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米切尔打量着房间和房间里的人,视线穿过不停变动的数据层,它们代表着不同的视角,但绝大多数时候她并不清楚具体是谁或什么东西的视角。其中存在很大程度的重叠和矛盾。
留着蓬乱鸡冠发型、身穿镶嵌黑色珠子的皮夹克的男人,他是托马斯·特瑞尔·简特利(出生信息和唯一识别码从她眼前滚过),无固定住址(另一个数据面说这个房间属于他。)蹚过官方追踪数据的灰色河流(裂变管理局的粉色通知犹如依稀可见的小石子:怀疑盗用公用设施),她发现了他的另外一面——他是波比的那种牛仔;虽说年纪不大,但他和绅士窝囊废那帮老家伙是一路的;他自学成材,古怪偏执,是独树一帜的理论家;他是疯狂的夜行者,因为各种异端邪说而有罪(在布丽奇特看来,在雷格巴看来);3简女士,在她自己的疯狂阴谋之中,将他归在“兰波”名下。(另一张面孔从兰波里闪现,名叫里维埃拉,梦境里的一个次要角色。)茉莉存心打昏了他,高爆小钢矛在离他头部十八厘米的地方引爆。
茉莉和蒙娜一样,也没有唯一标识码,出生没有存档记录,但围绕她的名字(诸多名字)旋转的假定、传闻和互相矛盾的数据浩瀚如银河系。街头女郎、妓女、保镖、刺客,她在各种各样的数据面上出现,与英雄和恶党的阴影搅在一起,这些英雄和恶党的名字对安琪来说毫无意义,但他们的残象在很久以前就编织进入了全球文化。(同样属于3简,但现在属于安琪了。)
茉莉刚杀死一个男人,把高爆小钢矛射入他的咽喉。他倒在不锈钢栏杆上,金属疲劳使得栏杆断裂,很大一段鹰架翻滚着落向底楼。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出入口,这一点很有战略意义。破坏鹰架多半不是茉莉的意图,她只是想阻止那个男人(一名雇佣兵)使用他的武器——短柄合金霰弹枪,漆着无反射的黑色涂料。然而结果是一样的:简特利的阁楼被彻底隔离了。
安琪知道了茉莉对3简有多么重要,知道了3简的欲望根源,也知道了3简对她的愤恨;知道了这些,她也就看透了所有平庸陈腐的人类邪恶。
安琪看见茉莉在灰色的冬日伦敦无休止地潜行,身旁跟着一个少女——她知道了(但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女孩此刻在SW2区玛尔盖特路23号。(连续体?)少女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叫斯温的家伙的主子,斯温最近成为3简的手下,因为她愿意向为她效命的人提供情报。罗宾·拉尼尔也一样,但他希望得到的是另一种酬劳。
安琪对那个名叫蒙娜的女孩有着特殊的温柔感觉,怜悯,一定程度的嫉妒:最近有人用手术尽可能将蒙娜变成安琪的样子,蒙娜的生命在万事万物的经纬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在雷格巴的体系里代表着最接近无罪的状态。
粗糙凌乱得可怜的数据包围着雪莉-李·切斯特菲尔德,她的信息档案仿佛儿童简笔画:传票;流浪罪;金额极小的欠账;在六级医技人员上半途而废的职业生涯;伪造出生数据和唯一标识码。
滑溜,全名滑溜·亨利,同样没有唯一标识码,但3简、连续体和波比都向他投注了大量注意力。对3简来说,他扮演了一个次要联系节点的角色:在她眼中,他持续不断的仪式性建造,他对化学惩罚后遗症的导泻式反应,等同于她驱走泰瑟尔-阿什普尔那荒凉迷梦的失败尝试。在3简的记忆走廊里,安琪时常见到一个舱室,蜘蛛手臂的操控机器人在那里搅动迷光宫短暂但缠结的历史留下的废物——没完没了制作抽象拼贴。波比提供了其他的记忆,他访问3简的巴别塔图书馆时偷看到了这个艺术家:他在孤狗原的缓慢、可悲而幼稚的苦工,重新竖立起痛苦和记忆的形状。
工厂底层冰冷的黑暗之中,波比的一个子程序控制着滑溜的一个动力学雕塑,扯掉了另一个雇佣兵的左臂,两年前的夏天,滑溜从一台中国制造的收割机上回收所使用的机械装置。雇佣兵的姓名和唯一标识码闪过安琪眼前,仿佛沸腾的银色水泡,他死去时面颊贴着小鸟的一只皮靴。
房间里的所有人里,只有波比不以数据形式存在于此。波比不是眼前这具憔悴的躯体,被合金和尼龙束缚在担架上,下巴上还有亮晶晶的呕吐痕迹;波比也不是从工作台上的显示器里望着外面的那张热切而熟悉的脸。波比是铆在担架上方的那一团坚硬记忆吗?
她踏过犹如沙丘般起伏的粉色丝缎,头顶着人造的钢铁天空,终于摆脱了那个房间和它的数据。
布丽奇特在她身旁行走,再也不存在压力和空洞的夜晚,没有蜂群的声音。没有烛光。连续体也在那里,形象是一团飘荡的蓬乱银箔,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马里布海滩上的希尔顿·斯威夫特。
“感觉好些了?”布丽奇特问。
“好多了,谢谢你。”
“我想也是。”
“连续体为什么在这儿?”
“因为他是你的表亲,由玛斯生物芯片建造而来。因为他还年轻。我们陪你走向你的婚礼。”
“但你是谁,布丽奇特?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吩咐写下的信息。我是他在你脑内画下的魔符,”布丽奇特凑近她,“对连续体好些。他害怕他因为笨拙而惹来你的不快。”
蓬乱的银箔跑在她们前方,穿过丝缎沙丘,去通报新娘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