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平时一样不告而来,独自一人,公司的直升机像落单的黄蜂,降落时气流掀动海草滚过潮湿的沙地。
她在锈蚀的栏杆旁望着他跳下直升机,急不可耐的动作透着孩子气,甚至有点笨拙。他穿棕色格子呢的长外套,没有系纽扣,露出条纹衬衫的完美前襟,螺旋桨的气流吹乱了棕金色的头发,感官/网络公司的领带在风中飘飞。罗宾说得对,她心想:这身打扮确实像是老妈挑的。
说不定是故意的,她心想,看着他大踏步走上海滩,存心装得像是初出茅庐。她记得斑岩有一次说过,大型企业完全独立于构成企业体的人类而存在。安琪觉得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了,但发型师老兄却坚持认为她没有把握住这个结论的基础前提。斯威夫特是感官/网络公司最重要的人类决策者。
想到斑岩,她不禁微笑。斯威夫特以为安琪这是在打招呼,也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请她去旧金山吃午饭,直升机快得出奇。她的反击是坚持给他弄一碗脱水瑞士浓汤,再用微波炉加热一块冰冻的发酵燕麦。
看着斯威夫特吃东西,她不禁琢磨起了他的性向。他年近四旬,却总让人觉得是个极度聪明的少年,青春期不知怎的延迟至今。坊间常有传闻,人类已知的性取向都曾按在他的头上,其中有几个在安琪眼中只可能是虚构的。要是问安琪,她会说都不太像。她从进入感官/网络公司起就认识他了——她入行的时候,他已经站上了制作人金字塔的顶峰,是塔丽·伊珊团队的领袖之一,见到安琪就产生了浓厚的职业兴趣。现在回头看,多半是雷格巴将她领到了他的面前:他明显正在想尽方法向上爬,但当时的她却看不清楚,因为她被坦荡星途和不断转变的场景迷了眼睛。
波比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他,巴瑞城居民天生就对权威不以为然,但为了安琪的职业前景,总体而言他掩饰得还算不错。这份讨厌是双方面的,得知安琪和波比分手,看着波比离开,斯威夫特显然松了一口气。
“希尔顿,”她说,给他倒了一杯他喜欢的草药茶,“罗宾为什么耽搁在伦敦了?”
他从热气腾腾的茶杯上抬起头:“我记得个人事务,估计是找到了个新朋友。”对希尔顿来说,波比始终是安琪的朋友。罗宾的朋友往往是运动员身材的年轻男性;她的拟感节目里有一些模糊的色情段落,对方是罗宾,却是用连续体提供的素材镜头拼凑而成,经过了拉亚贝尔和特效团队的精心加工。她记得他俩共度的一个夜晚,记得那是马达加斯加南部一幢被风吹斜的房屋,记得他是多么不情愿和有耐心。他们没有再尝试过,她怀疑他害怕这份亲密会破坏拟感节目中投射的完美幻象。
“他怎么看待我进诊所这件事,希尔顿?他和你说过吗?”
“我认为他很敬佩你能这么做。”
“有人最近告诉我,他告诉大家说我疯了。”
他已经卷起了条纹衬衫的袖管,松开了领带。“我无法想象罗宾会这么认为,更别提会这么说了。我知道他怎么看你。你知道网络里的传闻怎么说……”
“希尔顿,波比在哪儿?”
他的棕色眼睛一动不动:“你们不是早就结束了,安琪?”
“希尔顿,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告诉我。”
“我们跟丢了他。”
“跟丢了?”
“安保人员跟丢了他。你说得对,自从他离开你之后,我们就在严密监视他的踪迹。他走回了老路。”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自满。
“老路是条什么路?”
“我从来没问过你和他为什么会在一起。”他说,“安保部门调查过你和他的历史。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罪犯。”
她笑道:“他还不够格……”
“安琪,对一个无名新人来说,你的经纪人好得出奇。说起来,你的经纪人在合同里加了个关键条款,就是我们必须同样接纳波比·纽马克。”
“希尔顿,你在合同里肯定见过更离奇的条款。”
“他领薪水的头衔是你的……伴侣。”
“我的‘朋友’。”
斯威夫特难道脸红了?他不再和她对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离开你以后,去了墨西哥,墨西哥城。当然有安保人员跟踪他,他对我们的明星知根知底,公司不希望他下落不明。墨西哥城是个非常……复杂的地方……但我们知道他似乎想继续他以前的……生涯。”
“他在赛博空间挣黑钱?”
他重新和安琪对视:“他见了几个业内的知名罪犯。”
“然后呢?接着说。”
“然后……他失踪了。消失了。你知道墨西哥城是个什么地方吗?假如你滑到贫困线以下?”
“他很穷?”
“根据我们最优秀的情报源所述,他成了个瘾君子。”
“瘾君子?对什么上瘾?”
“不知道。”
“连续体!”
他险些碰翻茶杯。
“哈啰,安琪。”
“波比,连续体。波比·纽马克,我的朋友,”她瞪着斯威夫特,“他去了墨西哥城。希尔顿说他对某种东西上瘾。连续体,是药物吗?”
“对不起,安琪。这是保密信息。”
“希尔顿……”
“连续体。”他说,清清嗓子。
“哈啰,希尔顿。”
“级别超驰,连续体。我们有这方面的资料吗?”
“安保部门的情报源称纽马克对神经电子物品成瘾。”
“我不明白。”
“大概就是,呃,‘脑机界面’之类的东西。”斯威夫特说。
她有冲动想告诉他,她如何发现了毒品和注射器。
安静,孩子。她的脑海里充满了蜂群的嗡嗡声,压力越来越大。
“安琪?怎么了?”他站起了半个身子,伸手来扶她。
“没事。我有点……没控制住。对不起。神经还太紧张。不是你的错。我正想告诉你,我找到了波比的赛博空间操控台。但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对吧?”
“要我给你倒杯水吗?”
“不用,谢谢,你要是不介意,我想去躺一躺。你先别走。关于轨道站的节目,我有几个点子,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当然。你睡一会儿吧,我去海滩散个步,然后咱们继续谈。”
她在卧室窗口望着他,看着棕色的人影朝着殖民地的方向越走越远,道尼尔小机器人耐心地跟着他。
他在空荡荡的海滩上像个孩子,和她一样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