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股味道;始终存在的一股味道。
这股味道属于时间和带着咸味的空气,也属于建得离大海太近的昂贵房屋的熵性。或许还是短暂但时常无人居住的场所的特有气息,好动的居住者来来去去,房屋随之开开关关。她想象空荡荡的房间,锈蚀的斑痕之花悄然在镀铬表面盛开,浅白色的霉斑在晦暗角落生根。设计师像是承认了永恒不变的变化过程,允许这儿存在一定程度的锈蚀;晒台边粗大的铁栏杆被经年水花啃得细如手腕。
这幢屋子和邻近的同伴一样,蹲伏在已经坍塌的破碎地基上,有时候她沿着海滩散步,会忍不住产生考古的幻想。她尝试想象这个地方的过去,曾有其他的房屋和其他的声音。散步时有武装机器人陪着她,每次她走下晒台,道尼尔微型直升机就会从你看不见的屋顶巢穴中起飞。它盘旋时近乎于无声无息,程序操纵它避开她的视线。机器人跟踪她的样子有点忧郁,仿佛它是一件昂贵但不受待见的圣诞礼物。
她知道希尔顿·斯威夫特在通过直升机的摄像头看着她。海滩房屋里发生的事情很少能逃出感官/网络公司;她的幽静生活,她渴望的一周独处,都在严密的监控之下。
经过多年的职业生涯,她对被观察已经免疫。
夜里,她偶尔打开晒台上安装的聚光灯,照亮灰色大沙蚤留下的象形文字般离奇的痕迹。晒台和背后的下沉式会客室保持黑暗。她坐在纯白色的塑料椅上,望着沙蚤的布朗运动舞蹈。聚光灯的照耀下,沙蚤拖着几乎看不清的微小黑影,跑过沙滩的高低坑洼。
大海在起伏间用声音包围她。深夜,她睡在两间客房里比较小的一间里,那声音也钻进她的梦境,但从不进入陌生人的入侵记忆。
选择哪一间卧室完全出自本能。主卧室到处都是能触发往日痛楚的地雷。
诊所的医生用化学钳子从大脑里的受体部位撬走成瘾性。
她走进白色的厨房,为自己做饭。她用微波炉解冻面包,拿出预包装的脱水瑞士浓汤,倒进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平底锅,呆呆地挪进无名但越来越熟悉的空间,这个场所精心地将她与造物主的尘世隔离开来。
“这就叫生活。”她对白色厨台说。不知道感官/网络的驻场心理学家会有什么看法,她心想,会有隐藏的麦克风捕捉到她的声音,带给他们听吗?她用细长的不锈钢长勺搅动浓汤,望着蒸汽袅袅升起。做事情对她有帮助,她心想,仅仅是自己做事情而已;在诊所,他们坚持要她自己铺床。此刻她从自己的碗里舀起一勺汤,皱起眉头,回想诊所。
开始治疗后过了一周,她自行出院。医生并不同意。脱毒过程进行得很顺利,他们说,但心理治疗尚未开始。他们警告她,对未能完成全部疗程的患者来说,重蹈覆辙的比例高得惊人。他们还说要是中断治疗,保险就将无效。感官/网络会付钱的,她说,要她自掏腰包也行。她亮出了三井银行的白金芯片。
一小时后,她的利尔私人飞机到了;她命令飞机送她去洛杉矶机场,叫了车在那里等她,然后屏蔽所有来电。
“对不起,安琪拉,”刚起飞几秒钟,还在蒙特哥湾上空掉头的喷气机就说,“但希尔顿·斯威夫特用优先接入功能打了进来。”
“安琪,”斯威夫特说,“你知道我一直是支持你的。安琪,这一点你很清楚。”
她扭头听着椭圆形的黑色扬声器。扬声器嵌在光滑的灰色塑料板中央,她想象斯威夫特跪在利尔飞机的舱壁背后,痛苦而难看地盘着两条跑者的长腿。
“我知道,希尔顿,”她说,“很高兴你能打电话给我。”
“安琪,你要去洛杉矶。”
“对,我就是这么吩咐飞机的。”
“去马里布。”
“没错。”
“派柏·希尔在去机场的路上了。”
“谢谢,希尔顿,但我不需要派柏。我谁也不需要,只需要一辆车。”
“那幢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安琪。”
“很好。正符合我的心意,希尔顿。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一幢空屋子。”
“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希尔顿,这是很久以来我最好的主意了。”
对方犹豫片刻。“他们说治疗进行得很顺利,安琪,但他们希望你多住一阵子。”
“我需要一个星期,”她说,“一个星期。七天。单独一人。”
在这幢屋子里住了三晚,她在黎明时分醒来,煮咖啡,穿衣服。冷凝水打湿了面向晒台的宽大窗户。睡眠只是睡眠,要是做了梦,她不会记得。但还有别的什么——复苏,近乎眩晕。她站在厨房里,隔着白色厚运动袜感受着冰凉的瓷砖地板,双手握着温暖的杯子。
她感觉到了什么。她展开手臂,举起圣杯似的举起咖啡杯,这个动作立刻变得本能化,令人啼笑皆非。
自从洛阿上次驾驭她,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他们上次触碰她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了。但现在是什么?
雷格巴?其他洛阿中的某一个?
鬼魂的存在感迅速消退。她飞快地把咖啡杯放在厨台上,咖啡洒了一手,她跑去找鞋子和大衣,在海滩用具柜里,找到一双绿色橡胶靴,还在别处找到一件她不记得的厚实蓝色登山外套,尺码太大,不可能属于波比。她冲出屋子,跑下台阶,不理会微型直升机在背后如耐心的蜻蜓般起飞时的嗡嗡声。她顺着乱糟糟的海滩房屋向北望去,高低不平的屋顶让她想起了里约的居民区,她又向南方的殖民地望去。
来过的洛阿名叫布丽奇特妈妈,又名大布丽奇特,有人认为她是萨梅迪男爵的妻子,也有人说她是“最古老的亡灵”。
如梦似幻的殖民地建筑在安琪左边拔地而起,那是形状和自我的狂暴展览。镶着霓虹灯,看似摇摇欲坠的华兹塔复制品旁边是新野兽派以青铜浮雕为外墙的地堡。
一面又一面镜墙在她经过时映出清晨太平洋的成排云团。
过去这三年,有多少次她感觉像是即将跨过——或是重新跨过——一条信仰的微妙边界,发现她与洛阿共度的时光只是一场梦,或者他们顶多只是文化共鸣的传染性结节,来自她居住在波伏瓦的新泽西巫毒神庙的那几个星期。换一个角度审视事实:没有神祇,没有骑马者。
她继续向前走,波涛声安慰着她,海滩上这个永久性的时刻,此刻如此未来也将如此的感觉安慰着她。
她父亲死了,死在七年前,人生记录没能告诉她太多东西。只知道他服务过某个人或某个存在,换得的报酬是知识,还有他曾用她献祭。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有三段人生,彼此被她无法命名的墙壁分隔,没有希望能够变得完整。
童年记忆中的玛斯生态建筑,建造时在亚利桑那掏空了一座平顶山,她抱着砂岩栏杆,面对大风,感觉整个空心台地就像是她的飞船,她能驾驶飞船驶向群山背后的缤纷落日。后来,大风将她吹走,恐惧硬生生地堵住她的喉咙。她不记得最后一眼看见的父亲面容,但肯定是在超轻型飞机的驾驶座上,其他飞机被绳索拴住抵抗强风,像是一溜五颜六色的蛾子。第一段生命在那个晚上结束,父亲的生命也同样结束。
第二段人生很短暂,节奏很快,非常奇异。名叫特纳的男人带她逃出亚利桑那,将她留给波比、波伏瓦和其他人。她不太记得特纳了,只知道他很高,肌肉结实,总像是被鬼魂缠身。他带她来到纽约,然后波伏瓦带她和波比去新泽西。一幢低收入安置房的第五十三层楼,波伏瓦教她理解她的梦境。他说那些梦是真实的,他的棕色脸庞闪着汗水的光芒。他教她认识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些实体的名字。他告诉她,所有梦境向下挖掘都是同一片海洋;他向她展示,在那片海洋里她的存在是多么不同但又依然如故。“只有你能同时驰骋旧海和新洋。”他说。
在新泽西,诸神驾驭了她。
她学会放弃自我,投向骑马者。她见到名叫林格索的洛阿在神庙进入波伏瓦,看着他的双脚在白色面粉中踩出图案。她在新泽西认识了诸神,还有爱。
洛阿指引着她,她和波比出发去营造她的第三段也就是现在这段人生。安琪和波比彼此相配,他们从真空中出生,安琪来自玛斯生物实验室洁净而荒芜的领地,波比来自百无聊赖的巴瑞城……
布丽奇特毫无征兆地触碰了她。她脚下一软,险些在碎浪中跪倒,大海的声音被吸走,取而代之的是在她面前展开的微光国度。石灰粉刷的墓园墙壁、墓碑、垂柳。蜡烛。
最古老的一株垂柳底下,蜡烛数不胜数,盘卷扭曲的树根被融蜡涂白。
“孩子,认识我。”
安琪立刻感觉到她的存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布丽奇特妈妈,布丽奇特小姐,最古老的亡灵。
“我没有宗教,孩子,没有给我的祭坛。”
她发现自己在向前走,走进烛光,耳畔响起嗡嗡声,仿佛垂柳里藏着一大窝黄蜂。
“我的血液是复仇。”
安琪回想起百慕大、夜晚和一场飓风,她和波比冒险进入风眼。大布丽奇特就像那里。一片死寂,有种压抑的感觉,难以想象的力量随时可能爆发。除了蜡烛,垂柳下看不见任何东西。
“洛阿……我无法召唤他们。我感觉到了什么……我过来查看……”
“你被召唤至我的祭坛。听我说。你父亲在你的头颅里画出魔符:他用不是血肉的血肉画符。你被献祭给了艾兹丽·弗雷达。雷格巴引领你进入世界,完成他的目标。但你是毒药,孩子,施法的魔粉……”
她的鼻子开始流血。“毒药?”
“你父亲的魔符遭到篡改,被部分抹除、重绘。你不再毒害自己,然而骑马者也无法联系你。我属于另一个阵营。”
她的头一阵剧痛,血液捶打太阳穴……“求你……”
“听我说。你有敌人。他们密谋对付你。受到威胁的有许多。要恐惧毒药,孩子!”
她低头看着双手。鲜血明艳而真实。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许来自她的颅内。“求求你!帮助我!解释……”
“你不能留在这里。这是死亡。”
安琪跪倒在沙滩上,浪花破碎的声音包围着她,太阳晒得她头晕目眩。道尼尔直升机在她前方两米外紧张地盘旋。疼痛立刻消退。她在蓝色外套的袖口上擦拭血淋淋的双手。机器人的镜头集群呜呜转动。
“没事,”她勉强道,“流鼻血。只是流鼻血……”直升机向前猛冲,旋即后撤。“我这就回去。我没事。”直升机舒缓地飞出视线。
安琪抱住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不,不能被他们看见。他们会知道出了事情,但不会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转身,艰难地按原路重新走上海滩。她一边走,一边在登山服的口袋里找纸巾,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擦掉脸上的鲜血。
手指摸到一个小纸袋的四角,她立刻知道了那是什么。她犹豫起来,打着哆嗦。毒品。不可能。对,确实是。但是谁呢?她转身盯着直升机,看着它飞出视线。
小纸包,够用一个月的。
施法粉末。
“要恐惧毒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