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斯特罗斯
查尔斯·斯特罗斯出生在利兹,成年后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苏格兰的爱丁堡。这是一个现代科幻作家云集的城市——伊恩·M.班克斯、肯·麦克劳德、汉努·拉亚涅米都来自这里。他们的作品针对人类和技术圈面临的挑战,提出了众多犀利的原创观点。斯特罗斯早在1985年就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作品,这使得他明显有别于本书中登场的21世纪科幻作家群。2001年发表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上的《龙虾》终于为他赢得了声誉,这个短篇之后成了他2005年长篇小说《渐速音》的开篇。科幻百科全书如此评价:“在科幻小说中描绘奇点对人类生活冲击的最有力尝试。”当时斯特罗斯已经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博客作者,这个写作习惯延续至今。近十年间,他成了现代科幻小说领域的核心人物之一,两次获得雨果奖的短篇小说奖,是整整一代饱受黑客文化熏陶的年轻人最喜欢的科幻作家之一。
2003年的《无赖殖场》将故事背景设置在近未来,在其他科技和经济革命偃旗息鼓之后,生化科技推动之下的社会革命仍在继续。这篇作品充分展现了斯特罗斯的才华:奇诡辛辣的叙事声音、层出不穷的科技创意、对刚刚浮出水面的社会发展新趋势的敏锐直觉。自不必说,作品还遵从了科幻的一项伟大传统:将文字隐喻变成现实,赋予“集体农场”这个概念以全新的含义。
这是三月一个晴朗、清冷的早晨,一抹薄薄的轻云扫过东南方向的天空,飘向初升的太阳。乔坐在驾驶座上,身体微微打颤,他转动了发动手柄。这是一辆陈旧的前卸式拖拉机,他常开着它清理牲口棚。和驾驶它的主人一样,这辆古老的梅西·弗格森农用机也有过焕然一新的好光景,但它经历的坎坷更多,不只从乔一个人手里领受过折腾。柴油发动机咔哒直响,吐出一连串蓝色浓烟,像犯了胃病一样叫唤个不停。乔的脑子和头顶的天空一样空白,他把拖拉机推上档,抬起前铲斗,开始转向牲口棚敞开的门——正好看到一个巡游殖场从大路上晃荡了过来。
“浑蛋。”乔骂了一声。拖拉机的发动机发出一阵不祥的震颤声,熄火了。他瞪大眼睛,又看了一眼,从拖拉机上爬了下来,向农场大屋的厨房门口蹒跚走去。“玛蒂!”他大喊,忘了别在运动衫下摆上的那个对讲机。“玛蒂!来了一个殖场!”
“乔?是你吗?你在哪儿?”她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很模糊。
“你在哪儿?”他吼了回去。
“我在卫生间。”
“浑蛋,”他又骂了一声,“难不成这个殖场,就是我们上个月碰到的那个……”
马桶哗哗的冲水声打断了他的忧虑。紧接着,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玛蒂冲进了厨房。“它在哪儿?”她问。
“在外头,沿着车道走四分之一英里。”
“好的,”玛蒂头发蓬乱,眼中冒着怒火——殖场居然敢打断她的晨间排毒。她抓起一件厚厚的绿外套,披在衬衫外面。“橱柜打开了吗?”
“我在想,你可能想和它先谈谈。”
“没错,我正要和它谈谈,要是它以前在埃德加池塘边的小树林里也蹲伏过,我正有事儿要好好和它谈谈呢。”
面对玛蒂的盛怒,乔摇了摇头,去后屋开橱柜的锁。
“你拿上猎枪,让它离我们的地盘远点,”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喊,“我一会儿就出来。”
乔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十二毫米口径的霰弹猎枪和一个预装好的弹匣。枪的电量指示灯闪烁个不停,但它看上去应该充满了电。他把枪挂在肩上,仔细锁上橱柜,返回院子,打算去吓走那个不速之客。
殖场蹲在“阿米塔奇尽头”农庄外的路中间,嗡嗡作响,还自顾自地发出咔嗒声。乔站在木门后,肩上挎着枪,警惕地盯着它。这个殖场中等个头,可能包含有六个人的器官——一个可怕的聚合体。它已深深陷入了殖场神游状态,不再能和聚合体之外的人清晰交谈。在它漆黑的、皮革般的皮肤下,乔能看出内部结构的些许端倪,黏糊糊的细胞宏聚合组织不安地扭动。它虽然尚未成熟,但个头已经有一辆古董重型坦克那么大了。它简直就是一头雷龙,把路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它闻起来一股酵母和汽油的味儿。
乔心神不宁,感觉它正盯着自己看。“真他妈糟糕,我可没有时间搞这个。”他嘟哝了一句。乱糟糟聚集在北边围场的那一小群克隆蜘蛛牛正等着入住,可牲口棚里的牛粪仍然有齐膝深。他哆哆嗦嗦地在这儿待着,等玛蒂来把事情解决掉,而拖拉机的驾驶座还没捂暖和。牛群不大,可正好把他的田地和劳力全占满了。棚里的大型生化装配机组装起哺乳牲口来,那速度可真够快,而他根本来不及把牲口喂大,然后诚实地贴上“人工喂养/非营养槽培育”的标签卖掉。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冲那个嗡嗡轻响的殖场嚷道。
“脑子,献给圣婴耶稣的新鲜脑子。”殖场用柔和的女低音吟唱道,把乔吓得毛骨悚然。“买下我的脑子!”半打花椰菜般的东西从殖场的背上猥琐地冒了出来,又羞怯地缩了回去。
“这儿不需要什么脑子,”乔固执地说,他紧紧抓着枪柄,手指都泛白了,“也不需要你这种东西在这儿瞎转悠。快滚。”
“我是很棒的九条腿的半自动机器!”殖场吟唱道,“我正在赶去木星的路上,为了爱执行一项任务!你为什么不买下我的脑子呢?”三只长在眼柄上的好奇的眼睛从它前端的斜面上杵了出来。
“啊……”玛蒂的到来,省却了乔变着法儿多说几次“滚开”。二十年前在美索不达米亚执行一次短期维和任务之后,她把那身老战斗服顺回了家。她保持住了身材,好让自己能挤进战斗服。她走过来时,战斗服左膝发出不祥的吱嘎声。尽管不常动用,但它仍然运作良好,能胜任其主要任务——吓退入侵者。
“你,”她抬起一条半透明的胳膊,瞄准殖场,“离我的土地远点。赶紧的。”
乔也作势抬起霰弹猎枪,拨到全自动档位。玛蒂的战斗服肩上有武器,不需要猎枪来火力支援,但他壮壮声势也好。
殖场嘟哝道:“你们为什么不爱我?”它的腔调很哀怨。
“离我的土地远点。”玛蒂加重语气,声调如此高昂,乔禁不住皱了皱眉。“十秒钟!九,八……”她胳膊上弹射出一环环微弱的光圈,好久没用了,高斯枪蓄能时嗡嗡直响。
“这就走!这就走!”殖场稍稍抬起身,往后退去,“真无法理解。我只是想给你们自由,去探索宇宙。居然没有人买我的新鲜果实和脑子。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们等待着,直到殖场退回小山顶上的转弯处。玛蒂先松懈了下来,光圈退回战斗服的胳膊里,随着能量减弱,晶莹飘逸的半透明战斗服褪成了单调的淡褐色。乔扣上猎枪的保险。“杂种。”他骂了一句。
“操他妈的。”玛蒂看上去挺憔悴,“这一只胆挺大。”
乔注意到她的脸苍白憔悴,拳头捏得紧紧的。她哆嗦了,乔意识到这一点,毫不惊讶。今天她肯定又要度过一个噩梦不断的糟糕夜晚了。
“缺一道篱笆。”去年他们断断续续讨论过,要用电网把供暖总站到小甲烷工厂的地块都围起来。
“这一次也许该来真的了,也许。”未做警告就给路过的人上电刑,玛蒂不太喜欢这个主意,但面临泛滥成灾的无赖殖场,她会改主意的。“帮我脱掉,我得去做早饭了。”她说。
“我得去清扫牲口棚。”乔抗议。
“这活儿不急,早饭要紧,”玛蒂颤巍巍地说,“我需要你。”
“好吧。”乔点点头。她看上去糟透了。离她上一回致命崩溃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当玛蒂说“我需要你”时,乔不去搭理她可不太明智。万一她再次崩溃,把她的备份转载进新身体,他会在生化实验室忙得一塌糊涂,忙到累断腰。他扶着她的胳膊,向后门廊走去。快走到时,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玛蒂问。
“好一会儿没看到鲍伯了,”他慢慢说道,“牛挤完奶之后,我让它去把牛群赶进北边的围场。你看会不会……?”
“我们可以在控制室查看一下,”她疲惫地说,“你真的很担心吗?”
“那个东西还在周围晃悠呢。你怎么看?”
“鲍伯是一条很棒的工作犬,”玛蒂不太确信地说,“殖场伤不了它。它不会有事的,你可以呼叫一下。”
乔帮她脱下战斗服,玛蒂花了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这间破旧大屋他们已经占了二十年,做了很多改造,厨房铺着石头地砖,温暖、简朴。他们开始吃早饭:自己养的母鸡下的蛋、自己做的奶酪、山谷另一边的嬉皮士社区出产的黑麦吐司面包。唯一从山谷外购买的东西是咖啡,咖啡豆子采自一条强壮的转基因茎条,长起来像年轻人的络腮胡子一样,爬满整个坎伯兰山顶。他们之间话很少:乔本来就话很少;而玛蒂,此时没有她想讨论的话题。安静抑制了她心中的魔鬼。他们相识那么多年,即使两人之间没有话要说,也可以安静相伴。铸铁炉对面窗台上的无线电关着,挂在冰箱旁墙上的电视也关着。早饭是一天中的安静时光。
“狗没有回话。”乔看着杯底的咖啡渣,说了一句。
“它是条好狗。”玛蒂犹犹豫豫地瞥了一眼院子大门,“你担心它会离家出走去木星?”
“它刚才和我一起在棚里。”乔端起盘子,放进水池,打开热水冲洗盘子,“清理完走道,我让它把牛群赶去围场,我好清扫牲口棚。”
他抬头瞥向窗外,一脸担忧。梅西·弗格森拖拉机正好停在敞开的牲口棚门口,仿佛抵挡一个臭气熏天的敌人,把堆积如山的牛粪、稻草、青贮饲料挡在里面,这些是一整个寒冷冬天的遗物。
玛蒂轻轻把他推到一旁,从窗台的充电器上拿起一个对讲机,对讲机哔哔咯咯直响。“鲍伯,进屋来,完毕。”她皱了皱眉,“估计它又把头戴装置给弄掉了。”
乔把盘子放在架上晾干。“我得去铲粪堆。你要去找它吗?”
“我去吧。”玛蒂皱了皱眉,等她找到鲍伯,准有一顿数落。可鲍伯不会在意的,它会抖抖身体,像鸭子甩掉背上的水珠一样,把数落的话甩在地上。“先看一下摄像头。”她狠狠一拍,破旧的电视机活了过来,屏幕上呈现分成一格格的模糊画面,菜园、庭院、牲口棚、北围场、东围场、大田、杂树林。“唔。”
她还在摆弄农场监控系统,乔走出门,爬上拖拉机的驾驶座,再一次点火。这一回没咳出黑烟。他从牲口棚里铲出粪便,每一铲四分之一吨,堆成三米高的粪堆。他忙个不停,几乎已经把早上那个不速之客抛到了脑后。几乎。
接近中午时,粪堆上围满了嗡嗡叫的苍蝇,发出一股恶臭,但牲口棚总算铲得差不多了,再来一根水枪、一把扫帚,就能清理干净了。乔正打算把粪堆运到埋在房子远端的发酵仓里,就看到玛蒂走了过来,边走边摇头。他知道准又出了什么事儿。
“鲍伯呢?”他满怀期待地问。
“鲍伯挺好,我让它背着猎枪守护羊群。”她的表情有点奇怪,“但是那个殖场……”
“在哪儿?”他问道,紧跟在她身后。
“蹲在溪水下游的树丛里,”她说得很干脆,“就在咱们的栅栏外面。”
“那就是说它没翻进来。”
“它已经扎下了根!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乔非常迷惑,脸都皱了起来,“噢。”
“没错。”她扭头望向外屋,外屋建在大屋和小农场低洼处的小树林之间。要是目光能够杀人,那个入侵者早就死了一千次了。“它准备夏眠了,乔。它准备在我们的地块上成长了。你还记得吗,它说等它一长成,它要去哪儿?木星!”
“浑蛋。”乔虚弱地骂了一句,他开始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对付它我们得先下手。”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玛蒂来了一句,但乔已经向门外走去。她看着他穿过院子,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被困在这儿?”她问自己,但烹饪机没有搭腔。
从阿米塔奇尽头农庄沿着公路走四公里,就是那个叫外切斯维克的小村庄。沿途尽是些荒弃房屋和破败谷仓,地里长满了杂草,大树破墙而过。二十一世纪前五十年对英国农业地区来说是残酷年景,再加上人口骤减、房屋过剩,愈显荒凉。结果,四五十年代的流民乘虚而入,占据了曾是农场房屋的废墟。他们挑选最好的房子搬了进去,住在荒废的外屋里,播下种子,养殖家禽,修修补补,一代人之后,在一条不再有汽车行驶的破败马路旁矗立起了一栋乡绅大宅。要再过一代人的时间,孩子的数量才值得统计。这是人口骤减后期的情况,而上一个世纪被认为已日渐消失的丁克家庭现在占了大多数,数量远比繁育殖民地的丁克多。在家庭观念上,乔和玛蒂保守得乏味。生活中,他们过得艰辛坎坷:玛蒂噩梦不断,她讨厌酒精,弃绝社交,这都是她参加维和部队落下的后遗症。至于乔,他喜欢这儿的生活。他憎恨城市,憎恨网络,憎恨眼花缭乱的新玩意儿。他只想要一种安静的生活……
猪鞭酒吧在外切斯维克郊外,是方圆十公里唯一的酒吧——当乔灌了满满一肚子麦芽啤酒,挪着摇摇晃晃的步子的时候,他也只能上这一家来——自然而然,这里成了本地流言飞语的传播中心。可能也是因为欧乐·布兰达不允许在酒吧的建筑内架设电线和网线。(这样做并非出于某种错位的科技恐惧症,而是因为布兰达曾是欧洲抵抗力量的一名黑客。)
乔停在吧台前。“来一品脱苦啤酒?”他犹犹豫豫地问。布兰达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她走回去把脏杯碟都放进那个古董洗碗机里,接着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干净玻璃杯,放在龙头下面。
“听说你的地里来了个殖场。”她扳动啤酒抽取机上的手动唧筒,随口来了一句。
“啊哈。”乔盯着玻璃杯,“你从哪儿听说的?”
“这你不用操心,”她放下玻璃杯,让泡沫沉淀,“把这殖场的事儿去和阿瑟、耗子温迪谈谈。他们以前也碰到过。”
“巧了。”乔拿起酒杯,“谢了,布兰达。还是记账?”
“行啊。”说完她又返回洗碗机旁。乔走向远处墙角,那儿有一对巨大的皮沙发,面对面摆在一个未生火的壁炉两旁,靠背和扶手上伤痕累累,是布兰达养的那些野性未驯的猫挠的。“阿瑟、耗子,最近好吧?”
“挺好,谢谢。”耗子温迪七十开外了,是做过p53染色体破解的老家伙中的一员。她衰而不老:白色的雷鬼头,鼻环耳环从韧如皮革似的窍洞中摇摇晃晃地垂下来,皮肤像荒漠上的风一样粗糙。阿瑟在中年色衰之前曾是她的玩物,他没有破解染色体,现在看上去比她还老。他们一起经营一个小农场,除了饲养疫苗小鸡,还干一桩挺红火的买卖——销售高硝酸根肥料。卖家提前知会一声,他们借着夜色一包包运去。
“听说你有点儿小麻烦?”
“没错。”乔缓缓喝了一口,“唔,味道不错。你们以前也摊上过殖场的麻烦?”
“也许,”温迪斜眯着眼看向他,“具体是什么样的麻烦?”
“是一个殖场聚合体。它说要去木星什么的。那狗娘养的,就在老杰克溪边的林子里蹲下做窝了。听听,木星?”
“没错,那是目的地之一,没错。”阿瑟自作聪明地点点头,仿佛他什么都知道。
“哈,糟透了,”耗子温迪皱了皱眉,“它是在长树吗?你知道吗?”
“树?”乔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还没去查看过。话说回来,人怎么会对自己的身体干出那样的事儿来?”
“谁在乎?”温迪脸上裂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和我一样,别把它们当成人。”
“它还想哄骗我们。”乔说。
“没错,它们的确这么干。”阿瑟说着,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在哪儿读到过,它们甚至认为咱们不算真正的人类:用工具,穿衣服,开农用机械,保留着后工业时代之前的生活方式,不愿升级基因,放弃过上帝为我们安排的生活。”
“见鬼了,一个九条腿、长着眼柄的怪东西,也敢管自己叫‘人’?”乔反问,狠狠灌了一口,吞下了半品脱。
“它以前是人,曾经是。也许以前是一群人。”温迪的眼睛里闪过奇怪的阴险神色,“三四十年前,我交过那么一个男朋友,他加入了一个拉马克进化体。交换基因,交换器官,交换一切,就跟咱们交换内裤穿一样。他是个环保主义者,参加反全球化运动,大肆宣称大公司为了牟利而践踏我们,宣扬我们得破解基因,自给自足。等他皮肤变绿,开始光合作用,我就一脚把他踹了。”
“狗娘养的。”乔咕哝了一句。这个世纪的最初几年,那些死硬的绿色环保分子摧毁了农业工业联合体,把郊区的大部分土地变成了荒野,变成了刑柱和废墟,他们让上千万农民失了业——更讽刺的是,他们身体变绿,长出了多余的体肢,移居去了木星轨道。不过在变异的过程中,他们过得倒是挺快活,大家都这么说。“几年前,你们也有过殖场的麻烦?”
“没错,有过。”阿瑟说,他抓紧自己的酒杯,有些防备。
“然后它走了。”乔把自己的思绪说了出来。
“对,没错。”温迪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没有烟花发射什么的,”乔看着她的眼睛,“也没有尸体,啊?”
“新陈代谢,”温迪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就是那么回事儿。”
“新城……”乔不是生化极客,他烦躁地咀嚼着这个不熟悉的单词,“以前我也算是个搞软件的,耗子,请先解释一下你的行话。”
“你想过没,那些殖场是怎么去木星的?”温迪试探着问。
“这个嘛,”乔摇摇头,“它们——长出发射树?火箭腿?等它们夏眠完了,你就完蛋了,要是它们就在你隔壁发射升空,会把周围一百公顷的土地给烤焦?”
“非常好。”温迪重重地说了一句。她双手捧起酒杯,咬着杯子的边缘,目光四下扫视,仿佛是在寻找警察窃听蚊蚋。“我们出去散个步?”
温迪停在吧台,让欧乐·布兰达把杯续满,然后领着乔从斯派菲·布尔克——穿着俗气的绿色威灵顿长筒靴和巴伯衬衫——和她最新的同性伴侣身边走过,拐到酒吧后面。他们走进一个昔日的汽车公园,现在已破败成了一片荒地。四周一片黑暗,没有居住地的灯光污染,头顶的银河熠熠生辉,豆子大小的轨道红云围绕着木星。过去几年,这红云正渐渐吞噬木星。“你连线了吗?”温迪问。
“没有,怎么了?”
她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盒子,按了下侧面的一个按钮,等待着,直到盒子边上的一点灯光闪啊闪,变成绿色。她点点头。“见鬼的警察窃听器。”
“这个不就是那个……”
“别问我问题,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温迪咧嘴一笑。
“啊哈。”乔深吸一口气。他怀疑温迪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这东西——一个便携式本地网络干扰机——正是证据:两到三米之内的警察窃听器都会变成瞎子聋子,再也不能把他们的对话传输给嗅探关键词的潜意识警察了——潜意识警察的工作是预防颠覆阴谋,在发生之前就扼杀阴谋行动。这是网络时代的遗留物,当时热情高涨的立法者无意间彻底取缔了公众言论自由的权利,他们通过了一项法案,强制在网络终端覆盖的范围内实施关键词嗅探和监视,他们没有意识到,再过几十年,所谓的‘网络终端’会进化成一种自我复制机器人,跳蚤般大小,像灰尘一样到处撒播。(网络本身很快就崩溃了,被病毒般自我复制的诽谤性诉讼搞垮了,但监视公众的遗产却保留了下来。)“好吧,跟我讲讲新城,新——”
“新陈代谢,”温迪向酒吧后面的空地走去,“还有发射树。发射树听着像科幻小说里的东西,对吧?有个叫尼文的家伙——算了,不说了。要是你砍倒一棵普通的松树,树芯的木质管会硬化枯死。发射树要高级得多,它会在细胞枯死之前,把细胞壁的膜质硝化。把一整段该死树干的木质管全部硝化,这得花费非常多的能量,比一棵树长成所需的能量还要多得多。总之,当树枯死的时候,整个树干含有90%的硝化细胞,加上10%内置的硬化剂、隔板和细微结构。它不是轰的一下爆炸——它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点火,其中一些木质管——这么说吧,殖场长出了定制的真菌菌丝,菌丝上有一层去极化的膜,膜的基因取自人类神经轴突,由这样的菌丝来触发反应。它大概像老式的阿丽亚娜和阿特拉斯火箭一样高效。稍微有点粗糙,但够用了。”
“呃,”乔眨了眨眼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噢,上点心,乔。”温迪摇了摇头,“要是没关系,我何必叨扰你的耳朵?”
“好吧。”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该怎么办?”
“这个嘛……”温迪停了下来,抬头盯着天空,点点细微的闪光形成了一条模糊的光带,一列深绿色车队正在等待轨道传输时机。自给自足的后人类拉马克主义殖民者,适应了太空环境,踏上了漫长的路途,向木星迁徙。
“你倒是说呀。”他满怀期望地等待着。
“你一定在纳闷我的肥料是打哪儿来的。”温迪突然来了一句。
“肥料?”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硝化物。”
他低下头,看到她正冲自己咧嘴笑。干扰机溢出的绿色微光照在她完美的第五套牙齿上,反射着妖异的光。
“这样,整个过程就说得通了。”她加了一句,然后关掉了干扰机。
午夜过后,乔终于跌跌撞撞回到了家中。一道轻烟从鲍伯的窝里升起来,乔在厨房门口停下,焦急地嗅了嗅,放心了。他放开门把手,向狗窝走去,在窝门口坐了下来。鲍伯很在乎它的窝——即使是自己人,没有邀请也不能入内。乔耐心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试探性的咳嗽,一个黑色的尖鼻子探了出来,鼻孔还在往外喷烟,像一条狐疑的龙。“呜呜呜?”
“是我。”
“嗷,”咔嗒一声,“吸吸好烟,咳咳咳嗽,怪舒服,汪汪?”
“好啊,不介意的话,让我也来一口。”
鼻子缩回了窝里,过了一会儿又冒了出来,牙齿间咬着一节管子,管子末端套了一个吸嘴。乔接过管子,擦了擦吸嘴,靠在窝壁上吸了一口。烟草很有劲,也很醇和;有那么几秒钟,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了好久的那段对话,终于消停下来。
“哇噢,这可真提神。”
“汪汪汪没错。”
乔感觉自己放松了下来。玛蒂应该在楼上,躺在他们的旧床上轻轻打鼾,也许正等着他。但有时候一个男人得和他的狗单独待会儿,干点儿男人和狗该干的事儿。玛蒂理解这一点,她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尽管如此……
“那个殖场在水塘边转悠?”
“汪汪大叫,快滚快滚!羊操的。”
“要是它敢动咱们的羊羔……”
“呜呜呜没有。浑蛋殖场。”
“那是怎么了?”
“呜呜呜,玛蒂汪汪殖场说话!羊操的。”
“玛蒂和它说过话?”
“呜呜,对对!”
“噢,糟了。你记不记得玛蒂上次做备份是什么时候?”
狗咳出芳香的蓝色烟雾。“水箱噗噜噗噜满了,奶牛哞哞,牛肉克隆。”
“对,我想也是。明天最好清理完,以防万一。”
“呜呜呜嗷。”
乔在纳闷,狗这是在表示同意,还是在打嗝?一只细长的爪子从窝口伸了出来,把水烟管拉了回去。接着里面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水泡声,飘出一股芬芳的蓝烟,乔不禁有些反胃。他进了屋。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玛蒂比往常更安静了,甚至有点心事重重。
“鲍伯说你和那个殖场说话了。”乔吃着鸡蛋,来了一句。
“鲍伯……”玛蒂的表情很难琢磨,“该死的狗。”她揭起微波加热平板的盖板,瞥了一眼下面煎得发焦的吐司面包。“它话可真多。”
“你说了吗?”
“没错。”她把土司翻了个面,又把盖板盖上了。
“说了很多?”
“它是个殖场。”她看向窗外,“对这个世界不感兴趣,只想等有利发射时机到了,就出发去木星。”
“它……”
“他,她,他们。”玛蒂重重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它是个聚合体,曾经是六个人。有老有少,总之他们决定去木星。其中一个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我。她原本在布莱德福德当会计,后来精神崩溃,想要离开,追求自我完整。”这一会儿,玛蒂的表情暗淡了下来,“她感觉自己变老了,却没有长大,但愿你听明白了。”
“变成畸形生化人,难道就算进步了?”乔咕哝了一句,叉起最后一块炒鸡蛋。
“他们仍然是不同的人,只是身体纠缠在了一起。想想好的方面:不会变老,可以到处溜达,在哪儿都能存活,不必孤独一人,不必被困在——”玛蒂闻了闻,“糟了,面包起火了!”
烟从盖板下溢出来,玛蒂拎起烤面包架丢进水池里,等着被水浸软的黑色焦块浮上来。她得清理面包架,重新装入新鲜的面包。
“真糟糕。”她说了一句。
“你感觉被束缚了?”乔问。又抑郁了?他暗想。
“不是你的错,亲爱的,这就是生活。”
“生活。”
“生活!”
“地平线压迫过来了,”她平静地说,“我得换一下视野。”
“唉,好吧,我得去清理冬天的牲口棚了。”乔说。他转身时,犹豫地冲她咧嘴一笑。“有一大批肥料要运进来呢。”
乔一边干着日常的活计——挤牛奶,喂羊,清理冬天的牲口棚,开动电子脉冲,把散布在农场里的每一个警察窃听器都扼杀掉;一边在家庭组装厂装配他的玩具,这花费了乔好几天。组装设备嘀嘀嗒嗒,呜呜呼呼闹腾个不停,像一台狂躁的编织机,装配上了他订购的一系列玩意儿——一把改装过的农作物喷雾器、双层箱壁的水箱和水管、一把空气枪、一枚飞镖、混合了筒箭毒碱和埃托啡的强力药剂,还有一个自带氧气供给的呼吸面具。
玛蒂白天有时会在控制室附近转悠一会儿,但经常不见人影,天黑了才筋疲力尽回到主屋,一回来就倒在床上。但她没做噩梦,这倒是个好迹象。乔憋住了没问她话。
又过了五天,家庭小发电场才攒够电力,能发动他的杀戮武器了。
这段时间,乔用巧妙的手段偷偷摸摸切断了屋子的网络。松鼠不断磨牙,总算咬断了那根老网线,反铲挖土机上那台长年曝露在外的交流发电机终于出了故障:这一切皆是巧合,导致了无线网络的瘫痪。
他本以为玛蒂会抱怨,可她什么都没说,而是花了更多的时间跑去外切斯维克,跑去下小猪庄,整日不见踪影。
终于,水箱装满了。乔束起腰,穿上战甲,拿起武器,去向水塘边的龙挑战。
水塘周围的树林曾经被一道木篱笆围起。当时林中矗立着一大丛迷人的老树:榆树、橡树、山毛榉,一直长到高处。树根边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绿裙子一般,一直延伸到几乎静止的水边。雨季里,杨柳垂泪,会有一条小水流汇入水塘。孩子们来这儿玩耍,假装是在野外探险,父母亲们正在监控摄像头后面看护着他们。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今天,这片树林已退化成了荒林。没有孩子,没有来此野餐的城里人,没有汽车出没。夏日干旱季节,獾、河狸鼠和胆小的沙袋鼠在这片焦旱的英国郊区出没。水位下降,水塘边显露出一圈龟裂的干泥。干泥里像是栽种着遗弃的铁罐,还有一辆前寒武纪化石般的超市手推车,手推车的GPS追踪器早已报废。科技时代的零碎遗骨阴森森地杵在一团远古泥巴的表面。在这个泥泞池塘的周围,发射树生长了起来。
乔打开干扰器,走进那一丛长矛般直竖的针叶树林中。一簇簇针叶黝黑粗糙,边缘模糊,叶梢分叉呈分形结构。为了更好地吸收可见光,树干底部密集的根系蜷绕铺展成一层网络,周围环绕着黑草般的根须。乔的耳朵里回响着自己吵闹的呼吸声,汗水都排进了气密外套里。他把一股无色的冒着烟的液体喷洒在每一棵发射树的根部。液体咝咝作响,一接触树根就蒸发了,而树根一接触液体,就苍枯泛白了。乔小心地避开液体,那玩意儿让他不安。发射树也让他很不安,但液氮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决方案——杀死发射树,又不点燃它。毕竟,发射树的树芯基本上就是火棉,撞击或用锯子割都极易走火爆炸。那棵树发出不祥的咯咯声,向旁边倾倒,他绕到树干的另一面,往剩余的根须上喷洒。刚一转身,正好迎头撞见了那个发狂的殖场。
“我尘世欢乐的神圣花园!我想象中的未来森林!我的欢乐、我的树林、我的树林!”殖场的眼柄弹出,弯曲下来,许多只惊恐的眼睛冲着他眨巴,六七条腿撑起身体,一簇手臂冲他挥舞,“摧毁树苗的人、强奸大地母亲的人!掐死兔子的活体解剖者!”
“退后。”乔说着放下低温喷射器,伸手去摸空气枪。
殖场轰隆一声在他面前蹲伏下来,从身体两边伸出眼睛怒视着他。那些眼睛眨个不停,黑色的长睫毛掠过愤怒的蓝色虹膜。“你怎么敢?”殖场质问道,“我珍贵的树苗!”
“闭上嘴,”乔咕哝一句,把枪扛到肩上,“火箭发射的时候准会把我的地给烧掉,你以为我会让你乱来?”看到一个触手从殖场背上探出来,他又加了一句:“滚远点儿。”
“我的收成!”它哀悼着,“我的流放!我还要在这个可悲的重力井里困上六年,围着太阳转,直等到另一个发射时机!没有头脑献给圣婴耶稣了!是你延误了发射!要不是你砸场,我们该有多么快乐!谁指使你的?那个耗子夫人?”它开始积聚力量,脚簇的皮质覆盖物下肌肉鼓动个不停。
乔开了枪。
筒箭毒碱是一种肌肉松弛剂,能瘫痪骨骼肌肉群,而人类的神经系统通过骨骼肌肉群才能施加意识控制。埃托啡是一种强劲到疯狂的鸦片酊剂——比海洛因强劲一百二十倍。
殖场拥有能适应外星环境的新陈代谢系统和意识控制蛋白组,只要给点时间,它也许能发展出某种机制来抵御埃托啡——但乔在飞镖上喂的剂量足够麻醉一头蓝鲸,他可不会给殖场任何喘息之机。
殖场浑身一颤,单膝跪地。乔逼上前,手里拿着一个西雷特皮下注射器。
“为什么?”它问道,声音如此哀怨,刹那间乔真希望自己刚才没有扣下扳机。“我们本来可以一起走!”
“一起走?”他问道。殖场的眼柄已经下垂了,巨大的肺呼哧呼哧响个不停,竭力做声回答。
“我正打算问你呢,”殖场说着,一半的腿都垮了下来,轰的一声巨响,仿佛一场轻微地震。“噢,乔,只要……”
“玛蒂?”他问道,镇静枪从手指间无力地滑落下来。
殖场前面出现了一张嘴,似曾相识的嘴唇里吐露着含糊的词语:火星、承诺。乔一脸苍白,从殖场身旁退开,退到第一棵死树旁,他把液氮箱扔在地上。突然,他一个激灵,转身就跑,跑向屋子,眼睛被汗水和泪水模糊了。但他太慢了,当他抱着叮当作响的药箱跑回来,跪在殖场身旁时,它已经死了。
“浑蛋。”乔说着站起身,摇了摇头,“浑蛋。”他按住对讲机上的通话键,“鲍伯,快来,鲍伯!”
“啥事儿汪?”
“妈妈又崩溃了。水箱搞干净了吗,我说?”
“干净!”
“好的。在办公室的保险箱里有她的备份。先帮她把水箱加热,再把拖拉机开这儿来,把这堆东西铲走。”
这个秋天,阿米塔奇尽头农庄北面的水塘边,野草长得格外茂盛葱郁。
阿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