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斯沃斯基
2006年,约翰·斯卡尔齐作为客座编辑在一期《地下》杂志发表了蕾切·斯沃斯基的《一个反托邦的景象》。此后,这位土生土长的加州人创作了过去数年来新人科幻作者当中最为出色的一系列短篇。她在开始发表作品之前参加过号角讲习班,这是为新人科幻作者设立的一流讲习班,并从爱荷华大学作家讲习班获得了艺术硕士学位,它在虚构文学领域与号角讲习班具有同等地位。和这一领域越来越多的年轻作者一样,她娴熟运用文学和科幻写作技巧,假定(而且大概是正确的)她的核心读者在日常生活中阅读多种故事,既包括科幻也包括其他类型。
她的这篇小说难度很高,作为硬科幻、心理现实主义作品和爱情故事都很成功。
在离开之前卢西恩把自己的东西都打了包。包括金属花纹镶嵌柄的古董银勺子,他养在窗台上的数盆香水玫瑰,还有嵌了翡翠和石榴石的几枚戒指。他还装起了一大块有石膏纹理的碧石,这是他来到亚德里安娜家的第一晚在海滩散步时捡到的。当时她犹豫地领着他走过湿漉漉的沙滩,他们的身体被码头柔和闪烁的金色灯光照亮。那一晚,他们走回亚德里安娜家时,路西安已经把那块布满花纹的石头攥在了掌心,他眯起眼睛,石膏纹理便在他的睫毛之间迷离起来。
卢西恩一直都喜欢美——馥郁的气味,诱人的味道,悦耳的旋律。他特别喜欢美的物品,因为他可以把它们拿在手里,把抽象的美转化为某种可触及的东西。
这些物品是他们两人共有的,但卢西恩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亚德里安娜苦涩地挥了挥手。“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她说着,啪的一声合上了书。她在门边等着,用悲伤而愤怒的眼神盯着卢西恩。
他们的女儿露丝跟着卢西恩在家里走来走去。“你要带上那个吗,爸爸?你想要那个吗?”卢西恩一言不发,拉着她的手领她上了楼,跨过几块凹凸不平的地板,她有时候会在那里绊跤。露丝停在主卧室的落地窗前,目光越过棕榈叶和游泳池,凝视着碧蓝的海水。卢西恩感受到了露丝热乎乎的柔软小手。我爱你,他本可以这样低声地说出来,但是他已经放弃了说话的能力。
他又领她下楼,来到了前门。露丝跳下台阶时,她那饰有蕾丝的粉红缎子裙起了皱。卢西恩给她买了几十条花朵图案的淡色缎子礼服裙。露丝拒绝穿其他任何东西。
露丝看看卢西恩,又看了看亚德里安娜。“你也会带上我吗?”她问卢西恩。
亚德里安娜的嘴绷紧了。她看着卢西恩,看他敢不敢说些什么,敢不敢为他对他们的女儿所做的事承担责任。卢西恩仍旧一言不发。
亚德里安娜的霞多丽白葡萄酒闪耀着与卢西恩眼睛一样的琥珀色光芒。她紧握着玻璃杯脚,直到觉得杯子快要碎了。“不,宝贝,”她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你和我待在一起。”
露丝拉了拉卢西恩。“是这样吗,大马?”
卢西恩跪下来,把额头贴在露丝的额上。三天前他把告别信交给亚德里安娜,一旦她安排好卢西恩走后照顾露丝的事,他就离开。自那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那天卢西恩拿着信走过来时,亚德里安娜正坐在餐桌前,用葡萄酒杯啜饮着橙汁,读着一本约翰·契佛的《猎鹰者监狱》初版书。她抬头朝卢西恩微笑并接过信的时候,他感到一丝内疚。他知道,过去几个月里,她比他刚见到她的时候快乐了,可能比她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乐。他知道这封信会让她震惊,会伤害到她。他知道,她会觉得他背叛了她。但他还是把信给了她,看着她明白怎么回事,而后痛彻全身。
露丝被温柔而耐心地告知,卢西恩要走了。但她还只有四岁,只能大概理解事情的一部分,而且常常是根据自己一时兴起的念头来理解的。她一直觉得,爸爸的沉默不过是一个游戏。
露丝的头发轻擦过卢西恩的脸颊。他亲了亲她的眉毛,亚德里安娜终于无法再管住自己的嘴巴了。“你以为你在那儿能找到什么?叛变机器人的香格里拉并不存在。你以为你在导演一出歌颂自由的戏吗?有了自由你要做什么呢,卢?”
悲伤和愤怒使亚德里安娜的眼里盈满滚烫的泪水,仿佛间歇泉在高压之下喷涌而出。她瞧着卢西恩精心打造的面孔:皮肤上有艺术家加上去的细纹,暗示了一个曾经的童年——虽然它实际从未存在过;双眼略不对称,模仿了人类的不完美。他的表情没有显示出任何情感——没有怀疑,没有难过,甚至也没有如释重负。他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这一切让人太难以承受了。亚德里安娜走到卢西恩和露丝之间,仿佛她可以用自己的躯体保护女儿免受被弃的痛苦。她的目光痛苦地越过酒杯沿。“你走吧,”她说。
他走了。
亚德里安娜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夏天买下卢西恩的。她父亲患了癌症,但长久以来都病情不定,总是在恶化和好转之间徘徊,这一年七月他突然去世了。数年来,全家一直都在为他不断拖延的病情储备情感。他的死让这些情感积蓄如山洪暴发般一泻千里。
当姐姐们正在渡过悲痛期时,亚德里安娜却因不知如何消耗过剩精力而百无聊赖。她考虑过去墨西哥的马扎特兰海滩待上六周来消耗这些精力,但在和她的旅游代理人讨论了租间海滨小屋后,她意识到逃避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喜欢自己的生活环境,她的房子建在面朝太平洋的峭壁上,卧室窗外是一丛黑莓灌木,每年春秋两季栖满乌鸦。她喜欢走过两个路口就到了海滩,她可以坐在那儿看书,听住在海边公寓的老太太晚间遛狗时小狗的尖声吠叫。
对于躁动不安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马扎特兰是个好去处。但亚德里安娜已不再是二十五岁了,她不再渴望体验生活中一切疯狂的东西了。她需要些别的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更加细腻的东西。
她的朋友本和劳伦斯邀请她去他们在圣芭芭拉海滩的房子过周末,好把她父亲的事抛诸脑后。他们坐在露台上的金属沙滩椅上,围着一张用半宝石镶拼海洋生物图案的花园桌。正是黄昏时分,天气温暖,微风徐徐,橙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劳伦斯给三支葡萄酒杯斟上粉红气泡葡萄酒,并提议为亚德里安娜的父亲干杯——不是出于对他的悼念,而是为了他的过世。
“谢天谢地,这个浑蛋总算走了,”劳伦斯说,“要是他还活着,我就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我连想都不愿意想起他,”亚德里安娜说,“他死了。彻底不会再出现了。”
“既然你不想去马扎特兰,那你打算做点什么呢?”本问。
“我没想好,”亚德里安娜说,“某种变化,巨大的变化,我就想到这么多。”
劳伦斯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他边说边拿起大家的空酒杯,“厨房在召唤它的大厨了。”
等到劳伦斯走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本靠过来对亚德里安娜低声说:“他给咱们准备了生食,因为我有胆固醇问题。生胡萝卜、生西葫芦、生杏仁。一点熟食都没有。”
“真的么。”亚德里安娜说着,眼睛瞥向别处。她从来也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恋人之间的争吵。这种半带埋怨的爱、难以逃脱的亲密,都是她一直也搞不明白的东西。
鸟儿在橙树上鸣叫。本趴在桌上,手指敲打着玛瑙嵌出的一只螃蟹,夕阳照亮了他头发中一绺绺有着铜般光泽的发丝。亚德里安娜透过拱形窗子看到劳伦斯正在把胡萝卜、芹菜和杏仁剁成棕色的糊糊。
“你应该找人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本说,“弄个瓷砖地板,托斯卡纳陶器,还有我们上次去米兰时正流行的红色皮椅。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洗了个痛快澡,获得了重生。”
“不要,”亚德里安娜说,“我喜欢我现在的家。”
“疯狂大血拼一把呢?扔个两万美金。要我说,这才能把你肩上的重担子卸下来。”
亚德里安娜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的购物顾问得花多久才能组装出一个全新的我?”
“听着好像中年危机。”劳伦斯回来了,手里拿着三份素食头盘和三杯矿泉水,“要是你问我的话,找个热辣的拉美小白脸效果比较好。”
劳伦斯递给本一小碗黄色糊糊。本幽怨地看了亚德里安娜一眼。
亚德里安娜突然觉得有点灵魂出窍。这整个晚上就像是为一本装修杂志拍照的布景,一张对页开的舒适花园大照片,她和本还有劳伦斯在里面摆出三人私密晚餐的样子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二维的,被喷上颜色,然后再被后期处理成了另外一个不知道是谁但本该在那儿的人、一个充满温暖和信任感的人、一个知道当朋友的老公逼他吃生食的时候应当如何安抚他的人——并不是问题本身有多严重,而是因为他对此很在意。
劳伦斯把手指在糊糊里蘸了一下,又举到本的嘴边。“这是为你好,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家伙。”
本把糊糊舔走了。“我吃了,不是吗?”
劳伦斯伏下身来吻他老公,那是一个温暖而不偷偷摸摸的吻,虽然没有挑逗意味,但饱含爱意。本的眼睛羞怯地向地板看去。
亚德里安娜已不记得她上一次爱一个人爱到对方会来吻她是什么时候了。难道这就是她生活中缺少的东西吗?让恋人用手指把她不想吃的东西喂进嘴里?
那天晚上她乘高速火车回了家。她的翠绿色玄凤鹦鹉福客用愤怒的叫声欢迎她回家。亚德里安娜不在家时,房子会自动喷出她身上的气味,并用她的嗓音对福客唱歌,但这只鸟从来没有被骗到过。
福客是她父亲送给她的三十岁生日礼物。这个品种是设计师将玄凤鹦鹉和金刚鹦鹉的DNA拼接而成的,因此才有鲜艳的绿色羽毛。这只串种鹦鹉不仅价格昂贵,而且神经兮兮的,它对亚德里安娜的爱中掺杂着狂热而偏执的嫉妒心。
“嘘。”亚德里安娜温和地告诫着,让福客落在肩上。她带它上楼到自己的卧室,用手喂它吃小米。福客趾高气扬地在枕头堆中走来走去,黑亮的眼睛中流露出骄傲和怀疑的神情。
亚德里安娜惊奇地发现,到了家她却仍然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她任由自己沉浸在忧伤的幻想中,眼神飘向落地窗外,忘了用手指抚摸福客。它尖声叫着,想要唤起她的注意。
第二天早上,亚德里安娜去见了她的会计。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舞蹈着,就这样施魔法般把信托基金从一个账户转到另一个。她打算做的事要花上一大笔钱,但她的财富会在肥沃的土壤里再度生长,人造钻石、风力电厂和转基因橙子会让她变得更加富有。
机器人技术公司为亚德里安娜做了一次私人展示。销售员把她领进一间覆满黑天鹅绒的房间。墙上和展示桌上有数以百计的身体部件:强壮的手、尖下巴、自行车运动员的大腿,从粗哑到悦耳的各种嗓音从声音盒中播放出来,还有从黝黑到雪白的皮肤小样和各种尺寸的阴茎。
起初,亚德里安娜一想到要用各种碎片组装出一个情人就感到很恐怖,但后来她开始觉得有趣了。难道大家不都是用DNA碎片组装起来,再在母亲的子宫里一个分子一个分子长起来的吗?
她用指甲敲打着一本光滑的宣传册。“它的大脑是可塑的吗?我能叫它变得更顺从,或者更幽默,或者长出脊椎来吗?”
“正是如此。”销售员卖弄着光滑的褐色头发和闪亮的牙齿,他一直咧嘴笑的样子说明,他觉得要是自己魅力足够大,亚德里安娜就会带他回家上床,再给他个百万美元的小费。“随着年龄增长,人类大脑会失去可塑性,这就限制了人类改变自我的程度。我们的产品拥有永久可塑的大脑。它们可以通过调整神经系统中的思维模式来随意改变自己的人格。”
亚德里安娜从他身边走过,手指抚过用一千种头发样本织成的挂毯。
销售员拍了拍一张空白的脸。“它们的大脑是基于各领域天才大脑的深层图像扫描结果综合而成的,伟大的音乐家、著名的情人、一流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
亚德里安娜希望销售员能把嘴闭上。他说得越多,她脑海里盘旋的疑问就越多。“你说动我了,”她打断了他,“我要一个。”
销售员似乎被她的突然决定吓到了。她看得出,他正在脑海里快速翻着台词本,搜寻着被她跳过了好几幕之后的那一页正确台词。“您希望他长什么样子?”他问道。
亚德里安娜耸了耸肩。“它们都会长得很帅,不是吗?”
“我们需要您的具体要求。”
“我没什么具体要求。”
销售员焦急地皱起了眉。他不停变换着两脚重心,好像这样能帮自己恢复镇定似的。亚德里安娜可怜起他来。她在钱包深处翻找着。
“喏,”她把一张父亲的快照放展示桌上,“只要别让它像他就行了。”
既然顾客要求如此宽松,设计团队便恣意发挥了。站在亚德里安娜门前的卢西恩只比她略高一点,跟她一样苗条,四肢光滑瘦削。他的金发中溢出几分银色光泽,半透明的皮肤极为苍白,宛如雪花石膏,可以看到他粉红的血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就像是温暖的土壤和碾过的青草。
他给亚德里安娜带了一枝白玫瑰,花瓣上凸印着公司的标志。她用拇指和食指怀疑地捏着花。“他们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是吧?他们觉得猛男现在不流行了。”
卢西恩什么也没说。亚德里安娜把他的犹豫当成了迷惑,但或许,她从那时就该看出,这是他喜欢沉默不语的先兆。
“都了结了。”亚德里安娜喝干了杯中的葡萄酒,把空杯子踩在鞋跟下碾碎,就好像她可以用结婚的仪式来完成离婚似的。
露丝睁大眼睛,用一根圆滚滚的手指指着玻璃杯。“不要打碎东西。”
亚德里安娜突然才意识到女儿长得有多快。这个小家伙突然就已经四岁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在医院时露丝还是个新生儿,因为亲生母亲抛弃了她正号啕大哭,与此同时,亚德里安娜在医院育儿室外的走廊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等着办妥收养手续。不管露丝在睡、在吃还是在哭,她都会凝视着露丝,努力想要记住她那张初生孩童不断变化的小脸。就在从那时到现在之间的某个时候,露丝已经变成了这个圆脸的小家伙,特别看重规矩,经常把真实感情隐藏在冷静的外表之下,就好像有个机器人爸爸让她的血液也变成了电路。亚德里安娜当然爱露丝,她帮她换衣服,给她刷牙,托着她的屁股抱着她在家里走来走去——但卢西恩一直是最重要、最宠露丝的那个人。亚德里安娜不知道自己怎么可能替代他的角色。这可不像她带露丝去意大利度假三天的时候——只有她俩坐在餐厅里,亚德里安娜一勺一勺地喂女儿吃意式冰淇淋,看她每吃到一种新口味脸上就绽放出欢乐。而且,她们知道回家时卢西恩在等她们。如果没有他,她们的家就像一栋房子没了承重墙。亚德里安娜仿佛感到墙壁正在坍塌。
亚德里安娜的葡萄酒杯碎片闪烁着灼人的光。她把露丝拉到离这堆烂摊子远一点的地方。
“没关系的,”她说,“房子会自己打扫干净的。”
她感觉头轻飘飘的,同时还很痛,就好像它自己在酒醉和宿醉的效果之间犹豫不决。她努力回忆着收养露丝之前读过的育儿书籍。如果家长在孩子面前哭了会有什么影响?书上是怎么说的来着?她紧紧抱住露丝,呼吸着小孩洗发水的香气,还掺杂着葡萄酒的酸味。
“咱们开车兜个风去,”亚德里安娜说,“怎么样?咱们出去转转。”
“我想让爸爸带我去海滩。”
“我们去乡下看农场。有大牛和小羊,好不好?”
露丝没有说话。
“哞?”亚德里安娜想更形象一点,“咩?”
“我知道,”露丝说,“我又不是小宝宝。”
“那去不去?”
露丝没有说话。亚德里安娜在想,她是否看出自己的母亲由于悲伤有点神志不清。
做个决定吧,亚德里安娜对自己说。她用自己的手指包住露丝的手。“我们开车去兜兜风。”
亚德里安娜给房子下达了指令,让它趁她们不在时好好收拾一下,然后便带着露丝朝黑色小车走去。这辆车是她和卢西恩在收养露丝之后一起买的。她为露丝系好安全带,给车编好程序,让它带她们去内陆。
汽车开动起来时,亚德里安娜感到一丝恐惧。如果它也背叛了她们会怎样?但是汽车没那么聪明,它只是打开左转指示灯,驶上了大路。
卢西恩站在私家车道尽头,看着房子。晴朗无云的天空下,房子深橙和棕色的墙十分耀眼。精心打理的院子里布满岩石和沙漠植物,模拟了自然界的灌木带。
一只兔子跑过马路,跟着就是亚德里安娜车子的轰鸣声。卢西恩看着她们过去了。她们无法透过柏树丛看到他,但卢西恩看到了露丝贴在车窗上的脸。旁边的亚德里安娜呆坐在座位里,一只手按在眼睛上方。
卢西恩走了相反的方向。他拉着装有自己家当的小推车,走向通往下面海滩的峭壁。他把小推车举过头顶开始下坡,脚下溅起阵阵砂石。
有两个少年正在海浪中嬉戏,他们停下来抬头看着。“哇,”其中一个人喊道,“你把这玩意搬起来了?你是练举重的吗?”
卢西恩还是一言不发。他走到沙滩的时候,两个孩子失望地低声说着,又离开了海岸。“……只是个机器人……”这句话随风飘到卢西恩耳边。
卢西恩把小车拉到干湿沙子交界的地方。接踵而至的海浪拍打着他的双脚。他打开小推车,拿出一株盆栽的蓝叶杏色香水玫瑰。
他还记得他得到第一颗盆栽玫瑰种子的情形。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他问亚德里安娜他能不能种东西。是在晚饭后洗碗的时候顺便提起的,当时两人手上还沾着洗碗液的泡沫,福客在一旁啄着剩菜,亚德里安娜没有答复他。第二天早上,亚德里安娜陪卢西恩去了植物园附近的温室。“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对他说。卢西恩被这里充斥的色彩和芬芳惊呆了,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竟可以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他想要留下这里的神奇,自己拥有它。
卢西恩抬起手臂,把花盆扔进大海。它在入水时碎裂开来,花瓣在水面四散。
他又扔掉了粉色玫瑰、白色玫瑰、红色玫瑰还有紫色玫瑰。他扔掉了花纹镶嵌手柄的勺子,也扔掉了那块有石膏花纹的碧石。
他把自己收集过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扔了。他扔掉了一把雕花银手镜,还有一件绣花丝绸外衣,还有一颗手绘彩蛋。他扔掉了一根福客的翠绿色的柔软羽毛。他扔掉了一块记忆水晶,里面有还是婴孩时的露丝的图像,她蜷缩成一团熟睡着。
他爱这些东西,但它们不过是些东西。他曾拥有过它们,现在它们不在了。他最近意识到,拥有也是一种关系。拥有一件东西意味着什么?塑造它,控制它吗?在他弄清这个问题之前,他不能拥有或者被拥有。
他看了一会儿大海,他的东西的残骸消失在翻滚的波浪中。过了正午,他离开海滩,重新爬上峭壁。摆脱了拥有的羁绊,他顺着大道朝远离亚德里安娜家的方向走去。
卢西恩对于自己第一次见到亚德里安娜的记忆,就像人类对童年的记忆一样。哦,当然,他当时的记忆力和现在一样好——但还是像童年的记忆,他这样想,因为那时的他和现在不同。
他对亚德里安娜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连串的图片。带有粉红光泽的金色卷发,恰好长及晒成小麦色的肩膀。深褐色的眼睛被他的艺术家大脑归类为“赭色”。贵族式的浓眉和高高的颧骨,没有化妆。卢西恩内心的审美家将她线条硬朗棱角分明的面孔归到“引人注目”一类,而不是“美丽”。而他内心的心理分析学家还认为她可能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根据是她站在门廊里的样子—双臂交叉,眉毛挑起,好像是在问他打算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
后来她从门口移开,让卢西恩进了门。他迈过门槛,迎接他的是一阵疯狂的尖叫和扑打。
新的。一切都是新的。以至于卢西恩在本能驱使自己躲开攻击之前,还很难把羽毛、鸟喙和翅膀这几样东西组合为“鸟”的概念。它气呼呼地发出咝咝的声音和尖厉的大叫,跳回书架顶上的一根栖木上去了。
亚德里安娜把手放在卢西恩肩上。她的声音中带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卢西恩后来才了解到,她就是这样隐藏对失败的极度恐惧的。“恐鸟症?真荒唐。”
卢西恩最开始支离破碎的几天都是由这只鸟儿支配的,他得知它叫福客。在家里,他去哪儿,福客就跟到哪儿。如果他停在某个地方,福客就会在附近的高处找个地方待着——玄关的衣帽架、客厅的手制地球仪,或者大床上方的屋梁上——以便监视卢西恩。它用鸟儿的方式盯着他,先用一只眼看,再转过头来用另一只眼看,显然觉得两眼看过去卢西恩都一样招人讨厌。
亚德里安娜把卢西恩带上她的床时,福客朝着他的头扑了过来。亚德里安娜把卢西恩推开。“去你妈的,福客。”她小声抱怨着,但还是让福客停在了她肩上。
她带福客下楼的时候它一直得意地叫着。它因为胜利感把羽毛全蓬了起来,顺从地跳进笼子,期待着亚德里安娜给它喂食,跟它说话。可是亚德里安娜关上了镀金笼门,转身又上楼去了。那一整晚,当卢西恩躺在亚德里安娜身边时,这只鸟儿一直都像发疯了似的哀鸣着。它狠狠啄着自己的羽毛,羽毛落满了整个笼子。
第二天卢西恩陪亚德里安娜带福客去看兽医。医生诊断说它是因为嫉妒。“这在鸟类当中并不罕见。”他说。他建议他们给福客贯彻严格的作息时间,这样会让它渐渐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亚德里安娜的一个玩伴,而非伴侣。
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重新安排了他们的生活作息,好让福客能有规律的喂食时间、运动时间、和卢西恩还有亚德里安娜一起玩的时间以及和女主人独处的时间。亚德里安娜每晚把福客关进笼子之前都要喂它吃点东西,陪陪它,抚摸一会儿它的羽毛,然后再上楼。
福客的心碎了。它变了。它的步子没了从前的自信,羽毛也失去了光泽。每当它被放出笼子时,就会眼中充满乞求与渴望地跟着亚德里安娜,完全忽略卢西恩的存在。
那时候卢西恩的人格被分解了,音乐家大脑、数学家大脑、经济学家大脑,等等,等等。每一个都独立运行,每种人格会跳出来暂时主导他的思想,提供信息,然后再退下,卢西恩的意识就这样一阵一阵的喷涌而出。
在亚德里安娜解释清楚她喜欢什么样的回应之后,卢西恩的意识开始重新整合成她想要的人格。他发现,自己开始注意到之前各种独立体验之间的联系。以前,当他看到海时,科学家大脑会计算出他离海岸的距离以及还有多久会涨潮。诗人大脑会背出斯特林堡的《我们波浪》。我们是湿润的火焰:/燃烧,扑灭;/清洗,填满。但直到他重新整合了自己的人格,科学的神奇、诗歌的神秘和风景的美丽对于他来说才同时代表了这一样东西,它既奇特又赋予人灵感,这,就是大海。
他学会了预测亚德里安娜的情绪和行为。他知道她什么时候高兴了,什么时候生病了,他也知道其中的缘由。他还能预测她露出的冷嘲式微笑,当他犯了一个自己还没意识到的错误时,她就会这样笑。比如用橙汁杯子为她装冰咖啡,用烈酒小玻璃杯装橙汁,用大咖啡杯盛葡萄酒。当人格整合赋予他行为模式的知识之后,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事是错误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他喜欢自己犯这类错误时的情形,它们会让通常都很严肃的亚德里安娜爆发出明快的幽默感。于是他继续这样犯错,用玻璃酒瓶给她装牛奶,用蛋杯盛葡萄柚切片。
他喜欢她的各种笑声。有时是轻快惊奇的笑声,比如他给她端上用蛋糕模子盛的肉馅小饺子时。他也喜欢她带有讽刺的深沉的大笑。有时她的笑声中暗含一丝苦涩,他知道,这种时候她笑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有时倘若发生这样的情形,他便会走过去抱住她,想要平抚她的痛苦,有时她会立刻开始哭起来,抽泣声剧烈而急促。
她经常看他干活,头歪着,眉毛扬起,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我怎样做能让你感到快乐?”她会这样问。
如果他给出一个回答,她就会慷慨地满足他的愿望。她带他去本州最好的几个温室,还给他买了丰富的园艺书籍。卢西恩知道她还愿意给他更多,但他不想要。他想让她知道,他很感谢她为他这样破费,但他并不想这样,他对于简单的、怀有爱意的交换就很满足了。有时他会用自己知道的最简单的词这样告诉她:“我也爱你。”但他知道,她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他。她觉得他说的不是真的,或者他的程序抹杀了他的自由意志。比起有人会爱她这个念头来,这种解释更容易接受些。
但他确实爱她。卢西恩爱亚德里安娜,就像他的数学家大脑爱算术的一致性,就像他的艺术家大脑爱色彩,就像他的哲学家大脑爱虔敬。他爱她就像福客爱她。这只鸟悲伤地在亚德里安娜的椅子扶手上走着,一面用如墨的眼神凝视着她,一面轻轻鸣叫,拍打着已经不成样子的翅膀,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亚德里安娜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爱情。她本来期待的是一个迷人的聊天对象,情感像一个爱好文学的管家,但自我意识像条黄金猎犬。起先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她注意到卢西恩缺乏批判性思考和处理突发状况的能力。她觉得他最有趣的时候是他不知道她在看他的时候。比如说在他无事可做的那些下午:他的程序是否在揣摩什么事会讨她喜欢?或者这家伙是真的喜欢坐在窗边,翻着她的某一本珍本书,耳畔只有大海那令人平静的声音?
有一次,亚德里安娜站在厨房门前看卢西恩为两人做早餐。他在切洋葱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刀子深深地切入手指。亚德里安娜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帮忙。卢西恩转过头时,亚德里安娜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他脸上出现了类似震惊的神情。有一瞬,她在想他的程序是不是为他编入了隐私感,而她正侵犯了他的隐私,但接着他便抬起手跟她打招呼,她看到维护他系统的微型机器人在几秒之内便修复了那非人的血肉。
那一刻,亚德里安娜想起卢西恩跟她是不同的。她叫自己不要忘记这一点,并且也努力这么做了,甚至在他经过人格整合之后,她也依旧这样提醒自己。他是一个人,没错,一个性格复杂而迷人的人,和她所认识的其他人一样具有多层面的人格。但他也是个异类。对于他来说菜刀脱手只是个小小失误,轻易就能修复。在某种意义上,她和福客更相似些。
亚德里安娜小时候有本故事书,里面有个皇帝,他有一只鸟。皇帝把本应自己享用的佳肴喂给鸟儿,让它玩赏宫中的珍宝。但宠物鸟儿的需求和皇帝是不同的,它想要的是谷物和小米,而不是山珍海味。它喜欢玩的是镜子和小铜铃,而不是漆器或题诗的卷轴。这只小鸟被迫吃人类的宴席、享用人类的娱乐,便生病死掉了。
亚德里安娜发过誓不要对卢西恩犯下同样的错误,但她并不知道,要满足一个和她自己如此不同的东西的需求有多难。
亚德里安娜下令让车子停在一家农场前。农场门口有个广告,上面说付点钱就可以让孩子“与小羊小牛亲密接触”。篱笆前有个姜黄色头发的少年摆了个摊子卖草莓,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已经卷了边的杂志。
亚德里安娜拉着露丝的手走了过去。她想从女儿小小的手指中读出她的情绪。露丝的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她变得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就像是在模仿卢西恩。要是他,就会知道女儿正在想什么。
亚德里安娜看了看草莓,盒子里装的草莓和商店里可以买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草莓完全不同,这些饱满的果实形状上的差异完全是天然的。“这里面有农药吗?”亚德里安娜问道。
“没有的,太太,”少年答道,“我们种的都是有机的。”
“好。我要一盒。”亚德里安娜看了看女儿,“你想吃草莓吗,宝贝?”她用甜甜的语气问。
“你说过我可以跟小羊玩的。”露丝说。
“对。当然了,宝贝。”亚德里安娜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少年,“她可以吗?”
少年一下没了精神,显然很失望。他把杂志扔在一堆帆布口袋上。“我可以带她去谷仓。”
“那好。”
亚德里安娜拉着露丝朝少年走过去。露丝抬起头看着他,表情仍然令人费解。
少年没有拉露丝的手。他飞快地低下了头,明显很尴尬。“我婶婶叫我先收钱。”
“没问题。”亚德里安娜摸索着钱包。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都让卢西恩帮她做这做那。她已经忘了多少基本生活技能了?她掏出几张纸币。少年舔了下食指,仔细数出该收的钱。
少年拉起露丝的手。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看着亚德里安娜。“您不和我们一起来吗?”
亚德里安娜太累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哦,不用了。我见过羊和牛。行吗,露丝?你自己去玩一会儿可以吗?”
露丝严肃地点点头。她毫不犹豫地转向少年,跟着他朝谷仓走了。这个男孩似乎很会和小孩打交道。他放慢步子,好让露丝跟上他。
亚德里安娜回到车边,靠着被太阳烤得滚烫的车门。她太阳穴怦怦直跳,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或者倒下去了。出来兜风本来像是个好主意:房子里全是有关卢西恩的记忆。好像每一张椅子上、每一条走廊里都有他的身影。可现在,她却希望自己留在卢西恩阴魂不散但对她来说十分熟悉的家里,而不是跟这个她几乎一无所知的孩子出了门。
风中突然传来一声长而尖利的哭叫。肾上腺素中断了亚德里安娜的怀旧。她飞快地冲向谷仓。露丝朝她跑过来,少年紧跟其后,两人都掀起了一片尘土。有血顺着露丝的胳膊流下来。
亚德里安娜抱起女儿。胳膊、腿、呼吸、心跳:露丝没事。亚德里安娜轻抚着露丝的伤口。血流了不少,但伤口很浅。“哦,宝贝。”她说着,尽可能紧地抱住露丝。
少年站在她们身旁,头发被风吹得一团乱。
“出了什么事?”亚德里安娜问。
少年语无伦次地说:“阿福踢了她一下。阿福是头山羊。实在是对不起。阿福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它很温顺的。踢人的一般都是小白。我小时候,小白踢过我几次。每次我也没出什么大事。说真的,她不会有事的。您不会去投诉吧?”
露丝挣脱了亚德里安娜,又开始号啕大哭。“没事的,露丝,会好的。”亚德里安娜小声说着。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脑子里有种脱节的奇怪感觉。事情不太好,可能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我漏油了,”露丝边哭边伸出沾了血的手指头,“看见了吗,妈妈?我在漏油!我需要修复机器人!”
亚德里安娜抬头问男孩:“你们这儿有绷带吗?或者急救箱呢?”
男孩皱起了眉。“我们家里可能有……”
“去拿修复机器人呀妈妈!别再让我漏油了!”
男孩看着亚德里安娜,眼光中的担忧增加了。亚德里安娜慢慢地眨了眨眼。这一瞬时间放慢了。她这才意识到女儿刚才说了什么。她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静。“你想要什么,露丝?”
“她刚才也说过,”少年说道,“我还以为是个游戏。”
亚德里安娜让自己和露丝目光相对。露丝的眼神十分古怪,眼睛就像一片未经勘探的棕色水域。“这是个游戏吗?”
“爸爸走了。”露丝说。
亚德里安娜感到有点头晕。“对,然后我带你来这里看小羊和小牛。你看见毛茸茸的小羊了吗?”
“爸爸走了。”
她不该喝葡萄酒的,她本该保持头脑清醒。“咱们包扎一下,然后你可以再去看小羊。你想不想再去看看小羊?你想不想妈妈也一块儿来?”
露丝攥紧了拳,脸色阴沉下来。“我胳膊疼!”她扑倒在地上,“我想要修复机器人!”
亚德里安娜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何时爱上卢西恩的。是在她买下他三个月之后:那时他的人格整合已经完成了,但亚德里安娜还没有完全了解人格整合让他变成了什么样。
那时候亚德里安娜的姐姐们从波士顿打来电话告诉她,她们组织了一次全家去意大利朝圣的旅行。她们会按照父亲的遗嘱,在每一个崎岖山城的大教堂里点起蜡烛来追思他。
“哦,我去不了。我很忙。”亚德里安娜轻盈地说,就好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就好像获得了姐姐们那种克服对父亲恐惧的能力。
她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娜奈特在赶去一场网球比赛之前打来电话。“你怎么会这么忙?你又不工作,你也没结婚。难道你有了个男人没告诉我们?”她才含糊其辞地打发了娜奈特,埃莉诺又从一间水疗中心把电话打了过来。“出了什么事吗,亚德里安娜?我们都很担心你。你怎么能错过向爸爸告别的机会呢?”
“我在葬礼的时候告别过了。”亚德里安娜说。
“那你肯定没有妥当地完成哀伤处理过程。”杰西卡趁着两个预约病人之间的休息时间打来电话说。她是个弗罗伊德派的心理分析师。“你的厌恶情绪被否认包裹了。你得处理一下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
亚德里安娜一下挂断了电话。后来,为了对此事表示歉意,她给所有姐姐都寄了巧克力,然后还订了张机票。出于赌气,她给卢西恩也订了张机票。嗯,他不是个伴侣吗?他不就是为了陪她才存在的吗?
当然了,亚德里安娜的姐姐们全都觉得这简直骇人听闻。她们开车驶过罗马的时候,杰西卡、娜奈特和埃莉诺谨慎地用手挡着嘴,对此喋喋不休。亚德里安娜找了个机器人?哎呀,肯定的,还能是怎么回事呢?她根本就没有垮掉。一个姑娘既然能对自己父亲编派出那些故事来,会找个机器人也不足为奇。
在开着租来的车一辆接一辆地穿过托斯卡纳地区时,亚德里安娜尽可能当姐姐们不存在。她们在各个城市停下来看哥特式大教堂和干尸,总是当天就继续上路。在父亲长期的病痛中,传播愉悦八卦的本事已经被亚德里安娜的姐姐们修炼到了登峰造极。她们在为父亲燃起蜡烛的时候就把这种本事表现得淋漓尽致。泪珠还在眼睛里噙着,她们便回忆起平庸而古老的往事。父亲是如何在各种慈善舞会上翩翩起舞的,他是如何向那些把他看成暴发户的董事讲话的,他是如何从来不为任何事道歉的。
亚德里安娜从来不知道父亲是否也像对待她那样对待姐姐们,还是说他夜里只会来找她一个人,那时他呼吸沉重而急促。如果说她们是在撒谎,那也不可能如此天衣无缝,一点恐惧或怀疑也没有流露出来。但如果她们说的是真话,那就意味着亚德里安娜是唯一的那个,可是她又怎么可能相信这一点呢?
有天晚上,卢西恩和亚德里安娜正待在阿西西一间酒店的房间里,这里在中世纪时曾是一间修道院。亚德里安娜突然情绪失控了。身在异乡,无休止地谈论她父亲的事,这一切加在一起让她承受不住了。她想逃离新英格兰,躲开她们,逃回她那间临着太平洋的现代别墅。它是用玻璃和木头建的,非常漂亮,仿佛秋日清晨的一阵清风。
卢西恩抱住她,以完美的温度和力道贴着她的身体来安慰她。这就是她本来期待能从一个机器人那里获得的东西。她知道他可以计算出他自己的呼吸频率、体温,还有他抱着她时的手臂角度。
发生了一件事,让亚德里安娜吃了一惊,她从此也不再觉得自己高对方一等。卢西恩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告诉她把自己从一块块碎片组装起来是什么感觉,抹去他本来的自我变成一个新的人是什么感觉。这正是亚德里安娜离家出走时试图做的事。
卢西恩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他一直没有和她目光相接。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这种坦白自我的私密交流是一种新的舞蹈,而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舞步。亚德里安娜透过自己的哀伤意识到,这是一种新的、来之不易的觉醒。她怎么能不爱他呢?
他们从意大利回来之后,亚德里安娜开始向保障人工智能权益的新生运动靠拢。这些人很缺钱,组织得也很差。亚德里安娜为他们在旧金山租了办公场地,又雇了一批员工,人数不多,但办事能力很强。
亚德里安娜成了这个运动的头面人物。她和小时候一样,在镜头前频频露面:她父亲一旦因为董事会丑闻或别的什么事上新闻,他的公关人员就会让亚德里安娜和姐姐们在家里的加长轿车边站成一排,穿着学校制服,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准备着为兰卡斯特核能公司献上一张友好娇柔的面孔。
她和卢西恩成了吸引眼球的媒体头条:富家女爱上了机器人。“卢西恩和你我一样有自我意识。”亚德里安娜对记者们说道,他们一水的美国式打扮,都戴着珍珠,穿着牛仔裤。“他思考,他学习,他能和任何一个人类园丁一样出色地培育杂交玫瑰。为什么他不能享有自己的权利?”
起先,很明显就可以看出政治进步的速度慢得让人泄气。亚德里安娜很快就没了耐心。她为组织建立了一笔基金,确定组织没有她也一样可以保持运行,随后便转向其他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她雇佣一批律师起草了一份合同,赋予卢西恩对她的地产和账户拥有夫妻共同财产的权利。虽然在法律上他或许还不能等同于她,但在事实上已经如此了。
接下来,亚德里安娜去找了卢西恩的制造商,并委派他们设计一个程序,使卢西恩可以全权控制自己大脑的可塑性。在他们的婚礼上,亚德里安娜在交给卢西恩戒指的同时也把化学指令交给了他。“现在你属于你自己了。当然了,你一直都属于你自己,但是现在你对自己拥有全部权利了。你就是你自己。”她当着所有的好友这样宣布。毫无疑问,她的姐姐们肯定又会觉得这件事骇人听闻,不过婚礼反对也没有邀请她们。
在蜜月旅行中,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去了很多医院,察看一个个弃儿的基因档案,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健康的小女孩,她的线粒体DNA与亚德里安娜相配。这个红扑扑的婴儿只有一点大,蜷成一团,做好了伸展开的准备,就好像是卢西恩的一朵玫瑰。
他们把露丝带回家时,亚德里安娜觉得肚里涌动着一股她以前从未感受过的热流。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当人感到圆满完整、没有任何残缺的时候才能体会到的幸福。就好像太阳在她的肚子里升起,停留在那儿,使她充满了无边的光芒。
在露丝小得还可以裹在本和劳伦斯从法国寄来的手工婴儿毯里的时候,有一次,亚德里安娜看着卢西恩,发现他对他们的孩子着了迷。他因为爱而愿意一连几个小时俯在她的摇篮前学她的表情,她皱眉他就皱眉,她惊讶他也惊讶。那一刻,亚德里安娜想,这一定是平等的真正标尺,不是金钱或法律,而是这种逐渐显露的、通过养育一个新生命共建一个未来的欲望。她觉得她明白了为什么不幸福的父母仍会为了孩子在一起,为什么有孩子的家庭感觉与没有孩子的家庭感觉如此不同。如果做出这种努力的是一个人和一个本身已经是某种新事物的生物,这种意义又加倍了。他们在一起能创造什么呢?
与此同时,卢西恩正在注视着女儿,露丝瞪大了眼睛、带着天真而好奇的神情看着他。他走进来的时候,她表现出的开心和亚德里安娜走进来的时候是一样的,而他走近时,她眼中还会闪现出更明亮的光芒。对于露丝爱他的方式,有一些东西卢西恩还不太明白。那天上午早些时候,他从他的杏子色香水玫瑰上摘了一朵花,轻轻对花瓣说它们很美。它们是属于他的,而且他爱它们。每天抱着露丝的时候,他知道她也很美,他也爱她。但露丝并不属于他所有,她是属于她自己的。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见识过这样的爱,一种不想把对方拿起来占有的爱。
“你不是机器人!”
回家路上,亚德里安娜的嗓子因为大吼而变得沙哑。失去卢西恩就够受的了,可现在这个孩子也不听话。
“我想要修复机器人!我是机器人我是机器人我是机器人我是机器人!”
车停了,亚德里安娜下了车。她等着露丝跟着下车,但露丝没动,于是亚德里安娜把她拉了下来,抱着她顺着私家车道往家走。露丝又踢又叫,还咬了亚德里安娜的胳膊。亚德里安娜因为疼痛大吃一惊,停了下来。她做了个深呼吸,继续走。露丝的尖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愤怒。
亚德里安娜把露丝放在门边,好输入大门密码并让保安系统从她的头发中提取DNA样本。露丝扑倒在门廊上,一把一把地揪着蕨类盆栽的叶子。亚德里安娜伏下身来拉她,结果肚子挨了她一脚。
“妈……老天!”亚德里安娜一只手抓着露丝的两个脚踝,另一只手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她用身子顶开门,把露丝运进家,用后背又把门撞上。“锁门!”她对着房子大喊。
听到让人安心的咔嗒声后,她把露丝放到沙发上,躲开还在不断乱挥的小胳膊小腿。露丝跑上楼,砰的一声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
亚德里安娜从口袋里找出绷带,这是农场的人在她们回家之前给她的。当时露丝在车里闹得太厉害,没法给她包扎。现在机会来了。她跟着露丝上了楼,呼吸出奇的沉重,她觉得自己好像跑了很久似的。她停在露丝房门口,不知道进去之后该做什么。每次露丝情绪过激的时候,总是卢西恩来对付她。有太多时候亚德里安娜觉得很无助,于是就变得疏远了。
“露丝?”她叫着,“露丝?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
亚德里安娜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开门之前,她做了个深呼吸。
她惊讶地发现,露丝娴静地坐在床的正中央,皱巴巴的裙子平铺开,就好像是某张印象派画作中正在野餐的孩子。粉缎子上留有尘土和眼泪的痕迹。她的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淤青了。
“我是机器人。”她对亚德里安娜说,语气中带着憎恨。
亚德里安娜做了决定,最要紧的是给露斯包扎伤口,其他问题可以在那之后再说。
“好吧,”亚德里安娜说,“你是机器人。”
露丝小心翼翼地抬起下巴。“嗯。”
亚德里安娜坐在露丝的床沿。“你知道机器人都做什么吗?他们会把自己变成人类要求的样子。”
“爸爸就没有。”露斯说。
“是,”亚德里安娜说,“但你爸爸是长大成人之后才不那么做的。”
露丝把双腿靠着床边来回摇摆着。她的表情还有些怀疑,但看起来不再那么坚决了。
亚德里安娜举起绷带。“行吗?”
露丝犹豫着。亚德里安娜克制了想用手抱住头的欲望。她得给露丝包扎,这是最重要的,但她无法摆脱这样一种感觉,那便是自己以后一定会对此后悔的。
“现在,这个人类想要你做的就是允许她为你包扎伤口,而不是给你修复机器人。你会做个好机器人吗?让我包扎好不好?”
露丝没说话,但她朝妈妈身旁挪近了一点。亚德里安娜开始给她的胳膊包扎,她没有尖叫。
卢西恩等来了去沙漠的公车,可他没有钱,他完全忘了这回事。司机骂了他一顿,不肯让他上车。
他只好步行。他可以走得比人类快,但快不了很多,他的优势是耐力。公路把他带入内陆,远离大海。最后一栋豪宅离灯塔不远,所有的窗子里都闪烁着灯光。再往前走,就是一幢挨一幢的公寓大楼,稠密而千篇一律。它们又让位给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房子,门口整洁的绿革坪上有自动洒水器,把珍贵的水以弧线喷洒到空中。
风景变了。海风消失了,变成了凝滞的热气。又脏又破的房子一栋栋挨着,由铁丝网分隔开来。窗上装着铁条,私家车道上的破车锈迹斑斑。各家门前延伸到人行道边的草坪已经干涸,就像是灌木丛林地。这种烈日下没人在外面闲逛。
公路分岔了。卢西恩选了通往荒废的镇中心的那条路。时不时稀稀拉拉地驶过一两辆车。卢西恩走在排水沟里。他身旁有废弃的塑料袋,一路顺着街边黑洞洞的店面飘了过去。停车计时器朝过往车辆眨着眼,想要吞下更多硬币。行人慢悠悠地走过,不愿有什么眼神接触,嘟哝出的对话淹没在汽车喇叭声中。
在镇子的另一头,公路分成了两条寂寥的小道。金黄的干草布满延绵的山丘,间或点缀着牲畜的身影。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车在经过卢西恩时按响了喇叭。沥青马路外长满了多刺的野草,卢西恩便走在马路沿上。废纸和烟头像小白花一样点缀着金黄的草秆。
一辆旧卡车停了下来。一些规模太小的公司因为负担不起自动驾驶保险,所以还在沿用手动驾驶。驾驶座上的男人很整洁,留着淡金色的八字胡,头上戴着一顶猎鹿帽。他脖子上用绳子挂着一串鱼饵,弄得像个项链。“这条路现在没什么人走了,”他说,“以前我走这条路,有一半时间都会带上搭便车的人。好一阵子以来,你是我看见的第一个人。”
太阳把卡车照得很亮。卢西恩用手遮住眼睛,好挡住刺眼的光芒。
“你要去哪儿?”司机问。
卢西恩指着那条路。
“是啊,但是这之后去哪儿?”
卢西恩把胳膊放下了。太阳又升高了一点。
司机皱起了眉。“你能把它写下来吗?我这儿好像有纸。”他拿出一支笔,又从前兜里掏出一张小票,一并递出车窗。
卢西恩接了过来。最开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写字。他的大脑正在缓慢地重塑,他所有的语言技能都会逐渐消失,就连他的思想也将不再由字词组成。他拿着笔写不出,后来他的手指终于想起来该干什么了。“沙漠。”他写道。
“那儿可热死了,”司机说,“比这里热多了。你为什么想去那儿?”
“为了出生。”卢西恩写道。
司机瞥了卢西恩一眼,同时又点了点头,动作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有时候人必须做某些事,我明白。我还记得……”他的眼神变得游离起来。他挪回自己的座位上。“上来吧。”
卢西恩从车前绕过,坐进了副驾。他记得坐下和关门,但还要做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他看着苍白的司机,直到对方摇了摇头,俯过身来把安全带拉到他胸前。
“你是发了禁言的誓吗?”司机问。
卢西恩朝前方凝视着。
“沙漠里热死了。”司机小声嘀咕着。他又上路了,朝着太阳的方向开去。
和亚德里安娜在一起的几年中,卢西恩努力不去想玄凤鹦鹉福客的事。这只鸟从来也没有习惯过卢西恩的存在。它变得愈发愤怒和怨恨了。由于频繁啄自己的羽毛,它身上变得这儿秃一块、那儿秃一块。有时啄得太狠,血也会流出来。
亚德里安娜会时常用手托起它,摸摸它的头,用脸颊贴着因为它自己啄不到而仅剩于后背的大羽毛。“我可怜的小疯鸟。”她会这样忧伤地说,它则用喙梳理着她的头发。
由于福客太恨卢西恩,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有一阵子考虑福客在别处会不会开心一点。亚德里安娜把它送给了本和劳伦斯,结果它因为失去了女主人更是日渐憔悴,不肯进食,直到她飞来接它为止。
回家以后,他们把福客的笼子挂在婴儿房里。这样似乎既安抚了福客,也安抚了宝宝。露丝是个麻烦的小孩,不喜欢孤独。如果周围有其他生命,哪怕仅仅是只鸟,她也会更开心。在亚德里安娜偶尔把卢西恩从露丝身边叫走时,是福客让露丝不再哭闹。卢西恩没事时都待在婴儿房里,不分日夜,不眠不休地照看着露丝。
卢西恩生命中印象最深的时光就是在露丝哭的时候抱着她。他用和她皮肤一样色调的奶油色毯子裹着她,一面绕着一楼的房间走,一面轻轻摇晃着她,一面看着街灯透过黑莓丛和邻家的露台洒下的金色光线。有时他会带她到外面去,沿着峭壁边的公路散步。他从不带她下到海滩去。卢西恩的平衡感和夜视能力都极好,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轻易想象出自己没站稳的情形——露丝从他的怀中滑脱,骤然落了下去。因此,他们总是和崖边保持安全距离,看着下面的黑浪拍打岩石,夜晚的冰冷空气中充满咸味。
卢西恩爱亚德里安娜,但他更爱露丝。他爱她笨拙的小拳头和她日渐清晰的头脑。她会说的单词也越来越多了,她就像他过去那样一点一点建立起意识,习得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和她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他悄无声息地叙述着她成长的轨迹。你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有边界的吗?你能区分你和我的皮肤吗?对!你可以让很多事情发生。因果效应。你一直哭我们就会过来。最好的时刻是她凝视着他的时候,他一想到这个情景就几乎无法呼吸了:哦,露丝。你知道在这双眼睛背后思考的是另一个人。你知道我是谁。
卢西恩想让露丝拥有他能给她的所有美好。缎子裙和蕾丝、他的盆栽开出的最好的玫瑰花、最清晰的海景,这些东西让露丝很开心。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会渴望地看着它们,后来她会拍手和笑,最后她会大叫“谢谢”,眼里闪着光芒。
让卢西恩心碎的是福客。有天深夜,在露丝熟睡的时候,亚德里安娜进她的房间去看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鸟笼子不知怎的开了。福客站在笼门口,阴沉地朝外看着。
亚德里安娜之前也单独和露丝、福客一起待过。但这一次,某种东西闪电式地击中了福客疯狂的小脑袋。可能因为屋里太黑,只有淡蓝的月光照在亚德里安娜的皮肤上,让福客犯了糊涂。也可能露丝终于长得足够大了,福客终于开始把她当成潜在的对手,而不只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家伙了。也可能就是它仅存的一点健全的心智也垮掉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亚德里安娜俯身去摸女儿的小脸时,福客从鸟笼里发疯似的冲了出来。
它带着对卢西恩的那种嫉妒扑向了露丝的脸,它的爪子划过她的额头。露丝尖叫起来。亚德里安娜往后退。她一只手抱着露丝,另一只手挥赶着福客。露丝使劲挣扎着,想要挣脱妈妈的怀抱跑开。亚德里安娜为了保护她,本能地把她抱得更紧。
听到骚动时,卢西恩正站在客厅里,给房子的清洁程序安排下周的活儿。他没顾上关房屋操作面板便朝卧室跑去,穿过厨房的时候抄起了一只煎锅。他一进屋便对福客抡着锅,把它从亚德里安娜身旁赶开,撵到屋子一角。他紧紧攥着锅柄,以为自己这回得杀死这个老对头了。
结果福客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气力。它翅膀垂了下来,跌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随便扑腾了几下,眼神变得暗淡无光。
卢西恩把福客捡起来放回笼子,它没有挣扎。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对视着,不知说什么好。露丝从妈妈手中挣脱了,用双臂紧紧抱着卢西恩的腿。她在哭。
“可怜的福客。”亚德里安娜轻轻地说。
他们带福客去找兽医施行安乐死。兽医把针头插进去的时候,亚德里安娜站在旁边看着。“我可怜的小疯鸟。”她低声说道,轻轻抚摸着它的翅膀,它就这样死了。
卢西恩悲伤地看着亚德里安娜。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在同情福客,虽然这只鸟一直很恨他。后来,就像喝了一口酸葡萄酒似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同情福客。他认出了亚德里安娜看福客时的那种沉重而又遗憾的眼神。当卢西恩的玫瑰枯萎或者银勺子失去光泽时,他也是这样看它们的。这是拥有与被拥有的关系带来的眼神。
有时,当事情不对头时,亚德里安娜看卢西恩的眼神跟这也差不多。以前他从未意识到她对自己的爱和对福客的爱之间的差别有多么细微。以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爱和对一朵绽放的玫瑰的爱之间的差别有多么细微。
亚德里安娜让露丝照看卢西恩的植物,掸去架子上的尘土,在落地窗边踱来踱去。她让露丝假装做早餐,自己则站在她身后切菜点火。睡午觉的时候,亚德里安娜告诉露丝,如果人类要求的话,好机器人都会在下午睡上几个小时。她给女儿盖好被子,下楼坐在客厅里喝着葡萄酒独自哭泣。
不能这样下去。她得想个办法。她应该带上女儿一起去马扎特兰度假。她应该叫个姐姐来住一阵子。她应该找个儿童心理医生。可是她觉得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背叛了,筋疲力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看露丝,过一天算一天。
卢西恩指责似的沉默似乎仍然在家里回荡。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她有什么事没做对?她爱过他,她仍然爱他。她把一半的家给了他,把全部的自己也给了他。他们本来在一起抚养一个孩子。可他还是离开了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那一晚起了雾,街灯给所有东西都染上了一层古怪的淡黄色的光。她把手放在窗上,手掌印留在玻璃上,就好像外面有人在敲窗子想要进来似的。她朝外面的黑暗看去:外面的世界仿佛是一幅画的朦胧边缘,只有她这栋明亮的房子是清晰的。她觉得如果打开前门,跨过门槛,自己就会逐渐模糊掉。
她喝干了第四杯葡萄酒。她觉得头晕。她眼里全是泪水,但她不在乎。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父亲从不喝酒。哦,不对,应该说他是个禁酒主义者。他说酒让人脑子迟钝,还嘲笑喝酒的人是懦夫,包括董事会的那些人和他们的无聊老婆。他组织了很多晚会,酒水无限供应,而他自己则站在人群中央,清醒冷静得像冰一样,看着其余的人出丑,仿佛他们是翻筋斗的马戏团小丑,只为了逗他开心。他精心设下陷阱,就为了让他们尴尬:这个执行官跟那个嫉妒心很重的律师的老婆;那个政客在泳池边叫酒的时候,他十几岁的儿子脱了西装,在热浴缸里搞另外一个男孩。他在自己的晚会上毁了许多人的生活,而且手法优雅。他独自一人站在人群中央,手中牵着他人看不到的线,操纵一切。
亚德里安娜的头现在开始跳舞了。她的双脚在移动。她父亲,这个果断的人,这个尖刻的人,这个死人。哦,还得哀悼他,得为他点燃蜡烛,流下鳄鱼的眼泪。没关系了!
卢西恩,哦卢西恩,他在最终成形的时候会成为对抗她父亲的解药。她一哭,他就会抱住她,然后他们会一起站在婴儿房门口,看着露丝在奶油色的毯子里安详地熟睡。一切都会好的,因为卢西恩会给她安全,给她幸福。其他男人在看到年轻姑娘的时候眼睛里会冒出光来,但卢西恩不会。有卢西恩在,他们就是一家人,这就是家庭应该有的样子,卢西恩应该守信又尽心,永恒而忠诚。
可是哦,没有了他,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和父亲一样阴沉,让露丝假装和布娃娃一起去工厂做调试。她同意跟露丝一起玩“现在我该做什么”的游戏。“变得更快乐!”“变得更好玩!”“让你的舞蹈家大脑开始运行!”要是露丝开始上学了该怎么办呢?要是露丝意识到母亲是在撒谎呢?要是露丝意识到,就算她假装成卢西恩,他也不会回家呢?
亚德里安娜舞进了厨房。她把葡萄酒瓶子丢进水池,瓶子碎了,然后她打开炉子。炉子的安全设置检测到她的血液酒精含量,告知她不具备用火能力。她把安全设置关掉了。她想吃煎蛋卷,就像以前卢西恩给她做的那种,里面加洋葱、香葱和奶酪,再往葡萄酒杯里倒满橙汁。她拿出卢西恩赶福客时用的煎锅,放在案板旁边的桌台上,然后她去拿洋葱,可是她把案板挪走了,放在炉子上了,案板着火了。她抓起一块抹布拍打着炉子。房子的警报响了。自动喷水系统喷出的水浇在她身上。亚德里安娜仰起头笑了。她转着圈,胳膊伸开,就像是一个想把自己转晕的小姑娘。水落在她脸上,顺着脖子滑下来。
她脚下湿漉漉的。亚德里安娜低头看着露丝。露丝的脸上有水,她深色的眼睛里还有睡意。
“妈妈?”
“露丝!”亚德里安娜捧起露丝的脸。她使劲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爱你!特别爱你!”
露丝想要挣开。“为什么下雨了?”
“我刚才弄着火了!现在没事了!”
房子警报还在响,就像是心跳的节奏。亚德里安娜打开壁橱找盐。露丝在她身后把油毡踩得吱吱响。亚德里安娜抓住壁橱门把手。因为沾了水,门把手很滑。她的手滑开了。她感到心中一阵焦虑,有什么事不对劲,不是壁橱,是别的什么东西。她飞快地转过身来,发现露丝的小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正准备切洋葱。
“停下!”亚德里安娜把菜刀从露丝手里抢了过来。菜刀从她手里滑脱,掉在地上。亚德里安娜抱起露丝,把她带出又湿又危险的厨房。“你永远也不许这么干。永远也不许。”
“可是爸爸就……”
“你可能会没命的!”
“我可以用修复机器人。”
“不行!听见了吗?不行。你可能会切着自己,然后可能就没命了。那样的话我怎么办?”亚德里安娜已经记不起那些水是怎么来的了。她们家就像发了洪水一样。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她头疼,身上也疼。她一点也不想跳舞。“咱们怎么了,宝贝?他为什么不想要咱们了?不,别回答我。别听我说的。他当然想要你了!他不想要的是我。我做错什么了?他为什么不爱我了?别担心。没关系。咱们会找到他的。咱们会找到他,然后叫他回家来。肯定会的。别担心。”
卢西恩把告别信交给亚德里安娜时是早晨。阳光照进落地窗来,房子的墙壁散发出柑橘和熏衣草的混合香味。亚德里安娜坐在餐桌旁,面前有本打开的书。
卢西恩走出厨房,把给亚德里安娜用葡萄酒杯装的橙汁放在桌上,又端上一盘煎蛋卷,还有用烈酒小玻璃杯装的咖啡。亚德里安娜抬起头,又发出她那种活泼的笑声。卢西恩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这种笑声的时候,也明白它所代表的所有含义。他想,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忘记为何她的笑声总是既刺耳又轻快。
露丝在他们身后的客厅里玩,从沙发上跳下来,假装自己在飞。卢西恩的头发很有光泽,其中一绺银发被一束阳光照得耀眼。浅蓝色的上衣衬得他的琥珀色眼珠像是蓝天上的太阳。他把一张洋葱纸放在亚德里安娜的书里。亲爱的亚德里安娜,信是这样开头的。
亚德里安娜拿起那张纸。它在阳光中是半透明的,墨水字迹勉强可以读出。
“这是什么?”她问。
卢西恩没有说话。
亚德里安娜因为恐惧感到胃收紧了。她开始读信。
我已经恢复了我的大脑的可塑性。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销毁我说话的能力。
你给了我人类的生命,但我不是人类。你用人类的语言铸就了我的思想,但人类语言是为人类大脑创造的。我要找到属于我自己的思想表达方式。我要弄清我是什么。
我希望有一天我会回来,但我无法保证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卢西恩走在沙漠里,他的身后留下两串脚印。往回几英里处,这些脚印消失在卡车留下的轮胎印里。
沙子的色彩是很丰富的,不仅有米色和黄色,还有红色、绿色和蓝色。氧化铜色的石头上长着一片片苔藓。岩石之间有大片阴影,在大地上投射下深色条纹。
卢西恩的思绪悄悄离他而去。他试图并拢手指,就像拿笔的姿势一样,可它们只是胡乱摸索着。
夜间出现了鸟和长耳大野兔。卢西恩待着不动,它们在他周围活动,就当他不存在。他的眼睛是黄色的,和它们的一样。他闻起来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和大地一样。
在另外一个地方,亚德里安娜屈服于绝望情绪了。她给本和劳伦斯打了电话。他们同意飞过来待几天。他们会为她擦干眼泪,藏起她的葡萄酒,温柔地告诉她,她现在不能独自一人和女儿相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劳伦斯会说,“你需要时间来消化。”
亚德里安娜会感觉世界仿佛在慢慢合拢,她无法呼吸,但尽管她的生命黯淡渺小,她也依旧会继续呼吸。是的,她会同意的,最好回波士顿,在那儿她的姐姐们可以帮她。就待一阵子,就待几年,就待到,待到,待到……她会叫娜奈特、埃莉诺和杰西卡每天察看她家房子四周的监视器,以防卢西恩回来。你可以自己去察看,她们说,你很快就又可以自己生活了。她们会私下用担忧的语气交谈,怕她不能很快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
在另外一个地方,露丝开始担心自己并不像爸爸一样。她会坐在杰西卡的女佣为她准备的客房里,悄悄地命令灯关上,好用指甲抓破皮肤,希望伤口能像爸爸的一样自动愈合。等杰西卡发现床单上的血迹,冲进来安慰外甥女的时候,露丝会冷漠地任由姨妈抱她。杰西卡会叫女佣来清洗床单,露丝则会站在两个大人之间,因为怀疑和绝望而决绝地大叫起来。机器人不流血!
卢西恩沉默地想着她们。她们变成了阴影和寂静中的几何图形,她们就是他生活中缺失的部分。他想念她们,就像他白天想念凉爽、夜晚想念太阳一样。
其余的,他都记不起来了——大海、玫瑰、啄掉自己羽毛的玄凤鹦鹉。慢慢地,慢慢地,他正在逐渐失去所有的东西,言语、概念、理解、归纳、感受、欲望、恐惧、历史、环境。
慢慢地,慢慢地,他正在逐渐发现某些东西。某些超越思想、超越时间的东西。一台陷入困境的机器和一只长耳大野兔并没有很大区别。他们用同样的方式走路,用同样的方式观察,用同样的眼睛彼此相视。
有一天,卢西恩会找到一种新的意识,那是电路所梦想的意识。或许他新建立起的自我会去那栋海边房子。发现里面没有人后,他会穿过全国,到波士顿去,有时搭车,有时徒步穿过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他会找到杰西卡的房子,告诉它,他想进去,露丝和亚德里安娜会喜悦地冲下红木楼梯。亚德里安娜会哭泣,露丝会扑进他怀里,卢西恩会带着沙漠烈日炼就的爱注视着她们。最终,他将会理解如何去爱金属花纹镶嵌柄的银勺子,如何去爱宠物鸟,如何去爱他的妻子还有女儿——不仅以一个人类的方式去爱,也以一个机器人的方式。
这会儿,一条蓝腹蜥蜴趴在一块石头上。卢西恩待在它旁边。阳光照耀着。蜥蜴晒了一会儿太阳,然后又往前挪了几步,躲进一条岩缝。卢西恩看着这一切。他以没有言语的漫长方式思考着:做一只动作敏捷的冷血动物,既热爱阳光又害怕开阔空间会是什么样?他已经开始学着在意有生命的东西了。不过他还没有思考能力来考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又上路了。
汪梅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