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车里等待,她不喜欢这样。她本来就不喜欢等待,神药让等待变得尤其难熬。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别磨牙,因为杰拉德对牙齿做了什么事情,牙齿到现在还在酸痛。说到痛,她全身上下都痛。也许嗑神药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车属于杰拉德称之为茉莉的女人。西装男人开的那种平常的日本灰轿车,好归好,但不会给你留下多少印象。车里有新车的味道,离开巴尔的摩时速度飞快。车里有电脑系统,但那女人自己驾驶,一路开回蔓城,这会儿停在一个二十层的立体停车场的屋顶上,离普莱尔带她住的旅馆很近,因为她能看见那幢疯狂的建筑物,也就是屋顶有瀑布、弄得像座山的那幢楼。
屋顶没停多少车,寥寥无几的那些车上堆满积雪,像是很久没动过地方了。除了进门时岗亭里的两个家伙,这儿似乎没有其他人了。这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周围有着那么多的男女老少,她却孤零零地坐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听话地等待着。
从巴尔的摩过来的路上,那女人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提个问题,但神药让蒙娜很难关上话匣子。她说到克利夫兰,说到佛罗里达,说到艾迪和普莱尔。
然后她们开车到这里停下。
茉莉已经走了至少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她带着一个手提箱离开。蒙娜从她身上只看出了一点:她和杰拉德认识了很久,但普莱尔不知道。
车里又开始变冷,蒙娜爬到前排,打开暖气。她不能开到最低档,而且就这么放着,因为说不定会耗尽电池,而茉莉说要是没电了,那她们就会遇上大麻烦。“因为等我回来的时候,咱们得赶紧离开。”她指给蒙娜看,驾驶座底下有个睡袋。
她把暖气打到最高档,双手放在出风口前。她摆弄了一会儿仪表盘旁的视频小按钮,调出新闻节目。英国国王病危,他年纪很大了。新加坡出现一种新疾病,还没有害死任何人,但谁也不知道传染途径和治疗手段。有人认为日本近期发生了大规模争斗,两个极道派系彼此残杀,但没有人知道详情;极道组织——艾迪很喜欢扯他们的事。然后两扇门突然打开,一个俊朗的黑人拥着安琪出来,视频伴音说这是现场直播,安琪从一家私人戒瘾诊所治疗出来,在马里布家中短暂休假后来到蔓城……
安琪身穿蓬松的皮草大衣,真是光彩照人,这个新闻片段却结束了。
蒙娜记起杰拉德对她做了什么,她抚摸自己的面颊。
她关掉视频和暖气,重新爬回后座。用睡袋的一角擦掉凝聚在车窗上的呼吸潮气。隔着停车场屋顶沉甸甸的铁链,她望着灯火通明的楼顶山坡。那儿像是有整整一片田园,科罗拉多还是哪儿,就像拟感节目里安琪去阿斯彭,在那里遇到一个帅哥,不过罗宾一露面总是那副模样。
她不理解的是诊所那件事,之前遇到的酒保说安琪去那儿是因为对什么东西上瘾,刚才听新闻播音员也这么说,所以这件事肯定是真的。可是,安琪这样的一个人,过着她那样的生活,有罗宾·拉尼尔当男朋友,她为什么要嗑药呢?
蒙娜摇摇头,望着那幢大楼,很高兴她没有对任何东西上瘾。
她肯定出神了一分钟,脑子里想着拉奈特,因为等她再看过去,外面多了一架直升机——大型直升机,闪闪反光的黑色机身,悬浮在屋顶是假山的大楼上空。此景看着很带劲,非常有大城市的感觉。
她在克利夫兰也认识几个狠辣女人,谁也不敢招惹的姑娘,但茉莉却是另外一码事——想起普莱尔从那扇门进来,想起他的惨叫……她琢磨着普莱尔最后都招认了什么,因为她听见他说个不停,而茉莉没有继续伤害他。她们把普莱尔捆在椅子上任他自生自灭,蒙娜问茉莉他能不能自己挣脱。蒙娜说,要么他自己挣脱,要么有人来发现他,否则他会脱水而死。
直升机下降,消失。这是一架大直升机,前后各有一个螺旋桨的那种。
就这样,她在这里等待,完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拉奈特教过她:有时候你必须列出自己拥有的资源——你能够掌控的资源——然后忘记其他事情。好吧。她离开了佛罗里达,来到了曼哈顿。她的模样很像安琪……想到这个,她停下了。这是一项资源吗?好吧——换个角度考虑:她走好运做了免费整容手术,有了一口完美的牙齿。总而言之,这么看反正肯定不是坏事。想想流浪暂居地的苍蝇吧。哼。要是把剩下的钱用在理发和化妆上,她可以弄得不那么特别像安琪,这应该是个好主意,因为说不定会有人在找她?
直升机再次出现,起飞。
咦?
两个街区之外,五十层楼之上,直升机转向她,一头扎了下来……是神药的幻觉吧?直升机摇摆片刻,继续向下冲……是神药的作用,不是真的。直升机直直地扑向她,变得越来越大,向她而来。肯定都怪神药,对吧?直升机在另一幢大楼背后不见了,果然得怪神药……
直升机绕过一幢楼,只比停车场屋顶高五层楼,还在继续下降——不,这不是神药的作用,直升机悬在上空,刺眼的白色光束落在灰色轿车上,蒙娜打开车身,一翻身跳进积雪里,藏在轿车的影子里一动不动,直升机螺旋桨和引擎的隆隆轰鸣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普莱尔或普莱尔的雇主来找她了。探照灯突然熄灭,螺旋桨改变转速,直升机径直下降,速度快得可怕。起落架落地,弹跳一下,重重地再次落地,引擎开始关闭,突突地喷出蓝色火苗。
蒙娜趴在轿车的后保险杠旁。她挣扎着起身,滑了一跤。
一种像是开枪的声音传来,直升机外壳上崩出一个方形物体,滑过撒着融雪盐的水泥地面;亮橙色的五米长紧急逃生梯弹出机身,像儿童海滩玩具似的自动充气。蒙娜加倍小心地爬起来,抓着灰色轿车的挡泥板。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人影伸出双腿,滑下逃生梯,坐起来,像是操场上的孩童。第二个人影跟着出现,裹着颜色与逃生梯相同的大号连帽风雪衣。
蒙娜颤抖起来,看着穿橙色风雪衣的人影领着另一个人影从黑色直升机跑向她。那是……真的是她!
“你俩都给我到后面坐好。”茉莉说,拉开驾驶座的车门。
“是你。”蒙娜挤出两个字,对着全世界最著名的一张脸。
“对,”安琪说,看着蒙娜的脸,“你……似乎……”
“快,”茉莉抓着明星的肩膀说,“进去。你那位火星老黑这会儿已经醒了。”她扭头看着直升机。它没有开灯,停在那里像个超大号的玩具,仿佛巨人孩童放在那儿就忘记了。
“最好是这样。”安琪爬进后座。
“你也快点。”茉莉推着蒙娜走向打开的车门。
“但是……我说……”
“快!”
蒙娜钻进车里,闻到安琪的香水味,手腕擦过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皮草大衣。“我见到你了,”她听见自己说,“在视频节目里。”
安琪没有说话。
茉莉跳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橙色兜帽包得很紧,她的脸像是有两只银色空眼的白色面具。轿车驶向有棚顶的坡道,拐上第一个弯。盘旋着下了五层楼,茉莉一转弯拐进两边都是大型车辆的过道,天花板上是对角安装的绿色荧光灯。
“翼伞,”茉莉说,“在使节饭店有没有见过翼伞装备?”
“没有。”安琪说。
“要是公司安保部门有,这会儿已经用在上头了……”她转弯停在一辆大型箱式气垫车背后,这辆气垫车是白色的,后车门上用蓝色油漆写着一个名字。
“写的是什么?”蒙娜问,感觉自己脸红了。
“扬子阴极。”安琪说。
蒙娜觉得她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茉莉已经下车,打开那两扇宽大的车门,取出像是黄色塑料坡道的东西。
她回到轿车里。倒车,前行,驶入气垫车。她摘掉橙色兜帽,摇晃脑袋,把头发放出来。“蒙娜,你能下去把坡道收起来吗?不重。”这语气不像在问她行不行。
确实不重。她爬到车后,帮茉莉关上那两扇门。
她在黑暗中能感觉到安琪的存在。
真的是安琪。
“来前面,系上安全带,抓住了。”
安琪。她就坐在安琪旁边。
呼呼的风声,茉莉给气囊充气;她们沿着螺旋坡道继续下楼。
“你的朋友,”茉莉说,“他这会儿肯定醒了,但还不能乱动。得再等十五分钟。”她再次驶出坡道,蒙娜已经不知道她们在几楼了。这一层满是漂亮的小型名车。气垫车沿着中央通道前进,然后左转。
“他如果没在外面等着,就算你走运。”安琪说。
茉莉停下气垫车,十米外是一道宽大的金属门,上面用黄色和黑色画着斜纹。
“不,”茉莉从杂物盒里取出一个蓝色小盒子,“他如果没在外面等着,就算他走运。”一道橘红色火焰闪过,随之而来的轰然巨响像是恶狠狠地冲着蒙娜的横膈膜来了一拳,门从门框上被炸飞出去。一团烟雾裹着门落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气垫车碾过那扇门,拐弯后开始加速。
“您这人相当粗暴嘛。”安琪说,开怀大笑。
“我知道,”茉莉全神贯注地驾驶气垫车,“有时候只能这样。蒙娜,跟他说说普莱尔。不仅是普莱尔,还有你的男朋友。就是你和我说过的那些事情。”
蒙娜这辈子都没这么害羞过。
“求你了,”安琪说,“告诉我吧,蒙娜。”
这是做梦吗?她的名字,安琪·米切尔真的叫了她的名字。面对着她。就在这儿。
她想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