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尔·格雷戈里
达里尔·格雷戈里是土生土长的芝加哥人。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就凭借几篇试水作赚得第一桶金,此后却蛰伏十年才重操旧业。复出之后,他凭借2008年的长篇处女作《喧嚣》赢得了专门颁发给奇幻处女作图书的克劳福德奖,第二部长篇《恶魔字母表》亦被《出版人周刊》提名为2009年度最佳。
《第二人称,现在时》中设定了一种能摧毁自我构建的药物。故事发生在一位花季少女身上,偷梁换柱的“新自我”,其实由她的精神科医师于两年前照顾抚养。现在她得回到曾抚养她“原自我”的家庭。她保留了“原自我”的记忆,但那并非她自己。
试想,“我呼吸”,这个“我”是多余的。没有别的你来自称“我”。我们说的“我”就像一扇弹簧门,随说话人吸气呼气而或开或闭。
——铃木俊隆
我一度认为大脑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直至我意识到这个想法来自何处。
——伊莫·菲利普斯
我走进办公室时,S医生正靠在办公桌上,一脸真诚地对死去女孩的父母说着话。他心里很不痛快,但抬头时为我挂上一脸微笑。“她来了。”他说道,好像游戏节目主持人在展示大奖。椅子上的两人立即转头,苏布拉马尼亚姆医生暗地里向我抛来一个鼓励的眼色。
率先站起来的是父亲,国字脸上疙疙瘩瘩,肚子很结实,但圆滚滚的像是藏了个篮球。和先前探视时一样,他几乎拧着眉头,尽量让表情与心情相配。而母亲呢,早就哭起来了,她的脸上写满各种情绪:欣喜、恐惧、希望、释怀。真是太难为她了。
“噢,特蕾莎,”她说,“准备好回家了吗?”
他们的女儿名叫特蕾莎,大约两年前死于药物过量。自那时起,米奇·克拉斯和爱丽丝·克拉斯来这家医院找过她十几次,不顾一切地想让我当他们的女儿,在他们脑子里,我已经是他们的女儿了。
我的手仍停在门把上。“我还有选择吗?”官方文件上,我只有十七岁,没钱,没信用卡,没工作,没车,属于我的财产不过几件衣服。而住院部最壮实的安保员罗毕尔托就在我身后的走廊里,堵住我逃跑的去路。
特蕾莎的母亲似乎一度停止了呼吸。她体格纤细,单独站着的时候看上去瘦高瘦高的。米奇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接着又收了回去。
同往常一样,只要爱丽丝和米奇来探望,我总感觉像闯进了一部肥皂剧,却没人给我递台词。我直直地看着S医生,他的脸上凝固着职业的微笑。过去一年里,他曾屡次说服这两人让我继续住院,但如今他们再也不听了。他们是我的法定监护人,已经替我制定好了各种计划。S医生转开视线,揉着鼻梁的一侧。
“这就是我的想法。”我说。
做父亲的怒目相向,母亲则涌出新一轮的泪水,一路哭着出了大楼。苏布拉马尼亚姆医生站在门口,双手揣在口袋里,望着我们驾车离去。我这辈子——整整两年的这辈子,从没有这般记恨他。
那种药物名叫“禅”,又名“丧尸”,或代称Z。我对它谋杀特蕾莎的过程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可真多亏了S医生。
“眼睛瞄瞄左边,”一天下午,他吩咐我道,“现在瞟瞟右边。眼球移动的时候,房间的景象会模糊吗?”他等着我重复了一遍动作,“不模糊吧,没人能看出来。”
这类现象总能激起脑科医生的兴奋和疑惑。不是看不出模糊,而是被大脑完全剪辑掉了。首先跳过它——左眼视野,右眼视野,没有中间地带——再扰乱个人的时间感,使之觉察不到任何错漏。
科学家们认为,大脑一直在将没用的东西剪辑掉。他们给患者身上连接各种导线,让他们举起一根手指,听口令随时移动。每一次,在患者有意识地决定移动手指之前,大脑早早地就开始向手指传输信号了,时间差最长可达120微秒。S医生说能看到大脑预先的热身,之后患者才有意识地去想“动吧”。
真怪,而且越想越觉得怪。我最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
实际作出决定的,并不是我们意识到的心智——这个“我”会想,嘿,我渴了,我要去拿那杯凉水。但在你意识到自己渴的时候,指挥手移动的信号已经沿着手臂发送到半路了。思维不过是事后的想法。与此同时,大脑吩咐道,我们决定让你移动手臂,请这样考虑吧。
这种时间差通常不超过120微秒,而“禅”能将它扩大到几分钟,乃至几小时。
假如你遇到嗑Z的人,也看不出多大异样。他们的大脑仍在作决定,身体仍旧听从指令。你可以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会回答。你们可以互相讲笑话,出门吃汉堡,做功课,交欢。
但是,对方的意识并不清醒,没有“我”的存在。你就像在跟电脑聊天一样。如果两个嗑“禅”的人交谈——“你”和“我”——就好比是两个木偶在对话。
这是个小女孩的房间,四处洋溢着青春气息。毛绒公仔挤在书架和窗台上,紧挨着一摞摞基督教摇滚CD、几把发梳和几瓶指甲油。墙上贴着《青少年》杂志的海报,旁边的记事板上挂着足球勋章和自二年级起获得的业余体操联赛奖牌。桌子上摆着一枚方形饰板,上书“我承诺……”,劝诫年轻基督教徒克制婚前性行为。墙上到处都贴着或钉着照片:参加圣经夏令营的特雷莎,平衡木上的特雷莎,与青年团契朋友搭肩的特雷莎。每天早晨她一睁开眼睛,眼里就有上千件物品提醒她,她曾经是谁,她一直怎样生活,应当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抱起放在床头显眼位置的大毛绒熊猫。它看起来比我年龄还大,脸部的毛已经磨得往外冒棉花了,纽扣做的眼睛在白线上吊着——以前就补缝过,也许不止一次。
特雷莎的父亲放下那小得可怜的背包,里面装着我从医院带来的所有东西:洗漱用品、一两件换洗衣服、五本S医生的书。“我猜老阿布熊一直在等你。”他说。
“是阿布熊猫。”
“对,阿布猫!”我叫出玩具的名字让他很高兴,好像证明了什么似的。“知道吗,你妈妈每周都打扫这间屋子,你会回来的,她深信不疑。”
我从没来过这里,她也不会回来了,但我已经懒得纠正他们用的代词。“嗯,好温馨。”我说。
“她前段时间可操心坏了。她知道人们说三道四的,也许把责任推到她头上——推到我俩头上,真的。她担心他们说你坏话,受不了他们把你看成野丫头。”
“他们?”
他眨眨眼。“教会。”
啊。教会。对特雷莎来说,这个词语承载了太多,早在几个月前我就已放弃厘清其中的情感与内涵了。他说的教会是那栋达文波特基督教堂的红砖建筑,束束阳光射入一排排彩釉玻璃窗,灰尘飞舞,高高的窗户塑成墓碑的形状。教会既是上帝又是圣灵(却不包括耶稣——他是分开的,是个体,我不清楚为什么),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教会是指其会众,数十、上百人早在她出生前就知道了她的存在。他们爱她,时刻关注她,对她踏出的每一步都会作出评价。简直就像有一百个保护欲过强的父母。
我差点笑了出来。“教会觉得特雷莎是野丫头?”
他狠狠瞪我一眼,不知道是因为我轻慢了教会,还是因为我一直提他女儿的名字。“当然没有,只是你让太多人担心了。”他的声音保持着一本正经的语调,或许他女儿一听这声音就心里发虚。“知道吗,教会每周都为你祈祷。”
“是吗?”以我对特雷莎的了解程度,我敢肯定这会让她痛心入骨。她总是为别人祈祷,不是别人祈祷的内容。
特雷莎的父亲望着我,希望我脸上能绽现一丝羞惭,甚或几许泪滴。从知错到忏悔应该只有一小步之遥,但我很难把这当回事。
我坐到床上,把床垫压出一个深凹。真不习惯,双人床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周围只剩几英尺空间,我该去哪里冥想呢?
“那么,”特雷莎的父亲开口了,声音缓和了些,也许是以为自己赢了,“给你一点时间换衣服吧。”他说。
他走到门口,却没有离开。我站在窗边,但能感觉到他还在原地,等待。最后,这怪怪的感觉迫使我转过身。
他正盯着地面,一只手扶着后颈。也许特雷莎能意会出他的心境,可我做不到。
“我们是想帮你,特雷莎。但有好多事我们就是弄不明白。谁给你的毒品,你为什么跟那个小子跑了,为什么会——”他的手一动,也许想做个愤怒或沮丧的手势,但又克制住了。“真的……很难理解。”
“我知道的。”我说,“我也是。”
他走时带上了门,我把熊猫往地上一推,长出一口气,仰面倒在床上。可怜的克拉斯先生。他只是想知道究竟是女儿自己不要脸,还是被逼的。
如果没事想吓吓自己,“我”就想象有“另一个我”正思索着“我”的存在。比几个木偶对话还蠢的事,无疑是一个木偶自言自语。
S医生说,没人了解心智的真相,人们不知道大脑怎样产生心智,也不真正了解意识。在医院时,我们几乎每天都交谈。发现我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之后——怎么可能不感兴趣呢——他送了我几本书,我们讨论大脑的机制,讨论大脑怎样编制思维,做出决定。
“怎么解释才好呢?”一般是他发起交谈,然后尝试用打算在书中采用的比喻给我解释。我最喜欢的比喻是议会、信使与女王。
“当然,大脑并非单一的整体,”他告诉我,“它由几百万个放电细胞组成,所有细胞整合为成百上千的活性位点。心智的情形也差不多,由数十个节点组成,每个节点都在不停地大声嚷嚷,想盖过其他节点的声音。做决定时,心智里简直是喧嚷鼎沸,引发——怎么解释才好呢,你看过C-SPAN播出的英国议会实况吗?”我当然看过。在医院里,随时都有电视陪伴。“心智议会的议员们利用化学物质和电脉冲高声喊叫,直到某个意见获得了足够音量的齐声呼喊。叮!‘想法’出现,‘决定’做出了。议会立即向身体发送信号要求执行决定,同时让信使将消息传给——”
“等等,信使是谁?”
他挥挥手。“暂时不用管它。”(几周之后,在另一场讨论中,S医生解释说,信使也非单一的个体,而是边缘系统颞区产生的一大波神经活动,负责将新想法的神经图谱与现有神经图谱相协调——那时,我知道“神经图谱”也不过是对另一个极为复杂的概念或过程的比喻,这个领域深奥莫测,我永远也到不了底端。S医生说不用为此烦闷,没人能到达底端。)“信使负责将决定的内容传达给女王。”
“好吧,那女王又是谁?意识吗?”
“完全正确!就是自我本身。”
他朝我这个用功的学生爽朗一笑。S医生一谈起这些东西就忘乎所以,即使我躺在沙发上伸懒腰,故意绷开病号服的领口,他也视而不见。要是我能把两个脑半球掖进一个蕾丝文胸里该多好。
“信使呢,”他说,“负责将消息传达给陛下,告诉她议会做了什么决定。女王不需要知道任何其他的论辩,不需要了解那些被丢弃的可能性。她只需要知道该向臣民们宣布的内容。女王吩咐相应的身体器官执行决定。”
“等等,我觉得议会已经发出信号了吧。你之前说过,在自我还不知情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到大脑在热身了。”
“有意思的就是这里。女王宣布决定,并认为臣民们在执行她的命令,但实际上,他们早就收到指示,而且已经伸手去拿水杯了。”
我身穿特雷莎的运动裤和T恤,光脚走到厨房。T恤有些紧,减肥斗士兼奥运级排毒选手特雷莎略比我纤瘦。
爱丽丝坐在餐桌旁,穿戴整齐,一本书在面前摊开。“哎呀,你今早赖床了。”她轻快地说道。她已经化好妆,头发喷好了定型水。书旁的咖啡杯是空的,她已经等了几个小时。
我四处找钟,发现门口上方挂着一个。才九点。在医院里我总是睡到九点过才起床。“我快饿死啦。”我说。房间里有一台冰箱、一个炉灶以及许多橱柜。
我从没亲手做过早饭。说实话,午饭和晚饭也没有做过。我这辈子吃过的饭都是放在食堂托盘上送来的。“有炒鸡蛋吗?”
她眨眨眼。“鸡蛋?你不是——”她突然站起来,“有的。坐,特雷莎,我给你炒两个。”
“叫我‘莎莎’就行了,可以吗?”
爱丽丝停住脚步,想说点什么——我几乎能听到她大脑棘轮和齿轮的咔哒咔哒声——她又突然大步走向橱柜,蹲下身,拿出一口不粘锅。
我猜测着哪个橱柜里放着咖啡杯,猜对了。我倒光了壶里最后几英寸深的咖啡。“你不用上班吗?”我说。爱丽丝在一个餐饮设备公司上班,特雷莎对细节总是马马虎虎。
“我请假了。”她说。她在锅沿上敲开一个蛋,接着在蛋壳上做了什么小动作,蛋黄便挤出来飞到锅里,随后她将两块蛋壳重叠起来,全程单手操作。
“为什么呢?”
她挤出一个微笑。“你才刚回家,总不能丢下你不管吧。我觉得应该花点儿时间多陪陪你,度过这个调整期。”
“那我得什么时候去见治疗师呢?他叫什么名字?”我即将面对的刽子手。
“是个女治疗师哦。梅尔道医生,在巴尔的摩,明天我们开车去。”这就是他们的大计划。苏布拉马尼亚姆医生带不回特雷莎,他们但凡遇到自称有办法的,都忙不迭地要去试试。“知道吗,她已经成功帮助了很多像你这种情况的人。那里有本她的书。”她朝饭桌点点头。
“那又怎么样?苏布拉马尼亚姆医生也在写呢。”我捡起书,《回家之路:寻找迷失在“禅”中的孩子》。“要是我不配合呢?”
她一言不发地铲着蛋。再过四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S医生说,到时候他们想管我可要难得多。时钟的嘀嗒嘀嗒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响,声音那么大,爱丽丝和米奇不可能听不到。
“咱们先找梅尔道医生试试看吧。”
“先?那之后呢?”她没有回答。我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景象:我被绑在床上,一名神父在我扭曲的身体上方划着十字。这是我的想象,不是特雷莎的记忆——我辨得出二者的区别。再说了,就算这事真的发生在了特雷莎的身上,对方也不会是个神父。
“那好吧。”我说,“万一我直接跑了呢?”
“如果你变成小鱼,”她轻轻地说,“我就变成捕鱼的人去抓你。”
“什么?”我大笑起来。我还从没听过爱丽丝这么讲话,以前的对话没有哪一句不是正经八百,真情流露。
爱丽丝的笑容透着忧伤。“你不记得了?”
“哦,记得呢。”记忆灵光一闪,“《逃家小兔》。她喜欢那本书吗?”
S医生的书写的就是我。唔,其实是针对所有嗑“禅”过量的病友,但我们总数也不过一两千。不论在美国还是其他地方,Z都不是特别流行的成瘾药。它不是致幻剂,不是欣快剂,也非抑制剂,服用之后不会产生兴奋感、甜蜜感,甚至不会有通常意义上“嗑高”的感觉。很难看出它到底哪里吸引人。说真的,我看不出来。
S医生说,大多数毒品都不是用来让你感觉舒服的,而是让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它们的效用是麻木和逃避。“禅”则是一扇艺术级的专业逃避之门。它剥夺信使的权利,将他锁在屋里,使之无法向女王传达信息。神经图谱停止更新,女王无法得知议会的一举一动,亦无须宣读诰令,她沉默了。就是那种沉默令特雷莎之流极度渴望。
但是,它真正诱人之处在于过量服用,这仍是对于特雷莎那样的人而言的。吞下过量的“禅”之后,信使几周都出不来。等他终于被放出来时,他已记不起回到女王城堡的路了。多年来自我更新的整个过程突然偏离了轨道,沉默的女王已无法找到。
于是,可怜的信使做了他唯一力所能及的事。他出门,向遇见的第一个姑娘传达了讣告。
老女王驾崩了。新女王万万岁。
“嗨,莎莎,我是梅尔道医生。”她是个矮矮胖胖的阿姨,有着一张宽心的圆脸,黑色短发已开始染霜。她向我伸出手。她的手指冰凉而纤细。
“你刚才叫我莎莎。”
“听说你喜欢别人这么叫你。你希望我换个称呼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以为,你会让我一遍遍地反复说‘我叫特雷莎’。”
她笑了,坐上一把红色的皮椅,椅子看上去柔软又结实。“我觉得那样没多大用,你觉得呢?我不能逼你做任何一件你不想做的事,莎莎。”
“那我随时都可以走喽。”
“我无权阻止你,但我必须向你父母反馈咱们的进展。”
我父母。
她耸耸肩。“那是我的职责。你要不要坐下来,跟我聊聊来这里的原因?”
她对面的椅子是布面的而非皮革,但仍比苏布拉马尼亚姆医生办公室里的任何坐具来得舒适。整间办公室都比S医生的办公室更为舒心:镶白边的淡黄色墙面,白色布帘后透出光芒的大窗,热带色彩的挂画。
我没坐。
“你的职责就是把我变成米奇和爱丽丝的女儿。我不会乖乖听话的,咱们花再多的时间谈心都等于放屁。”
“莎莎,没人能把你变成除你之外的另一个人。”
“好的,那咱们这边完事儿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虽然本意是想随便看看——从书架上拿起一个非洲娃娃模样的木雕。书架上摆饰着许多书,看上去挺学术,但每列架子都留出了长长的空间,考究地摆放着糖果拐杖、日式扇子以及展示表彰和感谢的方匾。S医生的书架是用来放书的,一本本堆叠在一起,而梅尔道医生的书架则是用来推销她思想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呢,是精神科医生、心理医生,还是别的什么?”这两类人我都在医院见过。精神科医生就是S医生那样的医学博士,有权给病人开药,但我搞不清楚心理医生是干什么吃的。
“都不是。”她说,“我是个咨询师。”
“那‘医生’是打哪儿来的?”
“教育学博士。”她的声音没变,但我觉得这个问题好像惹恼了她,让我莫名开心了一阵。
“好的,咨询师博士,你要我咨询什么呢?我又没疯。我知道特雷莎是谁,知道她做了什么,知道她以前就住在我身体里到处活动。”我把木娃娃放回原处,它旁边是一个玻璃立方体,也许是用作镇纸的。“可我不是她。这副身体是我的,我可不会为了让爱丽丝和米奇找回宝贝女儿,就跑去自杀。”
“莎莎,没人要求你自杀,甚至没人能把你变成之前的那个你。”
“是吗?那他们花钱请你干什么来的?”
“我会尽量解释的。请坐,请。”
我环顾四周找钟,最后发现它放在一个高高的书架上。我在心里设下了五分钟的时限,然后坐到她对面,双手放上膝盖。“说吧。”
“你父母让我和你谈谈心,因为我帮助过像你这种情况的人——其他过量服用Z的人。”
“帮他们做什么?假装自己是另一个身份吗?”
“我是帮助他们重拾自我。你在这个世界的经历告诉你,特雷莎是另一个人。没人能否认这一点。但不管从生理上还是从法律上来讲,你就是特雷莎·克拉斯。你想过要怎么应对目前所处的情况吗?”
实际上我想过,当务之急就是尽快从这个该死的地方出去。“我会想办法的。”我说。
“对于爱丽丝和米奇呢?”
我耸耸肩。“他们怎么了?”
“他们仍旧是你的父母,你也依旧是他们的孩子。过量用药让你相信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这不会改变他们的身份。他们依然负有抚养你的责任,也很关心你。”
“这一点我可没什么办法。”
“你说得对。这是你生命中的现实:有两个爱你的人,你们将共同走过此生。你得想办法和他们重新缔结感情的纽带。‘禅’也许烧毁了你和从前生活之间的桥梁,但这座桥你可以重新修造。”
“博士,我不想修那座桥。你看,爱丽丝和米奇感觉都像是好人,可我宁愿选其他人当我的爸妈。”
梅尔道医生面露微笑。“我们谁都没法自己选择爸妈,莎莎。”
我没有心情赔笑,转而向座钟点点头。“咱们这是在浪费时间。”
她向前探过身子,我以为她要跟我肢体接触,可她没有。“莎莎,咱们聊聊你身上发生的事,这并不会让你消失。你仍旧会在这里,唯一的区别是,你将把那些记忆感召为自己的记忆。你可以既接纳过去,又选择新的生活。”
说得好,就那么简单。我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同时又把它留着。
我记不起自己住院头几周的情形,虽然S医生说我处于清醒状态。我只是在某个时刻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或者说,意识到有一个“我”正在经历时间的流动。昨天晚饭吃的是千层面,今天吃的是肉馅糕。我就是躺在床上的这个女孩。我想,我先是意识到这点,过会儿又忘了,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才开始习惯这个想法。
每一天都超级心累,因为一切常识都新颖得冷酷无情。我盯着控制电视的东西看了足足半小时,它的名称在舌尖打转,但直到护士拿起它替我开了电视,我才想起来:遥控器。有时候会跟着想起一连串的概念:电视、频道、游戏节目。
更糟糕的是和人打交道。他们用陌生的名字称呼我,期望我做出该有的回应。但对我而言,每个探病的人,从夜班护士到保洁员到爱丽丝·克拉斯和米奇·克拉斯,他们的重要程度似乎不相上下——也就是说,根本不重要。
只有S医生除外。他从一开始就存在,我在遇见他之前就已经熟悉他了。他属于我,就像我的身体属于我那般自然。
但这世上其余的一切——那些名字、细节、事实——都得一个个搬到太阳底下晒晒才行。我的大脑像一间阁楼,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有趣的旧东西,塞在一起,杂乱无序。
渐渐地我才理解,我的灵魂居在一套二手房中。然后我意识到,这座房子还闹鬼。
周日的礼拜之后,我被一连串的人围住了。他们倚在前后排的长椅上,探过身来拥抱爱丽丝和米奇,然后是我。他们拍我的背,捏我的手臂,吻我的脸颊。我迅速浏览了特雷莎的记忆,得知这里头有许多人在感情上就像她叔姨姑舅那么亲。如果特雷莎遇到麻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带她回家,供她吃喝,给她床睡。
气氛相当温暖,但不断的拥抱与亲昵烦得我想尖叫。
我满心只想回家脱下这身衣裳。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在特雷莎那些粉嫩小可爱的奢华盛装里挑一件穿上。她的衣橱里全是这些,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合身的,穿上怪是别扭。但她喜欢那些衣服,它们就是她的碎花防身衣。看到一个身穿高领罗兰爱思的田园印花风姑娘,谁会去怀疑她的纯洁呢?
我们逐渐走到前厅,然后沿人行道来到停车场,一路上都有人出其不意地杀出来。我已经懒得将他们的脸和特雷莎的任何记忆配对了。
来到车旁,一群年轻人轮流招呼我,女生们与我紧紧拥抱,男生们则将上身靠过来与我半拥抱:肩膀靠在一起,下身并不接触。其中一个姑娘满脸雀斑,柔软的红色卷发垂落双肩,她放开拥抱之后顿了一会儿,又突然紧抓住我,低声在我耳边说:“真高兴你没事儿,T小姐。”她的语调听上去挺紧张,好像在传递一则密信。
一个男的从人群中挤过来,张开双臂,笑容灿烂。他大约二十九或三十岁上下,头发用睹哩水塑成波浪造型,发型比脸足足嫩了十岁。他身穿笔挺的卡其裤,蓝色牛津衫袖口卷至小臂,格子领带在喉咙处松开。
他用力一抱,差点没把我闷死,而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好似另一对臂膀,令人窒息。我没费什么劲就在特雷莎的记忆里找到了他:青年牧师杰瑞德,特雷莎认识的人中最具精神活力的一个,也是她春心萌动的对象。
“你能回来真好,特雷莎。”他说道,脸颊紧紧贴着我的脸,“大家都很想念你。”
在她过量服药前的几个月,青年团契曾组织过为期两天的周末静修,结束之后所有人乘坐教会的改装校车回来。行程已至晚时,临近深夜,杰瑞德坐她旁边,她靠在他身上睡着了,闻到同样的古龙水味。
“你肯定想念。”我说,“手注意点儿,杰瑞德。”
他的笑容丝毫不减,双手仍放在我肩上。“你说什么?”
“噢,别装了,你明明听到了。”
他垂下手,疑惑地看着我父亲。这一脸无辜装得可真像。“我不明白,特雷莎,假如——”
我的眼神瞪得他退后了一步。那天返程途中的某一刻,特雷莎醒了,杰瑞德仍坐在她旁边,仰面八叉地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嘴巴大张。他的手臂搁在她大腿间,拇指顶着她的膝盖。她当时身穿短裤,肌肤相触的地方热热的。他的小臂距她温暖的胯部仅几英寸之遥。
特雷莎相信他是睡着了。
她也相信是校车的颠簸震得杰瑞德的手臂滑下来,碰到了她短裤的裤腿之间。特雷莎身子一僵,冲动和难为情一齐涌上头,唰的红了脸。
“自己好好想想吧,杰瑞德。”我上了车。
S医生说,我能协助他解答一个大问题:意识为什么存在?或者,换作我最喜欢的比喻来说,既然所有决定都由议会来做,还要女王干什么?
当然,他有一套理论,认为女王的存在只为将故事编圆。大脑需要一个故事来赋予所有决定以目的感和连续感,从而记住它们,以便在将来的决定中用作参考。每一刻都有数万亿种其他的可能性,大脑无法一一分析所有选择,同时又必须从中选出一个,因而需要主体身份及理由。于是大脑制订记忆,让意识为其盖上身份的烙印:我做了这件事,我做了那件事,这些记忆由此成为官方记录,成为议会在未来的决定中用作参考的判例。
“你瞧,女王不过是有名无实而已。”S医生说,“她代表国家,却不等于国家,甚至没有控制权。”
“我觉得自己不像有名无实。”我说。
S医生笑了。“我也不觉得。没人这么觉得。”
梅尔道医生的疗程偶尔会邀请爱丽丝与米奇参与合作治疗,大声朗读特雷莎旧时的日记,观看家庭录像。今天这段录像的主角是不到十岁的特雷莎,她身披床单,目不转睛地盯着马槽里的布娃娃,周围是身穿浴袍的孩子们。
梅尔道医生问我特雷莎当时在想什么。她喜欢扮演马利亚吗?喜欢表演吗?
“我怎么知道?”
“那就发挥想象。你觉得特雷莎当时在想什么?”
她经常要求我那么做——想象她在想什么,假扮成她,设身处地地体会。她在书里将这种方法称为“感召”。她捏造出一大堆自创的术语,随心所欲下达的定义缺乏实际研究的支持。与S医生借给我的神经科学论文相比,梅尔道医生的小书只能算是一本附了脚注的儿童漫画。
“要我说,特雷莎是个虔心信教的姑娘,所以可能喜欢演基督剧的感觉。”
“你确定吗?”
三贤士上台了,三个更年幼的男孩。他们丢下礼物甩出台词一气呵成,特雷莎脸上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接下来轮到她说台词了。
特雷莎生怕搞错,那样所有人的视线会立马聚焦在她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舞台灯光后方黑暗里的观众。爱丽丝和米奇也在其中,等待着每一句台词。我的胸口收紧了,发觉自己正屏住呼吸。
梅尔道注视着我,刻意不掺杂任何感情。
“要我说……”其实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是想拖延一点时间。我在大靠椅上变换了坐姿,将一条腿盘在身下。“我挺喜欢佛教的一点,就是佛教徒将现世理解为前世一系列自我的因缘业果。特雷莎做什么决定都跟我没关系,好赖都是她注定的业报。”
这段托词是我在特雷莎那间宽敞的小女生卧室里酝酿出来的。“你们瞧,特雷莎信基督教吧,所以她可能是想通过滥用药物获得重生,让所有罪恶得到宽恕。这对她来说是完美的毒药:不留尸体的自杀。”
“她当晚想到了自杀吗?”
“不知道。我可以花一两周时间挖掘特雷莎的记忆,不过说真的,我不感兴趣。不管她怎么想,总之她没有获得重生。在这里的是我,还背负着她的包袱。我就是替她驮包袱的驴,是她转世成的驴。”
梅尔道医生点点头。“苏布拉马尼亚姆医生信佛,对吧?”
“对,可是跟这……?”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不免翻个白眼。S医生和我讨论过情感迁移,我知道自己对他的迷恋是意料之中的。的确,多数时间我都想着跟他上床——现在依旧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犯了错。“这跟他没关系。”我说,“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她没有就此反驳。“佛教徒不会说你和特雷莎共有一个灵魂吗?自我只是一个幻象。所以没有骑驴的做驴的之分,都是你。”
“不说了。”我回答。
“还是再说一说吧,莎莎。你不觉得自己对从前的自我负有责任吗?还有从前的你的父母,你的老朋友,也许你欠他们的,这就是孽缘。”
“那你又对谁负有责任呢,医生?谁是你的病人?是特雷莎还是我?”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答道:“是你。”
你。
你吞下药丸,惊奇地发现那味道真像肉桂。起初药效并不连续。你意识到自己坐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手里拿着手机,周围的朋友欢声笑语。你在和妈妈打电话。集中精力回忆之后,你想起电话是妈妈打来的,你告诉她今晚要在哪个朋友家里过夜。电话还没打完,你突然下了车。车已经停好,手机也收了起来——你又想起,跟妈妈道过晚安之后,车开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这个停车场。乔丽甩甩红色卷发,拖着你走向楼梯口:“来嘛,T小姐!”
然后你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不限龄夜总会门外的人行道上,手拿十美元的纸币准备递给保安。门每次打开,里面都传出震天响的音乐。你紧跟着乔丽,随后——
你坐在某人的车里,行驶在州际公路上。开车的是你几小时前刚认识的男生,名叫拉什,可你没问那是名还是姓。在夜总会的时候,你们互相依偎着,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高声聊着父母、美食以及嘴里新鲜香烟与二手烟味道的不同。接下来你才意识到嘴里叼着烟,是你亲手从拉什的烟盒里取来的,而你并不喜欢抽烟。现在你感觉喜欢吗?你不清楚。是该把它丢掉,还是接着抽呢?你拼命搜寻记忆,却找不到决定点烟的理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这个男生上了车。你开始编故事给自己听:他肯定是个可靠的人,否则你不可能上车。你接受那支烟,是不想让这个男生伤心难过。
今晚总有些不由自主的感觉,但你挺喜欢的。你又叭了口烟,回想过去的几个小时。不管你做了什么,心里都没有接踵而至的自责的重担,没有担心、忧虑、旋即的后悔,没有听到内心那个时时批判你的小声音。这种感觉太棒了。
现在,男生身上除了一条平角裤外什么都没穿。他正伸手去够架子上的一盒杂粮脆,背部线条真美。小厨房的窗外灯光朦胧。他为你倒了一碗果脆圈,然后轻声地关了,因为他妈妈就在隔壁房间睡觉。他看着你眉头紧锁的脸,问你怎么了。你低下头,发现全身仍穿戴整齐。你往前回想,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个男生家里待了几个小时了。你们在他卧室里亲热,男生脱下衣服,你亲吻他的胸膛,双手抚摸他的腿;你也允许他把手伸到你T恤下面,拢住你的玉胸,但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你们为什么没有做爱?他对你没有吸引力吗?不——你都湿了,也很兴奋。你产生了罪恶感吗?或者羞耻感?
你当时在想什么?
回家以后,将有地狱般的遭遇等着你。你父母会怒发冲冠,而更折磨人的是,他们会为你祈祷。整个教会都将为你祈祷。每个人都会知道你的事,没人会再用以往的眼光看你。
现在,你嘴里又尝到肉桂的味道。你再次坐在那男生的车里,车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此时是下午,你的手机响了。你关掉手机,将它放回包里。你吞下嘴里的东西,喉咙发干。那个男生,拉什,正在给你买另一瓶水。刚才吞的是什么?啊,对了,回想先前,你记起自己把那些小药丸全塞进了嘴里。为什么要服这么多?有什么必要多服哪怕一颗呢?有,当然有必要。
厨房中隐约传出说话声。此时还不到早晨六点,我打算起来上个厕所就回去继续睡觉,却发现他们正在聊我的事。
“她连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还有她把双手抄在胸前的样子,说话的方式……”
“都怪苏布拉马尼亚姆医生给她的那些书,她每天晚上非熬到一点才睡。特雷莎读起书来可不像那样,特别是科学方面的书。”
“不,不只是用词,是她的声音,那么低沉……”她抽泣起来,“啊,亲爱的,我不知道竟然会变成这样。她好像说得没错,她好像根本不是特雷莎。”
他没有回答。爱丽丝放声痛哭一会儿,渐渐止住了哭泣。洗碗池里的碗碟稀里哗啦作响。我准备退开,却又听到米奇的话。
“也许我们真该试试生活营。”他说。
“不不不!先不要。梅尔道医生说她情况有所好转。我们得——”
“她当然会这么说了。”
“你说过先试试这个,说过会给个机会的。”她的哭泣突然被气愤取代,米奇嘟囔着道了个歉。我溜回卧室,但尿意仍旧很急,于是故意重手重脚地回到外边。爱丽丝来到楼梯底下。“你还好吗,亲爱的?”
我做出迷迷糊糊的样子走进盥洗室,关上门,坐在马桶上,房里一片漆黑。
什么狗屁生活营?
“咱们再试试吧。”梅尔道医生说,“回想一下快乐的经历,越逼真越好。”
我难以集中注意力,那本小册子就像一枚炸弹揣在我的口袋里。生活营的宣传册还是被我找到了,一旦下了决心去找,并不难找到。我想问梅尔道医生有关生活营的情况,但我也知道,只要把这个问题摆到台面上来,无疑就会逼得克拉斯夫妇向医生摊牌,把我夹在中间。
“别睁眼,”她说,“想想特雷莎的十岁生日。她在日记里写到,那是她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你还记得海洋世界吗?”
“有点儿印象。”我眼前浮现出高高跃起的海豚——两头齐跃,三头齐跃。那天很热,艳阳高照。随着一场场治疗的开展,我越来越容易侵入特雷莎的记忆。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张DVD,遥控器握在我手里。
“还记得你在纳姆和莎姆的表演中被水浇透了吗?”
我笑了。“大概记得。”我脑海里浮现出金属长凳,玻璃壁赫然眼前,蓝绿色水体中隐现着庞大身影。“他们让鲨鱼扑打巨大的尾鳍,我们全淋湿了。”
“记得谁跟你在一起吗?你父母在哪儿?”
还有个姑娘跟我一般大,但我记不起她的名字。层层水浪涌下来,我们不停地尖叫欢笑。随后,我父母用毛巾给我们擦干了身子。他们先前一定坐在高处,在嬉水区之外。爱丽丝看上去年轻多了:更开心,略微更壮实些,臀部更宽。这时的她还没有开始节食和运动,仍是发福妈妈的体型。
我的眼睛猛然睁开。“啊,天呐。”
“你还好吗?”
“我很好——只是……像你说的那样,太逼真了。”爱丽丝年轻时的形象依旧触我心怀,此刻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现在该有多么悲伤。
“下次我想让爸妈参加合作治疗。”我说。
“真的吗?好的,我会通知爱丽丝和米奇的。你想重点谈谈什么?”
“嗯,我想一起聊聊特雷莎。”
S医生说,人人都关注这样一个问题:最初的神经图谱,也就是老女王,还能不能回来。一旦连标示神经图谱所在地的藏宝图都丢失了,还能再找到它吗?就算找到了,又该怎么处置新的神经图谱、新的女王呢?
“其实,虔诚的佛教徒会告诉你,这个问题无关紧要。毕竟,万物的轮回不仅在生生世世之间,也在每时每刻。自我不断消亡又重生。”
“你是虔诚的佛教徒吗?”我问他。
他笑了。“只在礼拜天上午。”
“去拜佛?”
“去打高尔夫。”
敲门声传来,我睁开眼睛。爱丽丝步入我的房间,手里抱着一摞叠好的衣服。“啊!”
我重新布置过屋子,将床搬到了角落里,这样就多出来几平方英尺的空间。
她脸上接连换了好几个表情。“我想你没在祈祷吧。”
“没。”
她叹了口气,无甚意义的随口叹息。“我想也是。”她从我身边绕过,将干净衣服放在床上,又拿起床上的书,《跨进溪流》。“苏布拉马尼亚姆医生给你的?”
她在看我着重勾出的段落。慈愍——爱自己,善待自己——并非意味着要丢弃什么,其重点在于不要刻意去改变自己。冥想练习不是以抛弃自我作为改进的代价,而是要与现在的自己交朋友。
“嗯。”她放下书,小心地翻回之前的页面摊开,“看着倒有些像梅尔道医生的观点。”
我笑了。“对,的确是。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希望你和米奇参与下一场治疗?”
“我们一定去。”她在屋子里四处忙活,收捡T恤衫和内衣裤。我起身让到一边。她竟然一面走一面整理好了一切——摆正掉落的书,将阿布熊猫放回床上的固定位置,把吃完的薯条袋扫进垃圾桶——在收脏衣服的同时打扫了整个房间,就像戴帽子的猫驾驶的超级清扫机。
“爱丽丝,上次治疗我记起了海洋世界,我旁边——特雷莎旁边还有个女孩。”
“海洋世界?哦,是哈梅尔家的丫头玛西。那年他们带你一起去俄亥俄度假了。”
“谁?”
“哈梅尔一家呀,你们玩了整整一周,那年你要的生日礼物就只是旅途的花销。”
“你不在吗?”
她捡起我顺手丢在床脚的牛仔裤。“我跟你爸一直想去海洋世界,但一直没有去成。”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治疗。”我说。
爱丽丝、米奇、梅尔道医生: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全给吸引了过来。
当然,医生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感觉你像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
“对。”
爱丽丝陡然僵住一般,却依旧隐忍不发。米奇揉着后颈,突然认真地研究起地毯来。
“我不会再参与这些了。”我打了个模糊的手势,“所有的一切:各类记忆练习,想象特雷莎的感受。我终于弄清楚了,你们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特雷莎。你们只希望我把自己当成她,我可不会再任你们的摆布了。”
米奇摇摇头。“亲爱的,你嗑药了。”他瞥了我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假如你嗑LSD之后见到上帝,那并不意味着你真正见到了上帝。没人要摆布你,我们恰恰是想帮你摆脱药物的摆布。”
“那都是屁话,米奇。你们总觉得我人格分裂,觉得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想象了。其实,问题之一就是,我来这儿跟梅尔道医生聊得越多,反而越他妈的糊涂。”
爱丽丝倒吸一口凉气。
梅尔道医生伸出手来宽慰她,眼睛却紧盯着我。“莎莎,你父亲想说的只是,即使你感觉自己改头换面了,也无法改变服药前曾有另一个你存在的事实。这个事实是不能抹杀的。”
“是吗?你在书里写了那么多自称已‘感召’到旧身份的过量服药者,你了解他们吗?也许他们只是表面上感觉像是过去的自我而已。”
“有可能。”她说,“但我认为他们并非自欺欺人。他们已经接纳了自己遗失的那部分自我,以及被抛在身后的家人。他们都是像你一样的人。”她用博士文凭持有者所惯有的那种标准化关切眼神打量着我,“下半辈子你真想过孤儿的生活吗?”
“什么?”突如其来的泪水盈满眼眶。我咳嗽一下,清清嗓子,眼泪却不停地涌出,我只得伸出手臂将它抹去。那种感觉就像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拳。“嘿,爱丽丝你看,就像你一样。”我说。
“你这样很正常。”梅尔道医生说,“你在医院醒来时,感觉完全了无牵挂,就像一个新生的人,没有家庭,没有朋友。你在人生路上才刚刚起步,从很多方面来讲还不足两岁。”
“该死,你果然是专家。”我说,“我都没想到这一点。”
“拜托,别走。咱们——”
“别担心,我暂时不走。”我停在门口,从门边的挂钩上取下背包,一手探进口袋扯出小册子。“你知道这个吗?”
爱丽丝终于开口。“噢,亲爱的,别……”
梅尔道医生从我手里接了过去,眉头深锁。封面照片上的少年微笑着,拥抱他如释重负的父母,姿势阳光而帅气。她看着爱丽丝和米奇。“你们在考虑这个?”
“这是他们准备的罚酒,梅尔道医生。假如你这杯敬酒疗效不佳,或者我喝砸了,嘣!你知道那里是些什么吗?”
她翻开小册子,看着一张张图片。小屋、障碍训练场、集体宿合,像我一样的孩子们参加“专业领队指导下的集中群体训练”,从而能“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摇摇头。“他们的方法与我的完全不同……”
“我说不上来,医生,我觉得他们的方法听上去像极了你所说的‘感召’。我不得不佩服你,你竟忽悠了我这么久。所谓的观想练习对吗?我做得太好了,甚至能想象出从未发生过的事。我打赌你也能想象得出,我占领了特雷莎的大脑。”
我转头对爱丽丝和米奇说道:“你们得做个决定。梅尔道医生的项目已经宣告失败,那么,你们要送我去洗脑营吗?”
米奇伸出手臂搂住妻子,而令人惊讶的是,爱丽丝竟然没哭。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们从巴尔的摩回来,一路上都在下雨,车停在家门口时雨依然在下。爱丽丝和我冒雨跑向门廊台阶,眼前被耀眼的车灯照亮。米奇一直等到爱丽丝打开门,我们都进屋后,才发动汽车离开。
“他经常这样吗?”我问。
“他一烦躁就喜欢开车兜兜风。”
“哦。”
爱丽丝走进房子里打开灯,我跟着她进了厨房。
“别担心,他过会儿就好了。”她打开冰箱门,弯下腰,“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那他是真想送我去生活营了。”
“哦,那倒没有。他只是从来没尝过被女儿顶嘴的滋味。”她将一个特百惠蛋糕模端到桌上,“我做了胡萝卜蛋糕。帮忙拿下盘子好吗?”
她的体格那么娇小,我们面对面站着,她才只到我下巴。她头顶毛发稀疏,被雨淋湿后显得更少了,露出粉红的头皮。
“我不是特雷莎,也永远不会变成特雷莎。”
“唉,我知道的。”她边说边叹了一口气。她心里完全明白,从她脸上就看得出。“可是你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啊。”
我笑了。“我可以染发呀,还可以隆个鼻什么的。”
“没有用,我还是会认出你来。”她砰的一声揭开盖子放到一边。那是个车轮形的蛋糕,撒的糖霜看上去足有半英寸厚,边缘装饰了一圈小小的糖果胡萝卜。
“哇,你在出发之前做的吗?为什么呢?”
爱丽丝耸耸肩,切开蛋糕,将刀翻平,用刀面撬起三角形的一大块放进我盘子里。“我觉得,不论结果如何咱们都可以吃嘛。”
她将盘子放到我跟前,轻触我的手臂。“我知道你想搬出去。我知道你可能永远都不想再回来。”
“我不是——”
“我们不会干涉你的。但不论你去哪里,都仍旧是我的女儿,不管你喜不喜欢。你不能决定由谁来爱你。”
李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