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村的一切都是用报纸做的。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他们一边呼喊一边展示自己身上的消息。
爸爸总会在我睡前给我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我没法把所有的故事都说给你听,因为至少得有一万亿个。其中有一个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有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叫作头条村。”
“为什么叫头条村呀?”我问。
“因为它是以创始人的叔叔头条先生的名字命名的,头条先生是个伟大的人,他在之前一年把表弟从着火的壁炉里救了出来。不过这不是重点,头条村。”
“你老这么说。”
“什么?”
“这不是重点。”
“就是说它对这个故事来说不重要。”
“可是很多时候我都挺想知道的,能让我更好地理解故事。”
我看出来他不喜欢我打断了他。“让我用我的方式说完这个故事,可以吗?”
“好吧。”
“你必须知道——”
“爸爸?”
“托马斯……”
“是真的有头条村,还是只在故事里有?”
“当然真的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我直直地看着他。“大钢琴闹鬼的那次。”
“好吧,是有那么一次,但是那个钢琴调音器出了那样的事,我还能怎么说呢?我想说的是,头条村的一切都是用报纸做的。房子是报纸做的,街道、树木、动物,甚至那里的人都是报纸做的。刚出生的报纸宝宝们身上闻得到新鲜的墨水气味,而年纪大的就开始泛黄,长出皱纹。头条村的人们喜欢阅读彼此身上的标题和消息,尽管那些都已经过时了。如果你身上有重大的好消息,就很可能获得很高的社会地位。但如果你出生在灾难时期或者金融危机期间,这些都会在你身上的新闻里体现出来,那么你注定就只能从事烦人的杂务工作,比如收废纸,或者那些危险的工作,比如火化死者。”
“现在你可以想象,在头条村,下雨具有两面性。因为那里气候比较干燥,连毛毛雨都很少下,不像我们这儿。我们是什么气候呀?”
“海洋性气候!”
“好样的。但头条村不是这样的。在那里,大家都很喜欢下雨天,因为雨水可以冲散身上的墨水,让字母都重新组合,变成新的词汇,组合出新的消息。整个社会也就因此发生了一些改变,变化本身总是好的,就算最后改变出什么不好的事。如果你运气好,雨后身上的新闻就有可能从坏消息变成好消息,你就可能因此成为一名议员。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幸运的人,他们身上的字母重新组合成了一堆乱码,那么他们就会被送到一个特殊的地方。”
“这也太惨了。”
“比一个因为意外而疯掉的人更惨吗?”爸爸说。我想起上次尼科琳舅妈在汉克舅舅去世之后给我们寄来的明信片,她告诉我们自己染出的胎记可以保护她不受移民局那些能读取她思想的α射线的侵害。爸爸说的没错。可怜的尼科琳舅妈,长时间缺氧对一个人也是不好的。
“一场雨之后,一切都变了,所以整个村的人都跑了出来。大家聚到一个广场上,好奇地阅读着彼此身上新的标题和消息。大家都需要重新相互认识一次。‘最新消息,最新消息!’他们一边呼喊一边展示自己身上的消息。孩子们玩着游戏,比如扔报纸或者填字游戏;情侣们在雨中拥抱,他们身上的墨水也混在一起,演绎着爱情。”
“好恶心!”
“别这么幼稚。”
“我只是觉得这很脏。”
“你知道,你妈妈和我就是这样创造了你。”
“那我下辈子要做一个试管婴儿。”
“但是如果一直下雨的话,就是另一个情况了。持续的降雨会让人担心。每次雨季来的时候,头条村就会陷入一团乱麻纸的混乱中。所有的社区和议会都致力于处理这个不断出现的问题。头条村最崇高的‘观点’牧师,还有议员们,他们都不太务实。”
“务实?”
“就是以结果为导向。”
“哦,懂了。”
“……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上帝身上,呼吁大家在云层聚集到头条村上方的时候祈祷。但郊外有一间用发黄的旧报纸剪贴拼成的屋子,上面印着的古荷兰语还都是用‘sch’结尾的。这屋子里住着‘版权页’先生,这位老医生总喜欢像牧师一样跪着,然后表演他祈祷雨停的停雨舞。因为多年以来总是暴露在倾盆大雨中,他身上的标题已经全都糊成一团,所讲述的故事已经是完全不连贯的、零碎的。但是他的停雨舞成功了:随着季节变换,乌云散去,头条村免于淹没。那些觉得版权页先生疯了的议员们扬扬自得地宣告,说上帝听到了他们的祈祷。但我告诉你,是版权页先生的停雨舞起了作用,而其实村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这一点。
“暴雨过后的一天早上,牧师在报纸做的教堂的门垫上发现了一个摇篮,里面躺着一个正在哭喊的婴儿,由一张完全空白的报纸做成。大家都猜测,他的父母大概是觉得这个奇怪的、没有任何印刷的孩子让自己丢脸了,因为不仅他在社会上不会有任何出人头地的可能性,而且他的生命本身对于头条村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如果身上少印了些什么,倒也没什么要紧;但如果谁没被印刷上,就很少见了。这也就是白化病患者被解雇的原因。没人愿意收养这个孩子。牧师有一颗善良的心,所以他用牛奶抚养他长大,并给他起名叫‘背景’。”
“如果他给这孩子喂些黑色的东西,”我建议说,“咖啡之类的,背景身上可能会长些什么文字出来。”
“没错,”爸爸说,“但他们只给他喝牛奶,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他们是怕他。”
“我爱你,托马斯。”
我自豪得脸颊发光,但因为我想听他说出来,所以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非常大胆。”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我问:“爸爸,你会经常想念弗朗辛吗?”
“偶尔吧。”他耸耸肩说道。
“他们其实不应该把她带去做那个实验的对吗?”
“那次是偷袭。而且承认吧,作为一个姐姐来说她确实非常烦人。”
“这倒是。”我说。我尽可能地蜷着身子靠在他身上。
“背景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充满了梦想,虽然外表上有所缺失,但内心却十分丰富,可是头条村的人们却看不到,因为他们不习惯用外表之外的东西进行判断。他们不了解背景,背景也不了解他们。牧师在他床架内部贴上了专栏、评论和股市报告,尝试着教育这孩子。但是当他第二天给背景拿牛奶过来的时候,这些文章都消失了,印刷的东西变成了日出、鸟群和薰衣草花田,全都不是报纸做的,而是——所以,到底是什么呢?背景很热爱透明而清澈的色彩,因为在头条村,颜色是稀奇的,几乎所有东西都是黑白的。牧师怀疑这都是恶魔干的,所以他抢走照片,撕毁了它们,然后在报纸做的烤箱里烧掉了碎片。他问上帝,该怎么处理这个孩子?上帝叹了口气说:‘我怎么说并不重要,但是没有我说的话的地方,要尽可能地减少。’所以牧师大致就理解成:让这孩子立刻远离社会,确保他不会造成危险。他照做了。背景被关在纸做的教堂里,后来几年头条村发生的一切,他都避开了。
“所以对于那天的事,他也并不怎么恐慌。那是令人悲痛的一天,那年背景六岁,雨季又快要到了,可是版权页先生竟然死了,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皱缩成了一团。头条村彻底乱了阵脚。谁可以让那就快要来的大雨停下来呢?议员们和牧师四处传播,说这是触怒了上帝的惩罚,人们背弃了他。很快大家就会知道谁可以上天堂,谁又会下地狱。由纸板造就,最终就会变回纸板,这样不祥的预言到处流传。也有一些理智的人,他们分析说这样的结果是不可避免的,迟早会到来,让人欣慰的是至少在历史长河中,头条村的记忆会留存下来,就像每一个重要的新闻都能在时间流逝中留下印记一样。
“没有人问过小背景是怎么想的。不过就算他们去问了,小背景也没法告诉他们。因为背景没有‘想法’,他有的是‘感觉’。当乌云汇聚到头条村上空的时候,他就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了,就像那些非常贴近自己内心的人有时会感觉到的一样。”
“是的。”我说。我回味着他的话,想要试着抓住那里头稍纵即逝的一些意味。我想这和我从那个年纪就开始具备的洞察力有关。这能力困扰了我一辈子,直到后来遭遇了那只暹罗猫的攻击,才让很多事情都画上了句点。“然后呢?”
“然后,奇迹发生了,”爸爸说,“第一滴雨滴落下来的时候,头条村的人们就注意到,自己不再是报纸,而是石头做的了。”
“石头做的!”
“嗯。是灰色的石板做的。整个村庄都变成了石头,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石板屋顶和聚集在街道上的人们。”
“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很简单。头条村的人们只顾着看他们眼里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他们忘记了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有时候,要解决一个‘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很简单。背景只是简单地把村子想象成了石头,就拯救了所有人。”
“就这样吗?”我说。
“是啊。”爸爸说。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最后怎么样了?”
“每个故事的结局是好还是坏,都看你什么时候让它停下来。头条村在这个雨季,还有后来的雨季中都幸存了下来。但是人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背景创造了那个奇迹。他们也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们刚习惯了这个新的身体,就马上学着牧师的样子,用粉笔往自己身上写好消息和坏消息,用来划分等级和阶层。不管是谁,在这样一个顽固地坚守罪恶的地方长大,都迟早会被同化。背景长大之后也在自己的身上写上了新闻,不再像他以前那样了。”
这结局太悲哀了。我多希望我没有问故事的结局。这太现实了。
“爸爸?”
“怎么了?”
“故事很棒,但是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这就是生活啊,宝贝。”他把我抱在怀里,然后给了我一个吻。我拉着他让他又陪了我一会儿,好让我再多闻一闻他身上我一直很喜欢的须后水的味道。然后他替我关掉了床头灯。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问道:“爸爸?”
“怎么了,托马斯?”
“这和奶奶的车有什么关系吗?”
“什么意思?”
“你说你要讲一个和奶奶的雪铁龙有关的故事,说有一天它分……解……”
“解体了。”
“对。”
爸爸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他说,然后就走了。
我可以给你们讲更多关于我爸爸的事,比如一辆装着打开的棺材的卡车在他身边翻倒时,他是怎么奇迹般地逃生的,比如他和妈妈离婚之后我们经常做的清醒的梦的游戏,或者那次美食节的客人悄悄地说他们是斯里兰卡茶叶种植园来的泰米尔人的时候,他英雄般的表现。如果不是意外导致证据都变成了一个火锅炉,他一定可以得到一块奖牌。但是这些都是其他的故事了,而且,爸爸并不相信那些胡言乱语。
(厉青冰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