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久美子建议打电话给父亲征求许可,花瓣恐怕到最后都不会同意。结果他只好闷闷不乐地拖着步子去找斯温,回来的时候显得更不高兴了,因为斯温居然点头同意。久美子裹着好几件她最暖和的衣服,站在漆成白色的门厅里,欣赏着打猎的油画,花瓣关着门在另一个房间训斥红脸膛——他叫迪克。久美子听不清具体词句,只听见了连珠炮似的警告。玛斯-新科装置在口袋里,但她不愿意去触碰。科林已经劝阻了她两次。
迪克听完花瓣的训诫走出来,刻薄的小嘴挤出笑容,紧身黑西装里面是粉色开司米高领衫和灰色薄羊绒衫,黑发向后梳理,紧贴头皮,苍白的面颊衬着长了几个小时的胡须。她握住口袋里的小装置。“哈啰,”迪克上下打量她,“咱们去哪儿?”
“波托贝洛街。”科林说,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身旁是挂满大衣的衣帽架。迪克从衣帽架上取了件黑色大衣,取大衣的时候,他的手穿过了科林。他穿上大衣,系好纽扣,戴上笨重的黑色皮手套。
“波托贝洛街。”久美子松开装置。
“你为斯温先生做事多久了?”她问,两人走在新月形小街结冰的人行道上。
“够久了,”他答道,“当心别滑跤。你那靴子的鞋底不怎么好使……”
久美子在他旁边蹒跚而行,她穿的是法国漆皮高跟鞋。不出所料,穿着这双鞋根本没法在硬如玻璃的起皱冰面上行走。她抓着他的手保持平衡,在他的手掌上摸到了坚硬的金属。手套沉甸甸的,碳纤维合金网保护着手指。
他们走到新月形小街的尽头,拐进一条巷子,他一句话也不说。到了波托贝洛街,他停下脚步。“不好意思,小姐,”他的语气有些犹豫,“但那些小子说的是真的吗?”
“那些小子?不好意思,你说的是谁?”
“斯温的手下,他的马仔。说你是大佬的女儿——东京的那位大佬?”
“对不起,”她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谷中。你姓谷中对吧?”
“对,我叫谷中久美子……”
他好奇地打量着她,担忧随即笼罩了他的面容,他仔细扫视四周。“天哪,”他说,“肯定是真的……”他绷紧了撑满大衣的矮胖身躯,警惕地说,“老板说你想购物?”
“对,谢谢你。”
“要我带你去哪儿?”
“这儿。”她说,领着他走进一条狭窄的拱廊小街,两边摆着琳琅满目的英国废物。
新宿购物之旅得到的经验用在迪克身上也很见效。她琢磨出来折磨父亲秘书的技巧又派上了用场,她逼着迪克参与几十次毫无意义的选择:这一个爱德华时代的像章还是那一个,这一块染色玻璃还是那一块,她专挑特别脆弱或非常沉重的物品下手,不是很难携带就是异常昂贵。一个喜滋滋的双语店员在久美子的三井银行芯片上扣掉了八千英镑。久美子的手伸进衣袋,握住玛斯-新科装置。“妙极了。”英国姑娘用日语说,包起久美子买下的物品——一个镀金花瓶,镶嵌着狮身鹰首兽小雕像。
“太难看了,”科林用日语评论道,“况且还是赝品。”他躺在维多利亚式的马鬃沙发上,靴子搁在一张装饰派的鸡尾酒小桌上,桌脚是几个流线型的铝合金天使。
店员包好花瓶交给迪克,负担又多了一样。这家店是他们逛的第十一家古董店,这件东西是久美子买的第八件东西。
“你可以开始行动了。”科林建议道,“咱们这位迪克老兄随时会打电话回去,请他们派车送这些东西到斯温家。”
迪克捧着久美子买的各种东西,满怀希望地问:“那么,今天就这样了?”
“最后一家店,谢谢。”久美子微笑道。
“好吧。”他郁闷地说。他跟着久美子走出店门,久美子把左脚皮靴的鞋跟插进人行道上的一条裂缝,她进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条裂缝。看见久美子一个趔趄,迪克问:“没事吧?”
“鞋跟断了……”她跳着回到店里,靠着科林坐进马鬃沙发。店员连忙过来帮忙。
“快脱掉,”科林说,“免得迪克老弟放下了那些盒子。”
她拉开这只皮靴的拉链,然后是另一只,脱掉两只鞋。冬天她平时穿的是中国粗丝袜子,今天却套着瓦楞塑料底的黑色橡胶五趾袜。她冲向店门,想从迪克两腿之间钻过去,肩膀却撞在他的大腿上,迪克后仰摔进一排棱面水晶玻璃的滗酒瓶。
她自由了,钻进波托贝洛街上密密麻麻的游客队伍。
她的脚很冷,但瓦楞塑料底能吃住地面——不过冰面还是不行,她提醒自己,这是第二次滑倒了,她满手泥浆地爬起来。科林领着她跑进这条黑黢黢的砖石小巷……
她握住小装置:“然后呢?”
“这边走。”他说。
“我要去玫瑰与王冠。”她提醒科林。
“你必须小心。迪克这会儿已经把斯温的人叫来了,斯温要是去找特种分部的那个朋友,他能组织起一场大搜捕。我想不出斯温有什么理由不去找他……”
她从边门钻进玫瑰与王冠,科林贴着她的胳膊肘,店堂里光线昏暗,暖和得像是在晒太阳,这种酒馆似乎就该是这个样子,她觉得非常舒服。墙上和座位上的软垫多得吓人,厚实的窗帘让她叹为观止。要是颜色和布料不是这么脏兮兮的,感觉店堂里就不会这么暖和了。酒馆——她心想——强烈体现了英国人的废物观。
在科林的催促下,她挤过簇拥在吧台前的酒客,希望能瞥见嘀嗒。
“什么事啊,亲爱的?”
她抬起头,看着吧台里的金发阔脸、亮红色的唇膏和面颊上的胭脂。“不好意思,”久美子说,“我想找贝文先生——”
“给我来一品脱,爱丽丝,”有人拍下三个十镑的硬币,“窖藏啤酒。”爱丽丝扳动一个白色陶瓷手柄,倒了一大杯淡色啤酒。她把酒杯放在伤痕累累的吧台上,将硬币叮叮当当扫进柜台下的小抽屉。
“贝文,有人找。”爱丽丝说,男人拿起他的品脱杯。
久美子抬起头,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红脸。男人的上嘴唇比较短,久美子想到了兔子,但贝文是个大块头,体形和花瓣差不多。他也有一双兔子的眼睛:圆滚滚的,棕色,眼白很少。“找我?”他的口音让久美子想起嘀嗒。
“说是的,”科林说,“他猜不到为什么会有一个穿橡胶袜的日本小姑娘冲进酒吧找他。”
“我要找嘀嗒。”
贝文无可无不可地从抬起的杯沿上打量她。“不好意思,”他说,“好像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他喝了一大口。
“莎莉说要是嘀嗒不在,我可以找你。莎莉·谢尔斯……”
贝文呛了一口,眼睛翻出一抹眼白。他咳嗽着放下酒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子擦嘴。
“我五分钟后上班。”他说,“咱们最好去后面谈。”
爱丽丝抬起吧台上带铰链的一块木板;贝文扇了扇大手,赶着久美子进去,他飞快地扭头张望。他领着久美子穿过狭窄的通道,从酒吧后门出去。这儿的砖墙很古老,坑洼不平,涂着脏兮兮的厚实绿漆。他在破旧的金属洗衣箱旁站住,洗衣箱里堆满了吧台毛巾,散发着啤酒的味道。
“你要是敢骗我,姑娘,肯定会后悔的。”他说,“告诉我,你找嘀嗒干什么?”
“莎莉有危险。我必须找到嘀嗒,我必须告诉他。”
“去他妈的,”男酒保说,“换了你是我……”
科林皱起鼻子,看着堆满湿毛巾的洗衣箱。
“如何?”久美子说。
“如果你是线人,我帮你找到这位嘀嗒——前提是我真的认识他——他手上有什么勾当,他一转身会来做掉我,对吧?但我要是不帮你,那这位莎莉多半也会来做掉我,明白吧?”
久美子点点头:“‘不是石头就是深渊。’”莎莉曾经用过这个俚语,久美子觉得很有诗意。
“确实。”贝文奇怪地打量着她。
“帮帮我,她的处境非常危险。”
他用手掌摸着稀疏的姜黄色头发。
“你必须帮助我。”她听见自己说,感觉到母亲冰冷的面具咔嗒一声就位,“告诉我,嘀嗒在哪儿。”
酒保似乎打了个寒战,但小巷里非常温暖——热气腾腾的温暖,啤酒的气味混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你熟悉伦敦吗?”
科林朝她使个眼色。“我认识路。”她说。
“贝文,”爱丽丝从拐角探出脑袋,“脏货来了。”
“警察。”科林翻译道。
“玛尔盖特街,SW2区,”贝文说,“不知道具体门牌,也不知道电话号码。”
“让他告诉你怎么从后面出去。”科林说,“来的不是普通警察。”
久美子会永远记得在城市地下穿梭的这段无尽旅程。科林带着她从玫瑰与王冠来到荷兰公园进地铁,说三井银行的芯片现在比没用更加糟糕——要是拿它搭出租车或买东西,特种分部的探员会看见交易的火花,在赛博空间的网格里比镁光弹还耀眼。但她必须找到嘀嗒,她对科林说,她必须去玛尔盖特街。科林皱起眉头。不,他说,等到天黑;布里克斯顿并不远,但白天的街道过于危险,警察和斯温都在找她。然而,她能去哪儿躲藏呢?她问。她没多少现金,硬币和纸币的概念离奇而陌生。
这儿——他说,她搭自动电梯进了荷兰公园地铁站。“只需要买张车票。”
银色的宽大车厢。
灰色和绿色的柔软的古老座位。
温暖,温暖得多么怡人。又一个地洞,无休止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