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进这幢大宅:灰色石墙,石板屋顶,永远处于初夏时节。草坪明艳而茂盛,但长秆草从不生长,野花从不凋谢。
大宅背后是附属建筑,没有开过门,没有经过勘察,还有一片野地,系滑翔伞的缆绳被风吹得笔直。
有一次,她沿着野地边缘的橡树林散步,看见了三个陌生人,他们骑着隐约像马的东西。马这种动物在安琪出生前就已经灭绝了。马鞍上坐着个身穿粗花呢的少年,打扮像是古老油画里的马夫。一个日本女孩骑坐在少年前面的马背上,少年背后是个脸色苍白的油滑小个子男人,他身穿灰色西装、粉色袜子和棕色皮鞋,露出一截白色脚腕。日本女孩看见了她,反过来也注视着她吗?
她忘了向波比提起这件事。
来得最多的客人总在黎明迷梦中到访,不过一次有个地精似的小个子男人咚咚咚敲响厚实的橡木大门,她跑过去打开门,他说他要找“小屎蛋纽马克”。波比介绍说这家伙是老芬,似乎很高兴见到他。老芬的古旧外套散发出糅合了多年的烟味、古老的焊料和腌鲱鱼的复杂气味。波比说永远欢迎老芬来做客。“欢不欢迎都一样。反正只要他想进来,你就挡不住他。”
3简也是黎明时的访客之一,她的存在悲哀而不确定。波比好像几乎感觉不到她,但安琪储存了她的那么多记忆,与她掺杂了渴望、嫉妒、受挫和愤怒的那种特别情绪有着共鸣。安琪渐渐理解了3简的动机,也就原谅了她——但对一个在阳光下徘徊于橡树林里的幽灵,你究竟能原谅什么呢?
但是,3简的梦境有时也让安琪感到厌倦;她更喜欢其他的梦,尤其是她那位年轻门徒的梦。那些梦往往伴着花边窗帘随风飘拂而来,伴着第一声鸟鸣而来。她翻身贴近波比,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唤出连续体的名字,等待短暂而快乐的画面出现。
她看见他们带那女孩去牙买加的诊所,帮她戒掉街头兴奋剂的毒瘾。公司的一组医务人员耐心地微调她的新陈代谢,她最后变得健康和容光焕发。派柏·希尔仔细调整她的感官中枢,她的第一套拟感节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反响。全球观众倾倒于她的清新和活力,还有她像是第一次发现生活竟然如此迷人的率真态度。
偶尔有一道阴影掠过模糊的屏幕,但总是转瞬即逝:被扼死冻僵的罗宾·拉尼尔出现在新铃木使节饭店的假山上;安琪和连续体都知道行凶抛尸的修长双手属于谁。
但有一件事情始终躲避着她的视线,这一块关键的拼图是历史。
橡树林的暗影边缘,青灰色与鲜红色的日落之下,在这个不是法国的法国,她请波比回答她的终极问题。
午夜时分,他们在车道上等待,因为波比许诺告诉她答案。
大宅里钟表敲响十二点,她听见车辆吱吱碾过砾石路面。这是一辆低底盘的灰色长车。
司机是老芬。
波比打开车门,扶她上车。
后座上是一个少年,她记得自己见过他一眼,曾经有三个毫无相似之处的人骑着一匹稀奇古怪的马,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少年对她微笑,但没有开口。
“这是科林,”波比上车坐在她身旁,“老芬你已经认识了。”
“她根本没怀疑过?”老芬发动轿车。
“没有,”波比说,“我认为没有。”
名叫科林的少年对她微笑:“阿列夫是数据网的近似体,”他说,“算是一种赛博空间……”
“对,我知道。”她转向波比,“所以呢?你答应过要告诉我为什么会有大剧变。”
老芬大笑,声音非常奇特。“不是为什么,女士。该说是什么。还记得布丽奇特跟你说过还有另外一个吗?记得?哈,就是这个,是什么就是为什么。”
“我当然记得。她说当数据网终于有了自我意识的时候,还存在‘另一个’……”
“那就是我们今晚要去的地方,”波比搂住她,“并不遥远,但——”
“但不一样,”老芬说,“完全不一样。”
“但到底是什么呢?”
“你要知道,”科林一甩棕色额发,动作像是古老戏剧里的学生,“数据网获得知觉的那一刻,它同时感觉到了另外一个数据网,另外一个知觉。”
“我不明白,”她说,“构成赛博空间的是人类系统内全部数据的总和……”
“对,”老芬说,拐上漫长而空荡荡的笔直公路,“但谁说非得是人类呢?”
“另一个在另外一个地方。”波比说。
“人马座。”科林说。
他们在拿他开玩笑?这是波比的什么恶作剧吗?
“所以很难解释数据网和另外这个相遇的时候,究竟为什么会分裂出那么多巫毒和各种人格。”老芬说,“不过等咱们到了那地方,应该就会明白……”
“要问我的想法,”科林说,“那就是这样显然更加好玩……”
“你们说的是真话吗?”
“等一纽约分钟,咱们这就到了,”老芬说,“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