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便是陈夫人的夫君,宋之小的养父,陈洪明。
陈洪明款步从宋之小身旁擦身而过,径直走上去,坐在上首左边的梨花木座椅上,冷冽的眸光在梁懿脸上一扫,落在宋之小身上。
“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跟这男人私奔?”
宋之小面上肌肉轻轻抽搐:“爹,你误会了。我只是要去京城查探杀我爹娘的真凶。”
陈洪明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宋之小片刻,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
“我可以放你们走。”他放下茶盏,脸上露出口渴之人喝过凉茶的自得神情。
陈夫人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却看到他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于是她只能拧着眉,耐着性子等在一旁,看他接下来究竟搞什么名堂。
“三年里,我们对你可有苛待啊?”陈洪明问。
宋之小微微抿唇,淡淡道:“爹娘待我恩重如山。”
“如今我们替你攀上太守这样的高门大户,你却要跟......”陈洪明眸光从梁懿脸上一掠而过,继续看着宋之小,“你走的轻快,让我们如何跟太守交代?”
“仇人没找到,爹娘九泉之下不能安眠,女儿无心谈婚论嫁。还请父亲将婚事回绝。”
陈洪明嗤笑一声,似乎在嘲讽宋之小这番说辞过于稚嫩了。若是退婚,不仅仅让他失了大发横财的机会,更是让他陈某人的颜面无处安放。他一介商贾,还如何在吴郡这名利场中立足?
梁懿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看着高堂上两位既老且贪的男女。
“陈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宋之小狐疑的目光中,陈洪明领着梁懿走进内室,在里头待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即出来。
梁懿唇角微勾,走到距离宋之小一步的地方,伸手环上她的脖颈。
他指尖在她后颈摩挲,让她的身子轻微战栗。
他用安抚的眼神看着她:“别怕。”
缓缓离手,二人目光不约而同在鲜红的坠子上停留一阵。
须臾,梁懿再次看着宋之小不解的眼眸,朝她绽出一抹安抚的笑容,仿佛在说:“相信我,不会有事。”
随即将坠子拢在手心,手指紧紧捏合。梁懿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转身朝着陈洪明走去。
“后日午时之前,切记收好。”
森然的嗓音,如洪钟一般,一遍遍盘桓在宋之小心头。
梁懿这是在做什么啊?
兀自苦思冥想,梁懿已经大步回到她身前,右手牵起她细弱的左手,步履生风走出门去。
两人衣袂交叠在一处,随风翩然而舞,是燥热的正午一道最为怡人的风景。
陈洪明摩挲着手中璀璨的石榴石,没忍住又找了个阳光充足的角度,看着里头折射出来的七彩光晕。
他想起梁懿的话。
“此物乃皇室至宝,莫说你口中那几十抬聘礼,就是花费一百两黄金也难以寻见。不过,这石头稀世罕见,只有宫中的匠人才认得。两日后,我回到京城便向皇后娘娘举荐,届时会有匠人拿着印绶和黄金百两来与你交换此物。在此之前,切记收好。”
宋之小带着这石头坠子在陈洪明眼前晃悠三年,他只当这是块普通饰物,从没想过这东西竟这般贵重。
没想到,前些日子从太守大人那里目睹的告示上,皇后娘娘遍寻全国的至宝,此刻竟然就在自己手中。
当即满心激动去了后堂,往祖宗排位上又上了三炷香。
来到街上,梁懿首先带宋之小填饱了肚子。
从酒楼出来,宋之小还是闷闷不乐。
“小小,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宋之小垂着眼睫。
她没有担心什么。按理说,若是放她离开,陈洪明便会得罪吴郡太守,她完全没有料想能走得这般容易。
所以当梁懿紧紧抓着她的手带她离开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瞬,像是找到了久违的方向感,像是有了依凭。
她明明应该很高兴。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那坠子,她戴在身上已经六年了,虽然是梁懿送给她的,可既然送给她,她便是它的主人。他怎么就,就......
就不问她愿不愿意,将它送给别人呢?
但是她又不想被梁懿知道她竟然这般小气。
于是在他一遍遍关切她的状况的时候,她只是别过脸去。
梁懿也当她因为来了癸水,身子不适,所以性情不稳。当即也不再多问,免得惹她烦心。
慢腾腾在街上晃着,空洞的目光兴致缺缺地从这处挪到那处,连远处有个熟人都未曾发觉。
“小小姑娘?”
爽朗的嗓音传来,宋之小觉得有些耳熟,立即定睛看去。
是沈兰心。
她对曾对自己施过恩的人有天然的好感,当即加快步子走上前。
沈兰心也朝着他们二人走来。
“你进城买东西啦?”宋之小看着沈兰心手里的油纸包,问道。
沈兰心笑答:“做绿豆糕的砂糖没了,来买点。”
“你做的绿豆糕真好吃。”宋之小情不自禁夸赞,不过想到贪食导致的后果,她立即咽了下口水,转移话题,“可还要买别的?”
“不了,这就回去。”
“哦。”
宋之小抿唇,莫名生出些许不舍。
沈兰心目光落在梁懿肩上的小包袱,问宋之小:“你们还没找到客栈?”
梁懿那会儿正想去买一匹流星马,天黑之前赶回京城。却被方才这一幕生生打断。
他瞥向宋之小,想看她怎么回答,而宋之小正好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四目相对,眼神交换,两人都支支吾吾,一个清楚的字眼也没吐出。
沈兰心看着他们之间突然生出的尴尬,还以为他们用光了盘缠,当即热心说道:“要不今晚,你们还住我家吧?”
“可以吗?”宋之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沈兰心的农家小院,像极了儿时她和阿爹阿娘共处过十三年的那寸天堂。她很向往那里的炊烟,那里的幽静,那里清晨的鸡鸣狗吠,那里昏暗却带着暖意的夜晚。
沈兰心笑得真诚:“这有什么,反正我那屋空着也是空着,有你们陪着,我正好有个伴。”
梁懿眸子晃动一阵,当即点头应允了宋之小殷切的眼神。然后像个跟班似的跟在两位姑娘后头。
出都出来了,政事,刺客,就放权给太后和赵洵安处理吧。权当再给他们一天的宽限。
这么想着,梁懿心中那抹微弱的罪恶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饭过后,梁懿一边蹲在院墙边洗碗,一边听着坐在屋檐下的宋之小和沈兰心谈天。
“小小,京城很繁华吧?”
宋之小想起自己的遭遇,看着沈兰心眼中的憧憬,不忍告诉她真相。
淡淡说道:“京城嘛,自然是乱花迷人眼。”
“你不喜欢京城?”沈兰心见她突然变得忧郁,不禁问道。
宋之小忙微笑着摇头,“谈不上不喜欢吧。我只是觉得再繁华的地方,也不如我的家乡那样让我喜欢。”
“是啊。”沈兰心悠悠回道,跟宋之小不约而同看向各自故乡的方向。
半晌,宋之小喃喃道:“兰心姐。”
“嗯?”
宋之小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昧,忙追问:“对了,你今年多大?”
沈兰心少见地羞涩起来,小声道:“十八。”
“啊,那我该喊你姐姐!”宋之小睁大一双杏眸,脸上带着抱歉的神色。
“你竟然比我年长?我还以为你刚及笄。”沈兰心瞥了眼梁懿,看着宋之小悄声道,“难怪你的郎君疼你疼得这般紧。”
“他并非我郎君。”宋之小低声嗫喏着,两颊烧了起来,忙转移话题,“你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安全吗?你的家人呢?”
沈兰心脸上的笑容,在听到“家人”二字的时候,瞬间僵住。
她蹙着眉头,方才还因为八卦而闪着兴奋光芒的双眸渐渐暗淡。
“你的郎君怕是不太会洗碗,我去看看。”
宋之小看着沈兰心这副失神的模样,猜想她跟自己一样,也是苦命的孤儿。心中对她又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情愫。
在她心中情绪翻涌的当口,梁懿已经挨着她坐下。
两人仰着头,看着漫天璀璨星河。
“小小,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抱着你,坐在屋顶上,我们一起数星星。那时候的我们,那么自由,那么快活。”
“所以,我才想来这里。”宋之小眼睫轻颤,月色在她浓长睫羽上洒下一层银光。
梁懿看她绝美的脸颊看得出神,心中暗道:“星子闪烁,不及你眸中水波。”
翌日。
梁懿和宋之小收拾停当,来到屋外。
熟悉的炊烟味道混着甜淡的米香,被清晨的凉风卷入鼻端。从灶房顶上,黄土造的烟囱里飘出的袅袅炊烟,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笼上朦胧的色彩。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沈兰心在忙着做饭。
二人对视一眼,宋之小朝着灶房喊道:“兰心姑娘——”
沈兰心闻言,撩着凌乱的头发出来,看到他们已经背上包袱准备离开,连忙快步走到二人面前。
“饭马上就好,你们吃点再走吧?”
“多谢沈姑娘,不过我们还要赶路,不能再多耽搁了。”
梁懿说完,目光在宋之小脸上一瞥。
宋之小随即朝着沈兰心福了一礼,眸中带着不舍道:“兰心,我们还有要紧的事情,所以......你一定要多保重!后会有期。”
说完,看向梁懿。
梁懿也正温柔地看着她,听她说完,正要伸手绕过她的肩膀,带她离去。
沈兰心却突然蹙着眉,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眸子转动一阵,在宋之小转身离开之前,猛地抓住她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