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奇·贝克
凯奇·贝克2010年去世,新世纪最有前途的一位作者提前退场。但在写作生涯的十三年中,她创作了大量精彩作品。
贝克生长于南加州,曾从事戏剧和保险业,1997年出版她的首部长篇小说《伊甸园中》。这部处女作和她其后大部分作品的主题均为一个名为“公司”的团体,由一批二十四世纪的时间旅行者组成,他们以拯救地球遗产为名干涉人类历史,但随着情节推进,这一团体的隐秘目的也渐渐揭露。贝克后来创作了多部“公司”系列长篇小说和中短篇故事,也有一些其他设定的作品。
《算师与射手》时而令人捧腹,时而引入深思,可谓是《蝇王》与《安德的游戏》的交融之作,也很难判定两种风格当中谁占上风。颠覆前人作品是科幻小说的传统之一,本篇在这一点上相当出色。
穿梭飞船把新家伙送来的时候,我正在伺候死亡战士大人和粉碎博士。
我恨死亡战士大人。我也恨粉碎博士,但我真心希望能冲死亡战士大人发上一颗导弹,把他的屁股炸开花,而且要用他自己那台炮。虽然其实也不算是炮。而且我也不能朝他开火,因为我只是个算师。但如果没有仇恨,也就无从复仇,你懂吗?
不管怎么说,蜂鸣和闪光出现时,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可死亡战士大人抓住我的法式女佣小围裙,使劲一拽,我只得赶快弯下腰,差点把盛有他的饮料的托盘打翻。
“当心点,小畜生,”死亡战士大人说,“不过是飞船进港。这可不是你心不在焉的理由。”
“我知道是为什么。”粉碎博士向后倚着吧台说,“他听见了同类的交配召唤。他们肯定又送了个算师来。”
“噢,对嘛。”死亡战士大人冲我咧嘴笑了,“你的肥妞女友哭着鼻子回家找爸妈去了,是不是?”
噢,老天,我实在是恨他入骨。他说的是凯夫。凯夫刚刚离开空间站回家了,因为他哮喘发作,差点挂了。凯夫是个出色的算师,最优秀的一个。我刚刚真不应该对死亡战士怒目而视,因为他露出微笑,靴子踏着我的脚站了起来。
“我好像没听见你的回答,菲菲。”他说。我感到难以置信的心理剧痛。呃,就算重力降低了,但他要想压垮我,只要找对杠杆就行。他们对我们说,不用担心在空间站上会骨质疏松,因为他们会让我们做重量训练,可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撒谎?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跖骨像枯枝般断裂的声音。
“是的,我的死亡战士大人。”我说。
“什么?”他向前倾了倾身子。
“大人,是的,我的死亡战士大人!”
“这还差不多。”他又坐了下来。
好吧,你大概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可我不是。这跟死亡战士大人的个头大小也没有关系。其实他个头不大,竿儿瘦身材,大黄板牙,看着像是恶魔兔。粉碎博士胖得都有胸了,体味很重,谁也不愿意跟他待在一个气密舱里。可你知道吗,他们是射手。而且他们穿得都像太空战士似的,那夹克,那靴子,还有慑人的发型。该死的法西斯。
于是我放下他的“混乱百事”饮料,退下了,这时喇叭里响起广播:
“尤金·克里福,请前往库兹先生的办公室报道。”
真是及时雨。广播又重复了一遍,死亡战士大人得意地笑了。
“看来‘裤子学监’又孤单寂寞了,要召唤他的小白脸。我们批准你退下,菲菲。”
“大人,谢谢您,我的死亡战士大人。”我嘟哝着,扯下围裙,跑向升降扶梯。
库兹先生不是什么学监。我不知道射手们为什么这么叫他。他是空间站经理。他为阿雷科公司运营这个地方,给我们做绩效评估,签发奖金单。这么说来,射手们总应该多尊重他一点吧。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射手,就这么简单。大部分时间库兹先生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脸失望的神情。我能理解他。
我把头探进门,他的目光从手里的小说上抬了起来。
“你找我,库兹先生?”
他点点头。“穿梭飞船送来个新人。替凯文·尼德兰德的。你带他熟悉一下可以吗?”
“是的,长官!”我说道,随后赶往穿梭飞船等候室。
新来的家伙坐在等候室里,旅行袋放在身旁的椅子上。他个子不高,方方正正的,发型让脑袋看起来仿佛顶上有个尖。这可能是遗传。算师的发型似乎永远都很糟糕。
“欢迎来到炮台,新兵蛋子,”我说,“我是你的入职培训官。”我的确算是。
“哦,好。”他说着,站起身,但眼神似乎不肯从舷窗移开。我等着他问我下面那玩意是否真是火星,或者惊叹自己竟然来到另一个星球,至少是在另一个星球的同步轨道上。嗯,新兵蛋子一般都这样。可他没有。他只是背起旅行袋,终于把视线移开了。
“我是查尔斯·提德。很高兴来到这里。”他说。
嚯!你这想法可不会坚持很久,我心想。“你有正义的任务要完成,新人。你准备好了吗?”
他只是回答说他准备好了,口气不像是在吹牛,我心想,这哥们儿的棱角很快就会被磨平的。
于是我带他去前舱,把凯夫原来的铺位指给他,凯夫以前挂全息海报的地方只剩下了钉子眼,看着空荡荡的,很是凄凉。他把旅行袋放进凯夫以前的储物柜,四下打量,随后问我谁负责给我们洗衣服。我轻轻咳了一声,解释说脏衣服要送到下面星球上干洗。我没告诉他,当时还没有,没提我们要负责收集射手的臭袜子和脏衣服。
然后我带他去了舰桥,B组正在值班,我把他介绍给大家。罗斯科和诺曼穿着他们的绝地武士袍。我真希望他们没穿这玩意儿,那袍子让我们看起来不可救药。万德正焦虑发作,因为布拉德利把他的一个格斗手办碰掉了,落在了控制台后面,显然是比较值钱的一个。只有麦伦瘦得能把胳膊伸进去,把它够出来,但他是C组的,下午五点才当班。
看来这个新兵蛋子的开始只好这样凑合了,B组的第一印象真不怎么样。
我想给他找补一点我们这个职业的重要性,于是向他展示了监控图,蓝色和金色相间的小行星带向远方延伸,大概就像是古代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唯一的区别是所有东西都在移动。
“这是你自己负责的那块星空区域。”我边说边指了指Q34-54。“大个儿凯夫对这些宝贝了如指掌。三年间他发现了所有不稳定和偏移运动。为三十七次成功发射完成了轨迹运算。就像是有第六感!有三次,他甚至在入侵体进入射击范围之前就发现了它们。凯夫是我们的奖金之王。你要是玩命努力,大概能赶上他一半。”
“可这不是应该很容易么。”查尔斯说,“大部分活儿不都是勘测软件负责吗?”
“这,嗯,没错,可你得负责协调一切,明白吗?用脑子。机器没法什么都管。”我说道。万德却恰恰选在这一秒在我们身后大吼:“别把动感超人的斗篷拽下来,你会把他弄坏的!”我想营造的气氛完全被毁了。于是我没再理他的质疑,继续说道:
“我们从地球被招来,就是因为这活儿只有我们能干。在这寒冷的群星之间,这是一项崇高而孤独的使命!庸人是坚持不下去的,所以阿雷科才会寻找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毫无牵绊,不是吗?我们离开父母的地下室和车库,来到这样一个需要我们力量的地方。软件的确可以探测出那些石头,没错。它可能也能追踪它们。但只有人才能——才能——在它们到来之前嗅出它们的到来,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预知能力?”查尔斯瞧着我。
“不完全是。”我说,虽然麦伦声称自己能通灵,但他似乎从来没成功预测过射手什么时候会来我们的地盘撒野。“我说的是感觉。预感。直觉!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词。人类的直觉。在预测目标时,有70%的时候我们比软件更出色,挺厉害的吧?”
“我想是吧。”他说。
我用值班的剩余时间告诉他哪个是他自己的控制台,帮他设置密码、操作偏好之类的。他并没有提很多问题,只是戴上护目镜,聚精会神,你几乎能看到他在Q34-54的小行星之间漫步,逐渐熟悉它们。我开始对他有点好感了,因为凯夫以前用的就是这种方法,这时他说:“我们怎么瞄准?”
万德大吃一惊,以至于把蓝判官的手办都掉了。罗斯科转过头来,摘下护目镜瞧着我,说:“我们不管瞄准的事。老天,你没告诉他呢?”
“告诉我什么?”查尔斯戴着护目镜的脸转向罗斯科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于是我只好告诉他射手的存在,还交代了各种注意事项,比如射手在酒吧里的时候他就不能进去,除非轮到他伺候其中某个射手的时候;如果他擅自进去了他们会如何对待他;还有,他得远离地狱之井,那是射手的宿舍区,除了他伺候某个射手的时候;还有,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能进作战室。
我正在给他解释轮班伺候射手的事,他突然说:“这也太傻了!”
“这是彻头彻尾的作恶。”罗斯科说,“但我们无能为力。他们是射手,你对付不了他们。你要是尝试了,绝对会后悔的。”
“我的合同里可没交代这个。”查尔斯说。
“你要是乐意,可以去找库兹投诉,”布拉德利说,“不过屁用也没有。他管不了他们。他们是射手,谁也取代不了他们。”
“我敢打赌我可以。”查尔斯说。大家只是对他嗤之以鼻,因为,你懂的,谁有射手那样的反射神经呢?他们在射击领域无人能敌。
“你被分到我们这儿来,因为你的测试结果表明你适合当算师。”我告诉查尔斯,“事情就是这样。你干的是自己最擅长的。薪水不错。五年之后就可以走了。你唯一要学的就是凑合过日子。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看着像个聪明人,我以为不用跟他讲第二遍。可我错了。
我们听到穿着靴子的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传来。万德跳起来,抓起他所有的格斗手办,一股脑塞进一个储物箱里。诺曼开始深呼吸。布拉德利溜去厕所了。我只是原地没动,垂下目光。直视射手永远是不明智的。
砰!门猛地开了,他们进来了,是死亡战士大人、鲨鱼和铁兽。他们带着碧姬提姬。我的脸一下煞白。
碧姬提姬是个假人,是他们用一张毯子、一个面具还有几样材料做的。死亡战士大人坏笑着环顾四周,发现了查尔斯。
“碧姬提姬回到他的后宫来了。”他大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啊?碧姬提姬发现了一个新妃子,美得很!碧姬提姬要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
他们咯咯笑着,走到查尔斯跟前,抛出假人,落在他身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假人丢开,他们便把他拽了起来,几个人将他举在中间。他奋力反抗,但他们只是大笑。可他终于挣脱一条胳膊,一拳打在鲨鱼脸上。鲨鱼捂着鼻子开始咒骂,但死亡战士大人和铁兽只是幸灾乐祸。
“嚯!害羞的新妃子得学点规矩了。碧姬提姬要把她带到蜜月套房里,好好教教她!”
惨了。他们把他拽走了。不过,至少这还不是他们干得出的最糟糕的事儿。他们只是要把他塞到某个储物柜里,估计柜子里有几只臭袜子,再把碧姬提姬丢进去陪他。然后他们会锁上柜门,把他留在里面。我怎么知道的?他们也这么对待过我,那是我到这里的第一天。
如果你和我一样理智,你就会耸耸肩,专心干活。可查尔斯不肯罢休。他总是提问题。
比如,虽然射手大部分时间只是玩模拟游戏,负责追踪小行星和计算撞击时间的这些活儿全是算师干的,可为什么他们薪水比我们高?还有,射手甚至黑掉了库兹先生的全息电视,出其不意地投影出他和鳄鱼做爱的动画,还有其他那么多折磨他的小把戏,为什么他也不打算管教他们?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反抗他们?
我跟他解释说这帮人不讲理,指责他们幼稚、粗鲁、恶心统统都没用,他们还挺爱听人家说他们差劲儿。可解释似乎也是徒劳。
他还问这里为什么没有女人,这个问题要解释起来就太丢人了,于是我只是说测试表明男人更适合炮台上的生活。
他本应满足于做一个出色的算师。他的确很出色。他用了一周的时间就对Q34-54了如指掌。有一次我们在舰桥值班,麦伦和我正在讨论《薛定谔之岩》有史以来最差的一集,就是拉拉尔的邪恶双胞胎兄弟在第二季被杀之后又现身的那集。安尼尔正在打开他妈寄给他的三十一岁生日礼物,结果发现是条内裤。这时,查尔斯突然说:“尤金,你可能得查一下Q6-17。我算出来Q14附近有个入侵体。”
“你怎么知道的?”我边戴护目镜边讶异地问。他是对的。的确有个入侵体,在一片火与雪的光晕中翻滚着,距离黄道面还很遥远,但就在Q14的区域内。
“你不会把预测范围延伸到行星的黄道面之外吗?”查尔斯问。
麦伦和我对视了一下。我们从来不预测那么远的距离。有什么意义呢?反正入侵体进入射击范围内之前有充足的时间发现它。
“你不用那么卖力,伙计。”我说,“上方五十度,下方五十度,咱们只用管这么远就够了。扫描软件负责其余范围。”但我发出了警报,虽然作战室在炮台空间站的另一头,我们还是能听到射手的欢呼声。尽管入侵体很遥远,鲨鱼还是可以发射导弹。我们没有看到撞击,要等上至少两个星期,而且我现在不仅要一直监视入侵体,还得监视导弹,确保轨道吻合——可射手们已经开始跺着脚吼起奖金之歌了。
麦伦哼了一声。
“总是这样,”他说,“活儿都是咱们干,他们就按一个破按钮,英雄的头衔就归他们了。”
“呃,事情不一定非要这样啊。”查尔斯说。
“总不能罢工吧,”安尼尔沮丧地说,“咱们是独立合同工。辞职要交违约金。”
“不用辞职。”查尔斯说,“你可以向阿雷科证明你能干更多的活儿。咱们可以又当算师又当射手。”
安尼尔和麦伦露出惊骇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建议我们大家都变成同志呢。我自己也十分震惊。我只好向他解释,测试证明,大家专心做好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才能确保一切顺利运行。
“阿雷科觉得咱们不能身兼多职?”他问我,“他们和其他公司也没什么区别吧?他们肯定想省钱。只要让他们看看咱们两个活儿都能做就行了。射手拿一笔丰厚的解聘赔偿金,咱们自己接管炮台。皆大欢喜。”
“天才先生,你这小算盘只有一个问题。”麦伦说道,“我不会射击。我没有射手的反射神经,所以我才来当算师啊。”
“但你可以学射击啊。”查尔斯说。
“我再给你慢慢重复一遍,好让你能听懂,”麦伦有点抓狂,“我没有那种反射神经,你也没有。咱们活到这么大,已经被测试过多少次了?才能测试、过敏测试、脑扫描、DNA测绘,哪样没做?阿雷科很清楚咱们什么样,咱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咱们是算师的命。你要是觉得自己不是,那就是自欺欺人。”
查尔斯没再答话。他只是轮番看了看我们每一个人。我估计他很寒心,随后他转身埋头在自己的操作台上开始干活。
不过这事并没完。他值班结束后,没有到驾驶舱来打发时间,那他去参加漫画或者本周热门电视节目讨论了?也没有。他带着个人电脑躲到前舱的一个角落打游戏去了。而且也不是随便什么游戏,而是瞄准模拟游戏。从来没见过谁能这么专注而冷漠。有时候他会拆装几个订购来的玩意儿,我估计是模型。
这就好像我们其他人根本不存在似的。作为算师,我们很尊重他。他在发现入侵体方面有种神秘天赋,能比我们其余人提前好多天探测到它们,而且他在预测它们的轨道方面也很厉害。但他有点冷,不太合群。麦伦和安尼尔反正已经觉得他是个怪胎了。B组还有几个人也明显不喜欢他,因为他也对他们说了跟我们讲的那一套。他们很确定他早晚要干点儿什么,结果只会让我们所有人更惨。
他们也说对了。
威尔顿伺候射手的轮值结束后,他把法式女仆围裙拿过来,丢在查尔斯的床铺上。
“该你穿这破玩意儿了,”他说,“他们要你下午两点去酒吧。加油。”
查尔斯只是咕哝了一声,甚至没有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抬起来。
下午两点到了,他还坐在那儿,无动于衷地打游戏。
“嘿!”安尼尔说,“你该去伺候射手了!”
“我不去。”查尔斯说。
“别傻了!”我说,“我们大家都得去,你也一样。”
“为什么?要是我不去就会有可怕的后果?”他把电脑放在一旁,看着我们。
“没错!”麦伦说。A组的普雷斯顿这时冲了进来,脸色苍白。
“该谁去伺候射手了?酒吧那儿没人,死亡战士大人想知道怎么回事!”
“看吧?”麦伦说。
“你会让我们大家都惹上麻烦的,你这个白痴!把围裙给我,我去!”安尼尔说。可查尔斯拿起围裙,把它扯成两半。
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射手的靴子声在走廊中如雷鸣般回响。死亡战士大人和痛苦大师怒吼着来了。
“小女仆!噢,小女仆!你在哪儿?”
随后他们便进来了,现在要想逃跑或躲藏都太迟了。痛苦大师的印第安羽毛头冠都快蹭到天花板了。死亡战士大人咧嘴露出黄板牙笑着,那嘴咧得让他看起来都不像人类了。
“你们好啊,屁眼儿小子们。”痛苦大师说,“如果你们这些姑娘不是忙着自己亲热,其中有一个人应该过来伺候我们的。”
“轮到我了。”查尔斯说。他把围裙卷成一团,抛向他们。“你们从今以后自己伺候自己怎么样?”
“不是我们出的主意!”麦伦说。
“我们想让他去报到来着!”安尼尔说。
“等我们分配惩罚的时候会酌情考虑这些情况的,”死亡战士大人说,“把你们脚朝天铐在厕所里的时候,可能会允许你们不脱裤子。不过,这个新兵蛋子……”他转向查尔斯。“咱们玩个遛狗怎么样?痛苦大师,你带狗链了吗?”
“痛苦大师总是带着狗链,以防恶狗出现。”痛苦大师边说边掏出一条。他走向查尔斯,这时情况失控了。
查尔斯跳下他的铺位。我心想,不,你个白痴,逃跑没戏!但他没有逃跑。他抓住痛苦大师伸出来的手,把他拽到跟前,举起胳膊,仿佛要拥抱他似的,但他没有,他对着痛苦大师的脖子比划了一下,像是痛击一拳的动作。痛苦大师尖叫起来,尿着裤子倒下了。查尔斯对着他的裆部踹了一脚。
又是一片死寂,不过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痛苦大师刚攒够气儿就又尖叫起来。屋里所有其他人都盯着查尔斯,确切地说是他的左腕,因为现在大家都看出来了,他袖子下面的手腕上显然绑着什么东西。
死亡战士大人竟然退后了一步。他看看痛苦大师,又看看查尔斯,又看看查尔斯手腕上的神秘玩意儿。他舔了舔嘴唇。
“所以,那个,是什么玩意儿,泰瑟枪吗?”他说,“那可是违禁品,伙计。”
查尔斯露出一个微笑。我这时才意识到,我以前从未见过他微笑。
“买这玩意儿是违法,可我是买了点零件自己组装的。你打算怎样?跟库兹打我的小报告?”他说。
“不。我只是打算把它从你这儿拿走,傻逼。”死亡战士大人说。他朝查尔斯冲了过来,可接下来发生的不过是查尔斯又电了他一下。他猛地向后摔倒在一张椅子上,捂着被电的那只手。
“你死定了。”他喘着粗气说,“你绝对死定了。”
查尔斯走过来,对着他的裤裆也是一脚。
“我向你发起挑战。”他说。
“什么?”死亡战士大人尖叫过后,喘过气来,终于说道。
“单挑。模拟游戏。”查尔斯说,“我要赢你。就在作战室,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明天下午一点。”
“去你妈的。”死亡战士大人说。查尔斯俯下身,露出泰瑟枪的两个钢质小点。
“你害怕了?不敢接受我的挑战?真是胆小如鼠。”他说。麦伦和安尼尔配合地开始学老鼠吱吱的叫声。“尤金,你去地狱之井一趟,告诉射手他们得过来把这两个家伙撮走。”
就算能有机会补上落下的《神秘博士》剧集,我也不敢去,还好这时死亡战士大人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好吧。”他说,“单挑。你要是输了,泰瑟枪归我,我要把它捅进你屁股里。”
“没问题。”查尔斯说,“随便怎样都行。不过我不会输的。还有,我们谁也不会再扮女仆伺候你们了。明白了吗?”
死亡战士大人对他骂骂咧咧嘟哝了半天,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条件,我们让(正在哭哭啼啼抱怨自己心律不齐的)痛苦大师做了证。两人能走动之后,便彼此搀扶,蹒跚着回地狱之井去了。
“你疯了吧。”他们走之后我说道,“你明天去作战室,他们肯定带着六瓶苏打水和一罐丙烯颜料等着你呢。”
“可能吧。”查尔斯说,“但他们会退缩的。你们这帮小丑还没明白吗?他们只会对着石头开火,他们不知道怎么面对反抗。”
“他们还是会赢的。你一个人没法电倒他们所有人,一旦他们把泰瑟枪夺过去,你就完蛋了。”
“他们不会从我这里抢走的。”查尔斯说着,卷起袖子,把系在胳膊上的泰瑟枪摘了下来。“明天我不戴,给你戴。”
“我?”我退后一步。
“我的储物柜里还有一个。你们还有谁想要?”
“你有两个?”
“我!”安尼尔跳上前来,“所以我们就像你的保镖?太棒了!你能再做几个吗?”
“不需要了,”查尔斯说,“明天会改变一切。”
说实话,我们第二天往作战室走的时候,我的双膝一直在打架。B组和C组的所有人都来了,人多力量大嘛。如果我们被射手狠狠收拾了一顿,至少当中有几个人应该能逃出来。而且,万一查尔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我们也都不想错过目睹这一幕的机会。
这帮人实在让人尴尬。诺曼和罗斯科穿戴上绝地武士的全套装备,包括他们的破烂光剑,反正其实只是全息光束。布拉德利穿着一件“快乐蝙蝠桑”外套。安尼尔戴着他的“神秘反派”幸运帽。我们都充满创造力,个个独一无二,没错,可……要去找一帮可怕而愚蠢的浑蛋单挑决斗的时候,穿成这样大概不是最佳选择。
我们到了,他们正等着我们呢。
我们的舰桥总让我想起寺庙或圣地之类的,显示屏上的画面无比美丽,在黑暗中闪耀。可作战室却像独眼巨人的山洞。这里没有我们那种壁挂显示器,只有瞄准控制台的红灯,屋子另一头有人竖起一盏黑灯,使血红的全息海报上的骷髅、恶魔、吸血鬼在黑暗中似乎都枯萎了。
这屋子里全是体臭,挥之不去,射手们也没办法,因为他们都得穿黑色氯丁橡胶衣,不像我们穿的天然材质那么透气。屋里还有一股尿味。射手打游戏的时候,是不会因为小便这种琐事离开控制台的。
这一切就够糟的了,再想想我看到射手们把打印纸卷实当成手柄,塞进合成材料水瓶做成军棍,那是什么感觉。他们站在那儿,对我们怒目而视。我看到了死亡战士大人、鲨鱼、坏蛋教授、魔鬼梅菲斯、征服者、铁兽、猿猴杀手、食人叔……每一张脸孔都是我经过数月屈辱伺候之后所熟识的,除了……
“痛苦大师哪儿去了?”查尔斯漠然环视四周,开口问道。
“他忙着呢,没空看你们这些渣渣丢人。”死亡战士大人说。
“他被送到下面的火星医务室去了,因为他说胸口疼。”魔鬼梅菲斯说。其他人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查尔斯脸上灿烂起来。
“真可惜!咱们开始吧,绅士们。”
“我们为你专门准备了一台特别的控制台,娘娘腔。”死亡战士大人带着邪悉的谄媚表情边说边指指一部控制台。查尔斯看了一眼,放声大笑。
“别搞笑了。我就用这边这台吧,你用旁边这台。咱俩并排打,这样方便大家观战。这样才公平,对吧?”
他们的脸阴沉下来。但安尼尔和我袖起手,露出泰瑟枪的叉齿,射手们虽然还在低声抱怨,但让步了。他们从控制台上清理掉空瓶子和零食口袋。终于能看到他们低声下气一回,感觉真不错。
查尔斯在自己挑的控制台前坐下,用控制球下达了几个快捷指令,便调出模拟菜单。
“你们就只有这些?”他说,“好吧,我建议打九局。《全息死亡2》、《流星噩梦》和《即将湮灭》各三局。累积分数最高的人赢。”
“没问题,屎蛋。”死亡战士大人说。他坐了下来。
于是他们调出《全息死亡2》,我们都凑过来围观,尽管射手的冲天臭气足以让我们眼里盈满泪水。全息屏幕亮了起来,一片阴沉的绿雾,敌舰已经开始朝我们飞来。查尔斯开了三次火的工夫,死亡战士大人才刚开一次。虽然查尔斯有一炮没中,但另外两炮足以让一艘巨型巡洋舰受到足够破坏,它着火了。死亡战士大人那一炮打中了打头阵的一艘侦察船,虽然这个目标分数比较低,但他只用一炮搞定。两台机器的分数都是1200分。
查尔斯又飞快开了两炮,把燃烧的巡洋舰解决了——它的舷窗闪着红光,最后在闪闪发光的尘埃圆柱体当中内爆了,非常壮观。但死亡战士大人颇有章法地挑着小目标打,因为如果准头足够,就能一炮一个,他的准头确实可以。查尔斯继续炮轰大型目标,而且没再打偏过,于是两人分数几乎一直不相上下,可随后,最后一艘星际毁灭者炸了,查尔斯突然就以绝对优势领先了,他的分数是死神的两倍。
此刻我们都在大吼大叫,射手们发出猩猩般的嘘声,我们——呃,我们的叫声估计也跟猩猩差不多。下一局开始了,星舰再次出现,但这次它们也会开火反击。查尔斯接连开了三炮才明白如何打开防御盾,射手已经开始幸灾乐祸,把他们的大棒敲来敲去了。
但他马上就开始防御,而且做了一件让我出乎意料的事,那便是瞄准飞船的炮眼,先一炮使对方丧失攻击能力,然后再用密集火力干掉它。我甚至都没有时间看看死神打得怎么样,不过他的伙伴们突然就不再给他鼓气了。这局结束的时候,他的分数连查尔斯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第三局开始,虽然这次炮眼位置不是静态的,而且他们得在舰队中间灵活机动,但这局还是进行得飞快。查尔斯的一些战术是我绝对不敢做的,他满不在乎地在巨型巡洋舰周围和下方盘旋,在炮眼之间穿行。老天啊,他一次又一次逼近开火,似乎根本不可能在星舰爆炸前安全脱身,可他每一次都成功了。
死亡战士大人似乎没什么动静。他只是保持一个姿势坐着,一有东西进入射击范围就开火,尽管他成功干掉一艘星际毁灭者,但他这局结束的时候分数远远落后于查尔斯。
如果我是死亡战士大人,肯定就放弃了,但射手们开始急了,冲他骂着各种难听的话,我觉得他不敢放弃。
《即将湮灭》开始的时候,我憋不住要去厕所,当然了,我得一路跑回炮台另一头,去我们自己的厕所。因为我是绝对不会用射手的厕所的,作战室已经臭成这样了。直到解开裤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泰瑟枪,我竟然在担任查尔斯的保镖时擅离职守,实在是太蠢了。于是我赶快解决,一路往回跑,结果碰到了正在走廊里逡巡的库兹先生。
“你好啊,尤金,”他说,“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打游戏呢,”我说,“我得回——”
“可你现在是在射手的地盘上吧,”库兹先生环顾四周,“你不是应该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吗?”
“呃——我们在比赛呢,库兹先生,”我说,“新来的家伙在跟死神——我的意思是,在跟佩维·克兰道尔比赛。”
“真的?”库兹先生露出一个微笑,“我还想呢,不知道查尔斯能忍射手多久。很好,很好。”
他的语气别有深意,但我当时没时间细想。我只是匆匆告别,继续开跑,看到射手似乎根本没注意我刚才不在,我才如释重负。他们都紧紧围在控制台边,谁也没出声音。能听到的只有不断开火的piu-piu-piu的声音,还有炸弹爆炸的轰鸣。随后一道红光一闪,我们的人都发出胜利的欢呼。布拉德利跳上跳下,罗斯科跳起胜利之舞,直到有个射手威胁说要把光剑戳进他的屁股里。
我从安尼尔和麦伦之间挤进入堆,正好听到查尔斯宣布道:“我看你没戏了,克兰道尔先生。咱们收摊吧?”
我看了看他们的分数,简直无法相信死亡战士大人败得有多惨。但死亡战士大人只是发出怒吼:“我不这么想,小兔崽子。闭嘴继续!”
现在这局是《流星噩梦》,两人仿佛都在凡奥尔特小行星带上,直面那些岩石,控制台或轨道计算所带来的距离感的慰藉都消失不见。他们向前冲的时候,我无法抑制自己想要躲闪的冲动。我看到有个射手也不由自主地举起胳膊,仿佛想要徒手推开入侵体。
这局打得很惨烈,的确称得上是噩梦,因为他们俩都不可避免地遭到巨大损失。他们只能在自己最终毁灭之前干掉尽可能多的目标。每当两人之一挨了一炮,就会有一道炫目的闪光,使屋里所有人暂时失明。我不知道正对屏幕的查尔斯和死亡战士大人是怎么保持射击准确度的。
不过第二局开始不久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他们俩都有点闪光盲了。查尔斯的准头大概能保持在三分之一的水平,可死亡战士大人开始随意疯狂扫射,我估计他大概已经放弃瞄准了。他的丑脸上一片龇牙咧嘴的绝望神情。
现在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他了。他的总分落后查尔斯太多,根本没可能赶上来。射手们也都心知肚明。我看到粉碎博士扭头和食人叔嘟哝了一句什么。他牢牢抓住他的军棍。我焦虑地拉住安尼尔的胳膊,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就在这时,入侵警报响了。所有射手都警觉起来。死亡战士大人环顾四周,困惑地眨着眼,查尔斯却像专业人士一样摆弄着操作球,游戏界面突然消失了,我们面前只有空空如也的控制台屏幕。扩音器突然响了起来——后来我才发现,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它——我们听到普雷斯顿大叫着:“你们这帮人!有入侵体来了,速度很快!先别玩了!它在——”
“Q41!”食人叔向前倾着身子看到控制台上显示的数据,说道,“从我的座位上滚下来,毛孩子!”
查尔斯没有答话。他用操作球不知干了什么,入侵体便出现在屏幕上,仿佛还是一局《流星噩梦》的游戏。这玩意儿大得出奇。这是他自己负责的区域!他怎么会没看见呢?查尔斯不是比我们所有人都能更早发现入侵体吗?
它周围出现一个红框,里面显示出各种数据,数字跳得太快,我根本看不清,只知道它显然正在高速逼近。所有射手都发狂了,朝查尔斯大吼,叫他从座位上下来。他却在他们和我们的众目睽睽之下,瞄准入侵体,开火了。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动作静止了。时间凝固了,除了屏幕上,一片新的数字以绿色显示,还有一片黄色的数字跳了出来。它们就像老虎机上的水果一样滚动着,一组数字增加,另一组减少,速度都越来越慢,直到最后两组数字变得一样。随后,它们不约而同升到屏幕上方,合二为一。
“命中了。”普雷斯顿的声音在扩音器中响起。“十二天十三小时四十二分钟后抵达目标。遥测已确认。”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这时我才明白:查尔斯不是没看见这个入侵体,他数天前就发现了。这整件事都是他安排好的。他挑了这个时间单挑,知道入侵体会打断比赛,需要有人当英雄来上临门一脚。这时就该他出场了。
可问题是,我们下边那颗星球上有很多人,如果流星发生撞击,他们可能会送命。我的意思是,我们到这上面来,不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儿的发生吗?
最后安尼尔用搞怪的声音说:“那……这次的奖金归谁啊?”
“他怎么可能成功呢?”魔鬼梅菲斯声音嘶哑,充满难以置信的语气,“他是个算师。”
“给我起来,浑球。”食人叔抓住查尔斯的肩膀说。
“给他来一下。”查尔斯说。
我还没傻到不能动弹,可安尼尔盼这一刻已经盼了一天了。他跳上前,电了食人叔。食人叔倒下了,哑着嗓子嚎了一声,其他射手都快速往后退了退。安尼尔盯着食人叔,眼中露出惊叹之情,还有可怕的欢乐。突然,控制台前空出一大片地方,足以看清死亡战士大人坐在那儿,痴痴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泪流满面。
查尔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输了。”他对死亡战士大人说。
“你们的恐怖统治结束了!”安尼尔朝射手们挥舞着泰瑟枪大喊。其中有一两个人躲闪开,可大部分人只是一脸惊愕。查尔斯转向我。
“你擅离职守了,”他说,“没用的白痴。麦伦,把泰瑟枪从他身上摘下来。”
“是,长官!”麦伦说完,抓起我的胳膊,卷起袖子。他正在解开泰瑟枪的带子,我们听到走廊传来一声笑声。所有人都转过头去。是库兹先生,袖着手靠在门边。我这才意识到他一定是跟着我过来的,也看到了后面的戏剧性一幕。安尼尔把他戴着泰瑟枪的手藏到背后,露出惊慌的神情,可库兹先生只是微笑起来。
“你们忙你们的。”他站直身子,离开了。我们都听到了逐渐远去的口哨声。
后来我们才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或者说,是我们有可能得知的全部真相:查尔斯不是从他父母的车库或地下室被招来的,而是从精神病院。库兹先生一开始就知道,这其实是他特意要求的。
我们都觉得,既然查尔斯证明不需要射手了,我们算师要迎来光明的新生了。我们以为阿雷科会终止他们的合同。但其实并非如此。
粉碎博士和食人叔去找查尔斯进行了一次私人谈话(不过麦伦和安尼尔也在场)。他们彬彬有礼。既然痛苦大师不会再返回炮台,而是违约结束合同,回地球老家去了,他们建议查尔斯转行当射手。不仅如此,他们还表示愿意为他提供至高暗黑勋爵的头衔。
他答应了。我们都极其震惊。这简直是天字第一号背叛。
可随后,我们再次大吃一惊。
查尔斯·提德没有给自己起愚蠢的射手绰号,比如战神、铁拳或者终结者之类的。他说,从此以后我们都要叫他斯提德。他没有订购带有尖刺、铆钉和刘海的氯丁橡胶衣,而是……而是……三件套西装,还要打领带。还有圆顶礼帽。他问安尼尔和麦伦要回了那两把泰瑟枪,自己戴上,就藏在他熨得挺贴的袖子下面,这令他们很是沮丧。
随后他为所有其他射手也订了新装。他分发浅灰蓝衬衣和暗色西装的时候,他们肯定大吃一惊,但谁也没有反抗。那时他们已经知道他一开始为什么会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因为他杀了三个人。所以也没人敢在他背后嘟哝什么,哪怕他下令摘下所有全息海报,全部丢进聚变反应炉,还要把作战室重新粉刷成鸽灰色。
我们简直要不认识这些射手了。他要求他们洗澡、理发,每次他下命令时他们必须敬礼。他们吓得要死,特别是他在他们每人的控制台上方挂起除臭剂之后。作战室变得整洁明亮,除了控制台的音效和查尔斯偶尔平静地发号施令,再无声息。他也很少需要提高音量。
库兹先生依旧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看书,但现在他看书时脸上挂着微笑。也没人再管他叫“裤子学监”了。
这些事其实挺糟糕的,可是在查尔斯——呃,我是说斯提德——的管理下,事情变得高效多了。奖金发得更勤了,因为大家干活都更卖力了。而且射手也逐渐开始崇拜起他来。
他没来骚扰我们。我们很是感激。
汪梅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