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阿尔文一屁股跌坐进离得最近的座位。他的两条腿好像一下子没了一点力气:他终于体验到盘旋在他所有同胞心头的那种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了,而这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他觉得自己四肢颤抖,眼前就像是蒙了雾似的一片模糊。要是他能从这台不断加速的机器里逃出去,他一定会拔腿逃走,即使把自己的所有梦想全都抛弃也在所不惜。
压倒他的不单是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孤独。他所知所爱的一切都在迪阿斯巴,就算此行并无危险,也有可能永远看不到他的世界了。他现在认识到永远离开自己的家意味着什么,而在许多世代里,这一点已无人明白。在这个孤寂的时刻,他所走的路究竟通向危险还是安全,这对他似乎已无关紧要;此时,对他重要的只是:这条路正带着他远离家园。
这种情绪慢慢退去,浓重的阴影从他心头消散,他开始观察自己的周围,看能从那辆令人难以置信的古代车辆上了解到什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个被埋于地下的交通体系仍然运行完好,这一点并没有让阿尔文感到特别奇怪或惊异。它并没有保存在迪阿斯巴的监控器的记忆库里,但是别的地方必定有类似的记忆库在保护着它,使之不发生改变或朽坏。
他第一次注意到构成前壁一部分的那块显示板。那上面显示出一个简单却令人信心大增的提示:
利斯
35分
就在他看的时候,那个数字变成了“34”。那至少是一条有用的信息,但由于他不知道那台机器的速度,所以他没法由数字推知旅程的长度。隧道壁呈现出一片连续不断的模糊灰色,唯一的动感是一种极为微弱的震动,若他不留神辨别,就绝不会察觉。
眼下,迪阿斯巴必定在许多英里之外,在他上方想必是沙丘连绵的沙漠。也许,此时此刻,他正在那片自己常从洛伦尼堡上眺望的起伏岗峦之下疾驰呢。
他的想象朝着利斯疾速飞去,仿佛急于要在他的身体抵达之前到达似的。那是个怎样的城市呢?不管他费多大劲儿去想,他所能想象出来的画面只是迪阿斯巴的一个小号的翻版而已。他对利斯究竟是否仍然存在深表怀疑,继而他宽心地想,要是不存在的话,这台机器就不会载着他在地下疾速穿行了。
脚下的震动蓦地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车子在放慢速度——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时间必定过得比他想象的快,阿尔文有点吃惊,他朝显示板瞧了一眼。
利斯
23分
他觉得困惑,又有点担心,他把面孔紧贴在那台机器的侧面。高速行驶仍然使隧道壁模糊成一片毫无特征的灰色,但现在他不时能够瞥见一些标记,它们在眼前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接着,在事先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两边的隧道壁突然一下子不见了。机器以极高的速度驶过一片巨大而空旷的空间。
阿尔文惊奇地透过透明舱壁窥望。蓝色的光洪水般从天花板上倾注而下,在强光照射下,他勉强可以辨认出那些巨型机器的轮廓。灯光明亮得灼痛眼睛,阿尔文猜这里是车站。不一会儿,他乘的那辆车闪电般驶过一排又一排一动不动躺在导轨之上的圆筒。它们比他所乘的这辆车大得多,阿尔文猜想它们是用来运货的。在它们四周全是不知做什么用的机械。
这个开阔而阒寂的车站迅速消失在他身后。它在阿尔文心里留下了畏惧之感,他第一次真正明白迪阿斯巴下面那幅巨大晦暗的地图的含意了。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奇妙。
阿尔文又瞧了一眼显示板,显示的数字没变。机器再次加速,尽管看似纹丝不动,可两边隧道壁正以难以估算的速度飞掠而过。
到那种微弱的震动再次传来时,时间似乎已过了一个世代。现在显示板显示:
利斯
1分
这是阿尔文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长的一分钟。机器行驶得越来越慢。它终于要停下来了。
那个长长的圆筒平稳而无声地滑出隧道,驶进一个差不多比迪阿斯巴下面那个洞穴大一倍的洞穴。阿尔文太激动了,一时间竟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当他意识到自己可以离开那辆车时,车门已经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忙不迭地走出那台机器,朝显示板瞧了最后一眼,上面显示的文字已经改变,其内容令人无限欣慰:
迪阿斯巴
35分
他开始寻找出站的路。此时阿尔文第一次发现,有迹象表明他可能处在一个不同于迪阿斯巴的文明之中。在洞穴一端有一条低矮而宽阔的隧道,里面是一道台阶,显然那就是通向地面的路。这样的构造在迪阿斯巴是极为稀罕的,迪阿斯巴城的建造者们在一切高度有变化的地方都建了坡道。这是从大多数机器人靠轮子走动那个时代沿用而来的,台阶是轮子不可跨越的障碍。
那道台阶很短,尽头有门,阿尔文刚走近,门就自动打开了。他走进一个小房间,几分钟后,门又开了,眼前出现一条走道,走道缓缓升高,通向一座拱门。阿尔文知道自己必定已经上升好几百英尺了。他匆匆走上斜坡,进入前面那片阳光灿烂的空地。他急于观看展现在眼前的景象,早把所有的恐惧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
他站在一座小山的崖顶,刹那间,他好像又来到了迪阿斯巴的中央公园。但假如这果真是个公园的话,那它未免太大。他没有看到他所期望看到的城市。目力所及,尽是森林和绿草覆盖的平原。
接着,阿尔文举目向地平线眺望,一道巨大的弧形石头界线自右至左将世界团团围住。与那些石头相比,迪阿斯巴最孔武有力的巨人都成了侏儒。那道界线非常远,其细部模糊不清,但它的轮廓有些令他迷惑不解。他的眼睛最终习惯了那片辽阔的风景,他知道那些遥远的石壁并不是人类建造的。
时间没有征服一切,地球仍然拥有她可以为之骄傲的山脉。
阿尔文在隧道口站了好长时间。那一圈山脉能够把十多个迪阿斯巴那么大的城市围在中间。但是,尽管阿尔文竭力搜寻,他却看不到人类生活的一点点踪迹。不过,通到山下的那条路却好像维护得很好。
在山脚下,路消失在几可蔽日的大树之间。阿尔文走进树荫,迎接他的是混合在一起的奇异香味和声音。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他以前听过,但是,在那种声音之外,还有一千种他全然陌生的含糊声音。一股从未闻过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连他的种族都没闻过的味道。那种热乎乎的感觉,那种扑面而来的香气和色彩,使他受到强烈的冲击。
他来到湖边。他前面是一大片辽阔的水域,几座小岛点缀其上。阿尔文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水,相比之下,迪阿斯巴最大的池塘简直成了小水洼。他慢慢走下去,来到湖的边缘,双手捧起一掬温暖的水,让它从指间滴滴答答漏出去。
阿尔文看到的第一种非人动物,是一条突然用力穿过水下芦苇的巨大银鱼。本来银鱼对他是完全陌生的,但它的形状使他产生了似曾相识之感。它悬于淡绿色的虚空似的水中,鳍快速摆动,犹如力与速度的化身。那些曾经称霸地球天空的飞船的优美线条,在这儿被体现在鱼的曲线中了。进化与科学殊途同归,造物主的作品持续时间更为长久。
阿尔文终于从对湖的迷恋中清醒过来,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往前走。森林又一次将他环绕,但很快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宽一英里、长两英里的开阔地——阿尔文这才明白,他为何先前看不到人的踪迹了。
开阔地上到处都是低矮的两层建筑,呈现出柔和的色彩,即便在炫目的阳光下也显得非常悦目。大多数建筑设计简洁洗练,但有几幢使用了凹槽式圆柱和刻有优美回纹的石头,风格略显繁复。在这些年代好像非常久远的建筑里,还使用了极其古老的尖拱设计。
阿尔文一边慢慢走向村子,一边尽力察看新环境。没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甚至空气也变了样。个儿高高、满头金发的人们在那些建筑中间走来走去,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优雅的仪态,很明显他们与迪阿斯巴人不是同一种族。
他们对阿尔文丝毫未加留意,这可怪了,因为他的衣着和他们截然不同。由于迪阿斯巴温度从不改变,所以那里的衣服纯粹是装饰性的,而且往往极为繁复。这儿的衣服好像主要是功能性的,设计注重实用,而且常常将一块料子裹在身上就成了。
阿尔文一直深入到村子里面,利斯人才对他的出现有了反应,而且他们的反应有点出人意料:从一幢屋子里一起出来五个人,胸有成竹地举步朝他走来——说实在的,他们几乎像是在盼着他的来到。阿尔文突然激动得有点头晕,血液在血管里涌动起来。他想到人类在遥远的世界和其他种族必定有过的那些重要相遇。他所遇到的却是自己的同类——但是,在他们与迪阿斯巴相隔绝的亿万年间,他们是如何另成一个分支的呢?
这批代表在离阿尔文几英尺处止了步。他们的头领面带微笑,以古代表示友好的姿势伸出手。
“我们认为最好在这里迎接你,”头领说,“我们的家跟迪阿斯巴大不相同。我们陪你先在村里走一段,可以让你逐渐适应这里。”
阿尔文握住那只伸出的手,但他太吃惊了,一时竟答不出话来。现在他明白,为何其他的村民都对他这么全然不加理会了。
“你们知道我要来?”阿尔文最后说。
“当然。车一开动我们就知道了。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路的?自上次来人到现在,已经过去太长时间了,我们都担心那个秘密失传了呢……”
一个同伴打断了说话者。
“我看我们最好收敛一下好奇心吧,杰拉尼。塞拉尼丝在等呢。”
安在“塞拉尼丝”这个名字之前的那个称呼阿尔文并不熟悉,他以为那是某种头衔。其他的话他也很容易就听懂了,他从未想过这会有什么难处。迪阿斯巴和利斯具有共同的语言遗产,录音这项古代发明很久之前就把语言凝固在一个不可打破的模型之中了。
杰拉尼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好啊。”他微微一笑,“塞拉尼丝享有的特权不多,我可不该剥夺她的这一特权。”
他们向村子深处走去,阿尔文仔细观察自己身边那几个人。他们显得和蔼而又聪明,但是,阿尔文一直认为这些美德是人类所必备的,他要寻找的是,这些人在哪些方面与迪阿斯巴的人有所不同。区别是存在的。他们都比阿尔文身材高些,其中两人的年龄大体猜得出来。他们的皮肤呈深棕色,举手投足之间好像都显得热情洋溢,这使阿尔文感到非常振奋,尽管同时也感到有点困惑。他想起基特隆的预言——倘若他有朝一日到利斯,就会发现它跟迪阿斯巴一模一样——不禁莞尔。
现在,村民们怀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望着跟在向导们后面的阿尔文,他们不再假装对他毫不在意了。突然间,右边的树林子里响起一片尖声尖气的高喊,一伙激动的小东西冲出树林,把阿尔文团团围住。阿尔文惊愕万分地停下脚步,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出现的是在他的世界里很久之前就已经消失的、只存在于神话王国的情景。这些吵吵闹闹、令人心醉神迷的小东西就是人类的孩子。
阿尔文惊奇又疑惑地望着他们——还有另一种感情揪扯着他的心,但那种感情他一时还无法确定。眼前的景象使他强烈地感觉到,他与自己所知的那个世界离得有多么遥远。
那群人在一座巨大的建筑前停了下来。那幢建筑矗立在村子中央,在圆形小塔楼顶的旗杆上,一面绿色的三角旗在微风中飘拂。
杰拉尼进入那幢建筑时,其他人都自动退后。屋里安静而凉爽,阳光穿过透明的墙壁,柔和恬静的光将所有东西照得通亮。地板平滑而有弹性,镶嵌着精美的图案。墙壁上,一位才华横溢、大气磅礴的艺术家绘制了一组森林风景画。与这些画混在一起的还有另外几幅壁画,画的是什么阿尔文一窍不通,但那些画看上去很吸引人,也很悦目。一面墙壁上有一块凹进去的长方形屏幕,上面充满了不断变换的迷离色彩——想必是台视像电话接收器,虽然很小。
他们一起走上一道短短的环状楼梯,出楼梯就上了那幢建筑的屋顶平台。从这儿看下去,整个村子尽收眼底,阿尔文可以看到,村子是由百来幢房子构成的。远处,在树林的环抱中有一片宽阔的草地,几种动物在其上吃草。阿尔文无法想象那些动物是什么,大多数动物是四足兽,但有些好像长着六条甚至八条腿。
塞拉尼丝在塔楼阴影里等着他,阿尔文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年龄。她的长长的金发已染上银白,他猜想那必定是某种年龄的标记。孩子们的出现,加上塞拉尼丝的白发,已经把他给搞糊涂了。有生必有死,在利斯,人的寿命可能跟迪阿斯巴大不一样。他分辨不出塞拉尼丝究竟是五十岁还是五百岁,抑或五千岁。但是,看着她那双眼睛,他能感觉到,她阅历丰富,而且十分睿智,就跟他和杰塞拉克在一起时感受到的一样。
她指了指一个座位,虽然她眼睛里含着笑意,可她并没开口,直到阿尔文坐舒服了,她才叹了口气,用低沉优美的声音对阿尔文说起话来:
“利斯很少迎来你这样的访客,所以如果我有唐突之处,还望见谅。不过,来这儿的客人——即便是你这样不期而至的客人,也应获得尊重。在我们谈话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须事先跟你说清楚的:我能解读你的心。”
见阿尔文面露惊愕,她莞尔一笑,赶紧又说:“你无须为此担心。没有比心灵隐私权受到更大尊重的权利了。只有获得了你的允许,我才会进入你的内心,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具有这样的能力,否则就对你不公平。这儿不常使用语言,我们觉得用说话来交流比较缓慢和不便。”
阿尔文稍微有点慌张,但并不很吃惊。人和机器人一度也曾拥有这种能力。但是,在迪阿斯巴,人类自身却已经丧失了这种曾经与他们的奴隶共同具有的才能,而机器人仍然能够解读其主人的指令。
“我不知道是什么把你从你的世界带到我们的世界来的,”塞拉尼丝继续说,“但是,若你在寻找生命,那你的寻求业已到头了。在我们的山岭外面,除了迪阿斯巴,就只有沙漠了。”
说来奇怪,阿尔文以前对那些已经被人接受的观点也常要发问,但现在他并不怀疑塞拉尼丝所说的话。他的唯一反应是悲哀,除了这里,迪阿斯巴之外果然都是荒漠。
“请给我说说利斯的情况吧,”他恳求道,“你们为何与迪阿斯巴隔绝了这么久,可你对我们的情况又好像知之甚详?”
见他如此急切,塞拉尼丝笑了起来。
“我很快就会告诉你,”她说,“不过我首先想了解一些你的情况。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来这儿的路的,以及你为何要来?”
阿尔文先是语塞,然后信心渐增,慢慢讲出了自己来这儿的经过。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说过话,他终于在这儿遇到了不会嘲笑他的梦想的人,这些人似乎知道那些梦想并不是虚妄的。当他说到迪阿斯巴的一些为塞拉尼丝所不熟悉的情况时,她有一两次打断了他,向他提问。阿尔文很难认识到这一点:那些是他日常生活组成部分的事,对从未在迪阿斯巴生活过、对它的复杂文化和社会结构一无所知的人而言,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塞拉尼丝倾听着,他满心以为她是听得明白的;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除了她,还有另外许多人在听他说话。
他的话说完了,全场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塞拉尼丝看着他平静地说“:你为何到利斯来呢?”
阿尔文惊讶地瞟了她一眼。
“我已经给你说过了,”他说,“我想要探察世界。人人都对我说,在迪阿斯巴城外面只有沙漠,可我得亲自看一眼。”
“只有这个理由?”
阿尔文犹豫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勇敢的冒险者,而是异世界中迷失的孩子。
“不,”他轻声说,“这不是唯一的理由——虽然我直到此时才知道。我孤独。”
“孤独?在迪阿斯巴?”塞拉尼丝唇边漾起微笑,可眼里却含着同情,阿尔文知道她认可了自己的回答。
他已经讲了自己的故事,他等着她来履行她所做的承诺。片刻之后,塞拉尼丝站了起来,在屋顶来回踱步。
“我知道你想要问的问题,”她说,“有些问题我能回答,不过,用言语来回答令人生厌。要是你愿意向我打开你的心,我就把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你可以信任我——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从你心里拿走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阿尔文小心翼翼地问。
“心甘情愿接受我的帮助——看着我的眼睛——忘却所有的事。”塞拉尼丝下了命令。
阿尔文根本拿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所有感官全被遮蔽住了,当他往自己心里看时,他想要了解的知识已经在里面了,虽然他压根儿记不起来自己曾花力气学习过这些东西。
他的目光回溯过去,但看不清晰,就像站在高山之巅眺望雾霭朦胧的平原。他了解到人类并不总是居住在城市之中,自机器人使人免于劳作以来,两种不同类型的文明始终是敌对的。在黎明时代,城市成千上万,但大部分人类宁可生活在较小的乡镇。遍布各地的交通网与瞬时可达的通信手段,使他们能与外界进行必要的交流,他们觉得无须和几百万同胞挤在一起生活。
一开始,利斯和其他千百个村落没什么不同。但是,在许多世代里,它逐渐形成了一种独立的文化,那是人类所知的最高文化之一。那种文化主要建立在直接使用心灵的力量基础之上,这就使它与人类社会的其余部分——即变得越来越依靠机器人的那一部分——相分离。
经过漫长的时间,随着它们沿各自不同的道路向前发展,利斯和那些城市之间的鸿沟加宽了。只是在大危机时代,鸿沟两边才得以建立联系。在月亮坠落时,将月亮摧毁的就是利斯的科学家们。保卫地球抗击入侵者时亦然,在沙尔米兰决战中入侵者被打得走投无路。
那场大灾难耗尽了人类的元气,城市一个又一个毁灭,滚滚而来的沙漠覆盖了它们。随着人口剧减,人类开始移民,这才使迪阿斯巴成了所有城市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
这些变故中的大多数并没有对利斯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它有它自己要打的仗——抗击沙漠之战。山脉形成的自然屏障是不够的,直到过了许多世代,这巨大的绿洲才得以形成。到这儿画面模糊了,也许是有意的。阿尔文不知道利斯人究竟做了什么,才使利斯得到了与迪阿斯巴一样漫长的永生。
塞拉尼丝的声音好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到他耳朵里的。但是,那并非是她一个人的声音,因为她的声音是和许多说话声融合在一起的,仿佛另外许多人跟她一起在说着话。
“那就是我们的历史,很简单的历史。你可以看到,即便在黎明时代,我们跟城市也很少发生关系,尽管城市里的人经常到我们这片土地上来。我们从不阻挠他们,因为在我们那些最伟大的人中就有许多是从外面来的,但是,在城市行将灭亡时,我们可不愿被卷进去。空中交通终止后,进入利斯的路只剩下以迪阿斯巴为起点的运输系统。在迪阿斯巴建造起公园后,系统中你们那一头就被关闭了——你们忘掉了我们,虽然我们从未忘掉你们。
“迪阿斯巴使我们吃惊。我们以为它会走所有其他城市的路,可是它非但没走,而且还成就了一种稳定的文化,其延续时间可能和地球一样长。这种文化我们并不赞赏,但我们很高兴有人能从迪阿斯巴跑出来。做过这种旅行的人比你想象的多,他们几乎都是杰出的人,他们是带着某些有价值的东西来到利斯的。”
声音消失了。阿尔文的感官麻痹感消退了,他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态。他吃惊地看到,太阳已经远远落到树林下面去了,东边的天空业已呈现出夜幕将临的征兆。什么地方的一口巨钟发出洪亮的声音,钟声震荡着渐渐归于寂静,在空气中留下一丝紧张。阿尔文发觉自己在微微颤抖,那倒不是刚开始袭来的夜寒引起的,而是出于对他所了解到的一切的全心敬畏和惊异。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身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他突然希望见到他的朋友,希望置身于迪阿斯巴熟悉的事物和场景之中。
“我必须回去了,”他说“,基特隆、我的父母亲,他们会想我的。”
这话并不完全真实。基特隆肯定会惦念他,但是就阿尔文所知,别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开迪阿斯巴。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违心的话,这话一出口,他就有点自感羞耻了。
塞拉尼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
“恐怕回去不那么容易。”她说。“你说什么?”阿尔文问,“送我来这儿的车不能再送我回去吗?”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可能被强行扣在利斯——但他拒绝面对这个想法。
塞拉尼丝好像第一次显得稍有点不自在。
“我们谈了你的事。”她说,但并不解释“我们”是谁,也不解释他们是如何在一起商量的。“要是你回去,迪阿斯巴全城就会知道我们的情况。即使你答应守口如瓶,你也会发现要保守我们的秘密是不可能的。”
“你们为何想要保密?”阿尔文问,“要是两地的人再次聚首,这无疑对我们双方都是好事。”
塞拉尼丝露出不悦之色。
“我们并不这么认为,”她说,“大门一打开,我们的土地就会被洪水般涌来的无所事事的好奇者和寻求刺激的人所淹没。但如果保持现在的状态,来到我们这儿的就只有你们之中最优秀的人。”
这一回答中,无意识的优越感溢于言表,但那是建立在武断的假设之上的。
“这话不对,”阿尔文直率地说,“我不相信你会在迪阿斯巴找到另一个能离城的人,即使他想要——即使他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就算我回去了,迪阿斯巴的人也不会来利斯,利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我的判断不是这样,”塞拉尼丝解释道,“迪阿斯巴的城墙并非牢不可破,我们心灵的力量能轻易穿越它。我们并不想违背你的意愿将你留在此地,只是,如果你要回去,我们就得将你心里对利斯的所有记忆全都抹去。”她迟疑片刻,“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先你来此的人全都留下来了。”
这是阿尔文拒绝接受的一个选择。他想对利斯进行探察,了解它的一切秘密,搞清楚它不同于自己家乡的那些方面,但是,他同样坚定地要回迪阿斯巴,以便能向他的朋友们证明,他并不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梦想家。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拖延时间,或者让塞拉尼丝确信,她请他留下来是不可能的。
“基特隆知道我在哪儿,”他说“,你没法消除他的记忆。”
塞拉尼丝微微一笑。那是愉快的微笑,要是在其他情况下,那可能是一个很友好的微笑。但是,在那个微笑背后,阿尔文第一次瞥见,她拥有支配一切的权力。
“你低估我们了,阿尔文,”她答道,“那易如反掌。我到迪阿斯巴比横穿利斯还快。在以前来这儿的人中,有些跟他们在迪阿斯巴的朋友说过他们要去哪儿,但是那些朋友忘掉了他们,他们从迪阿斯巴的历史中消失了踪影。”
阿尔文真蠢,他忽略了这种显而易见的可能性,而现在塞拉尼丝指出了这一点。他寻思,自两种文化分离以来的数百万年里,为了维护他们小心守卫的秘密,从利斯派人到迪阿斯巴去的事曾经有过几次。他还寻思,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拥有的神通究竟有多广大。
在心里制订计划,这安全吗?塞拉尼丝答应过,没有他的同意,她不会去解读他的心。但是,他觉得对方不守承诺的情况也有发生的可能。
“说真的,”他说,“你不能指望我立即做出决定。在我做出选择之前,我能不能看看你们国家的情况?”
“当然可以。”塞拉尼丝回答,“你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若你改了主意,最终也能回迪阿斯巴去。可要是你能在几天内做出决定,那事情就会容易得多。你浪费的时间越长,我们做出必要调整的困难就越大。”
阿尔文想知道她所说的“调整”究竟是什么。也许从利斯派人去和基特隆接触——在那个杰斯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把他的记忆篡改掉。阿尔文失踪的事实是无法掩盖的,但他和基特隆所发现的信息却是可以去除的。随着世代的流逝,阿尔文的名字会同神秘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被遗忘的其他特异人的名字一样,化为乌有。
这儿的奥秘多的是,而他似乎没法破解其中的任何一个。在利斯和迪阿斯巴之间那种奇特关系背后存在某种目的吗?抑或它只是历史的偶然?特异人究竟是何许人?要是利斯的人能够进入迪阿斯巴,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把留有他们存在线索的记忆库消除掉?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阿尔文能给出似乎合理的答案——中央计算机可能是个过于强大的对手,没法对付,即使最高级的心灵力量也无法使它受到影响。
他把这些问题搁在一边,有朝一日,当他了解到大量情况时,他就有可能对它们做出解答了。一味苦思冥想,在无知的基础上建造臆测的金字塔,那是懒人的做法。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要是你能让我看看贵地的情况,我就尽快给你答复。”
“很好。”塞拉尼丝说,这次她的微笑中并未隐含威胁,“我们为利斯而骄傲。我们很高兴让你看看,人是能够在没有城市的情况下生活的。同时,你无须担心——你的朋友们并不会因你的失踪而恐慌。我们会确保这一点,这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
但塞拉尼丝没能信守她的承诺,这在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