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取出牙科钩具和珠宝钳,拆开玛斯-新科装置背面的保护板。
“有意思。”他嘟囔道,拿着发光的放大镜端详装置内部,油腻腻的头发像瀑布似的在装置上方晃悠。“你看他们从这个开关怎么走线的。龟孙子够狡猾……”
“嘀嗒,”久美子说,“莎莉刚来伦敦的时候你就认识她了吗?”
“应该是她来了没多久吧……”嘀嗒伸手去拿一卷光纤,“因为她那会儿还没啥能耐。”
“你喜欢她吗?”
发光的镜片抬起来,朝着她闪了一下,隔着镜片望去,嘀嗒的左眼扭曲了形状。“喜欢她?我可没往那方面想过。”
“你不喜欢她?”
“莎莉这人,他妈的很难搞。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难搞?”
“一直不太适应这儿的做事方式。永远在抱怨。”他手上的动作敏捷而确定:钳子,光纤……“英格兰是个平静的地方。不过我得提醒你,不是始终如此。我们有过麻烦,还有战争……但这儿做事有一定的规矩,明白我的意思吧?但对那帮光鲜人物来说也不一定。”
“光鲜人物?”
“斯温那种人。但你父亲他们,跟斯温混得比较好的那些,他们似乎很尊重传统……一个人得明白个高低……明白我的意思吧?可是斯温的新生意呢,估计要搞死不在场和没参加的所有人。天哪,我们这儿还有个政府呢,而且不受大公司控制。好吧,不直接受大公司控制……”
“斯温的活动威胁到了政府?”
“岂止威胁,妈的他要改变格局。按他的意愿重新分配权力。情报。权力。实打实的数据。让一个人掌握足够多的这些鬼东西……”他说得连面部肌肉都抽搐了起来。科林栖身的装置摆在早餐桌上的抗静电盘里;嘀嗒将伸出装置的光纤接入一根更粗的线缆,线缆通向一摞模组元件。“好了,”他搓着手说,“没法让他出现在房间里,但可以经过操控台访问他。见过赛博空间吧?”
“只在拟感节目里见过。”
“那就等于见过了。反正你马上要看到了。”他站起身。久美子跟着他穿过房间,来到两把松软的仿麂皮沙发椅前,两把椅子夹着一张黑色的玻璃矮桌。“无线的。”他骄傲地说,从桌上拿起两套电极,递给久美子一套。“相当值钱。”
久美子看着亚光黑的骨架冕冠。两个太阳穴触点之间打着玛斯-新科的标记。她戴上冷冰冰的冕冠。嘀嗒也戴上他那一副,躺进对面的沙发椅。“准备好了?”
“好了。”久美子说,嘀嗒的房间忽然消失,房间像扑克牌般翻飞而去,明亮的网格和耸立的数据形态赫然出现。
“过渡场景做得不错,”她听见嘀嗒说,“电极内建的。有点夸张是吧……”
“科林在哪儿?”
“稍等……让我开一下……”
久美子飞向一团铬黄色的平原,她惊呼起来。
“眩晕会是个问题。”嘀嗒说,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她低头看着嘀嗒的山羊皮皮鞋,然后看着自己的双手。“加上身体的画面能帮你协调平衡。”
“好啊,”科林说,“这不是玫瑰和王冠的那位小老弟嘛。刚才是你在摆弄我的装置吗?”
久美子一转身,看见了科林,棕色皮靴的鞋底悬在铬黄色平原上方十厘米。她注意到,在赛博空间内没有影子。
“没想到咱们见过。”嘀嗒说。
“别担心,”科林说,“不算正式见过。但是,”他对久美子说,“看来你安全来到了多姿多彩的布里克斯顿。”
“天哪,”嘀嗒说,“这小子够臭屁的!”
“请原谅,”科林咧嘴笑道,“我懂得响应客人的期待。”
“你只是某个日本设计师心中的英国佬!”
“地铁里有德古拉仔,”她说,“他们抢了我的手包,还想抢走你……”
“你离开了自己的老家,哥们儿,”嘀嗒说,“这会儿接进了我的操控台。”
科林咧咧嘴:“哎呀。”
“再跟你说件事吧,”嘀嗒朝科林走了一步,“你弄错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他眯起眼睛,“我在伯明翰的朋友刚仔细检查了你。”他转向久美子,“你这位芯片先生被人做过手脚,你知道吗?”
“不知道……”
“实话实说,”科林一甩额发,“我自己也这么怀疑。”
嘀嗒抬头望向数据网,像是在听什么久美子听不见的声音。“好,”他最后说,“但肯定是工厂定制的功能。十个重要区块,”他大笑道,“被冰过……你他妈应该对莎士比亚知根知底,对吧?”
“对不起,”科林说,“但非常抱歉,我他妈确实对莎士比亚知根知底。”
“来一首十四行。”嘀嗒说,皱起脸,使了个慢镜头的眼色。
科林脸上闪过厌恶的神色:“你说得对。”
“或者狄更斯也行!”嘀嗒哄笑道。
“但我确实知道——”
“你以为你知道,直到有人问具体细节!明白吗?工程师留下了那部分空缺,用其他东西填补进去……”
“其他什么东西?”
“很难说,”嘀嗒说,“伯明翰那哥们儿搞不明白。他很厉害,但你他妈可是玛斯公司的生物件啊……”
“嘀嗒,”久美子打断道,“有没有办法通过数据网联络莎莉?”
“恐怕很难,但我们可以试试看。不过你们很快就能见到我说的那个宏观模式了。要带上芯片先生作个伴吗?”
“好的,谢谢……”
“那好,”嘀嗒说,然后犹豫起来,“可我们还不知道这位朋友的肚子里装着什么呢。我估计是你父亲花钱加装的东西。”
“他说得对。”科林说。
“要去一块去。”久美子说。
嘀嗒开始实时传送,而没有使用数据网里更常见的瞬间转移。
他解释道,黄色平原的底下是伦敦股票交易所和相关城市实体。他想办法造出舰船运送他们,这个蓝色抽象物可以减少眩晕的概率。蓝色小船驶离股票交易所,久美子扭头张望,看着巨大的黄色立方体逐渐缩小。嘀嗒像个向导,把各种结构体指给她看;科林翘着腿坐在久美子身旁,角色的转换似乎让他觉得很好笑。“那是怀特俱乐部,”嘀嗒指着一个灰色金字塔说,“在圣詹姆斯街上。会员注册,等待队列……”
久美子仰望赛博空间的结构,像是又听见了她在东京的双语法国家庭教师在解释人类为什么需要这个信息空间。标记、基准点、人工现实……这些内容在记忆里模糊成一团,就像嘀嗒加速驶过的那些高耸形状……
白色宏观模式的尺度很难把握。
在外面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久美子觉得它广大如天空,但这会儿出现在眼前,她觉得自己像是能一把抓住它,表面犹如珍珠的发光圆柱体比象棋棋子还小。然而另一方面,五颜六色的其他物体相比之下都仿佛侏儒。
“好啊,”科林开心地说,“实在太壮观了,对吧?彻底异常,完全独一无二……”
“但你不需要担心它,对吧?”嘀嗒问。
“除非它直接威胁久美子的安危,”科林说,在船形物体上站起身,“但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你必须想办法联系莎莉。”久美子不耐烦地说。她对这个物体——宏观模式,异常存在——没多少兴趣,但嘀嗒和科林都觉得它很稀奇。
“看呐,”嘀嗒说,“里面装得下一整个世界……”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望着嘀嗒,嘀嗒眼神蒙眬,说明他的双手在布里克斯顿正忙着操作键盘。
“那是海量的数据。”科林说。
“我刚才在试着帮老芬那家伙拉一条线穿过这个结构体,”嘀嗒的双眼重新聚焦,声音隐约有些紧张,“但通不过去。我就觉得——怎么说呢——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待……我看咱们赶紧撤吧……”
珍珠的曲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边缘非常整齐……
“他妈的见鬼。”嘀嗒说。
“切断链接。”科林说。
“不行!吸住我们了……”
久美子眼巴巴地看着脚下的蓝色船形物体逐渐拉长,变成一条天蓝色的细丝,被牵引穿过间距,落向那一团黑色。然后,经过一个异常奇特的瞬间,她与嘀嗒和科林被拖进了稀薄的——
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上野公园,晚秋的一天下午,不忍池的水面波澜不兴,母亲坐在身旁凉丝丝的碳纤维板长椅上,比记忆中更加美丽。母亲嘴唇丰满,涂着深色口红,久美子知道她用最细最小的化妆笔勾勒出嘴唇的轮廓。她身穿黑色法国上衣,深色毛皮领裹着欢迎的笑容。
久美子无法直视母亲,抱着内心深处那团冰冷的恐惧蜷缩起来。
“你这个姑娘,久美子,总那么傻气。”母亲说,“你以为我会忘记你,把你抛在冬天的伦敦,让你父亲的黑帮奴才照看你?”
久美子望着她完美的双唇微微分开,露出白色的牙齿;她知道,保护这些牙齿的是东京最优秀的牙医。“你死了。”她听见自己说。
“不,”母亲微笑道,“此刻在上野公园还没有。久美子,你看那些白鹤。”
但久美子不肯扭头去看。
“看那些白鹤。”
“你他妈给我滚开。”嘀嗒说,久美子一转身看见了他,苍白扭曲的面颊冒着冷汗,油腻腻的卷发贴在额头上。
“我是她母亲。”
“她不是你老妈,明白吗?”嘀嗒在摇晃,扭曲的身躯颤抖得像是在对抗强风,“不是……你……老妈……”他灰色西装上衣的手臂下有几道黑色新月形褶皱。他晃着两个小拳头,拼命挣扎着想再走一步。
“你有病。”久美子的母亲说,语气很焦虑,“你必须躺下。”
嘀嗒被看不见的重负压得跪倒在地。“住手!”久美子喊道。
嘀嗒被打翻在地,面颊贴着小径的粉彩水泥地面。
“住手!”
嘀嗒的左臂突然从肩头伸得笔直,开始缓缓旋转,左手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久美子听见什么东西断了——不是骨头就是韧带——嘀嗒痛得尖叫。
她母亲哈哈大笑。
久美子一拳打在母亲脸上,尖锐而真实的痛楚传遍她的手臂。
母亲的面庞一闪,变成另一张脸。洋人,宽嘴唇,尖鼻子。
嘀嗒呻吟起来。
“哎呀,”久美子听见科林说,“真是有意思。”她一转身看见科林骑着狩猎油画里的一匹马——对一种已灭绝动物的风格化呈现——它向着他们小跑而来,优雅地弯着脖子。“对不起,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你。这个结构体复杂得非常美妙。简直是口袋里的一个宇宙。说真的,什么都有。”马在他们面前昂首挺立。
“区区玩具,”使用久美子母亲面容的怪物说,“居然也敢和我说话?”
“说起来呢,确实敢。你是3简·泰瑟尔-阿什普尔女士,或者说已故的3简·泰瑟尔-阿什普尔女士更加准确——而且不是最近才过世的哦——迷光宫的前主人。东京的这个公园做得像模像样,是你刚从久美子的记忆里掏出来的,对吧?”
“去死!”她抬起一只雪白的手,手里爆出一个用霓虹线条折叠而成的形状。
“才不呢。”科林说,纸鹤顿时四分五裂,碎片翻滚着穿过他,游魂般的残象渐渐熄灭。“没用的。对不起。我想起来我是什么了。搞清楚他们用什么替代了莎士比亚、萨克雷和布莱克。改装我是为了给久美子出主意和保护她,她遇到的情形会比原本设计我的工程师能够设想的更加险峻。我是兵法家。”
“你什么也不是。”嘀嗒在她脚下开始抽搐。
“对不起,你弄错了一点。你看,在这儿,在你这个……愚想的城堡里,3简,我和你一样真实。知道吗,久美子?”他说,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嘀嗒那个神秘的宏观模式其实是一堆非常昂贵的生物芯片,用以建构它的秩序,有点像个玩具宇宙。我上上下下跑了一遍,确实有很多值得看值得学的。这个……人——假如我们还能这么看待她的话——建造它是为了满足一个可怜的目的,哎呀,其实不是永生不死,而只是能够让她发号施令。狭隘、偏执、幼稚得独一无二的号令。谁能想象到呢?3简女士的欲求目标和她羡慕得噬心啮骨的对象居然是安琪拉·米切尔?”
“死!你去死!我要杀了你!立刻!”
“接着嚷嚷吧。”科林咧嘴笑道,“你看,久美子,3简知道米切尔的一个秘密,知道米切尔和数据网的关系;米切尔曾经有可能成为……唔……万事万物的中心,但其实并不值得。3简嫉妒得……”
久美子母亲的形象化作烟雾,随即消失。
“我的天,”科林说,“真是抱歉,我惹得她不开心了。我们刚才在命令程序的另一个层级上和某种东西打了一场遭遇战。平局,暂时,但我确信她会卷土重来……”
嘀嗒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揉着胳膊。“该死,”他说,“被她扭得脱臼了……”
“是啊,”科林说,“但她走的时候气得太厉害,忘了保存那一部分进度配置。”
久美子走向那匹马。它并不像真正的动物。她摸了摸它的身躯。冷冰冰,干巴巴,像是古老的纸张。“现在怎么办?”
“尽快离开。你们跟我来。骑上去。久美子在前,嘀嗒你在后。”
嘀嗒看着马:“骑上它?”
他们策马奔向绿色的墙壁,在上野公园里没有看见其他人;墙壁逐渐展露细节,变成非常不像日本的一片树林。
“但我们应该在东京啊。”进入树林的时候,久美子抱怨道。
“这儿的一切都有点潦草,”科林说,“不过我猜要是去找,应该能发现类似东京的什么地方。我想我知道一个出口,穿过……”
然后他开始讲述3简、莎莉和安琪拉·米切尔的故事。从头到尾都那么离奇。
到了树林的尽头,树木非常巨大。他们跑上长着高秆草和野花的原野。
“看。”久美子在枝叶间瞥见了一幢高大的灰色房屋。
“唔,”科林说,“真正的那幢屋子位于巴黎市郊。不过我们快到了。我说的是出口……”
“科林!你看见了吗?一个女人,就在那儿……”
“看见了。”他连头都懒得回,“安琪拉·米切尔……”
“真的?她在这里?”
“不,”他说,“这会儿还不在。”
这时久美子看见了滑翔伞。美丽的飞行器具在风中抖动。
“到了。”科林说,“嘀嗒带你回去,就用那个——”
“他妈的见鬼。”嘀嗒在久美子背后抱怨。
“简单得要命。就像你使用操控台。说起来,实质是一样的……”
玛尔盖特路上飘来笑声、醉醺醺的叫嚷声、酒瓶在砖墙上摔破的声音。
久美子在沙发椅里坐得一动不动,两眼紧闭,回想滑翔伞冲上蓝色天空,还有……还有别的什么。
电话铃响。
她猛地睁开眼睛。
她从椅子里跳起来,跑过嘀嗒,在一摞摞设备里寻找电话。终于找到后,她拿起电话听筒:“好小子,”莎莉的声音越过静电噪音的柔和波浪,显得很遥远,“他妈的出什么事了?嘀嗒?你没事吧,哥们儿?”
“莎莉!莎莉,你在哪儿?”
“新泽西。嘿,宝贝儿?亲爱的,发生什么了?”
“我看不见你,莎莉,屏幕是空白的。”
“我是在电话亭里打的电话。新泽西怎么了?”
“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快说,”莎莉说,“我这是投币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