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蒙娜回到克利夫兰的廉价酒馆,她在铁笼里跳舞,一排炽热的蓝色聚光灯照亮她的裸体,一张张面孔抬起来,透过朦胧烟雾盯着她,烟雾让蓝色光线潜伏在他们的眼白中不肯离去。他们脸上正是男人观赏你跳舞的那种表情,直勾勾地望着你,但同时也紧盯着自己的内心,因此这些眼睛不会流露出任何神情,汗津津的面孔像是用仅仅看似血肉的材质雕刻而成。
她当然不在乎他们的相貌,因为她在铁笼里,高高在上,浑身发烫,跟着节拍扭动。开场第三首歌,神药刚开始起效,油然而生的力量带着她高高地踮起脚尖……
一个观众抓住她的脚踝。
她使劲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刚开始发不出,到终于能发出声音的时候,感觉像是有人从内部撕扯她,伤害她,蓝色灯光纷纷粉碎,但那只手,那只手就是不肯放松,死死抓着她的脚踝。她像弹簧玩具似的从床上跳起来,与黑暗搏斗,从眼前刨开头发。
“怎么了,宝贝儿?”
他用另一只手按着她的额头,把她按回枕头上热烘烘的凹坑。
“做梦……”那只手按着不放,她想尖叫。“有香烟吗,艾迪?”那只手拿开了,“咔嗒”一声,打火机蹿出火苗,面容陡然浮现,他点燃香烟递给她。她马上坐起来,收起膝盖顶着下巴,军用毛毯像帐篷似的搭在腿上,此刻她不想被任何人触碰。
捡来的塑料椅有一条断腿,他向后靠去,为自己点燃香烟,椅子发出危险的声音。折断吧——她心想——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样他可以再揍我几下。至少这儿很黑,她不必看着这个栖身地。最糟糕的莫过于头痛欲裂着醒来,难受得没法动弹,而她回来倒头就睡,忘记了重新贴上黑色塑料布,强烈的阳光照亮所有微小的细节,烤热空气,引来苍蝇。
在克利夫兰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抓住过她;要是谁蠢到会伸手企图穿过防护力场,恐怕早就醉得没法挪动身体甚至忘记呼吸了。嫖客也不会粗暴地抓她,除非他们早就摆平了艾迪,付过额外的费用,但即便如此,那也只是演演戏而已。
无论他们怎么千想万想,那也必定只是个仪式,就仿佛发生在你生活之外的某个地方。她会看着他们如何失去理智。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因为他们真的会失去理智,会彻底放下所有设防,虽说或许只是一瞬间而已,但感觉就像他们的灵魂离开了身体。
“艾迪,我要发疯了,我不想再睡在这儿了。”
他曾经为了更小的事情打过她,因此她低下头,脸贴着膝盖和毛毯,屏息等待。
“行啊,”他说,“你想回鲇鱼养殖场?想回克利夫兰?”
“我实在受不住了……”
“明天。”
“明天什么?”
“还觉得不够快?明天夜里,坐他妈的喷气机?直飞纽约?然后你就可以少唠叨我几句了吧?”
“求求你,亲爱的,”她向他伸出手,“咱们可以搭火车……”
他拍开她的手:“你脑子里有屎。”
她要是再抱怨,抱怨这个临时栖身地,暗示他离成功还差得远,他的所有宏大计划全都毫无收获,他就会爆发,她很清楚他就会爆发。就像上次她冲着虫子尖叫,那是一种俗称“棕榈虫”的美洲蟑螂,她之所以尖叫,是因为这些鬼东西有一半是突变种:有人尝试用扰乱基因的方法消灭蟑螂,因此你看见的垂死蟑螂都奇形怪状,腿和脑袋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有次她见到的一只像是吞了个十字架,背甲扭曲得让她想呕吐。
“亲爱的,”她说,尽量把语气放温柔,“我忍不住了,这地方真的让我紧张……”
“扒手格林。”他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我在扒手格林那儿遇见了个推手。他相中了我,知道不?哥们儿有眼光,认得出天才。”她几乎能在黑暗中感觉到他的笑意,“英国伦敦来的。天才探子。走进扒手那儿,第一句就是‘就你了,哥们儿!’”
“嫖客?”扒手格林那儿是艾迪最近选定的地方,一幢玻璃摩天楼的第三十三层,内墙基本上全被敲掉,舞池差不多有一整个街区那么大,但他最近已经不太去了,因为谁也不正眼看他。蒙娜从没见过老板本人,也就是退役棒球运动员“穷凶极恶的扒手格林”,但那地方确实很适合跳舞。
“你他妈没听见吗?嫖客?嫖个屁。他有头有脸,他人脉很广,他站在梯子上,愿意拉我一把。知道吗?我还要带上你。”
“他要什么呢?”
“一个女演员。差不多算是吧。还要一个精明人,帮她混进那地方,让她待在里面。”
“女演员?那地方?什么地方?”
她听见他拉开夹克衫的拉链。什么东西掉在床上她的脚边。“两千。”
天哪,也许不是开玩笑。但假如不是开玩笑,那到底是什么名堂?
“你今晚挣了多少,蒙娜?”
“九十。”其实是一百二,但最后一个算是加班。她不敢扣下钱不交给他,但她更需要钱买神药。
“留着吧。买些新衣服。别买你跳舞的那种玩意儿。这一路上没人想看见你的小屁股吊在外面。”
“什么时候?”
“明天,我说过了。你可以和这儿吻别了。”
听他这么说,她只想屏住呼吸。
椅子再次吱嘎作响。“九十,嗯?”
“对。”
“跟我说说。”
“艾迪,我太累了……”
“不行。”他说。
他要的并不是听她说实话。他要的是故事,是他教她讲述的那种故事。他不要听他们聊些什么(大部分嫖客都有非常想一吐为快的心事,通常也会这么做),也不要听他们怎么拐弯抹角想看你的血检报告,不要听他们一个个都会开的同样玩笑,说根治不了心病但可以缓解一下症状,更不要听他们在床上的欲望。
艾迪要听的是一个大男人如何毫不在意地对待她。她在讲故事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不能把嫖客说得太粗暴,因为那样要收的钱比她实际上得到的更多。重点是想象中的嫖客对待她就好像她只是他租用半小时的仪器。说起来这种东西也不罕见,但他们更愿意把钱花在玩偶馆甚至拟感终端上。蒙娜喜欢挑愿意聊天的那种男人,会在事后问你要不要吃三明治,这种嫖客自然有他们的糟糕之处,但不是艾迪需要的那种糟糕。艾迪要她讲述的另一个重点是她虽然不喜欢,但每次都会发现自己其实很想要,想要得厉害。
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摸装满钞票的信封。
椅子再次吱嘎作响。
于是她开始讲述,她走出一家折价商店,一个大块头男人过来答话,劈头就问多少钱,她觉得很尴尬,但还是报了价格,说行啊。于是他们坐进男人的车里,车很旧,够宽敞,有一股潮湿的气味(从克利夫兰那段日子剽窃来的细节),他把她掀翻在座位上——
“就在折价店门口?”
“后门。”
艾迪从不指责她编故事,哪怕她知道整个脉络来自他的教导,每次基本上总是同一个故事。说到大块头撩起她的裙子(黑色的那条,她说,我穿着白色的长靴),拉下自己的裤子,她听见艾迪的裤带扣叮当作响——他脱掉了牛仔裤。他上床爬到她的身旁,她有一半心思在琢磨她正在描述的体位到底可不可能做到,但她还是讲了下去,反正对艾迪挺有用。她没有忘记说男人插入时她有多疼,虽说其实她湿得厉害。她说男人抓住她的手腕,其实这会儿她早就忘了手腕此刻的位置,只记得屁股应该翘在半空中。艾迪开始抚摸她,玩弄她的乳房和腹部,她把话题从嫖客的粗鲁和野蛮换成自己应该会有什么感受。
她应该会有什么感受——她其实从没有过的感受。她知道有时候可以做得有点疼但感觉不错,但她知道艾迪要的不是这个。艾迪想听她真的很疼,感觉很痛苦,但她还是很喜欢。蒙娜觉得这个念头完全不合逻辑,但她已经学乖了,他想听什么她就说什么。
总之起作用了,艾迪翻个身,毛毯卷在背上,钻进她的两腿之间。她猜想她描述的场景肯定在他的脑海里上演,就像一部卡通片,而面目不清抽插不停的大块头男人就是他。他抓住她的手腕,照他喜欢的方式按在她的头顶上。
完事后,他侧过身子蜷缩入睡,蒙娜醒着躺在闷热的黑暗之中,逃跑的梦想在脑袋里转了又转,光明而美好。
求求你,让梦想成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