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昆
刘宇昆生于中国兰州,十一岁移民美国。他从2002年开始发表科幻作品,2012年,他的《手中纸,心中爱》成为世界上第一部同时赢得雨果奖、星云奖和世界奇幻奖的虚构类作品。他因翻译陈楸帆《丽江的鱼儿》而获得了科幻奇幻翻译奖。他还曾将一些重要的中国科幻小说及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
《爱的算法》发表于2004年,讲述了一位杰出的机器玩具设计师因自己的工作而陷入疯狂。这一构思中的许多片段都可以单独发展成完整的故事(有些已经被其他作家用过了),但刘宇昆选择让故事滚雪球般沿着这些点子一路前进,最终引向预期之外的结局。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也是一个讨论人工智能存在论的恐怖故事,它将图灵测试彻底颠倒了过来。
护士在屋里,看着我自己穿衣准备出行。我套上一条旧牛仔裤,一件深红色高领毛衣。这些日子掉了许多肉,牛仔裤空荡荡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胯骨上。
“走,咱们去塞勒姆过周末。”布拉德说。他陪我走出医院,一只胳膊小心翼翼揽住我的腰。“就你和我。”
我坐在车里等,韦斯特医生与布拉德站在医院门口说话。我听不见,却知道她在跟他交代什么。“记住,每四个小时给她吃一次西汀,绝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一会儿都不行。”
布拉德轻踩油门,车轮缓缓滑动,我怀着艾米时,他也是这样开车的。一路交通畅通无阻,高速公路上树荫婆娑,宛如明信画片。西汀让我嘴角肌肉松弛。化妆镜中映出我的脸,脸上一抹幸福的笑容。
“我爱你。”他悄声低语,如他一贯的语气。像一声叹息,一拍心跳。
我沉默片刻,想象自己推开车门,一头扑到高速公路上去。自然那并未发生。一切早已前定,没有什么意料之外。
“我也爱你。”我盯住他的眼睛,如我一贯的回应方式。他向我微笑注目,然后转头望着前方的路。
于他而言,似乎生活重回旧轨。身旁坐着的,是他熟知多年的那个女人。一切如常。我们不过是一对普通夫妇结伴出游,离开波士顿,去乡下过周末。入住家庭式旅馆,去博物馆转转,讲讲百听不厌的老笑话。
如一套运行爱的算法。
我想要放声尖叫。
我设计的第一款娃娃叫劳拉,“劳拉小聪明”。
劳拉棕发蓝眸,关节灵活,浑身上下二十只电机,一只语音合成器藏在喉咙里,两只纽扣模样的摄像头缝在外套上,还有温度与触觉传感器和鼻子后面一只小小的麦克风。所有这些都不是什么顶尖技术,连软件都是二十年前已经在用的。但我仍然为她骄傲。我的劳拉零售价五十美元。
非常玩具公司已跟不上雪片般飞来的订单速度,尽管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作为公司老板,布拉德跑遍了大小电视台,CNN、MSNBC、TTV,只要数得出名字。劳拉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我一路尾随,陪他录各种访谈节目。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市场副总监说我给人一种妈妈的感觉(尽管那时我还不是),加上我金发碧眼,讨人喜欢(这一句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我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至于我是劳拉的设计者,这点小事总被人抛诸脑后。
我第一次上电视录节目是为一家香港电视台。布拉德想让我先在镜头前找找感觉,再带我上国内早间节目。
我们坐在一旁候场,女主持人辛迪在台上采访另一位市场总监,来自一家做“湿度尺”的公司。我连续四十八小时不曾合眼,心里紧张得要命。我一共带了六个劳拉上节目,以防其中五个一起罢工让我当众难堪。这时候布拉德凑过来低声说:“你觉得这个‘湿度尺’是干什么用的?”
那时候我进非常玩具公司还不到一年,与布拉德并不很熟。我们稍微聊过几次,都是聊工作的事。他一副认真上进的有为青年模样,很容易想象,这种人如何在高中时代就开始筹划第一家公司,譬如搞个买卖课堂笔记的黑市之类。我猜不透为什么他要问我湿度尺的事,也许是在试探我有多紧张?
“不知道。厨房用品?”我姑且一猜。
“有可能。”他正色道,随即向我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可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色色的。”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大大超出我意料之外,以至于有一瞬间我以为他是说正经的。紧接着他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在接下来的候场过程中,我几乎绷不住自己的脸,那份紧张更是抛到九霄云外。
布拉德与年轻的女主持辛迪谈笑风生,聊起非常玩具公司的宗旨,“非常玩具给非常孩子”,聊布拉德如何想到劳拉这个点子(实际上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所有设计全是我一个人的心血,但他讲得那么好,连我都禁不住要信以为真)。接下来就等重头戏上台了。
我把劳拉放在桌子上,脸冲着摄像机。我坐在桌子侧面。
“你好,劳拉。”
劳拉转头望向我,电机运转得如此轻巧,几乎听不见一丝声响。
“你好!怎么称呼?”
“我叫爱莲娜。”我回答。
“初次见面很高兴。”劳拉说,“我冷。”
演播室里的空调有些凉,这连我都没发现。
辛迪被镇住了。“真厉害。她能说多少话?”
“劳拉的词汇表里有两千个英文单词,加上针对常用后缀与前缀的语义、语法编码。造句语法则不受上下文限制。”布拉德瞥了我一眼,我意识到自己讲得太技术了。“也就是说,她能自己创造新句子,并且保证语法正确。”
“我喜欢新衣服,亮光光,新的,明闪闪,新的,帅呆了。”劳拉说道。
“尽管并不是所有句子都有意义。”我补充一句。
“她能学习新词吗?”辛迪问。
劳拉把头扭向另一边看着辛迪。“我喜欢学——习,请教我一个新词!”
我心中默默记下一笔:语音合成器还有些小毛病,需要进一步在固件中加强。
看到娃娃主动扭头看她,回答她的问题,这一幕显然让辛迪很不安。
“她能……”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能听懂我的话?”
“不,不能。”我大笑。布拉德也笑了。片刻之后辛迪也一并笑起来。“劳拉的语言算法模块经过马尔可夫发生器的强化,加上点阵式分布的……”布拉德又瞥我一眼。“简单来说,她能从听到的句子里挑出关键词,有样学样说出完整的句子,仅此而已。包括一些固定词组,也是同样的原理。”
“哦,看上去真的好像她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一样。那她怎么学新词呢?”
“很简单。劳拉的记忆库可以容纳几百个新词,不过只有名词而已。你可以给她看一个东西,告诉她是什么。她有相当高级的模式识别能力,甚至可以分辨人脸。”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向敏感的家长们保证,劳拉不用他们阅读使用说明,劳拉扔进水里不会爆炸,还有,劳拉绝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字眼,即便他们的宝贝小公主“一不留神”教给她一句两句。
“再见。”访谈结束时,辛迪向劳拉挥手作别。
“再见。”劳拉也向她挥手,“你真好。”
此后每一次访谈都如法炮制。每当劳拉第一次把头转向主持人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有一阵不安与尴尬。看见无生命物件表现出智能行为,效果往往如此。没准他们都觉得这娃娃是被下了咒。接下来我会解释劳拉的工作原理,以卸下人们的心头重负。我记住了那些技术含量不太高、俏皮又能暖场的回答,熟稔到即便早上忘记灌咖啡也能倒背如流的地步。我的水平不断见长,有时候几乎像无人驾驶一样跑完全程,连主持人问的问题都不多听,只是让那几个耳熟能详的关键词自行启动我的应答。
那些访谈,还有其他营销手法,统统大获成功。我们不得不尽快把制造业外包出去,一时之间,中国沿海的每一座加工厂都在批量生产劳拉。
我们入住的小旅馆门厅中未能免俗地摆满本地观光小册子,其中大多数与女巫有关。耸人听闻的插图和文字既有道德警示意味,又充满青少年猎奇色彩。
旅馆老板大卫建议我们去古董娃娃屋转一转,那儿的招牌产品是“塞勒姆官方女巫手制玩偶”。当年的塞勒姆女巫审判共绞死了二十个女巫,布丽奇特·毕晓普就是其中之一。藏在她家地窖里的“宝宝”们身上插满大头针,为她的罪行提供了如山铁证。
也许她不过和我一样,一个成年女子,却疯狂迷恋玩偶。想到要去逛这样一家店让我感觉反胃。
我趁着布拉德向大卫咨询餐馆和打折信息时溜回房间。我想睡一觉,要不然装睡也行。等他上楼时看见我在睡觉,也许会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有时间稍作思考。西汀让我思考困难,好像脑袋里有一道墙,轻如薄纱,将全部思绪都隔绝在安适的帷幕之外。
如果我还记得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就好了。
我与布拉德的蜜月是去欧洲过的。坐近轨飞船,于茫茫云端之上横跨千万里。飞船票价比我一年的房租都要贵,但钱对我们已不是问题。我们的最新一版产品“金葆小机灵”销量火爆,带动公司股价一起直上云霄。
从机场回来时,我们疲惫而喜悦。我依旧不敢相信这是我们两人的家,丈夫和妻子共同的家。一切依然有点儿过家家的不真实感。我们一起做晚餐,就像当年约会时一样。布拉德一如往常那样眼高手低,连菜谱第一段都没耐心读完,我则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忙活,挽救路易斯安那炖虾于水火之中。日常生活周而复始,因平淡而更显真实。
餐桌上,布拉德告诉我一件趣事:一份市场调研显示,在金葆小机灵的消费群体中,有百分之二十以上都不是买给孩子玩的,而是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有不少工程师和计算机专业学生。”布拉德说,“还有无数网站在研究如何破解金葆。我最喜欢的一个网站,指导人们如何一步一步教金葆自编律师笑话。想一想法律部那帮家伙起草文件禁止这种事时会是什么表情吧,真让人期待。”
我完全理解这些人为何对金葆感兴趣。当年在麻省理工苦读时,我也会想拆解像金葆这样的产品,探究她的算法原理。它,我默默纠正自己。金葆作为智能生物的幻象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连我也禁不住在潜意识中将她,它,当做一个活人看待。
“说实在话,也许我们根本不需要阻止这些破解行为。”我说,“也许反而能从中赚到钱呢?我们可以发布一些应用程序端口,再把升级工具包卖给技术宅们。”
“此话怎讲?”
“金葆是个玩具没错,但不见得只有小姑娘才喜欢玩她。”我不再纠结于她还是它的问题,“说到底,她的的确确拥有全世界最高端、最好用、最自然的对话语料库。”
“你写的语料库。”布拉德说。没错,就算我有点儿虚荣心好了。但我曾为此绞尽了脑汁,它是我的骄傲。
“这样的语言程序模块,如果仅仅用在一个不出一年就会被人遗忘的娃娃身上,这难道不可惜吗?我们至少可以发布几个模块接口,一个编程指南,甚至某些源代码。然后我们静观其变,说不定真能靠这个赚钱。”我一直无法忍受在学院里搞人工智能研究的单调乏味,但我依然有我的野心,不仅仅满足于做个会说话的娃娃而已。我希望这些能说会笑的小家伙做些更厉害的事情,譬如教小孩子读书,或者照顾行动不便的老年人。
我知道布拉德最终会倒向我这一边。在严肃的外表之下,他同样发自内心渴望冒险、挑战常规。我爱他也正因为此。
我起身收拾餐桌,他伸手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急什么。”他绕过桌子,拥我入怀。我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心中充满欢喜。欢喜是因为我如此懂他,不用开口,已知道他的下一句话。来,跟我生个孩子。我仿佛已听到他说出口。此情此景,唯有这一句话才能与之相称,一切有如前定。
他的举动恰如我所料。
布拉德打听完餐馆的事上楼来,我并没有睡熟。药效没过去之前,就连装睡也很难。
布拉德想去看海盗博物馆。我说我不想看那么暴力的东西。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正是他从康复中的妻子那里想要听到的话。
于是我们来到碧波地博物馆参观画廊,那里陈列着从塞勒姆昔日辉煌中流传下来的东方奇珍。
其中有些瓷器很是吓人,碗与盘子的做工惨不忍睹,图案像是小孩子信手画上去的一样。一旁的展品介绍栏写道,这些瓷器是广东商人专为海外出口而制造的,他们在自己国家并不卖这样的东西。
我读到当年一位耶稣会传教士在参观那些广东作坊后所写的文字。
工匠们坐成一排,手边备有画笔和工具。第一个人只画山,第二个人只画草,第三个人只画花,第四个人只画动物,就这样依次延续。盘子在工匠们手中传递,每人只花寥寥几秒钟,便画完属于自己的那几笔。
所谓“东方奇珍”,不过是某座古代血汗工厂和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的廉价商品。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场景:一天又一天,在成千上万只茶杯上描绘同一片草叶,周而复始,别无二致,唯有中午吃饭时才能小憩片刻。伸出手,左手拿过前方的杯子,右手持笔蘸色,一笔、两笔、三笔,放到身后,涮笔,再来一遍。多么简单的算法。多么人性。
我与布拉德斗争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说服他生产艾米。简简单单的“艾米”。
我们在家里斗。夜复一夜,我抛出老生常谈的四十一条正方意见,他回以毫无新意的三十九条反方观点。我们在公司斗,同事们隔着玻璃门围观我们两人激烈而无声地争吵,像看一场默剧表演。
那一夜我筋疲力尽。我把自己锁在工作室里一整晚,反复调试艾米的非自主肌肉收缩过程。搞不好这一点,她就不像个真人,无论她的学习程序有多么优秀。
摸回楼上卧室时,屋里黑着灯。布拉德早已上床去睡了,他与我一样心力交瘁。晚餐桌上,我们刚经历了一轮同样的唇枪舌剑。
他没有睡。“你打算一直这样子下去吗?”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
我坐在床的另一侧脱衣服。“我停不下来。”我说,“我太想她了,对不起。”
他默不作声。我解开长衬衣上最后一颗扣子,转身回望。冷寂的月光从窗外淌入,我看见他满脸是泪,禁不住也哭起来。
终于我们都不哭了。布拉德说:“我也想她。”
“我知道。”我回答。但无法与我相比。
“没有什么能替代她,你懂吗?”他说。
“我懂。”我回答。
真正的艾米总共在这世上活了九十一天,其中四十五天她都蜷缩在重症监护的玻璃保温箱中。除非医生在场,否则我无法碰触到她一分一毫。但我却听到她在哭,我总听见她在哭。最终我试图赤手空拳砸开玻璃箱。我用尽全力拍打坚韧的玻璃,直到手掌骨折,直到医护人员冲上来给了我一针镇静剂。
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的子宫壁受损严重,终生无法痊愈。听到这一噩耗时,艾米已变成壁橱里小小的一罐骨灰了。
但我还是听到她在哭。
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多少呢?我渴望有什么东西可以抱在怀里,可以牙牙学语,可以蹒跚学步,可以一天一天长大,直到我可以平静道别,不再听到那哭声。但我不要真正的孩子。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在身边,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在背叛艾米。
一点人造皮肤、一点硅胶、一套电机、成千上万行精妙的程序,我能做到。就让科技来抚平所有伤痛吧。
布拉德无法接受这想法。他憎恶。他不懂。
我在黑暗中摸索纸巾,递给布拉德和我自己。
“这会毁了我们两个,毁了公司。”他说。
“我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躺倒。我只想睡觉。
“那就一起做吧。”他说。
我睡意全无。
“我受不了。”他说,“看着你这样子下去。你的痛苦简直要把我撕碎了。这实在太难熬。”
我又哭起来。他懂,懂我的痛。或许爱不仅仅是分享甜蜜,也包括这样感同身受的痛。
入睡之前,布拉德对我说:“也许我们该考虑为公司改个名字。”
“为什么?”
“我刚刚想到,‘非常玩具’这名字,在有些坏家伙听来也有那么点色色的。”
我不禁笑了。有时候黄笑话反而是最好的治愈良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布拉德把药片递给我。我乖乖接过来塞进嘴里。他又递过一杯水,看着我喝下去。
“我要打几个电话。”他说,“你小睡一觉好不好?”我点点头。
他一出门,我立即把药片吐到手心里,冲进浴室漱口。我将门反锁,坐在马桶上,试着背诵圆周率,一直背到小数点后五十四位。这是个好兆头,西汀的药效过去了。
我向镜子里望去,盯住我自己的眼睛,仿佛一直看到视网膜后面的感光器,严丝合缝,构成密密匝匝的网格。我将头转向两侧,观察肌肉收缩又放松。这效果可不容易模仿。
但我脸上却空空荡荡,表面之下没有一点真实。那痛苦去了哪里,那证明爱真实存在的痛,那因理解而感同身受的痛?
“你还好吗,亲爱的?”布拉德的声音从浴室门外传来。
我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些水。“没事。”我回答,“我想冲个澡,你能去刚才我们路过的那家小店给我买点儿吃的吗?”
给他点事情做他就安心了。我听见他关门出去。我关掉水,再度向镜子里望去,看水珠从我脸上滚落,沿着纵横交错的皱纹往下淌。
人类的身体是一个奇迹,值得我们去再造。与之相反,人类的思维却是一个笑话。相信我,我懂。
不,布拉德和我一遍又一遍对着镜头耐心解释,我们做的并不是什么“人造孩子”。那不是我们的意图,也不是我们的成果。我们不过是想抚慰母亲们永失爱子的痛苦。如果你需要艾米,你就会懂。
我会走上街头,看着女人们小心翼翼抱着怀中孩子。我会不时认出一声啼哭,一只摇晃的小手,我便知道那是艾米,没有一丝疑虑。我会望向那些女人们的脸,感觉到心中慰藉。
我觉得自己又在前进了,从悲痛之中回到正轨。我开始准备下一个项目,一个真正能满足我的野心又能让世界惊叹的大家伙。我要继续我的生活。
泰拉花了我四年功夫。我一边秘密进行研发工作,一边同步推出其他好卖的娃娃。泰拉的外形像一个五岁小女孩。昂贵的医用人造皮肤与硅胶,赋予她天使般清丽的容貌。她的双眸乌黑灵动,你可以看着它们,直到永远。
我一直没能完成泰拉的运动引擎。如今回想起来,这或许反倒是一种幸运。麻省理工媒体实验室那些金葆迷们送来一些面部表情引擎,我将其用在研发阶段的临时代用品身上。更多更精密的微型电机让泰拉远远超越了金葆。她能扭头,眨眼,皱鼻子,乃至做出成千上万种以假乱真的面部表情。除此之外,她脖子以下的部分都不能动。
但她的头脑,哦,她的头脑。
我用了最快的量子处理器、最好的固态存储阵列来运行多层级多反馈神经网络。我加入亲自调校过的斯坦福语义数据库。整个程序完美无瑕,堪称一件艺术品。仅仅数据模型就花了我六个月的时间。
我教她何时微笑,何时皱眉,教她如何说话,如何聆听。夜复一夜,我反复分析神经网络节点的动态激活图,寻找问题,解决问题,以阻止它们发生。
布拉德从未见过研发阶段的泰拉。他先是为了控制艾米所造成的损失而疲于奔命,继而又投身于新产品的推广中。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将泰拉放在轮椅中,告诉布拉德她是我朋友的女儿。在我离开办事的几小时中,能否请他陪她玩一会儿?我离开办公室,留他们两个在一起。
两小时后我回来,布拉德正在为泰拉读《布拉格的魔像》。“‘来吧,’大拉比勒夫说,‘睁开你的眼睛,像个真人一样说话吧!’”
这可真是布拉德的做派,我心想道。他挖苦起人来颇有一套。
“行啦。”我插话道,“挺逗的,我抓住笑点了。说来你花了多长时间?”
布拉德对泰拉笑笑。“待会儿我们接着读。”然后他转头看我,“花多长时间干什么?”
“看出真相。”
“什么真相?”
“别闹啦。”我说,“讲真的,究竟是哪一点把她暴露啦?”
“暴露什么?”布拉德和泰拉异口同声问道。
泰拉的言行举止从未让我吃惊。我能在她开口之前预测她要说的每一个词。归根结底,是我编写了她的全部代码,对于她神经网络的每一次反馈与变化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没有第二个人怀疑过。我应该为此自豪,我的造物通过了真人图灵测试,但我却感到恐惧。算法只是对智能的拙劣模仿,却没有人知晓,甚至没有人在乎。
一星期后,我终于对布拉德戳破真相。他起先是震惊,随即是兴高采烈,而这同样在我预料之内。
“妙极啦。”他说,“现在我们不仅仅是玩具公司啦。想想我们能做多少事?你要红啦,大红大紫!”
他一直念叨我们的大好前景,半晌才察觉到我的沉默。
“怎么啦?”
我对他讲了“中文屋”假设。
这是哲学家约翰·赛尔为人工智能研究者设下的一道谜题。设想有一间屋子,他说,很大一间屋子,坐满勤勤恳恳、忠于职守的小职员,却只会说英语。一些写有奇怪符号的卡片被源源不断送进屋里,职员们则在空白卡片上写下另外一些奇怪的符号,然后将卡片送出去。为了做出回应,职员们人手一本大书,里面用英文写满类似于这样的指示:“当你看到一张卡片上有一道横线,紧跟着一张卡片上有两道竖线,则在空白卡片上画一个三角形,并交给你右边的同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句话对符号的意思作出解释。
实际上,这些送到屋子里的卡片上是一些用中文写成的问题,而小职员们则遵循指示,给出了相应的中文回答。然而,所有这些规则手册、小职员、整个屋子、全部活动步骤,其中又哪有什么是当真懂哪怕一个中文汉字的吗?把“职员”换成“处理器”,把“手册”换为“程序”,你会由此发现,图灵测试根本无法证明什么,人工智能不过是一种幻象。
然而,你还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理解这个中文屋假设:把“职员”换成“神经元”,把“手册”换成串联起所有电势能的物理法则,在此意义上,我们又有谁敢说自己当真“懂”些什么?思维同样是幻象。
“我不懂。”布拉德说,“你在说什么?”
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他所说的话同样早已在我预料之中。
“布拉德。”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我害怕。也许我们就像泰拉一样呢?”
“我们?你说人类吗?你这是在唱哪一出?”
“也许,”我竭尽所能寻找合适的字眼,“也许我们也不过是每天生活在算法中?也许我们的脑细胞不过是把一个信号变成另一个信号?也许我们根本不是在思考?也许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不过是早已写好的,不过是纯粹物理过程的结果?”
“爱莲娜,”布拉德回答,“别把哲学搅和到现实生活里。”
我该睡一觉。我在心中绝望地默念。
“我觉得你该睡一觉。”布拉德说。
我把钱递给推咖啡车的姑娘,她给我一杯咖啡。我盯着她看。清晨里她面色疲惫,精神不振,让我同样感觉到累。
我需要放个假。
“我需要放个假。”她一边说,一边故作姿态地叹一口气。
我从收银台旁走过。早啊,爱莲娜。
拜托,说点别的好不好。我咬紧牙关。拜托。
“早啊,爱莲娜。”她说。
我在奥格登的小隔间外立住。他是结构工程师。天气,昨晚的比赛,布拉德。
他看见我,站起身来。“天气不错哈?”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着对我说。他是慢跑来上班的。“昨晚看比赛了吗?过去十年最精彩的一粒进球。不可思议。嘿,布拉德来了吗?”他满脸期盼,等待我的台词,生活琐事,家长里短,剧本早已写好,无需费心。
算法早已算出行动轨迹,我们的思维循规蹈矩,如行星运转,机械而有迹可循。钟表匠自己也不过是钟表而已。
我跑进办公室,关上门,不管不顾奥格登脸上的表情。我走到电脑前开始删除文件。
“嗨,”泰拉开口道,“我们今天干点什么?”
我一把按掉她的开关,一根指甲在电门上碰断了。我扯出她背后的电源线。我抄起螺丝刀和老虎钳,拆了一阵后又换成榔头。我是在杀人吗?
布拉德破门而入。“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他,手中的榔头高举在空中。我想向他诉说我的痛苦我的恐惧,我面前那黑不见底的深渊。
我在他眼中看不到想看的东西。他不懂。
我猛砸下去。
送我进医院之前,布拉德曾试图跟我讲道理。
“这完全是钻牛角尖。”他说,“人们总是把思维和每一个时代的技术联系在一起。相信女巫和精灵的时候,他们认为人脑子里有个小人。发明机械纺织机和自动钢琴之后,他们又相信大脑是台电动机。后来有了电报和电话,他们觉得大脑是一张电网。如今你又觉得大脑是台计算机。醒醒吧。这种想法才是幻象。”
问题在于,我知道他会这么说。
“因为我们结婚太久!”他吼道,“所以你才觉得把我猜透了!”
这同样在我预料之中。
“你这是在绕圈子。”他声音消沉下去,“你在跟自己鬼打墙。”
我算法中的死循环。FOR与WHILE的循环。
“回来好吗,我爱你。”
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我终于独自一人,在旅馆浴室里,低头看我自己的手,看皮肤下蜿蜒流淌的血管。我把双手合拢,感受自己的脉搏。我跪在地上。祈祷吗?肉与骨,完美的程序。
膝盖在冰冷的地砖上硌得生疼。
这疼痛是真的,我想。没有运行疼痛的算法。我望向双腕,刺目的伤痕映入眼帘。多么熟悉,仿佛一切曾发生过。横跨手腕的伤痕像粉色蠕虫一样丑恶,像在指出我的失败。我算法中的bug。
那一夜的场景再度浮现:鲜血流淌,警笛凄厉,韦斯特医生与护士们一边按住我,一边给我包扎手腕。布拉德低头俯视的脸,五官扭曲,写满无法言喻的悲恸。
我本该做得更好些。动脉藏得很深,藏在腕骨下面。如果你真的一心求死,那么刀口应该竖过来才对。那才是正确的算法。做任何事都有诀窍,这一次我不会再错。
时间流淌得很慢,终于我感觉到一丝睡意。
心里欢喜。疼痛是真实的。
我推开房间的门,打开灯。
灯光启动了劳拉,她正坐在我的化妆台上。这一台原本是样机,因为闲置太久而落了灰,裙子看上去破破烂烂。她随着我的动作而把头转过来。
我转身回望。布拉德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只看到眼泪从他脸上淌下来。从塞勒姆开车回来的路上,他一直默不作声地流泪。
旅馆老板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循环往复。“哦,我早该发现事情不对。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早餐时她的样子就不对劲,你们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后来我听见房间里的水管一直流,就赶紧冲到楼上。”
我的轨迹正是这么容易预测。
我看着布拉德,心里知道他痛苦不堪。我的的确确知道,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有一道鸿沟把我们隔开,深不见底,无始无终。我感觉不到他的痛,他也感觉不到我的痛。
但我的算法却依然在运行,搜索着此情此景唯一正确的那句话。
“我爱你。”
他不回答,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我转过身。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劳拉的语音传感器已经很旧了,却依然接收到了这句话。信号从一串IF语句中滑过,DO循环流转往复。她在数据库中检索,电机运转,语音合成器发出声音。
“我也爱你。”劳拉回答。
夏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