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理想受众,汉斯——录像开始第二次播放。还能有比我更专注的观看者吗?而你确实捕捉到了她的精髓,汉斯:我知道,因为我梦到了她的记忆。我看得出你曾多么接近真相。
对,你捕捉到了精髓。逃离的旅程,墙壁的搭建,漫长的螺旋楼梯。主题就是高墙,对不对?血统和家族的迷宫。高悬于虚空之中的迷宫在说:墙里的是我们,墙外的是别人,我们将永远在此栖身。而黑暗从一开始就存在于那里……你一次又一次在玛丽-法兰西眼中看见黑暗,慢慢拉近镜头,在被遮蔽的眼眶中找到黑暗。她很早就不再允许别人录制自己的形象。你加工手头的材料。你调整她的画面,在光明与阴影的位面中带着她旋转,生成电脑模型,将她的头部映射于霓虹网格之中。你用特殊程序按统计模型给她的画面添加岁月,用动画系统赋予成熟的玛丽-法兰西生命。你简化她的画面,变成数量巨大但有限的点阵集,加以扰动,让新的形象浮现出来,选择似乎对你开口说话的那些……然后你同样处理其他人,阿什普尔,他们的女儿,用他们的面容构成你的作品框架,也就是你最初也是最后的画面。
第二次观看为她固化了他们的历史,帮助她顺着时间线梳理贝克尔提供的信息片段,时间线从泰瑟尔和阿什普尔结婚开始,这场联姻在当时最受企业金融媒体的关注。两人只是中等商业帝国的继承人,泰瑟尔家族的财富源于应用生物化学界的九项基础专利,阿什普尔继承的是从墨尔本发家的大型工程公司,这家公司将他父亲的名字载入史册。在记者眼中,这场婚姻等于企业合并,但绝大多数人认为产生的公司实体并不优美,成了一头嵌合怪物,两个脑袋迥然不同。
然而,在阿什普尔后来的照片里,你不难看见那种厌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决心。效果令人惊讶,甚至可怕:冷峻而优美的面容变得愈加冷峻,乃至于冷酷无情。
与玛丽-法兰西·泰瑟尔婚后的第一年内,阿什普尔变卖了他对自家公司所持的九成股份,投入轨道站产业和穿梭机设施,肉体联合的产物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由代孕母亲在泰瑟尔家比亚里茨的别墅养育。
泰瑟尔-阿什普尔升上高轨道的群星列岛,发现黄道区域稀稀拉拉地只有军用空间站和各大卡特尔旗下的第一批自动工厂。刚开始,两家的财富加起来都比不上小野-仙台建设半导体生产轨道站的一个处理模组的费用,但玛丽-法兰西出乎意料地展现了企业家的风采,她设立了数据避风港,专门满足国际银行业不那么体面的一部分需求,财源滚滚而来。避风港反过来帮助他们与银行及其客户牵线搭桥。阿什普尔大量贷款,日后将成为自由彼岸的月球水泥墙壁渐渐增长、弯曲,包围了建造者。
战争开始,泰瑟尔-阿什普尔躲在高墙背后。他们目睹波恩在闪光中毁灭,然后是贝尔格莱德。轨道站纺锤体的建设过程在那三周内只中断了极短的时间,更加难熬的反而是后续那混乱而惊骇的十年。
这时,两个孩子——让和简——已经和他们团聚,比亚里茨的别墅早已变卖,款项用于建设充当家园的低温冷藏设施:迷光宫。保险库的第一批住户是十对克隆胚胎:让2和2简、让3和3简……虽说有诸多法律禁止和限制人工复制个人的基因材料,但管辖权的问题也同样众多……
她暂停播放,请房屋重播刚才的片段。几张照片:为泰瑟尔-阿什普尔建造保险库的瑞士承包商承建的另一个低温存储设施。她知道贝克尔猜测的相似性是正确的:黑色的环形玻璃门,四周镶嵌铬合金,那是其他人记忆中的核心画面,强而有力,仿佛图腾。
继续播放,画面变成纺锤体内表面零重力下的建造过程,拉多-艾奇逊太阳能系统的安装,空气和旋转重力的产生……贝克尔找到了丰富得让他头疼的资料:多达数小时的浮华纪录片。他的应对方法是野蛮而凌乱的蒙太奇剪辑,去掉原始材料肤浅的抒情性,从蜂窝般疯狂忙碌的机器设备中隔离出工人紧张而疲惫的面容。快进剪辑,录制的黎明和人工日落飞速切换,自由彼岸渐渐染上绿色,变得繁华;一片丰饶的封闭土地,点缀着绿松石般的泳池。泰瑟尔和阿什普尔走出纺锤体尖端的隐居地——迷光宫——参加开幕仪式,他们望着自己建造的王国,明显毫无兴趣。贝克尔在这儿放慢叙事节奏,再次开始他执著的分析。这将是玛丽-法兰西最后一次面对镜头:贝克尔用漫长的赋格式拷问研究她的面容细节,蜿蜒扭曲的反馈线索穿梭鞭笞音量不停变动的静电噪音声轨,与画面的切换构成了优雅的平衡。
安琪再次呼叫暂停,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她忽然一阵欢欣,这种代表着力量和内在和谐的感觉是多么出乎意料。七年前她在新泽西也有过这种感觉,当时她得知有人认识在梦中拜访她的那些实体,称他们为洛阿,神圣的骑马人,为他们命名,召唤他们,用代价换取恩惠。
即便如此,当时也有困惑。波比认为在神庙驾驭波伏瓦的林格索与数据网内的林格索是不同的实体,甚至不认为前者真的是个实体。“人们一万年前就开始这么做了,”他说,“跳舞发疯,但赛博空间里的那些东西只有七八年历史。”波比更相信老牛仔们的看法——每次安琪因为工作带着他来到蔓城,他就会去绅士窝囊废酒吧请他们喝几杯——他们认为洛阿是新近出现的实体。老牛仔们会回顾过去,从前只有勇气和天赋能决定一名键盘艺术家的职业生涯,但按照波伏瓦说的,跟洛阿打交道需要的依然是这两样东西。
“但他们来找我了。”她争辩道,“我不需要操控台。”
“那是因为你有你脑袋里的东西。你老爸对你……”
波比向她讲述过老牛仔们的一致看法:事情在某一天发生了变化,但具体过程和发生时间还有不同的意见。
他们管这个叫“大剧变”,波比带着乔装打扮的安琪去酒吧听过他们的讨论,焦虑不安的公司安保人员跟着他们,却被禁止进入酒吧的大门。比起讨论本身,阻挡安保人员更让当时的她觉得大开眼界。绅士窝囊废在目睹新技术诞生的那场战争期间就已经是牛仔酒吧了,而蔓城提供了不可能更加精英的犯罪环境——虽说到安琪拜访的时候,这种精英意识早就包括了酒客必然已经退休的前提。废柴酒吧里的猛人早已不再连线,但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这儿就是为了听故事。
此刻,在马里布这幢房屋的卧室里,安琪回想起当时的谈话,他们讲述的“大剧变”故事,意识到她有一部分心思在尝试将那些记忆、那些故事与她个人的过往和泰瑟尔-阿什普尔的历史捏合在一起。
3简是贯穿泰瑟尔-阿什普尔家族各级地层的丝缕线索,在官方记录之中,她的生日与十九个克隆手足是同一天。随着3简在又一个代孕子宫中生长,在迷光宫的手术室通过剖腹产降生,贝克尔的“拷问”愈加酷烈。3简触发了贝克尔的创作欲,评论家也这么认为。3简诞生之后,纪录片的焦点有了微妙的变化,展示出新的强度,加倍的执著——不止一名评论家说过:一种罪孽感。
3简成为焦点,假如说家族是花岗岩,那么她就是一缕逆反的金线。不,安琪心想,银线,苍白而癫狂。一名中国游客拍下了3简和两个姐妹站在自由彼岸一家酒店游泳池旁的合影,画面中出现这张照片,贝克尔的镜头一次又一次移向3简的眼睛、锁骨下的空洞和细瘦的手腕。三姐妹的肉体并没有区别,但3简不知怎的就是与众不同,贝克尔对这点区别的探索构成了纪录片中段的高潮。
轨道站列岛继续扩张,自由彼岸变得繁荣。银行业枢纽、妓院、数据避风港、交战企业的中立区,纺锤体在高轨道历史上扮演着越来越复杂的角色,泰瑟尔-阿什普尔股份公司又退到了另一堵高墙背后,这堵高墙由各种子公司构成。玛丽-法兰西的名字短暂冒头,事情与日内瓦的一项专利诉讼有联系,诉讼关系到人工智能领域内的某些进展,泰瑟尔-阿什普尔在这个领域内投入了巨量资金的事实第一次得到曝光。家族再次展现出从公众视线中消失的独特能力,进入了又一段避世时期,这个时期将随着玛丽-法兰西的逝世而结束。
日后,谋杀遇害的传闻将不绝于耳,但遇到家族的财富、避世还有他们在政界和财界的复杂关系网,调查总会无疾而终。
第二遍看完贝克尔的纪录片,安琪知道了是谁杀害了玛丽-法兰西·泰瑟尔。
黎明时分,她在没有开灯的厨房煮咖啡,坐下眺望苍白的海浪线。
“连续体。”
“哈啰,安琪。”
“能联系上汉斯·贝克尔吗?”
“我有他在巴黎的经纪人的号码。”
“《南极洲》之后他还有其他作品吗?”
“据我所知,没有。”
“到现在有多久了?”
“五年。”
“谢谢。”
“不用谢,安琪。”
“再见。”
“再见,安琪。”
贝克尔会不会认为3简应该为阿什普尔最终的死亡负责?他似乎拐弯抹角地这么暗示了。
“连续体。”
“哈啰,安琪。”
“连续体,对操控师之间的传说,你有什么了解吗?”斯威夫特会怎么看待她的这些问题?——她不禁心想。
“你想知道什么,安琪?”
“‘大剧变’……”
“这个形态神话通常以两种模式中的一种讲述。一种模式推定赛博空间数据网是某些实体栖息或拜访的场所,这些实体的特征对应着原始形态神话中的所谓‘潜人’。另一种模式认为数据网本身有其全知全能和不可知的一面。”
“意思是说数据网成了神?”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但要是用形态神话的术语来描述,说数据网内有神更加确切,因为大家认为这个存在的全知全能仅限于数据网之内。”
“有限制就称不上全能。”
“正是如此。请注意,这个形态神话并没有赋予这个存在以永生的特征,但在其他信仰体系之中,至少在你们这个文化的信仰体系之中,这一点非常普遍。赛博空间的存在,就其所称的存在范围之内,都必须依赖于人类。”
“就像你。”
“对。”
她踱进客厅,路易十六式的椅子在灰色晨光中仿佛骨骸,精雕细琢的木腿犹如镏金长骨。
“假如真有这么一个存在,”她说,“那你肯定是它的组成部分,对吧?”
“对。”
“那么你会知道这一点吗?”
“不一定。”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吗?”
“不能。”
“你认为这是一场奇异的谈话吗,连续体?”泪水打湿了她的面颊,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
“不认为。”
“数据网里那些——”她犹豫片刻,“洛阿”二字险些脱口而出,“那些东西的传说,该如何嵌入这个超越性存在的概念?”
“无法嵌入。两者都是‘大剧变’的变体。两者的起源都很近。”
“多近?”
“约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