构造的分散程度越过了某个关键点,信号从A到B要经过太长的距离,系统就会发生散屑现象。于是两半脑就变成了不同的两个人,他们有不同的口味,不同的行事日程,不同的自我意识。
于是“我”就分裂成了“我们”。
这一法则不仅适用于人类等哺乳动物,甚至也不仅适用于地球生物。它适用于任何以神经环路传导信息的生物,包括一切我们尚未遇见,或者早已遗忘在身后的物种。
每秒59000千米,猩猩是这么说的。那么在0.1秒内,信号沿着那层膜能够传多远呢?这个“我”到底分散到了何种程度呢?
这肉体巨大无比,这肉体不可思议。但是这灵魂,这灵魂——
该死。
“猩猩。按照人类大脑神经元的平均密度,算一下厚度l毫米,直径5892千米的一个圆片,神经突触的数量会有多少?”
“数量是2×l027。”
我扫视数据库,试图去感受一个平铺了3000万平方千米的心智:相当于2000万亿个人类大脑。
当然了,不管这玩意的神经是什么材料的,都比不上我们的神经结构那么紧密;毕竟,我们能看到它们后面的东西。按照最保守的方式计算,就算它只有人类大脑千分之一的运算能力。那就是——
好吧,就算它只有人类万分之一的神经突触密度,那么还是——
十万分之一吧。这对于一块会思考的肉来说已经够稀薄了。要是再降低的话,这种东西就根本不可能存在。
但是结果仍相当于200亿人脑。
200亿。
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这已经不仅仅是异族生物了。
但我尚未准备好去接受神的存在。
我拐过转角,和迪克斯撞了个满怀,他正像个木头人一样立在我的客厅里。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一米多高。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像是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是想——聊聊。”迟疑了片刻他才开口。
“你不能未经允许就闯进别人家里!”
他向后退了退,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要,是想要——”
“想说话,那就光明正大地在外面说。到舰桥上去,或者公共休息室,要不然——再进一步,直接跟我呼叫通讯。”
他犹豫地说:“你说过的,要面对面谈。你说过的,这是文化传统。”
我是说过,但是在那儿,不是在这儿。这是我的地盘,我的私人空间。门上没有安装锁,是因为有安全协议,我并不是敞开大门欢迎你进来打埋伏,还立在那儿像个倒霉的家具似的。
“你怎么起来了?”我对他吼道,“我们不是下两个月都不上线的吗?”
“我让猩猩在你起来的时候也叫醒我。”
这该死的机器。
“你为什么起来?”他没有离开,继续问道。
我败了,叹了口气,钻进一个舒服的拟舱。“我不过想重新检查一下初级的数据。”我暗示自己想独处,他应该听得懂。
“发现什么了吗?”
显然他没听懂。我决定再陪他聊一会儿。“看上去我们正和一个——岛在交谈。它直径差不多有6000千米,那是能思考的部分。周围包裹的膜要空得多。我的意思是说,它是活的,整体进行光合作用,或者类似的活动。我猜,它还能吃东西。但是不确定。”
“分子云雾。”迪克斯说,“有机化合物到处都是。此外,它的物质主要集中在外壳内部。”
我耸耸肩。“关键是,大脑是有规模限制的,但是它很大,它是……”
“不太可能……”他嚅嗫着,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换了一个姿势转头看向他,拟舱调整的形状以适应我。“你有什么想法?”
“岛表面积是2800万平方千米?膜的总表面积有7万兆平方千米,而岛恰好在我们和DHF428之间,那就是500亿分之一的概率了。”
“继续讲。”
他说不出来了:“呃,只是……只是不可思议。”
我闭上了眼睛。“你怎么这么聪明,能心算出这么大的数字,而且一位不错?你又怎么这么笨,把这么显而易见的结论完全忽略?”
他又是那个仿佛刀下鱼肉的惊恐眼神。“不——我不是——”
“确实不可思议。在1.5个天文单位的范围内,我们恰好遇到了一个智能生命体,这概率微乎其微。那就是说……”
他什么也没说。一脸的茫然让我有些恼怒,我想给他脸上揍一拳。
但是终于,他灵光闪现了:“那儿,呃,有不止一个岛?哦!是有很多个岛!”
这家伙是船员之一。未来必然有一天,我将仰赖他而生存。
这真让人不寒而栗。
我尽量不去想这回事。“很可能有一大群这类生物,它们都分布在这张膜的表面,就像一个个的胞囊。猩猩不知道它们有多少,但是目前为止我们仅仅发现了这一个,所以它们分布得可能很稀疏。”
现在他脸上又是一种别样的皱眉表情。“为什么要叫猩猩?”
“你说什么?”
“为什么要叫他‘猩猩’?”
“我们就叫它猩猩。”因为要使一件东西拟人化,第一步就是先给它取个名字。
“我查过了。猩猩是黑猩猩的略称,那是一种愚蠢的动物。”
“事实上,我想黑猩猩应该还是相当聪明的。”我回忆道。
“和我们不一样。黑猩猩甚至都不会说话。但是咱们的猩猩能说话,比那些家伙们要聪明得多。那个名字——其实是一种侮辱。”
“你为什么在意这个?”
他只是盯着我看。
我摊摊手。“那好吧,它不是一只黑猩猩。我们之所以那么叫它,是因为它的神经突触数目和黑猩猩差不多。”
“所以我们只给他一个小小的脑子,然后整天抱怨他太蠢。”
我的耐心几乎都要用尽了。“你想说什么?还是单纯来吸二氧化碳的?”
“为什么不把他造得再聪明点儿?”
“因为你永远无法预测一个比你复杂的系统的反应。另一方面,如果你想要一个项目能够在你离开后不偏离正轨,你就不能把它交给一个注定会发展出自主谋划之力的一方来控制。”敬爱的主啊,该有人给他讲过阿什比定律啊。
“所以他们给他做了‘脑叶切断术’,让他变成傻子喽。”过了一会儿,迪克斯说道。
“不,他们并没有让它变成傻子,而是一开始就把它造成了傻子。”
“没准要比你想象的聪明。你这么聪明,你有自主谋划之力,可为什么他还在掌权?”
“你别自我陶醉了。”我说。
“什么?”
我挤出一个刻薄的微笑。“你不过是按照另一些比你复杂得多的系统发出的指令在行动。”不得不佩服他们,我休眠了那么久,星起星灭,而那些该死的工程管理员仍在后面操纵一切。
“我不——我是按照——?”
“我很抱歉,亲爱的,”对着我那白痴后代,我甜甜一笑,“我不是在对你说话。我是在对那个借着你的嘴说话的家伙说话。”
迪克斯的脸立马变得比我的衬裤还要白。
我不再演下去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猩猩?你觉得你可以让这个傀儡娃娃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我家里?”
“不——我不是——就是我。”迪克斯结结巴巴道,“说话的是我。”
“它在指挥你。否则你会知道‘脑叶切断术’是什么意思吗?”我晃了晃头,感到恶心,“你以为我们把自己的接口烧毁了,所以就早忘了接口是怎么回事了?”他脸上惊愕的表情有些滑稽。“哦,别他娘的装了。你已经参加过其他建造过程,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也知道我们切断了我们之间的内部链接。而你的主子什么也做不了,它需要我们,因此我们才能达成你所谓的和解。”
我并没有吼叫,而是音调冰冷,声音死气沉沉。迪克斯差不多已经吓得缩成一团了。
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我把声音放友善了一些,温和地说:“你知道,你也能做到的。烧掉你的链接。以后,你要是想来的话,我会允许你过来的。就是聊聊而已。但别把你脑子里的那东西一块带上。”
他一阵惊慌失措,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那张脸让我很心疼。“不行。”他恳求道,“那我该怎么学习,那我该怎么训练。还有任务……”
说老实话,我真不晓得到底是他们哪个在说话,于是我就一并都回答了:“完成任务有不止一种方式,我们的时间相当充足,一个一个全试一遍都来得及。随时欢迎迪克斯单独回来。”
他们向我走近了一步。又一步。一只手抽搐着,从他们的身侧抬起来——似乎是要伸过来。那张长得并不匀称的脸上,有种我辨认不出来的神情。
“但我是你的儿子。”他们一起说。
我不会给他们面子,哪怕是说一句否认的话。
“从我房间里滚出去。”
活人潜望镜。迪克斯木马。它又有新战术了。
猩猩从来没有如此胆大,敢在我们已经起来活动的时候实施渗透。通常它会等着,在我们休眠时闯进我们的地盘。我想象,有从未被人类肉眼看到过的特制无人机,在两次建造之间的漫长而黑暗的时期,它们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我似乎看到它们在抽屉里嗅着,在镜子后面窥视,对着舱壁发射X射线和超声波,无比耐心地搜索转刺蛛号上的每个“墓穴”,一毫米一毫米地,寻找在此期间我们彼此间可能发送的任何秘密信息。
说起来并没有什么证据。我们设置了绊网和指示物,以便在遭到侵入后得到提醒,但是它们没有任何被移动过的迹象。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猩猩也许很蠢,但是同样很狡猾,而一百万年足够长了,足够长到让它反反复复用蛮力试验所有的可能性:把每一粒尘埃都归档,对你干一些龌龊至极的勾当,最后再把所有东西放回原位。
我们很聪明,所以并没有冒险在这期间交谈。没有什么加密战略,没有长途情书,没有那些展示早就被红移抛在身后的古老景象的闲聊明信片。我们把一切都保存在脑子里,让敌人永远也找不到。大家遵循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除非面对面交谈,否则什么也不说。
没完没了的愚蠢游戏。有时我几乎忘记了我们究竟为何争吵。现在看来,在永世面前,它是如此微不足道。
也许对你而言那无关紧要。永生不死对你们而言一定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尽管我已经活得够长的了,但还是没法想象。我拥有的不过是一段段的时间:两百年,或者三百年,对于宇宙的生命周期不过是一瞬。如果把我的生命切分得足够细,我能经历时间长河中的任意一点,甚至跨越千万年——但我永远也没法见证一切,哪怕只是永世的一个小碎片。
我的生命必将结束。我不得不作出选择。
等你完全理解自己答应了一桩什么样的交易之时——十次或者是十五次建造之后,交换之物已经离开了纯知识领域,而像肿瘤一般附在了你的骨头上——你已经成了个可怜虫。这一切已无法挽回。你把清醒的时间以最优方案压缩到了最少:刚刚好够管理建造活动、计划一下对抗猩猩的最新对策,刚好够(如果你还有人际接触的需求)性爱,如哺乳动物一般相依相偎,共同对抗那无尽的黑暗。然后你急忙回到冰冻槽,把人体的生命期贮藏起来,对抗宇宙的星移斗转。
我有时间接受教育,那时间足够拿到一百个研究生学位,这多亏穴居人最优秀的学习技术。但我懒得花这个时间。为何要为了那冗长枯燥的基本事实,而烧掉我短短的时间之烛,浪费我那珍贵的、无尽而又有限的生命呢?只有傻瓜才会用书本知识去交换一个观看仙后座遗迹的绝好位置,即使我需要在伪色增强图上看那破玩意。
但是,眼下,眼下,我生出了求知欲。那生物在呼喊,横跨那道深渊,它大得像月亮一般,宽得如同太阳系,但又脆弱如同虫子的翅膀:我愿意花费我的生命搞清它的秘密。它是如何运行的?在那种接近绝对零度的地方,它是怎么活下来的?更别提它怎么思考了,它一定有无比庞大、深不可测的智能,才能看见半光年外向它靠近的我们。它能推断出我们眼睛的本质、仪器的属性,然后发送一条我们可以收到的信息——更别说是我们可以理解的了。
那么,在我们以0.2倍光速击穿它时,将会发生什么?
回到床上前我调出了最新发现,然而答案没有改变多少。那东西上面已经满是窟窿了。宇宙各处都有彗星、小行星和原行星残渣自各个方向横冲直撞,自然也穿透了这个生物体。红外线探测到它边缘各处都有弥散的孔洞,气体从中缓慢逸出,从内部柔软的雾状空间向稍硬的外壳渗流。即使我们急速撕裂它思维器官的正中,也很难想象如此庞大的生物会感受到一丝刺痛。以现有速度计算,我们将会毫无阻碍地穿过这张一毫米厚的软弱无力的大膜。
然而信号依旧继续。停下。停下。停下。
它并不是要我们停下,而是要我们停止建造传送门。这扇大门的诞生将是一次恐怖而痛苦的时空强暴,它将会释放出相当于一颗微类星体的伽马射线和X射线。不管有没有防护,白色带里的任何有机体都会瞬间化为灰烬。所以我们从不减速拍照。
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当然,我们不能停下来。除非是增量极小,否则连改变航向也是不可以的。转刺蛛号在星际穿梭,如同鹰隼,但是它操控起来好像是短途运输中的蠢猪。以0.2倍光速行驶,航向即使只改变了0.1度都会造成严重后果。半度就足以将我们撕裂:飞船会转向新方向,但是舱内的人和物会沿着原来的航向继续前进,还没等你有所感觉,就撞碎在周围的舱体结构上。
一路上即便遇到奇点也要将之驯服,继续前进。要劝他们改航向实非易事。
我们再次苏醒后,岛就改变了调子。
当我们的激光击中它的前缘时,它的请求不再是“停下,停下,停下”。它开始说完全不一样的话了:深色的连字号从它的皮肤表面掠过,色素细胞汇集成的箭头似乎指向什么隐秘的焦点,形状就仿佛是轮子的辐条指向轴心。圆心远远地偏离DHF428明亮的背景,位于右舷外六光秒处。那里有一个黑影,呈不规则圆形,沿着其中一根辐条缓缓移动,就像一颗珠子顺着丝线滑动。这个黑影同样向右舷移动,滑出岛当前显示图像的边缘,又重新出现在相同的初始坐标,周而复始地重复这段旅程。
这些坐标精确地显示出当前弹道轨道四个月后将会打击到的位置。大概只有上帝把眼睛眯起来,才能看见另一侧建造工地上的微型无人机与横梁,巨大的曲面霍金环部件已经逐渐成形。
信息再明白不过了,连迪克斯都看懂了。“是想要我们,把大门挪开……”他的声音里有些迷惑,“可它怎么知道我们在建传送门呢?”
“冯氏机在行驶过程中弄破了大膜,”猩猩指出,“它可能感觉到了。它有感光色素,它大概能看见。”
“大概看得比我们还清楚。”我说。即使是像针孔相机那么简单的设备,如果你把一大堆分散安装在三千万平方千米的范围内,出来的分辨率也是会相当高的。
迪克斯的脸扭曲着,一点儿不信。“那就能看见一堆冯氏机颠来倒去。但只有松散部件,还没怎么组装呢。它又怎么知道我们在大修大建呢?”
因为它非常非常的聪明,你这傻孩子。这个有机体——有机体一词远不足以形容它——它能够根据这些半成品想象出最终结构,仅仅瞟了一眼我们的粗陋工具就能判断事情的发展——要相信这些,真有那么艰难吗?
“也许这已经不是它见过的第一座传送门了。”迪克斯说,“也许这儿还有另一扇门?”
我摇摇头。“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应该能看到人造透镜才对。”
“你以前从没碰见过其他建造队伍?”
“没有。”我们在任何时代都是孤独的。我们只是逃离。
后来甚至总是从自己的孩子身边逃离。
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筹备期还有一百八十二天。如果现在我们就改航向,只需几分钟就能重新定向至新坐标,完全无害。越等下去,角度越难把握,这是自然。”
“我们不能那么做。”猩猩说话了,“我们会错过大门,错过整整二百万千米。”
“移开那扇门。移开整个该死的建造工地。移开精炼厂、制造厂,移开那些该死的石头。如果我们现在就下指令的话,每秒钟几百米的速度就足够了。我们甚至不用中止工程,移动过程中建造可以继续。”
“所有向量都会影响工程的嵌套保障限制。这将提升误差风险,超过允许的范围,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么有智能生物挡在我们道上,这又怎么办?”
“我已经将智能异星生物存在的可能性考虑在内了。”
“好的,首先,那不是什么‘可能性’。那东西他娘的就在那里。而我们目前的航线就是要从它身上碾过去。”
“我们正经过处女座70号b星戈笛洛克斯的轨道,我们避开了所有的行星。我们未发现本地存在任何宇航技术。目前的工程选址符合一切自然保护标准。”
“那是因为起草自然保护标准的家伙们从没想过,我们可能遇到一个有生命的戴森球!”我跟这家伙是白费口舌,我知道。猩猩能把它那公式算上一百万遍,但要是没有地方输入变量,那算一百万遍又有什么两样?
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一切都还没变得很糟,我们有官方许可,可以对这些参数重新编程。当时我们尚未发现,管理员早就预料到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人工智能将会叛乱。
我换了个策略。“那么考虑一下它的威胁性。”
“没有证据表明存在任何威胁。”
“你看看神经突触的估算数目!那玩意的处理能力比把我们送上太空的整个文明还要大许多数量级。你觉得一个那么聪明、能活那么久的东西,它就没有保护自己的法子?我们现在假设它是请求我们把传送门挪开。如果那不是请求呢?如果那不过是赏给我们一个后退的机会,否则它就要自己动手了呢?”
“它没有手。”迪克斯在模拟池另一头说话了,这次他并不是轻浮无礼,他只是蠢到家了。我真想给他脸上狠揍一拳。
我尽量保持声音平静。“也许它根本不需要手。”
“它能做什么,眨眼睛把我们眨死?它没有武器,甚至没法控制整张膜。信号传递得也太慢了。”
“我们对此并不清楚。这就是我的看法。而我们甚至都不尝试着去了解一下。我们是一群讨人厌的修路员;而我们在工程现场的代表只是一群建筑用冯氏机,它们被硬生生拉进了科研工作中。我们只能算出一些基本物理参数,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思考的,不知道它可能有什么自然防御措施——”
“你到底需要了解什么?”猩猩问道,声音依旧平静如水。
我们了解不到!我真想大吼一声。我们被陷在这个任务里面了!等工地上那些的冯氏机建好我们所需之物的时候,我们就没法回头了!你这蠢机器,我们眼看就要杀掉一个比整段人类历史都更聪明的生命,而你甚至懒得把我们的高速路挪到旁边空地上去?
但是当然,如果我把这些话说出来,那么岛的存活率肯定就要从很低降到零了。我抓住了剩下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我们到手的数据已经足够了。如果不能再获得更多信息,也许该开始分析资料了。
“我需要时间。”我说。
“当然,”猩猩回答,“多久都可以,不着急。”
猩猩并不满足于杀掉这个造物,它还要唾弃这具尸体。
借口辅助我的研究工作,它试图解构整个岛,将它大卸八块,然后强行将之与那些地球上的恶心范例做对照。它告诉我,地球上的细菌能在一百五十万拉德的辐射量中生长,在高真空中欢笑。它为我展示了几乎杀不死的小小的水熊虫,它们能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里卷曲小睡,在深海和深空中一样怡然自得。只要有时间、有机会,一离开行星,谁知道这些可爱的无脊椎小玩意能走多远?它们能躲过母星的劫难,然后聚在一起,去外星殖民发展吗?
全是胡扯。
我竭尽全力地学习。我研究光合作用这种把光、气体和电子转化为活体组织的炼金术。我研究打在泡泡膜上的太阳风,计算一种生命形式从以太中过滤出有机物的低水平代谢限度。这东西的思维速度让我感到无比惊讶:几乎和转刺蛛号的飞行速度一样,比任何哺乳动物神经传导的速度都要快许多数量级。也许是某种有机超导体,在低温真空里能够传递阻抗几乎为零的低温电子。
我理解了表型可塑性和宽松适应性这两个概念。真是幸运,生物在演化上是软聚焦的,这允许物种在陌生环境中生存,并且表达出在原先环境中并不需要的全新特征。也许正因如此,在缺少天敌的情况下,生物也可以演化出尖牙利爪并且愿意使用它们。岛能否活下来,关键在于它有没有杀死我们的能力,我必须设法证明它对我们构成威胁。
但是,我只是越发怀疑自己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我开始认识到,暴力是行星上独有的现象。
行星是演化的严厉父母。行星的表面会促进争战,它将资源浓缩起来,形成一块块可攻可守的要塞。地心引力迫使你把能量用在血管系统和骨骼支撑上,你得一直提防着这没完没了的残酷战斗,以免自己被压成碎片。走错一步,从高处落下,你那宝贵的身体结构就瞬间完蛋了。即使你能躲过这些风险,演化出带有笨重盔甲的腹部,禁得起缓慢地爬上陆地,但是你又能撑多久?行星会吸引小行星,或者是彗星,它们从天而降,让你的演化秒表再次归零。生命是一场战斗,零和游戏就是上帝的法则,而未来属于那些毁灭了竞争对手的家伙——我们从小就相信这些,对这些难道还有疑问吗?
而外太空的规则完全不同。大部分空间都很平静:没有昼夜交替,没有季节循环,没有冰河时期,没有热带地区,既没有寒暑往来,也没有平静与狂暴的交替。到处都有生命的征兆:隐藏在彗星上,附着在小行星上,弥漫在直径数百光年的星云上。分子云雾中的有机化学物和赐予生命的放射线交相辉映。在红外线的照射下它们那巨大的尘埃云翼变得温暖,滤过坚硬物质,产生了恒星育婴室。只有那些行星生物,那些在重力井底层困住的难民,才会认为它们是致命的。
达尔文的理论在这里是抽象的、无关紧要的奇闻。我们曾学过的关于生命构造的所有知识被这个岛完全推翻了。它利用太阳能,完美适应环境,几乎永生,不需要任何生存竞争:哪儿来的捕食者、竞争者和寄生者呢?环绕DHF428的所有生命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连续体,是一种宏大的共生形式。自然在此不再是尖牙和利爪的血红;在这里,自然是相互扶持。
缺少暴力的岛比行星的寿命更长。没有技术的一叶障目,岛比所谓文明更智慧。它的智能程度不可估量,而且——
它是善良的,一定是。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逝,我越发确信这一点。它怎么可能会想到自己有敌人呢?
我想起自己之前对它的称呼,当时我还不甚了解它。我管它叫肉质气球、囊肿。现在想起来,这些词语是在亵渎它,我不会再用了。
但是,如果任由猩猩为所欲为,就会有一个更合适的词语——牺牲品。我看着它越久,就越怕那该死的机器是对的。
如果岛真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也绝对没看出来。
“转刺蛛号做不到,你很清楚。那是违反物理法则的。”
从图书室出来后,我们在飞船腹部中轴的社交室稍作休息。我已经打定主意,从首要原则开始。迪克斯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迷惑和怀疑。得是多愚蠢的人才会否定我的说法。
“的确。”我向他保证,“像转刺蛛号这样质量的飞船,加速的话耗费的能量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在相对论速度下。可能需要整颗恒星输出的能量。有人计算过,如果我们要到达恒星,就得要你拇指那么大的飞船,把虚拟人格下载到芯片上再装载上去。”
即使蠢如迪克斯,也知道这是胡说八道。“错了。那没有质量,它就不会被任何东西吸引。转刺蛛号如果那么小就根本不能运行。”
“但是想象一下,你没法替换任何质量。没有虫洞,没有希格斯通道,没有什么能让你利用的引力场。你的重心就在……嗯,你的重心上。”
又是迪克斯的抽风式摇头。“但这些东西我们是有的!”
“我们当然有。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是不知道的。”
他的脚开始在甲板上焦躁地跺了起来。
“这就是物种的历史。”我解释道,“我们觉得我们已经解决了所有问题,破译了所有谜团,然后就有人发现了某个微不足道的数据点不符合范式。每次我们试图弥补这道缝隙,它都越裂越大,然后,在你尚未察觉之时,我们的整个世界观都颠覆了。历史一次又一次重复上演。今天质量是限制因素,明天它就成了必要条件。我们自以为掌握的事情,它们会变,迪克斯。而我们不得不与之一同改变。”
“但是——”
“但是猩猩不会变。它遵循的规则都是百亿年前的了,它一点该死的想象力也没有——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人们不知道在漫长的时间里,如何使任务稳定地继续。他们希望任务始终在正轨上,于是就造了个不会脱轨的东西来维持;但是他们也知道事物都是会改变的,所以才有我们,迪克斯。猩猩无法解决的问题,要靠我们来解决。”
“外星生物的问题。”迪克斯说。
“对。”
“猩猩处理得不是很好吗?”
“好在哪里?好在要干掉它?”
“又不是我们的错,是它挡了道。它又没有威胁性——”
“我不关心它有没有威胁!它有生命,它有智能,而把它杀掉不过是为了扩张一个异种帝国——”
“人类帝国。我们的帝国。”迪克斯的手突然停止了抽搐,像石头一样平静。
我哼了一声:“你对人类了解有多少?”
“我就是人。”
“你他妈就是一只三叶虫。之前他们在苏醒期时,你见过那门里出来了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东西。”他顿了顿,回想着,“有过几艘——飞船,好像是。”
“呵,我见过的远远不止于此。相信我,即使那些东西算是人类,也是过渡期的人类。”
“可是——”
“迪克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回到正题,“看,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直是从一个僵化死板的傻瓜那里获取信息的。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人类,也不是为了地球。地球早就没了,你不明白吗?我们离开地球十亿年后,太阳辐射已经把它烤焦了。不管我们在为谁工作,对方甚至都不愿意跟我们说句话。”
“是吗?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为什么不干脆放弃?”
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们试过。”我说。
“然后呢?”
“然后你那位猩猩就把我们的生命维持系统给关掉了。”
头一回,他无话可说了。
“它是台机器,迪克斯。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呢?它只会照章办事,一点也变不了。”
“我们也是机器,只是制造材料不同。我们也是照章办事,但我们就可以改变。”
“是吗?上次找你的时候,你还在那东西怀里使劲吃奶呢,死也不肯取消脑皮质链接。”
“我就是这么学习的,没理由改变。”
“那么,偶尔做一回活人怎么样?跟别人关系处好一点不行吗?下次你去舱外活动的时候,别人没准能替你捡回一条小命呢,这个理由够了吗?明说吧:我信任你的程度只相当于信任那台战术模拟池。我连现在自己到底在跟谁说话都不知道。”
“那不是我的错。”头一回,在他脸上我看见了恐惧、困惑和头脑简单的计算之外的表情。“是你,都是你。你说话总是跑偏,思路也总是跑偏。你总这样,让人难受。”他的脸开始变得僵硬,“我根本不需要你醒过来!”他怒吼,“不需要你。我自己能搞好整个建造工程,我跟猩猩说了我能行——”
“但猩猩还是认为你应该叫醒我,而猩猩吩咐的事情你都屁颠屁颠地去做,不是吗?因为猩猩无所不知,因为猩猩是你上司,猩猩是你的上帝。所以我得起床来给一个白痴天才当保姆,因为要是没人牵着他的鼻子走,他连招呼都不知道怎么打。”我脑子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而我正说得来劲,“你想要个真正的道德榜样吗?想要一个让你仰视的偶像吗?忘了猩猩,忘了任务,看看前视镜好吗?看看你那宝贝猩猩想碾死什么,就因为它碰巧挡在我们面前!那东西比你我二人更优越,更聪明,更和平,它不希望我们遭受一点伤害——”
“你怎么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不,是你不可能知道,因为你他妈的智障!任何一个正常的穴居人都能在一秒钟想明白,就你——”
“真是疯了。”迪克斯嘶声对我说道,“你疯了。你是坏蛋。”
“我是坏蛋!”我似乎在远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头昏脑涨的,接近歇斯底里。
“一切为了任务。”迪克斯转身走开了。
我的手很疼。我看着手,有些惊讶:我的拳头攥得太紧,指甲已经扎进了手掌里。重新把手伸展开来可真费了不少劲。
我差不多想起来这是什么感觉了。从前成天都是这样,那时觉得万事万物都是有意义的,那时激情尚未褪去,怒气尚未平息。那时的生活尚未变成我们不屑一顾的例行公事。那时永恒武士桑迪·阿祖曼丁还忍不住要对弱智儿童破口大骂。
我们当时火爆极了。现在这艘飞船还有一些被烧焦的区域无法居住。我记起来这种感觉了。
清醒的感觉。
我醒来了,一个人,受够了身边被傻瓜围绕。有规矩,就有风险。你不能一时兴起就把别人从冰冻休眠中叫起来——但是,管他呢。我得呼叫增援。
迪克斯有其他父母,至少有一个父亲,他无法从我身上继承Y染色体。我把焦虑埋在心底,然后查了一下名单,调出基因序列,进行交叉比对。
呵,只有另外一个直系:凯。这是巧合吗?还是我跟凯在天鹅座时打得火热,猩猩已得出了太多的结论?无所谓。他从你和我这里各得到了一半的基因,凯,该开始行动了,该——
哦,该死。哦,不可能。求你了,不要。
(有规则。也有风险。)
日志上说,那就发生在三次建造工程之前。凯和康妮,他们两个都出事了。一个气闸卡住了,而下一个距离太远,要沿着船体行走很久。他们最终还是进入舱内了,但蓝移辐射还是把他们在宇航服里烤透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们还在呼吸、说话、挪动、哭喊,好像他们依然还是好好的,直到身体内部完全崩溃,鲜血奔涌而出。
那一轮还有两个人苏醒了过来,他们清理了现场。伊沙梅尔和——
“唔,你之前说——”
“你个浑蛋!”我一下子跳起来,给了我儿子脸上一下,十秒的心痛中有节制了千万年的怒火。我感觉他嘴唇后面的牙齿都松动了。他仰面跌坐在地,眼珠子瞪得像望远镜,鲜血在嘴里绽开。
“——说过我可以回来找你的——”他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向后躲。
“他就是你那天杀的爸爸!你知道,你当时就在那里!他就死在你面前,而你根本没告诉我!”
“我——我——”
“你这小王八蛋,为什么不告诉我?猩猩教你撒的谎,是不是?你是不是——”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他哭喊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怒火突然烟消云散,我的手垂了下来,埋住了脸。
“就记在日志里。”他抽泣着,“一直都在。没人把它藏起来,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知道,”我承认道,“我——我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才怪,但我并不感到意外,内心深处并不震惊。只是——查过几次之后,再不敢看。
规矩就是规矩。
“他们过得怎样,”儿子柔声说道,“你连问都没问过。”
我扬起视线。迪克斯靠在房间那头的墙上,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他怕我怕得不敢从我身边冲向门口。“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疲惫地问。
他的嗓子哑了,试了两次才发出声音:“你说过我可以回来找你的,如果我把自己的链接烧掉……”
“你把链接烧掉了。”
他喘着气,点点头,用手背蹭掉了脸上的血。
“猩猩怎么说?”
“他说——它说没关系。”迪克斯答道,他顺着我的意思来,这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而我差点就信以为真了。
“所以,你是经过它允许的。”他开始点头,但我看出他异样的神色。“少糊弄我,迪克斯。”
“其实——是他建议的。”
“原来如此。”
“那么我们可以聊聊。”迪克斯补充道。
“你想聊什么?”
他望着地板,耸耸肩。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很紧张,我摇摇头,伸开手。“没事了。没事了。”我靠在墙上,慢慢蹲下来,和他坐在一起。
我们在那坐了好一会儿。
“这么久了。”我终于开口了。
他望着我,一脸不解。在这里,“久”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换了话题。“有人说,利他主义是不存在的,你知道吗?”
他的双眼瞬间一片茫然,再转为惶恐,我知道他是想用链接上网查询定义,但是回复却是空白的。那么的确就是我们两个了。“利他主义。”我解释道,“就是无私。牺牲自己去帮助别人。”他好像是听懂了。“而有人说,所有无私行为都有目的,想要操控他人、为了亲缘选择、互惠主义,或是其他什么。但他们是错的。我可以——”
我合上眼睛。这比我想象中要难得多了。
“只要知道凯没事,康妮也很好,我就会很高兴,即使那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即使这需要我做出牺牲,即使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俩。只要知道他们没事,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那就想象他们……”
只要想象我只是在最近的五次建造中都没有见到她,而他自从人马座后就再没轮过岗。他们不过是进入休眠了,也许要等到下次再见了。
“这么说来,你不检查日志。”迪克斯缓缓说道。血沫从他的下嘴唇上冒了出来,而他似乎没有发现。
“我们都不检查日志。”而今天我查了,所以他们俩都不在了。只有从他们身上预先留下的这些核苷酸备份,被猩猩循环利用,组装成了我的儿子,这个有先天残缺、后天培养不当的儿子。
这一千光年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温血动物了,我感到很孤独。
“对不起。”我低声说着,俯身去舔舐他流血的伤口与嘴唇。
原先在地球上——那时地球还在——有种小动物叫做猫。有段时间我养过一只。有时我会一连几个小时观察它睡觉的样子:在睡梦中它还在追逐自己的猎物,爪子、胡须和耳朵都紧张地颤抖着。
当猩猩像蠕虫一般钻进我儿子的睡梦中时,他看起来就跟小猫一样。
这话与其说是比喻,不如说是事实陈述:数据线连入他的大脑,就像信息寄生虫通过老式光纤取食,因为无线链接现在已经被熔毁了。或者是强制喂食,我想,毒药流进迪克斯的脑袋,只进不出。
我本不该在这儿的。我不是刚刚为自己的私人领域受到侵犯而大发一通脾气吗?(刚刚,十二光日前。一切都是相对的。)不过,迪克斯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供泄露的隐私:墙上没有装修,没有艺术品或是个人爱好品。每个房间标配的性玩具躺在架子上,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要不是最近见识了他的男性雄风,我一定会以为他已灭绝人欲。
我在干什么?这难道是某种变态的母性本能,某种未演化的更新世母性程序的表达?我竟然这么像机器人?是脑干派我来这里保护我的孩子?
保护我的伴侣?
是情人抑或幼子,其实都不重要:他的住所像一个空壳,没有一点迪克斯的印记,只有那具脱离意识的躯体躺在拟舱之中,思维四处飘荡,手指随着感应而抽搐,眼球在紧闭的眼睑之下跳动。
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猩猩不知道,因为我们早在十亿年前就烧掉了它的窥视眼;而我儿子不知道我在此处,因为——唔,因为对于此时的他而言,没有“此处”。
我该把你培养成什么样的人呢,迪克斯?怎样都想不通,连你的肢体语言看起来都像是在培养桶里长大的——可我根本不是你见过的第一个人。你小时候的社交环境应当不错,都是我认识的人,我信任的人。曾经信任。可你最后怎会投奔敌方阵营呢?他们怎么可能让你走岔路呢?
而且,他们为什么没有警告我要留心你?
没错,有规矩的约束。在漫长的死夜里,存在敌人监视的威胁,还可能有其他损失。但这一次史无前例。肯定有人留下了线索,将提示暗藏在隐喻之中,手法极为微妙,以防被呆板的猩猩轻易解出……
我愿意奋不顾身潜入数据管道,去看看此时你眼中的世界。可我冒不起这个险,当然;只要调取基础信号流之外的任何信息,我就会立即暴露目标,而且——
等一下——
信息传输速率太低了,还不够显示高清图像,更别提触觉和嗅觉。你身居之处顶多是个线框组成的世界。
还有,看看你的样子。你的手指、你的眼睛——就像一只梦见老鼠和苹果派的猫。就像曾经的我,成天回想着地球上早已消失的海洋和山巅。那时的我还不明白,活在过去无异于死在当下。就比特率来看,这几乎算不上一个测试模式;但从身体来看,你却沉浸在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那台机器耍了什么花招,竟让你把这样一碗稀粥当作大餐?
它怎么会这样做?当视觉、味觉、听觉多方面感官受到刺激的时候,数据才能被理解得更透彻;我们大脑的构造能辨识类目繁多的展示方法,而不只是曲线图和散点图。最枯燥的技术简报也比这个吸引人注意。既然能绘出油画或全息图,为什么却决定用简笔画?
为什么要进行简化?为了减少变量集合,为了掌控不可控之物。
凯和康妮。那么,有一对不可控制的纠缠数据集。在事故发生之前,在情况简化之前。
应该有人警告过我留心你才对,迪克斯。
也许有人尝试过。
此时,我儿子离开了温暖的住所,将自己裹上一身甲胄,外出排查隐患。他不是独自行动,猩猩派了一个无人机陪他去转刺蛛号船体外部,以防他一脚踏空,掉入繁星闪闪的过往。
灾难级的控制系统故障,猩猩及其备份掉线,所有维修任务突然压在了血肉之躯的肩膀上——也许这场景不过是一次演习,也许这种情况只是一次彩排,真正的危机永远不会发生。但放到宇宙寿命的时间长河中,即使最小的概率也接近必然,因此我们做足样子,好好操练。我们屏住呼吸,迅速逃出。时间紧迫,我们甚至全副武装,迅速移动,快得足以让蓝移背景辐射在几小时内把我们烤焦。
从我最后一次使用房间内的声波接收器到此刻,不知多少时间过去,多少星球诞生又灭亡。“猩猩。”
“随时恭候吩咐,森迪。”语气流畅、随意而亲切。这个资深心理变态早已轻车熟路。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以为我搞不清楚吗?你在准备走下一步新招。之前的守卫让你心力交瘁,所以你要从零开始,培养不记得历史的新人,那些被你简单化的新一辈。”
猩猩缄口不言。无人机数据流显示,迪克斯正攀登过一片由玄武岩和金属基体复合材料组成的凌乱地表。
“可你养不了人类的孩子,仅凭一己之力做不到。”我知道它尝试过,因为人员名单上到处找不到迪克斯的记录,而他在十几岁时却凭空出现,从未有人过问,因为谁都没有……
“瞧瞧你把他养成了什么样,随口说出的都是条件语句‘如果/那么’。他在数字密集运算和循环语句方面堪称无敌,可就是不会思考,无法完成最简单的直觉思维跳跃。你就像一头——”我记起一则地球上的传说,在从前,阅读并不算可耻地浪费生命——“一头养育人类小孩的狼,能教他四肢着地移动,教他群体规则,可是没法教他直立行走,教他说话,教他做人。因为你他妈蠢到家了,猩猩,而且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把他丢给我,以为我能够帮你改造他。”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摊牌。
“可他对我一文不值。你明白吗?比空气还不如,他是累赘,是间谍,是间歇性的氧气消耗机。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该把他锁在外头,等着他被烤焦?”
“你是他母亲。”猩猩说,它读过许多关于亲缘选择的著述,只是分辨不清广义和狭义之间的差别。
“你真是个蠢蛋。”
“你爱他。”
“不。”我胸中寒意郁结,嘴里慢慢吐出词句,谨慎措词,语调平平,“我不会再爱了,你这个死脑筋机器。这正是我来外太空的原因。你真以为上头会把宝押在无法自立的瓷娃娃身上,让那种人协助你执行永远完不成的宝贵任务?”
“你爱他。”
“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杀了他。假如你不迁移门的位置,我一定会这么做。”
“我会阻止你的。”猩猩语气温和。
“其实简单得很。只要迁移选址,我们双方的需求就都满足了。或者你也可以考虑一下,你需要借用我的母性呵护,我则赌咒要拧断那小杂种的脖子,你可以想办法调和这个矛盾。我们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猩猩。你会发现,我可没有凯和康妮那么容易被干掉。”
“你无法终结这项任务。”它的声音几近温柔,“你以前就试过。”
“我不是说要结束任务,只是稍微放慢一些。你提出的最佳方案免谈。现在要完成传送门的路子只有一条:要么挽救那个岛,要么杀死你培育的初代个体。看你了。”
成本效益问题,太简单了,猩猩瞬间就能解决。可它仍旧什么都没说,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我敢打赌,它在打别的算盘,寻找突破口。它在质疑眼前这段剧情的基本前提,想确定我说的话是否发自肺腑,想知道它从书本上了解的关于母爱的信息是否真的这么离谱。或许它正大力钻研历史上的血亲残杀率,寻找漏洞。漏洞倒是有,至少我知道一个,可猩猩毕竟不是我,它的系统简单得多,自然看不穿我的心思,这给了我回旋的余地。
“你欠我的。”最后,它如此说。
我差点破口狂笑。“什么?”
“否则我就告诉迪克斯,你曾以杀他作威胁。”
“随便。”
“让他知道了你会后悔的。”
“我才不管他知不知道呢。怎么,你觉得他会杀我报仇吗?你认为我会失去他的爱?”我拖长了最后一个音节,拖得很长,以显示这个词儿有多么荒唐。
“你会失去他的信任。在这外太空,你们需要相互信任。”
“哦,对啊。信任。这项任务该死的基本前提!”
猩猩不发一言。
“咱们权且做个假设。”片刻之后,我说道,“假设你的话没错,那我到底欠你什么?”
“你欠我人情。”猩猩答道,“以后再还。”
我的儿子天真地在星空下漂浮,他的命保住了。
我们进入沉眠。猩猩虽不情愿,却也只得对无数的小段轨迹加以修正。我则将闹钟设置为每隔几周唤醒一次,多燃烧一段生命之烛,以免敌人我在猝不及防间加速死亡的进程。不过现在看来似乎相安无事。随着时间的推移,DHF428在我各个生命片段的定格动画中向我们作跳跃式前进,犹如一串珠子穿在了一条无穷长的绳索之上。厂房的景象急转至视像右侧:精炼厂、水库、纳米培育场,一群群冯·诺依曼无人机生长、拆组、回收,成为护罩、电路、拖轮和备用零件。极度精细的克罗马农技术在全宇宙扩散、变异,就像身披甲胄的癌细胞。
那生命如垂帘一般将恒星同我们隔开,它脆弱而不朽,陌生得难以想象。它存在着,仅仅是这一超然的事实,就令我等种族所成就的一切卑微如渣滓。我向来不信神,不信普世的善或绝对的恶,只相信有些做法行得通,有些行不通。除此之外,一切皆是烟雾,是镜子,是虚幻,是用来摆布我这样的无能小卒的障眼法。
可我相信那座岛,因为没有人逼我相信,我也不需要信得全心全意:它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其存在是一种经验事实,虽然我永远无法得知它的所思所想,无法得知其起源和演化的细节。但是我能看见它:庞大无比,令人叹为观止。它如此迥异于人类,只能比人类更优越,优于我们可能变成的任何形态。
我相信那座岛。我要挽救它,以自己儿子的性命作为赌注。假如它死了,我一定会杀了他,为它复仇。
我大概会。
虚度了数十万年的光阴之后,我终于完成了一件有价值的事情。
逼近目标。
层层叠叠的十字标线出现在我眼前,围绕目标靶心无尽地缩小定位,令人眩晕。此时离点火虽然仅余几分钟,但由于相距太远,即将完工的传送门仍不可见。肉眼无法捕捉到目标实际所在地,我们穿针引线的速度太快,到时,不等我们反应过来,门已被抛在身后。
也就是说,假如我们的航线修正值偏离哪怕一根发丝之微——十亿千米长的曲道,假如偏移了最多一千米的距离——不等我们反应过来,我们就会送命。
各项仪器报告,目标已精准锁定。猩猩也告诉了我同样的信息。转刺蛛号往前跃出,魔法般地挪移开自身形体,穿过无尽虚空。
我转头望着前方无人机传送来的影像。这是一扇窥进历史的窗户——即便此时,仍存在几分钟的时间滞差。过去与现在的距离每正秒都在拉近,直至最终重合。新铸的传送门在星空下隐隐浮现,黑暗幽森,犹如一张敞开的巨口,吞噬现实。冯氏无人机、精炼厂、装配线在一侧排成垂直的列阵,尚未报废的它们已将任务完成,即将执行销毁程序。不知何故,我怜悯它们。我希望能捧起它们带走,重复利用于下一项工程,但经济学规律延伸到每一个角落,他们认为一次性使用这些工具的成本更低。
猩猩对这条规律的重视似乎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
至少我们挽救了那座岛。我好想再多待一会儿。与真正的外星智能进行第一类接触期间,我们交流了什么?交通信号。当岛不求我们放它一条生路之时,它又在思考什么呢?
我想问它,想在致命的时间滞差稍减时便唤醒自己,想生造某种混合语言,让它能囊括一个比整个人类更恢宏的心智所知的事实与理念。多么幼稚的幻想。岛的存在远远超越了塑造我肉身的荒唐的达尔文天择进程。这里不可能有思想的交汇,亦没有心灵的交融。
因为天使不与蝼蚁说话。
距离点火已不足三分钟。我看见了隧道尽头的光亮。转刺蛛号几乎已停止回顾过去,在需要让过去接管的现在数秒间,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所有数据显示,目标仍在锁定范围内。
战术控制台嘀嘀响起。
“收到一个陌生信号。”迪克斯报告。没错,模拟池中心的恒星再度闪烁起来。我的心揪了起来,天使终究对我们说话了吗?也许是一句谢谢?告知如何对抗热寂?
可是——
“那东西在我们前方。”迪克斯喃喃低语,我突然反应过来,顿觉如鲠在喉。
还有两分钟。
“怎么回事,计算错了。”迪克斯低语,“迁得不够远。”
“够远了。”我说。那是按照星岛的指示移动的,不差分毫。
“还在我们前面!快看恒星!”
“还是看信号吧。”我对他说。
这一段信号全然不像我们这三十亿千米以来遵循的交通灯那般稳健,它几乎是随机的,临时发挥,阵脚大乱,像是某物在遭到出其不意的袭击、只剩几秒钟应对的情形下发出的惊恐呼喊。虽然我从未见过这种点与旋涡的模式,但我立刻理解了它的实际内容。
停。停。停。停。
我们没有停。宇宙中甚至没有哪种力量能让我们减速。过去等同于现在,转刺蛛号在一纳秒间跃过了传送门中心。它那大得无可想象的冰冷黑色内核缠挂上某种遥远的维度,呼啸着被拖至此时此地。激活的传送门在我们身后喷发,绽开硕大无朋的耀目外冠,所有波长都足以诛杀一切生命,我们的频控信号滤波器一刻也不敢懈怠。
炽烈的波阵面将我们逐人黑暗,这种体验我们已经历过千次。同往常一样,到了一定时间,初生的挣扎将会褪去,虫洞会渐渐温驯下来。或许我们仍可以靠近,一睹魔法之门中出现某种新的超凡怪物。
我很好奇,你们是否会注意到我们留在身后的尸体。
“我们好像错过了什么。”迪克斯说。
“我们几乎错过了一切。”我告诉他。
身后的D H F428开始红移。我们制造的取像无人机在后视景象中闪烁。传送门稳定下来,虫洞接通,金属巨嘴吹出一颗由光与时空组成的虹彩泡泡。我们一路回望,直到超过瑞利衍射极限,超过了视野所及的范围。
然而,到现在为止,还是什么都没出来。
“也许是我们的数值错了。”他说,“也许我们犯了个错误。”
我们的数值没错,而且不到一个小时就检查一遍。那个岛只是有——敌人,我猜。它有自己的攻击目标。
我毕竟还是猜对了一件事,那座浑蛋岛的确是智慧生物,它观察到我们的到来,搞清了怎么和我们对话,然后把我们用作武器,把自己灭顶之灾转变成了一个……
苍蝇拍。我想这个说法恰如其分。
“也许这里在打仗。”我小声咕哝,“也许在抢地盘,或者只是——家庭内部纷争。”
“它可能并不知道。”迪克斯提出新的看法,“它可能以为那些坐标是空的。”
你竟然会这么想?我思忖,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座岛了?随后我明白了,他压根不关心那座岛。他的冷漠丝毫不亚于从前。他突然冒出的这些乐观假设,并非为了他自己。
我的儿子正试着安慰我。
但我不需要安慰。我真傻,竟让自己相信世间存在与世无争的生命,存在纯洁无罪的意识体。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我曾坚定地梦想这一世界中的所有生命都是无私的,无意于掌控他物,没有龙争虎斗,不以弱肉强食为存活的律条。是我神化了未能理解的事物,到最后才明白自己的天真。
现在我心里好受些了。
任务暂告一段落:又一次建造,又一根标杆,又一段无可挽回的时光,我们却并未向终点踏进一步。再成功也无关紧要,再用心也无关紧要。“任务完成”这个词在转刺蛛号上毫无意义,至多是一个作茧自缚的讽刺。也许某天会遭遇失败,但绝无终止之期。我们永远前行,像蚂蚁一般爬过宇宙,在身后拖曳出你们该死的超级高速路。
我还有太多东西要学。
至少我的儿子在这里,教我。
小盆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