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
凯斯从“茶壶”门口的人群中挤进去,听见有人在说:“不是我想嗑药,我身体自己就产生了这么厉害的药物缺失症。”这声音来自斯普罗尔,这笑话也来自斯普罗尔。“茶壶”酒吧里聚集着外国职员,你在这里喝上一星期的酒,也听不到两个日语词。
拉孜站在吧台后面,假肢不断抖动,往一托盘的酒杯里斟上麒麟生啤。他看见凯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东欧钢铁填补过的棕色烂牙。凯斯在吧台上找到一个位置,一边是罗尼・邹手下的一个妓女,一身人造的麦色肌肤;另一边是个穿着笔挺海军制服的高个子非洲人,颧骨上布满精心排列的部落印记。“魏之刚才带着俩小弟来过,”拉孜一边说,一边用他那只真手推过来一杯扎啤,“是不是找你的,凯斯?”
凯斯耸耸肩,右边的姑娘咯咯笑起来,捅了捅他。
酒保笑得咧开了嘴。他的丑陋也是种传奇,这年头人人都有余钱美容,他的“天然”简直犹如一枚徽章。他伸手去拿另一个酒杯,那只老旧的手臂咔咔作响,这是俄国军队制造的假肢,里面装着有七种功能的力反馈操纵器,外面包上脏兮兮的粉色塑料。“您可真是位大师,凯斯‘先生’。”拉孜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表示在笑,用他的粉红爪子隔着白衬衫挠了挠腆起的肚皮,接着说:“您是位有点儿搞笑的大师。”
“没错,”凯斯喝了口啤酒说,“总得有个人搞笑,他妈的肯定不是你。”
那妓女的笑声提高了八度。
“也不是你,姑娘。你一边儿去,成不?邹跟我是兄弟。”
她看着凯斯的眼睛,嘴唇都不带动地轻轻呸了一声,但还是走开了。
“天哪,”凯斯说,“你这开的是什么窑子啊,让人想好好喝杯酒都不成。”
“哈,”拉孜一边拿抹布擦拭着斑痕累累的木头台子,一边说,“邹给提成。你,我让你呆在这儿是为了逗乐子。”
凯斯端起酒杯那一瞬间,酒吧里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这样的场景偶有发生,似乎上百出无关闲聊都在那一刻停顿。那妓女的笑声随后响起,透着歇斯底里的劲儿。
拉孜咕哝说:“有天使飞过。”
“中国人,”一个醉醺醺的澳大利亚人吼道,“中国人他妈的发明了神经拼接术。哪天让我去大陆做个神经手术吧。能治好你,老兄……”
“这,”凯斯对着酒杯说,那种胆汁般的苦涩突然汹涌起来,“这他妈全是胡扯。”
日本人早把中国人研究出来的神经手术全忘光了。千叶城的地下诊所有最先进的技术,日新月异,可他们都治不好他在孟菲斯那间旅馆里受的伤。
到这里已经一年了,他仍然会梦见数字空间,希望却一夜一夜渺茫下去。无论他在这“夜之城”里磕多少药,转多少弯,抄多少近道,他仍会在睡梦里看见那张数据网,看见明亮的逻辑框格在无色的虚空中展开……如今斯普罗尔已是太平洋另一面遥远陌生的家乡,他已不再能够使用电脑控制台,不再是那个网络牛仔,只是个疲于谋生的普通小混混。然而那些梦如同魔咒,在这日本的夜晚里来临,令他哭泣,在睡梦中哭泣,然后在黑暗里独自醒来,蜷缩在某间棺材旅馆的小舱房里,双手紧紧抓住床垫,将记忆泡沫在指间挤成一团,想要抓住那并不存在的控制台。
“昨晚我看到你的妞了。”拉孜一边说一边给凯斯递上第二杯麒麟。
“我没妞。”他喝了口酒。
“琳达・李小姐。”
凯斯摇摇头。
“不是你的妞?什么都不是?只是生意来往吗,我的大师朋友?你只是专心搞贸易?”酒保那双棕色小眼睛深陷在皱纹之中。“你跟她在一起那会,我看比现在强。你那时更爱笑。现在,说不定哪天晚上技艺太高,你就进了诊所保存箱,变备用零件了。”
“你让我心都碎了,拉孜。”他喝完酒,付账离开,卡其色尼龙风衣上有斑驳的雨点痕迹,高窄的双肩在风衣下微微驼起。他穿过仁清街上的人群,闻到自己的汗臭味。
那年凯斯二十四岁。二十二岁的他已经是斯普罗尔最优秀的牛仔,最出色的盗贼之一。他师出名门,师父麦可伊・泡利和鲍比・奇尼都是业内传奇。他几乎永远处于青春与能力带来的肾上腺素高峰中,随时接入特别定制、能够联通网络空间的操控台上,让意识脱离身体,投射入同感幻觉,也就是那张巨网之中。他是一名盗贼,为其他更富有的盗贼工作,雇主们提供外源软件给他,侵入某些公司系统的明亮围墙,打开数据的丰饶天地。
他犯下了那个典型错误,那个他曾发誓永远不要犯的错误。偷雇主的东西。他偷偷留下了一笔钱,想通过阿姆斯特丹的一个黑市商人转出去。他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抓住,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当时他以为自己快没命了,但他们只是笑了笑说,他可以,完全可以留着那笔钱,而且他也刚好用得上。因为——他们仍然笑着说——他们会保证他永远不能再工作。
他们用战争时期的一种俄罗斯真菌毒素破坏了他的神经系统。
他被绑在孟菲斯一家酒店的床上,足足经历了三十个小时的幻觉,他的天赋寸寸消失。
他受的伤很轻,很微妙,却异常有效。
对于曾享受过超越肉体的网络空间极乐的凯斯来说,这如同从天堂跌落人间。在他从前常常光顾的牛仔酒吧里,精英们对于身体多少有些鄙视,称之为“肉体”。现在,凯斯已坠入了自身肉体的囚笼之中。
他很快将全部财产换成了大把新日元,这种老式纸币在全世界的隐秘黑市上不断流通,就像特洛比安德岛民们用于交易的贝壳。用现金在斯普罗尔做合法生意很难,日本法律则已彻底禁止现金交易。
他曾经坚定而确凿地相信,自己能在日本被治愈。就在千叶城。也许是合法诊所,也许是在隐蔽的地下医院。在斯普罗尔的技术犯罪圈里,千叶城就是植入系统、神经拼接和微仿生的同义词,令人无比向往。
在千叶城,他眼看着自己的新日元两个月内便在无穷的检查问诊中耗尽。地下诊所是他最后的希望,可医生们都只是啧啧赞叹那让他致残的技术,然后缓缓摇头,束手无策。
如今他住在最廉价的棺材旅店中。旅店就在港口附近,头顶有彻夜不灭的石英卤素灯,强光下的码头雪亮如同舞台,电视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让人看不见东京的灯光,甚至看不见富士电子公司那高耸的全息标志。黑色的东京湾向远处伸展开去,海鸥从白色泡沫塑料组成的浮岛上飞过。港口后面是千叶城,生态建筑群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体,铺满了工厂的圆顶。港口与城市之间的一些古老街道组成了一片狭窄的无名地带,这就是“夜之城”,而仁清街正在夜之城的中心。白日里,仁清街上的酒吧门窗紧闭,无姿无色,霓虹与全息招牌们也偃旗息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等待夜色来临。
在“茶壶”西边两个街区之外,有一间以法文“茶罐”为名的茶馆,凯斯在这里用双倍特浓咖啡灌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药。他从邹手下一个妓女那里买到这枚扁平的粉红色八角药片,是一种强效右旋安非他命,产自巴西。
“茶罐”的墙上贴满了镜子,镜片四周都装着红色的霓虹灯。
当初他独自沦落在千叶城,钱财耗尽,治疗无望,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去捞钱。那一个月他就杀死了两男一女,而挣到的数目在一年前只会让他觉得可笑。仁清街将他逼到崩溃边缘,直到他发觉这条街就像是一种自毁冲动,像某种一直潜藏于他体内的秘密毒素。
“夜之城”好像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验,无聊的实验设计者不断按着快进键,让它变得混乱而疯狂。要是不忙活着点,你便会波纹不惊地沉下去,可要是稍微用力过猛,你又会打破黑市那微妙的表面张力。这两种情况下,你都会不留痕迹地消失,也许只有拉孜,这个永恒的存在,还留着一点关于你的模糊记忆。不过你的心脏、肺或者肾脏也许还会活下来,活在某个能负担得起地下诊所诊费的陌生人身体里。
这里的一切都在暗地里不断进行,若有懒惰、粗心、笨拙,或是失于应付某种复杂规程,死亡便是公认的惩罚。
凯斯独自坐在“茶罐”的桌边,药效初起,掌心开始冒汗,忽然觉得胳膊和胸膛上每一根汗毛都在发麻。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玩一种游戏,那古老的、无名的、最终的单人游戏。他不再随身携带武器,也不再遵守基本的安全规则。他承接最火爆最危险的生意,众所周知,你想要什么他都能搞到。他心底最深处知道,自己身上带着那种自我毁灭的光芒,人人见之退避,所以客户日渐稀疏;但他也知道,毁灭不过是迟早的事。同样在他心底最深处,为死亡临近而喜悦欢欣的同时,至不愿记起的,是琳达・李。
那是一个雨夜,他在一间游戏厅发现了她。
香烟的蓝色烟雾笼罩着那些明亮的全息影像:巫师城堡、欧罗巴坦克战、纽约的天际线……她就站在那下面,闪动的激光布满她的脸,将五官变成了简单的编码:燃烧的巫师城堡将她的颧骨染得绯红,坦克战中沦陷的慕尼黑在她额头荡漾着天蓝色,一只光标飞过摩天大楼耸立成的峡谷,在外墙上擦出的火花让她嘴唇沾染上了亮金色。直到如今,她仍然以那个模样活在他的记忆中。那晚他正春风得意,已经替魏之把一块克他命送往横滨,酬金已到手。温暖的雨水落在仁清街面上,升起袅袅烟雾,他从雨中走进游戏厅,在那数十人中不知为何一眼便看见了她,正全神贯注玩着游戏的她。几个小时后,她在港口边的旅馆房间里沉睡,脸上还是同样的神情,上唇的轮廓如同孩子画笔下的飞鸟。
他穿过游戏厅,刚办好了事,得意洋洋站在她身旁,看见她抬头望过来,烟熏妆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好像一只惊恐的小动物,定格在迎面而来的车灯光束中。
他们共度了一个夜晚,随后又是一个早晨。他们买了气垫船票,他平生第一次穿过了东京湾。原宿的雨仍在下,落在她的塑料外套上,东京的孩子们穿着白色鞋子,戴着薄膜披肩,从那些著名的商店旁走过。最后的午夜里,她与他一起站在一间嘈杂的弹子房里,像个孩子一样拉紧他的手。
只不过一个月,在他充斥着毒品与高压的生活里,她那双曾经惊惧的眼睛便已变作了本能欲望的深潭。他眼看着她的人格裂变,犹如冰川崩溃,碎冰随水而逝,终于袒露出最原始的瘾君子的饥渴。他看着她全神贯注地追求新的刺激,让他想起了志贺的小摊上,摆在蓝色变异鲤鱼和竹笼中的蟋蟀旁边的那些螳螂。
他注视着自己的空杯子,药力令他觉得里面一圈圈的咖啡印都在震动。右旋安非他命在他脊髓中奔流,他似乎能看到暗沉的棕色油漆桌面上无数细小划痕产生的经过。茶馆的装潢风格来自上个世纪,糅合了传统日式风格和苍白的米兰塑料风格,只是每样东西似乎都覆盖着一层细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经光亮过的镜面和塑料表面都遭受过百万顾客蹂躏,笼罩上一种永远擦不去的东西。
“嘿,凯斯,好兄弟……”
他抬起头,看见烟熏妆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她穿着一身褪色的法国太空工作服和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坐到他的对面,用手肘支着桌子。那件蓝色的拉链衣服肩膀处已经裂开,他不由自主地在她胳膊上搜寻毒品贴或针头留下的记号。“要抽烟吗?”
她从手腕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颐和园过滤嘴香烟,递给他一支。他接了过来,她用一只红色塑料管替他点燃。“你睡得还好吗,凯斯?看起来挺累的。”她的口音来自斯普罗尔南部,靠近亚特兰大方向,眼睛下面的肌肤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仍光滑而饱满。她才不过二十岁,但疼痛所造就的细纹已刻入她的嘴角,不再消失。她的黑发梳到后面,用一条花丝带扎起来,丝带上的图案好像一幅微电路图,又像是张城市地图。
“记得吃药时就睡不好。”说这话的时候,一股清晰的渴望向他袭来,欲望与孤独全在安非他命的波长上奔袭。他想起她肌肤的味道,想起港口边那黑暗酷热的房间里,她的手指是如何扣住他的后腰。
都是肉体,他想,都是肉欲。
“魏之,”她眯起眼睛说,“他想要打穿你的脸。”她点着了自己的烟。
“谁说的?拉孜?你跟拉孜聊过?”
“不是。莫娜说的。她的新男人是魏之的人。”
“我欠他的钱还不够多。再说做掉了我,他也拿不到钱。”他耸耸肩。
“欠他钱的人太多了,凯斯,你也许就被树个典型。说真的,你最好小心点。”
“成。你怎样,琳达?你有地方睡觉吗?”
“睡觉?”她摇摇头。“当然了,凯斯。”她向他靠过来,身体开始颤抖,脸上布满汗珠。
“给。”他一边说一边在风衣口袋里掏摸,找到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纸币,下意识地在桌下抹平了折成四折,然后才递给她。
“你用得着这钱,亲爱的。你最好把它交给魏之。”她的灰色眼睛里有种他从未见过,也看不明白的东西。
“我欠魏之的比这多太多了。拿走吧,我还能来钱。”他一边张嘴说瞎话,一边看着他的新日元落进一个拉链口袋里。
“凯斯,你挣到钱就赶紧去找魏之。”
“再见了,琳达。”他站起身来。
“好。”她的两边眼仁下面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你小心点,老兄。”
他点点头,匆匆离去。
塑料门在身后关上那一刹那,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红色霓虹的笼中。
仁清街的周五夜。
他路过烧烤店,按摩房,一家叫作“美丽女孩”的连锁咖啡店,一家电子音乐震天响的游戏厅。他给一个穿着深色套装的上班族让路,看见那人右手背上纹着三菱基因技术公司的标志。
那标志是真的吗?他想,如果是真的,这人有麻烦了;如果不是,就算他活该。三菱基因公司的高层人员体内植有高级微处理器,能够监控血流中诱变剂的水平。在“夜之城”里,这样的装备能让你招摇一把,直接招摇到地下诊所里去。
那上班族是个日本人,但仁清街上的大潮还是老外。群群水手从港口那边涌来,紧张的单身游客在这里寻猎旅行书没有写的快乐,斯普罗尔的恶徒们在这里招摇展示他们身上的植入体,还有十几种各有差别的混混,全都在这街道上摩肩接踵,欲望与交易在暗地里涌动。
有很多种理论解释千叶城为何会容忍仁清街这样一块“飞地”,凯斯倾向于相信这是日本黑道保留下来的历史园区,用以缅怀他们的卑微起源。不过他觉得另一种说法也有些道理:飞速发展的技术必须要有无法无天的地方才能发挥功用,“夜之城”的存在与它的居民无关,只是为了技术本身所特地留出的一片无人监管区。
他仰望灯火,想起琳达的话。魏之真的会拿他杀鸡儆猴吗?好像没什么道理,不过他们都说,魏之这种主营违禁生物制品的人一定很疯狂。
但是琳达说魏之要他死。凯斯对于仁清街交易动力学的主要看法,就是买家和卖家其实都用不着他,但又需要一个恶人,中间人便承担了这个任务。凯斯在“夜之城”的罪恶生态系统里,靠着谎言与背叛给自己圈出了一小块不大牢靠的生态位,混得一夜是一夜。如今他隐约知道自己岌岌可危,反而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幸福。
上一周,他拖延了一单合成腺体提取剂的转运,从而将它卖出了更多的利润。他知道魏之不乐意。魏之是他的主要供货人,已经在千叶城待了九年。能够与“夜之城”外那层次分明的犯罪组织建立联系的外国毒贩寥寥无几,魏之就是其中之一。遗传物质和激素顺着一条极其隐蔽的精密路线流入仁清街,魏之一度神奇地追索到了某些来路,从而在十几个城市建立了稳定的关系。
凯斯发现自己正注视着一面橱窗。这家店顾客主要是海员,卖些小玩意儿,比如手表、伸缩刀、打火机、口袋录影机、感官同步机、加重万力锁链,还有飞镖。他一直很迷恋飞镖,那些带有锋利刺尖的钢星,有亮银色,有黑色,也有的表面经过处理,呈现出水面油膜的彩色。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银色的星星,被透明的尼龙鱼线挂在猩红色的麂皮上,中心印着龙纹或阴阳符号,霓虹灯照在上面,折射出扭曲的光芒。凯斯意识到,他的旅程就在这些星星照耀之下启航,而这些廉价铬合金组成的星座,也已预示了他的命运。
“朱利,”他对着他的星星们说,“该去找老朱利了。他会知道的。”
朱利斯・迪安现年一百三十五岁,每周兢兢业业用昂贵的血清和激素调节新陈代谢。不过他抗衰老的主要方式还是每年一度的东京朝圣,让遗传外科医生重设他的DNA密码,这技术千叶还没有。手术完成后他就飞去香港购买一整年穿用的西装和衬衫。他男女莫辨,耐性骇人,对生活的满足感似乎主要来自对裁缝技艺的神秘崇拜。凯斯从没见过他重复穿过一套西装,虽然他所有的衣服都只不过是略加更改的上世纪风格。他喜欢戴金丝边眼镜,配上粉红人造石英磨成的薄薄近视镜片,边角圆滑,如同维多利亚玩偶屋里的镜子。
他的办公室在仁清街背后的一间货仓里,多年前似乎曾稍作装修,里面还摆着些乱糟糟的欧式家具,好像曾打算在这儿安家。凯斯在一个房间里等候,墙边一排新阿兹特克风格的书柜积满灰尘,一张低矮的坎丁斯基风格茶几刷着红漆,上面诡异地支着一对用灯泡的迪斯尼风格台灯。书架之间挂着一只达利钟,扭曲的钟面似乎要朝着裸露的混凝土地面坠落下去,修改过的全息影像指针转动时会根据钟面曲线改变长度,指示的时间却永远不对。房间里堆着白色玻璃纤维运输模块,散发着一股腌生姜的味道。“你好像挺干净的,老小子,”迪安的声音响起来,人却没有出现,“进来吧。”
书柜左边是一扇巨大的仿红木门,周围的磁螺栓都支了出来,塑料门上贴着“朱利斯・迪安进出口”的字样,黏胶纸已经开始剥落。若说那间门厅里散落的家具带着上世纪末的味道,那这间办公室则好像还在上世纪初。深绿色的方形玻璃灯罩里,一盏古老的铜灯放出光芒,笼罩着迪安那张光洁的粉脸。这位出口商安坐在一张巨大的钢桌后面打量凯斯,桌子两边高大的浅色木头柜子里大约曾装过手工记录册。桌上散落着磁带、泛黄的打印纸卷和一堆零件,似乎都是一台老式手动打字机的部件,但迪安一直没空把它重新组装起来。
“孩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迪安一边问,一边递给凯斯一支包着蓝白格纸的细长糖果。“尝尝看……最最好的。”凯斯谢绝了生姜糖,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头转椅上坐下,大拇指滑过黑色牛仔裤泛白的裤缝。“朱利,我听说魏之要杀我。”
“啊,好吧。我能不能问下是谁告诉你的?”
“某人。”
“某人,”迪安含着生姜糖,“什么某人?你朋友?”
凯斯点点头。
“搞清楚谁是朋友不太容易,对吧?”
“朱利,我的确欠他一点钱。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最近我们没联系。”他叹了口气,又说,“当然,我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形势所迫,你懂的。”
“形势?”
“魏之这边的关系对我很重要,凯斯。”
“没错。他要杀我吗,朱利?”
“我没听说。”迪安耸耸肩,轻松得好像在讨论生姜的价钱,“如果这是空穴来风,老小子,你过一周再来,我给你弄点新加坡的货。”
“明古连街上南海旅馆的货?”
“你嘴巴太大了,老小子!”迪安笑笑,钢桌上堆满了反窃听装置。
“再见,朱利,我会代你向魏之问好。”
迪安抬起手,摸摸他一丝不苟的浅色丝质领带结。
离开迪安办公室还不到一个街区,他的全身细胞便猛然惊觉,有人跟在屁股后面,跟得很紧。
凯斯微觉惊惧。他知道这很正常,对付的办法就是不要惊慌失措,但这并不容易,尤其是在药力之下。他在激增的肾上腺素中强自镇定,瘦削的脸上挂出一副无聊空虚的神情,在人群中假意随波逐流。他在一扇没有亮灯的展示窗前设法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家休业装修的时尚手术店,他抄着手注视着橱窗里面,仿玉雕的底座上放着一片体外培育的人体组织。那肌肤的颜色好像邹手下的妓女;皮肤上文着亮闪闪的数字屏幕,与皮下芯片相连通。冷汗沿着肋骨涔涔而下,他却发现自己在琢磨另一件事:这玩意揣在兜里就成,为什么非得手术植入?
他没有抬头,只是抬高眼睛,看了看玻璃窗上过往人群的倒影。
就在那里。
在那些穿短袖卡其衫的海员后面。深色头发,反光眼镜,深色衣服,瘦长身材……
随即消失。
凯斯拔腿便跑,弓着腰,在人群中不断腾挪。
“新,租把枪给我吧?”
那男孩微笑道:“两小时。”他们站在一个志贺生鱼片摊后面,周围是生猛海鲜的腥臭味。“两小时后,你回来。”
“我马上就要,兄弟。现在有什么家伙?”
新在一堆两升的山葵粉罐子后面翻了翻,拿出一条细长的灰色塑料包裹。“泰瑟枪。一小时二十新日元。押金三十。”
“靠,我用不着这个。我要一把枪。可能要朝人开火的,明白?”
侍者耸耸肩,把泰瑟枪又放回山葵罐子后面。“两小时。”
他走进店里,并没看那些飞镖。他一辈子都没用过这玩意儿。
他买了两包颐和园香烟,三菱银行卡显示的名字是查尔斯・德里克・梅。他用过的护照上最好的一个名字是楚门・斯塔尔,还不如这个呢。
刷卡机后面的日本女人好像比老迪安还要老几岁,也未曾经受科学雨露的滋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卷薄薄的新日元给她看。“我想买件武器。”
她指指一个装满刀的盒子。
“不,”他说,“我不喜欢刀。”
她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黄色硬纸板盒盖上印着粗糙的眼镜蛇图案,蛇身盘绕,颈部张大。盒子里是八个用纸巾包裹的圆柱体,全部一模一样。她用斑驳的棕色手指剥开一个圆柱体上的纸巾,举起让他细看。这是一支暗色钢筒,一端有条皮带,另一端则是个小小的青铜尖角。她一只手抓住钢筒,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尖角,往外一拉,三段伸缩弹簧滑出来锁住,上满了油,压得很紧。“眼镜蛇。”她说。
仁清街闪烁的霓虹之上是阴沉沉的灰色天空。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今晚简直咬得人生疼,街上半数的人戴着过滤面具。凯斯在小便间里花了十分钟想藏好眼镜蛇,最后还是只能把枪柄塞进牛仔裤的裤腰里,枪管斜支在上腹部,青铜尖角卡在肋骨和风衣之间,感觉一走动就要掉到路面上,但有了它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
茶壶酒吧虽然算不上毒品交易点,但工作日晚上来的都是业界人士。周末的夜晚不同,常客们淹没在大量涌入的海员和做海员生意的专业人士之中。凯斯挤进大门,不断搜寻酒保拉孜,却没见到。酒吧驻场皮条客罗尼・邹看着手下姑娘去勾搭一个年轻海员,眼神呆滞而慈祥——他磕的是种催眠药,日本人管它叫“云中舞者”。凯斯迎上他的目光,招呼他到吧台来。邹那张松弛平静的马脸从人群中缓缓漂了过来。
“罗尼,你今晚有没有见到魏之?”
邹带着如常平静的神情看看他,摇了摇头。
“兄弟,你确定?”
“可能在‘南蛮’见过,可能两小时之前。”
“有没有带小弟?其中一个瘦瘦的,黑头发,可能穿着黑夹克?”
邹皱起眉头,好像在辛苦地回忆这些莫名其妙的细节,最后说:“没有。都是大个子,移植人。”他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少许眼白与虹膜,瞳孔放得极大。他注视着凯斯的脸,半晌才低下头,看见突起的钢柄,扬了扬眉毛:“眼镜蛇。你想搞掉谁?”
“再见,罗尼。”凯斯离开了。
尾巴又跟上来了,他很清楚。毒品、肾上腺素,还有什么别的东西纠缠在一起,带来一股快意。“你居然觉得很爽,”他想,“你是个疯子。”
从某种诡异的角度看,这似乎变成了网络里的一次任务。当年他可以将网络看成蛋白质环环相扣而成的各种细胞机能,如今身处莫名其妙的绝望困境,又可以借着药力将仁清街看作一片数据的田野,全心投入高速的漂移滑动之中,既入世又疏离,身边是飞舞的交易、交汇的信息,还有黑市迷宫里的数据组成的肉体……
上,凯斯,他对自己说,引蛇出洞。他们绝对料想不到。这个时候,他离初次遇见琳达・李的游戏厅不过半个街区。
他猛然冲过仁清街,一群闲逛的海员被他撞散,其中一个在他身后用西班牙语尖叫。他冲进游戏厅大门,汹涌的声波没顶而来,感觉撕心裂肺。有人在欧罗巴坦克战游戏里命中一枚千万吨当量的炸弹,整个游戏厅淹没在模拟爆炸波的白噪音之中,耀眼的全息火球在头顶炸开。
他冲上右边的楼梯,脚下是没刷过漆的再生板。他跟着魏之来过这里,和一个叫松贺的人谈一单荷尔蒙触发剂生意;他还记得这条走廊,记得这斑驳的地板,记得走廊两旁那些一模一样的门,还有门里逼仄的办公隔间。其中一扇门开着,一个穿黑色无袖T恤的日本女孩抬起头,她面前是一台白色终端,背后贴着一张希腊旅行海报,蓝色爱琴海和流线型的日文文字扑面而来。
“叫保安上来。”凯斯对她说。
他离开她的视野,奔向走廊尽头。最后两扇门都紧闭着,应该上了锁。他猛然转身,用鞋底踹向最里面那扇合成材料的蓝漆门。门轰然打开,门框碎裂,廉价五金纷纷坠落,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台弧形的白色终端壳子。他双手握住右边一扇门的透明塑料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往里一顶,在断裂声中闪身进入房间。这正是他和魏之与松贺会面的地方,但松贺的皮包公司早已消失不见,屋里连台终端都没有。游戏厅后面的巷子里亮着灯,灯光从沾满煤灰的塑料窗透进来,他看见房间墙上伸出盘蛇般的光纤,除了一堆废弃的食品盒和一架已经没有叶片的电扇之外别无他物。
窗户是廉价的塑料材质。他抖下外套,包住右拳,一拳便将窗户击裂,再加上两拳,窗户便彻底脱落。外面隐约的游戏音响中响起了警报声,或许是因为窗户破碎,也或许是先前那女孩拉响。
凯斯转过身,穿上外套,拉开眼镜蛇的枪栓。
在紧闭的房门之后,他默默期望跟踪者会以为自己已从另外那扇摇摇欲坠的门里逃走。脉搏的震动透过弹簧枪膛放大,眼镜蛇的青铜尖角微微震动。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听见起伏的警报,游戏里的巨响,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恐惧在这刻袭来,如同被遗忘的老友。不再是药力下冰冷敏捷的疑惧,只是简单的、原始的恐惧。他长久生活于焦虑之中,已经忘记了这种真正的恐惧。
有人曾经死在这样的隔间里。他可能会死在这里。他们可能有枪……
走廊另一头传来一声巨响。一个男人用日语呼喊。一声惊恐的尖叫。又是一声巨响。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近。
走过他面前紧闭的门。停住。三次悸动的心跳。又回到门口。一,二,三。靴跟在粗糙的地毯上摩擦。
药力所带来的勇气终于彻底崩溃。恐惧让他完全失去理智,所有神经都在尖叫,他把眼镜蛇塞进套筒,奔向窗口,未及思考便已腾空而起,跃出窗外,开始坠落。他跌落在路面上,双腿传来阵阵钝痛。
一间半开放的网路亭中传出一丝光线,照亮一堆废弃的光纤和控制台残骸。他落下时扑在了一块潮湿的电路板上;他翻过身,躲进控制台的阴影里。楼上那窗框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游戏厅里的咆哮声被后墙隔断,那起伏的警报听起来便更加响亮。
一只脑袋在窗户里出现又消失,背后映照着走廊中的荧光灯。那人又出现了,但他还是看不清长相,只看见眼睛上闪过的银光。“靠。”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一口斯普罗尔北部口音。
那人再次消失。凯斯躺在控制台底下,慢慢数到二十,然后站起身来。精钢的眼镜蛇还在手中,他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是什么东西。他护着左踝,一瘸一拐地朝巷子深处走去。
新给他的是南美版瓦尔特PPK枪的越南仿版,首击双动模式,扳机沉重,已经有五十年枪龄。这把枪适用点22长枪子弹,凯斯真希望能有叠氮化铅弹药,而不是新卖给他的中国造简易空尖弹。但它怎么说也是把手枪,还有九发子弹。他离开生鱼片摊子,沿着志贺街而行,手在衣兜中不断把玩,拇指在黑暗中一次次滑过那飞龙形状的鲜红色塑料枪柄。他已经把眼镜蛇托付给了仁清街上的一只垃圾桶,又空口服了一枚八角药片。
在药力的照耀下,他沿着志贺街走到仁清街,再转上梅逸街。尾巴已经不见了,他想,很好。他得打电话,得做生意,刻不容缓。沿着梅逸街朝港口方向走一个街区,有一座以丑陋黄砖盖成,毫无装饰的十层办公楼,此刻窗户都已经暗了,但伸长脖子还能看见楼顶微弱的亮光。大门外的霓虹招牌已经熄灭,上面有一堆日本文字,下面写着“廉价旅馆”。凯斯不知道这地方还有没有别的名字,反正人人都管它叫“廉价旅馆”。他从梅逸街上的一条小巷走进楼里,透明电梯井的底端已经有电梯在等候。这栋楼本来不是旅馆,电梯也是后来才用竹子和环氧树脂绑上去。凯斯爬进这个塑料笼子,用一片毫无标志的硬磁条钥匙打开电梯。
凯斯自从来到千叶城后,就按周租用了“廉价旅馆”的一个棺材屋,但他从来不在这里睡觉。他睡觉的地方更廉价。
电梯里有香水和烟草的味道,墙上满是刮花和指印。电梯经过五楼,他看见仁清街上的灯光。他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枪柄,笼子咝咝作响地慢下来,彻底停下时照旧猛然一晃,他淡然处之。
他走出电梯,步入一个庭院,算是大堂兼草坪。地上铺着草地模样的方形绿塑料地毯,正中有台C形电脑控制台,一个日本少年坐在后面看课本。白色的玻璃纤维棺材屋装在工业框架里面,一共六层,每侧十只。凯斯朝少年点头致意,一瘸一拐地穿过塑料草坪,朝最近的梯子走去。这栋楼顶上的廉价覆膜席子吹风时会响动,下雨时会漏水,但是这些棺材不用钥匙很难打开。
他爬上第三层,来到92号,铁网铺成的悬空走廊在他身下震动。这些棺材屋长三米,卵圆形的门有一米宽,近一米五高。他把钥匙放进锁孔,等待管家电脑确认。磁性门闩令人安心地滑开,屋门随着弹簧吱呀声升起来。他爬进棺材屋,荧光灯亮了起来,他拉上身后的门,拍了拍控制板,激活了手动门闩。
92号房里只有一台标准的日立牌口袋电脑和一只小小的白色泡沫塑料保温箱。保温箱里装着三块十公斤的干冰板,经过仔细包裹以延缓挥发,还有一只实验室用的铝制烧瓶。凯斯跪在棕色记忆棉地板兼床板上,从口袋里掏出新给他的点22手枪,放在保温箱的最上层,然后脱下外套。棺材屋的电话内置在一面墙里,对面的公告板上用七种语言写着酒店规则。他拿起粉色话筒,凭记忆按下一个香港的号码,听那边响了五声便挂断。他那只日立牌电脑里有三兆字节炙手可热的随机存取存储器,但买主不接电话。
他又按下一个东京新宿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的是日语。
“蛇人在吗?”
“有你消息很好,”蛇人从分机接了进来,“我在等你电话。”
“我弄到了你要的音乐。”他扫了一眼保温箱。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们现金流有问题。你能先发货吗?”
“伙计,我真的很缺钱……”
蛇人挂断了电话。
“去他妈的。”凯斯对着嗡嗡响的电话说。他盯着那把廉价小手枪。
“诡异,”他说,“今晚看起来很诡异。”
天亮前一个小时,凯斯走进“茶壶”,双手揣在外套兜里,一只握住租来的手枪,另一只握着那个铝瓶。
拉孜坐在靠里的桌旁,用啤酒壶喝着水,他那一百二十公斤重的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压得椅子吱呀作响。一个叫库尔特的巴西小孩在吧台里,给一小撮不太吵闹的酒鬼斟酒。拉孜举起啤酒壶,塑料胳膊嗡嗡作响,光头上薄薄铺着一层汗水。“大师朋友,你看起来不太好。”他露出一口湿乎乎的烂牙。
“我挺好,”凯斯笑得像具骷髅,“非常好。”他窝进拉孜对面的椅子里,双手仍在口袋中。
“没错,你就这么晃来晃去,靠酒和毒品摆出副刀枪不入的样子。能证明自己没有很不爽,是吧?”
“你能不能别揪着我不放,拉孜?见到魏之了没?”
“能证明自己又不恐惧,又不孤单。”酒保自顾自接下去,“听从恐惧的召唤吧。它可能是你的朋友。”
“拉孜,你听说今晚游戏厅里有打斗吗?有人受伤吗?”
“有疯子砍了个保安。”他耸耸肩,“他们说是个女的。”
“拉孜,我得跟魏之谈谈,我……”
“啊。”拉孜的嘴抿成了一条线,眼睛看向凯斯身后的门口,“我觉得你马上就能跟他谈了。”
飞镖的寒光在凯斯眼前疾闪而过,安非他命在他脑中荡漾,手中的枪已经汗湿溜滑。
“魏之先生,”拉孜慢慢举起粉红色的假臂,好像要和对方握手,“太荣幸了。您甚少光临。”
凯斯转过头,看见魏之的脸。那张脸如同古铜色的面具,全无特征,海水绿色的眼睛是体外培育的尼康牌移植体。魏之穿着一身枪灰色的真丝西装,两只手腕上各戴着一条简洁的铂金手链。小弟们跟在他两旁,模样几乎没有差别,肩臂上都是暴起的植入肌肉。
“你还好吗,凯斯?”
“先生们,”拉孜举起桌上满当当的烟灰缸说,“我不希望这里有麻烦。”这只绿色烟灰缸上印着青岛啤酒的广告,材质是厚实的抗震塑料,却被他一把捏碎,烟头与碎片泼洒而下,落在桌面上。“你们明白?”
“嘿,甜心,”一个小弟说,“来我这试试?”
“库尔特,别费那劲瞄着腿。”拉孜闲闲地说。凯斯朝房间另一头望去,那巴西人站在吧台上,端着一把史密斯维森防暴枪,瞄准魏之一行三人。薄如蝉翼的合金枪管外面包裹着长长的玻璃纤维,粗大的枪膛塞得进一只拳头,弹夹内露出五枚粗壮的橙色亚音速沙包弹。
“从技术上说,这不算致命武器。”拉孜说。
“嘿,拉孜,”凯斯说,“我欠你个情。”
酒保耸耸肩。“你不欠我什么。这些人,”他瞪着魏之和他的小弟,“犯糊涂。谁也不能在茶壶里抓人。”
魏之咳嗽一声。“谁说要抓人?我们来谈生意。凯斯跟我合作的。”
凯斯掏出他的点22枪,对准魏之胯部。“听说你要干掉我。”拉孜用粉色爪子握住了凯斯的手枪,凯斯松开手。
“嘿,凯斯,你说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你疯了吗?我要杀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魏之转向左边的小弟说:“你俩回‘南蛮’去等我。”
凯斯看着两人经过吧台,那里只留下了库尔特和一个醉倒的海员,穿着卡其布衣服,蜷缩在吧椅脚下。史密斯维森的枪口跟随两人走出门口,随即转回,指向魏之。凯斯的弹夹落在桌上。拉孜用爪子握住手枪,退出那颗上了膛的子弹。
“谁说我要杀你,凯斯?”魏之问。
是琳达。
“谁说的,兄弟?有人要给你下套?”
那个海员咕哝几声,开始剧烈呕吐。
“把他弄出去。”拉孜对库尔特喊道。此时库尔特已坐在吧台边,史密斯维森横在腿上,正在点烟。
凯斯只觉得夜色沉重,像一堆湿透的沙子,压到他的脑中。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烧瓶,递给魏之。“我只有这些了。脑垂体。运输快点,你能赚五百。我还有些值钱东西在一个随机存取存储器里,但它现在不见了。”
“你还好吧,凯斯?”烧瓶消失在枪灰色的西装里,“我是说,成,有这咱俩就扯平了,但你看起来糟透了,像一坨被扁过的屎。你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
“是啊,”他站起身来,茶壶在身周摇晃,“嗯,我本来有五十块钱,但是给别人了。”他笑起来,拣起点22手枪的弹夹和那颗子弹扔进一边口袋,把枪扔进另一边口袋。“我得去找新,拿回我的押金。”
“回家吧,”拉孜好像有点尴尬地扭了扭,椅子在他身下吱呀作响,“大师,回家吧。”
他穿过房间,用肩膀顶开塑料大门,感觉他们一直在注视着他。
“婊子。”他对着志贺街上微露粉色的天空说。仁清街上的霓虹灯早已冷冷熄灭,全息影像也都鬼魅般淡去。他从街头小摊上的泡沫管里啜了一口浓浓的黑咖啡,看着太阳升起。“飞吧,甜心。这样的城市只适合想下地狱的人。”但其实并非如此;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在不断消退。她不过想要一张回家的机票,只要能将那块日立随机存取存储器出手便能买得起。至于那五十块钱,她当时几乎拒绝接受,因为她深知这已是他最后的一切。
他爬出电梯,柜台里仍是同一个男孩,在看一本不同的课本。“好兄弟,”凯斯朝着塑料草皮那边喊,“你不用告诉我,我都知道了。有个漂亮女生来了,说她有我钥匙。给了你不少小费,大概五十新日元吧?”男孩放下书。“女人,”凯斯用大拇指划过额头,“真棒。”他露齿大笑,那男孩也报以微笑点头。“谢谢你,混蛋。”凯斯说。
他在走廊上费了半天劲才打开锁。一定是她瞎搞弄坏的,他想。新手嘛。他知道某处有黑盒子出租,能打开廉价旅馆里所有的锁。他爬进棺材屋,荧光灯亮起来。
“朋友,千万要慢慢上锁。那侍者租给你的周六特价货你还带着呢?”
她在棺材屋最里面,靠墙屈腿而坐,手腕放在膝盖上,手中露出一把箭枪的转管枪口。
“游戏厅里是你吗?”他拉上门闩,“琳达呢?”
“按一下门闩开关。”
他照办了。
“那是你的妞?琳达?”
他点点头。
“她走了。拿走了你的日立。那孩子挺紧张的。枪呢,老兄?”她戴着反光眼镜,全身黑衣,黑靴的靴跟深深扎进记忆棉垫之中。
“还给新了,取回了押金。子弹也半价卖回给他了。你要钱吗?”
“不要。”
“要不要干冰?现在我只剩这个了。”
“你今晚脑子进水了?为什么在游戏厅搞那么一出?让保安拿着双截棍追我,我只好搞掉他。”
“琳达说你是来杀我的。”
“琳达说的?我来了这里才第一次见到她。”
“你不是魏之的人?”
她摇摇头。他发现她的眼镜是手术植入的,完全封住了眼眶。粗糙杂乱的黑发之下,银色的镜片似乎生长在她颧骨处光洁而苍白的肌肤上。她握枪的手指细长白净,酒红色的指甲似乎也是人工的。“凯斯,我看你一团乱。我才出现,你就以为我跟你身边发生的破事有关系。”
“那你想要什么呢,女士?”他靠在门闩上。
“你。活着的,脑子还没全坏掉的你。莫利,凯斯,我叫莫利。我是替老板来找你的。只想跟你谈谈,如此而已。没想伤害你。”
“很好。”
“不过我也会伤人的,凯斯,我就是这种人。”她穿着黑色紧身软皮裤,肥大的哑光黑色夹克好像会吸收光线。“凯斯,我放下枪的话,你不会怎样吧?你好像很爱干傻事。”
“嘿,我根本不会怎样的。我弱不禁风,没问题的。”
“那就好。”箭枪消失在黑色夹克中。“要是在我面前胡来,那就是你这辈子干过最傻的事。”
她伸出双手,摊开手掌,白净的手指微微伸展,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之后,酒红色的指甲下面滑出十只四厘米长的双刃刀片。
她微微一笑,刀片又慢慢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