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允夏
李允夏是一位韩裔美国作者,自二十一世纪初开始发表科幻小说。她在博客上写道:如果我写作方式正确,那么我的故事就是围绕一系列埋伏展开的,并赋予读者尽可能多的惩罚,特别是对读者的糟糕猜想给予惩罚。对于读者来说,这可能是一种有敌意的态度,但如果我以友好合作的方式来构思故事,我就会厌倦并放弃。
《星际旅行的矢量字母表》探索故事的边界,并以精炼的形式展现了斯塔普雷顿式的时空展望。
宇宙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文明,有些将星际旅行视作闪亮飞船的航行,还有些则认为那是在夜色裂缝中穿梭。有些文明将远航视为移民的必需手段,用鸟儿或蝴蝶的名字给他们的飞船命名。某颗红色星球的种族拥有数百种语言,但他们不再用其中任何一种提及这颗星球的名讳,不过他们用它旋涡般的光装点其他星球的天空,将它的光谱线条蚀入他们的飞船船舷。
他们最广泛的宗教是对多角的火灾之母梅莉莎雅的崇拜,不过它并未传遍宇宙。大家公认梅莉莎雅是灾难与疾病之神,在分配伤病时不偏不倚。她的恩赐都是不祥之灾,往往带着锋边锐角。星船便是她的一位信徒发明的。
她的牧师笃信她对信徒的膜拜无动于衷,完全沉浸于自身的冷漠宁静之中。一位哲人曾说,人们将苦灰与偶然之酒献祭于她阴冷潮湿的祭坛,并非因为她需要这些供品,而是因为应该感谢宇宙的运行。当然了,这种说法无法阻止有些信徒的祈愿尝试,不过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慷慨解囊,牧师才得以繁荣兴盛。
梅莉莎雅被描述为这一种族的女人形象,没有眼睛,个子矮小,但她的影子却能给世界留下伤疤。(她的种族在偶像描绘方面一直不太精细。)她倚着一杆歪斜的权杖,上面刻满恶毒的字句。她在诗歌中的象征是卷着烟雾的风、恶心、突然落入虚空。
大概并不出人意料的是,梅莉莎雅的种族认为他们的旅行是恶疾暴发,是他们凭一己之力难以遏制的一场大火。他们到访的文明将习得建造梅莉莎雅星船的方法,并被它的运行所感染。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他们应当躲藏在自己的烛光世界上,以免梅莉莎雅那可怕的无言目光落在其他文明上,为这些文明带来厄运;他们认为应当禁止一切星际旅行。但那些被称为“梅莉莎雅的崽子”的朝圣者总能找到法子。
一些诗人充满恐惧地提及,终将有一天,远方文明都会被这场可怕的技术大火波及,沦为梅莉莎雅心血来潮的牺牲品。
在线性代数中,矢量空间的基础是所有矢量均可获得独一无二表达方式的字母表。需要记住的是,有很多这样的字母表。
在伟大或渺小的文明的旅行中,每种交通方式都是一个字母表,表达了他们对宇宙不可逆的丧钟的理解。假定隐含的宇宙在每例情况中都是相同的。
伊奥沙人珍视一切记录。自这一民族的历史初期,他们便编订森林的记录,方式是将树叶压制在一起,聆听它们有关虫子翻滚和太阳转动的秘密。他们向世界上转瞬即逝的事物朗读颂歌,这些颂歌记录了崎岖大地上的脚印,汹涌大海上的泡沫。他们将字母表以向前、向后和上下颠倒的方式写入反射的云光,将大地裂开的岩层中倒退的时间视为神圣诗歌。
因此,伊奥沙人编纂了海量藏书。在他们居住的世界上,就连空气中的尘埃上也有量子墨水书写的断断续续的标记。他们的一些预知者预言了知识将会过剩,他们将会在行动或呼吸中不可避免地吸入一些出乎意料的事实——从某片草地上的中子数量到夏眠蜗牛的习性。当然了,最终产物将是一个知识渊博的社会,每个人都戴上某种由事实和令人迷醉的虚构故事所混合组成的独特冠冕。
这种偏执的另一面也是这个社会的最大恐惧。有一天,他们的城市终将全部化为无序的灰烬。有一天,他们所有的书籍都终将如落叶飘零四处。有一天,终将无人知晓他们曾经知晓的一切。有一天,他们的藏书的腐烂残骸也终将完全分解,与这个世界的破败遗迹和无意义的涂鸦混杂一处,热寂的反潮流。
伊奥沙人并不将他们的星船称为船,而是称之为古抄本。他们在这项无休的档案事业中投入了不计其数的时光。尽管他们已经研发了早期的星船——的确,他们对知识如此热爱,怎么可能发明不出呢——他们的科学家却拒绝休息,直到他们设计出以信息为燃料的飞船,并将它作为飞船的常规操作方式纹在宇宙的娇嫩皮肤上。
伊奥沙人每次建造一个古抄本,都会以精心选择的记录集装点它,这些记录集都以对星船有价值的方式写就。随后,船员便将它带往宇宙各处,完成誊写。伊奥沙古抄本几乎不关心目的地,因为重要的仅仅是旅行这一行为,不过他们也会避开具有潜在敌意的外星人。
当每个古抄本完成其使命之后,便会失去全部活力,漫无目的地飘荡到不知何处。伊奥沙人非常长寿,但就连他们在这一命运下也有可能陨灭。
远方文明对漫游的伊奥沙星船已经司空见惯,但迄今仍没有哪个文明成功破解伊奥沙人花费如此心血保存下来的知识轨迹。
他们的大部分近邻都将他们称为舞者。并不是说他们的社会成员比普通人对舞蹈更有兴趣。的确,他们有开掘金属的舞蹈,有入梦的舞蹈,也有风烛残年而逝的舞蹈。他们有阳春白雪的仪式,也有下里巴人的歌谣,他们的节日向所有人免费提供弥散的水雾饮用,铃锤闪亮的铃铛遵照古历时刻鸣响。不过这些习俗与他们的邻星也只在细节上有所差异,本质并无不同。
不过,他们的历史学家喜欢讲述他们不久前与另一个遥远星团的外星人开战的故事。关于这场战争的导火索究竟是什么,大家始终没有达成一致,但似乎是对某个流言坑的开采权的世俗口角。
那些外星人在星际战争方面还很稚嫩,他们在遵循惯例方面有很大困难。为了更好地理解敌方,他们让礼仪专家肩负起解读舞者行为的使命。因为舞者每次在深空中开战时采取的战术动作都是一样的,在需要撤退时,撤退战术也是每次相同,非常精确。礼仪专家着迷于那些足尖旋转、螺旋和翻滚的动作,推测说舞者社会可能受到责任的严格管制。他们的寓言家对舞者的晚宴、献祭,对玻璃碎片的活跃排列及其各种含义写下了风趣夸张的故事。
直到战争后期,外星人才意识到舞者飞船的战术动作与礼仪毫无关系。那其实是星船正常运转的表现,如果没有这些动作,飞船就无法动弹。外星人本可以利用这一知识取得全面胜利,但此时他们的文化已着迷于他们自己想象出的舞者社会,于是双方达成了硕果累累的停战协议。
如今,舞者之族经常钦佩地谈及外星人创作的关于他们的故事。年轻一代尤甚,他们开始模仿外星人寓言中描述的那个高雅的礼仪社会。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幻想很有可能取代舞者的原生文化。
尽管基亚提人当中也有雕塑家、工程师和雇佣军,但他们最为人知的是商人。基亚提飞船在很多地方都受到欢迎,因为他们愉快地带来政府的破坏性言论,变成化石的乐器,还有精致的外科器械。他们带来低语着睡眠迫近和糖衣暴行的冷酷枪支。他们说,只要是你描述得出的东西,基亚提人都能卖给你。
基亚提人一般用物物交换的方式来交易。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宇宙也能理解的语言。他们的智者花了很多时间从守恒定律角度来证明盈利动机的合理性。大部分人都同意利润是熵的文明化应对方式。你大概料想得到,商人们在交易中的贪婪程度各有不同。不过他们自己也常说,价值是随环境而变化的。
基亚提人的确也有算得上是货币的东西。那便是他们的星船。所有的外星人星船都与他们自己的星船按汇率换算。基亚提人生产了很多星船,囊括了不计其数的用途。
如果基亚提人认为有必要以这种货币支付或接受款项,他们就会花费数月,有时甚至是数年,根据需求重新装修他们的星船。因此,每个商人同时也都是工程师。星船设计师做了一些将星船模式化的尝试,但这至多也不过是有害无益的做法。
一位基亚提预知者写到了不同宇宙之间的贸易,这种贸易需要最大规模的星船。基亚提人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能和宇宙本身做交易。他们正在缓慢积累财富,等待着把小额货币兑换为大额,好让他们实现这个新目标。他们很少与外人谈及此事,但他们大部分人都深信,没有人能比他们开出更好的价格。
一个小文明声称发明了一种星船,能够杀死每一个使用者。这一刻,星船还在此处,船上的每个人都一切安好,至少和之前别无两样;下一刻,它便出现在另外一处,船上只剩下一具具尸体。微波窸窣跨越遥远距离传送来的记录很有说服力。另一些配置不同的飞船上的观察者有时会跟踪这些自杀星船,他们对报告都做出了证实。
他们的大部分邻居都无法理解他们为何执著于这一致命发明。邻居们说,如果这些人的目标是找到修复这种可怕漏洞的方法,那还可以理解,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他们当中有部分人自愿试验死亡星船的每一代新型号,人数虽少但也足矣,这些人对自己的命运很少抱有什么幻想。为此,一些邻星人出于恻隐或好奇向他们提供了一些自己的古老安全的技术,开价很低,只为让他们保留尊严,但他们每次都礼貌拒绝了。毕竟,他们自己也有安全的星船技术。障碍并不在于知识。
有时,其他种族的志愿者也会来参加实验,前提是存在不会受到星船的特殊辐射影响的种族。(星船的致命性似乎对星船结构没有任何长久影响。)迄今为止,实验结论都得到了验证。估计只要有人参加实验,这一结论都会一直成立。
还有一些文明发展出了更为灵敏的星船,只为推动战争,不过这是老段子了,你已经知道它的结局了。
——谨以此文献给萨姆·卡博·艾什威尔
汪梅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