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科幻世界》1999年11月号)
若若是在美兰结婚那天第一次听说“痴情司”这个地方的。
那天婚宴结束后,一大群老同学都拥到美兰家去闹新房。
若若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但美兰是她的至友,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去。而在那样的场合里,就必然会听到那个难堪的话题。
“哎呀,若若。”家丽的话里有点儿大惊小怪的意思,“我们一班的女生到如今只有你还是一个人呢!”
若若觉得胸口一窒,慢慢起身。她太明白这样的话应该怎样应对,只需自嘲一声:“是呀,我怎么就嫁不出去呢!”甚至还可以赶蛇随棒上:“拜托你给我介绍一个吧!”大家哈哈一笑,也就搪塞过去了。
可她偏不肯让大家如意。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客厅的装饰柜前,参观里头的摆设,始终一言不发。
家丽慌忙收了声,大家也都有些沉默,觉出事态严重。屋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只有美兰清楚好友心中的痛苦。她并没有怪若若不给足面子,悄悄走上前去,牵住若若的手。
若若的手冰凉。
美兰忽然觉得难受,鼻子一酸,把牵住的这只手紧紧握了一握。
“真是美丽呀!”若若忽然出声。
装饰柜正中一格铺着厚厚的深蓝色天鹅绒,上面散落着一颗颗乳白色的珍珠。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圆滚滚的,泛着柔光。
“你喜欢么?可以拿出来看。”美兰飞快地打开玻璃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粒连她丈夫都不准碰的珠子,放在若若的手心里,“这是我母亲送的结婚礼物,在‘人生驿站’定做的记忆珠宝。”
若若惊讶地抬头:“这难道不是普通的珍珠么?”
“看来你对外头的事情关心得太少。”美兰不住地摇头。
若若死死盯住掌心的这一粒珠子。小指甲盖一般大,十分规则的球体,上头有一个小圆点,仔细一看是个针尖大的孔,对着灯一照却并不漏光。
“这是个记忆容器。”美兰解释,“母亲把她与我有关的二十七年记忆拷贝了一份存入这些记忆珠宝。所以,这些‘珍珠’……名叫‘母爱’。”
若若脸上现出做梦般的表情:“可以把记忆与感情做成珠宝,科学居然已发达到这一步了么?”
“说你不问世事吧!”美兰拿回那粒“珍珠”,放回柜中,马上关好玻璃门,“你看到的珠上的小孔是‘读取口’,插上配套的‘读取器’就能接收到里头的记忆。”
若若被深深震撼。“你说,能制作这种东西的地方叫‘人生驿站’?”
“是,”美兰留意到若若问话中带有一种激越的调子,敏感地瞟了她一眼,半晌才答,“那家‘人生驿站’设有三个部门。你看到的这一套‘母爱’出自‘亲情司’,此外还有‘怨情司’、‘痴情司’。”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若若浑身一颤。
美兰抽身去客厅另一边招呼客人,临到转身,又静静望了一眼自己的好友。那一眼直看到若若的心里去。
“或许,那正是你该去的地方。”
若若望着美兰翩然坐回新婚夫婿的身边,仰头对周围的亲朋好友说话。美丽的新娘时而巧笑嫣然,时而美目顾盼。一对新人的手依依相握。
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若若别转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圈。一种彻骨的凄凉从脚底慢慢浸润上来。
她远远离开幸福的人群,推门走上阳台。
外面是一天星月。淡淡的星,浅浅的月。夜色深沉如无边的海洋。习习夜风,吹透她单薄的春裳。
如此星辰如此夜。
爱人啊,你又在什么地方?
几天后,若若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一头是个浑厚的男声,让若若隐隐心动——这个声音,有一分像“他”呢。
“你好,人间驿站,这里是痴情司咨询部。”
“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提供的服务种类。”
“痴情司可以把人最美好的爱情回忆录入记忆珠宝,做成一份珍贵的纪念品。你可以把它送给你的爱人,也可以自己保留。即使时光冲淡了你脑海中的记忆,可这份最真的感情永远会完整地保存在记忆珠宝中,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取读。……以上制作方式称为保真型。
“如果你的感情经历带给你的是深刻的痛苦,你需要在人生驿站放下这一份感情包袱,轻装上阵,走向新的彼岸,那你可以选择抛弃型珠宝……”
若若突然打断他的话:“抛弃什么?”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抛弃型的制作方式是,在把原有记忆输入珠宝的同时,会自动把客户大脑中的相关记忆清除。所以,被抛弃的是客户本身拥有的相关记忆。”
“不。”若若情不自禁地呻吟。
电话那头沉默了。见多了尘世的旷夫怨女,仅只这一声“不”便能让他明了若若的处境。
“其实……”他显然在斟字酌句,“如果一段感情经历在你心中占有太过重要的地位,而这段感情本身偏偏不具可操作性,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从记忆中清除掉,使得新的感情,新的人可以进来。那一段美丽而痛苦的过去,则可以化为一套精致的珠宝,留作永久的纪念。”
若若听得入迷。她渐渐假想电话那边说话的人就是“他”。她在“他”的声音中沉醉。
如果是你这般劝我,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可是……只要读取一次记忆珠宝,所有的过去不就都回来了么?”若若怯怯地问。
“抛弃型珠宝是不能直接交还原主的。你可以在手术前填好接收人的地址,由我们公司负责递送。昨天就有位先生订做了一套抛弃型的珠宝送给他刚分手的女友。”
“真是卑鄙。”若若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又静了一静。那声音再度响起时带着语重心长的口吻:“小姐,恋爱这种事,每个人的故事都不相同。听得出来,你还算是幸运的。你过去的那段感情虽然痛苦,但依然值得。”
这一次轮到若若沉默了。
“小姐,抛弃型珠宝若不愿送给‘那个人’,还可以选择代售或寄存。痴情司的珠宝市价相当高,为保护客户隐私,代售的珠宝不出售配套读取器……”
“我绝不会出售这一段记忆!”若若的声调陡然提高了八度。
“理解。理解。那或者,你愿意选择寄存?年限从十年至五十年不等。公司本着为客户着想的精神,一旦确定了保管年限,就不能在中途取出。”
如果要选,就选五十年。五十年后我已老矣,再重拾这段回忆,是否可以只是叹口气,感慨“惆怅旧欢如梦”呢?
若若想到这里,猛然记起自己的本意不过是打个咨询电话随便问问,如何当起真来了。
“小姐需要预定制做时间么?”那一头还在问。
“啊,”若若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先来看看,再做打算。”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你来。”
“人间驿站”记忆珠宝公司的办公地点是城西一幢七十四层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亮晃晃地发光。
若若找到这里时,心头有难以言述的失望。
本以为会是太虚幻境、孽海情天般的地方。
在科学的时代里,技术早已消解了浪漫。
大楼从第二层至五十二层都属于“痴情司”,上回接电话的咨询部干事A先生特地陪若若四处参观。
“看,制作过程毫无痛苦。”A先生指指水晶罩里的顾客。
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个古怪的“头盔”,上面有线路连通密封的首饰盒。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平和的表情,好像睡着了一样。
“珠宝的种类、形状、数量都可以任意选取。”A先生把若若带到展示柜前,“钻石、玛瑙、祖母绿、珍珠……”他看了若若一眼,“或者你喜欢水滴形的蛋白石——如同一颗眼泪。”
“不,我就要珍珠。”若若说。
沧海月明珠有泪——珍珠本来就是最古老的眼泪。
还君明珠双泪垂——珍珠又一向与情爱牵牵绊绊。
“记忆珍珠也分不同型号,有各种内存任选。同是一份记忆,可以植入一串珍珠,也可以统统输入到一粒里去。”
“只要一颗。”若若悠然出神。
乳白色的珠子,圆滚滚的一粒,那是我最初与最后的眼泪。
“抛弃型还是保真型,你打定主意了么?”A先生殷切地问。
若若“呀”了一声,瞪大眼睛,呆呆望着A先生。刚才那后半句话,她一时间竟错听成“他”的声音了。
你打定主意了么?真的不再见面了?
是,是的,已经决定了。
那我应该为你祝福。
谢谢,可是不必了。
为什么又掉眼泪了?
不,别看我,没什么,没什么。
记得烛影摇红,记得乐声悠扬,记得你用目光牵住我不放……不,不,不,对你的回忆,对你的情感,放弃它们我不能够!
若若一把推开A先生,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她冲出大厦,站在一楼门厅外的台阶上,望着外面的世界。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我们都只是生命的过客。
在这茫茫人海中,时间的荒原里,要遇见一个能真正相爱的人是多么的不易!
虽然我们不得不分开,但我至少要保有你的回忆。不管保留它的代价有多高,我依旧觉得值得。
想得这样清楚明白了,若若定了心。她仰头迎着阳光笑了一笑,抬头挺胸地往前走,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去。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此刻只想任由这浩浩荡荡的潮水把她冲到任何地方。
今后要好好地生活才行,即使寂寞,可左胸上方的的那个位置始终都会是满满的。
若若用手摸一摸那处地方,几乎感到幸福了。
闲步遛进一家快餐厅,若若叫了一杯果汁慢慢地吸。邻座有一对少年男女,正吃着刨冰,讨论人生的问题。
“你一定要正视你自己。”少女说。
若若哑然失笑——现在的少年呀!
“我努力过了,可是没有用。”少年没精打采地答,“她还是不理我。”
呵,原来不过是段普通的校园故事。
若若笑嘻嘻地望着这对少年男女。此后,她注定要看着别人的爱怨情仇轮番上演,而她超然事外,仅作旁观者。
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不好的。
忽然,餐厅里的人都把面孔转向同一方向。
若若有些好奇,也跟着回头看去。
快餐厅右面的墙上嵌着一面大型电视屏幕。电视里正在播映一段娱乐新闻。
——面对“狗崽队”的穷追猛打,“他”不动声色地微笑,气定神闲地招架。
是你!是你!是你!
看到他的一瞬,若若如雷轰顶。
他的形象在投上视网膜的同时,直接烙入了她的意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就在她的脑海中引爆。
眼泪和哭喊同时迸发。大庭广众之下,若若不能自主地痛哭流涕。
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落荒而逃,沿着大街狂奔而去。
她拼命地跑,双手紧捂着似要爆裂的头,一对美目变成了两汪泪泉,咬紧的唇齿关不住抽搐的呜咽。
原以为这段感情会是我孤独人生的慰藉。
谁想到它居然牢牢控制着我的灵魂,主宰着我的精神,蚕食着我的意志!
若若内心世界里的这场暴风雨震天动地地吼着,似乎会一直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永无止息!
救命!救命!救命!
不论为了任何理由,我都不想忘记你!
可是,至少要先让我活下去!
冲进痴情司的时候,若若几乎已完全崩溃。A先生倒似见惯不惊,上前招呼:“小姐,你已决定?”
“现在就做……抛弃型!”若若的声音仍如呜咽。
“选择寄存?……好……请在这儿签字。”
“请马上给我做……”她泣不成声。
“好的……好的……保管年限?”
“……五十年……”若若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三个字,便躺在头盔式脑波仪下面睡着了。
刚醒过来的时候,若若还有点迷糊。她伸个懒腰,仰头冲站在一边的服务小姐笑了一笑。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
服务小姐送上一份合同文件。若若细细翻看,越看越奇怪:“咦,我居然在一粒珍珠中存下一份记忆,指定五十年后读取。”
“是,五十年后你可以来取回这粒记忆珍珠。”服务小姐的态度彬彬有礼,“不过,这位小姐,很对不起,根据脑波检测结果,刚才的制作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偏差,你大脑记忆库中的相关记忆清洗得不够干净。如果你愿意,可以再重新清洗一遍。”
“谢了!我看还是免了吧!”若若吓了一跳——可不能再折腾我的脑袋了。
“为了保证效果,也许你还是应该……”
“真的用不着。”若若毫不在意地摇头。不过是没有清干净的一丁点记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好,请到收银处付款,然后领取你的寄存券,保管年限一到,你就可以来把‘它’领回去。”
若若顺着服务小姐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首饰盒里的那粒珍珠。拇指盖那么大的一颗白珠子,圆圆胖胖的,特别好看。她不由得有些好奇:这里头到底存着一些什么记忆?
一低头,她留意到付款单上写的品名——“情人的眼泪”。
几乎要踮着脚尖,若若才能从货架最上层够到一瓶“幸福牌”剃须膏。
这是君达最喜欢的牌子。虽说若若不大喜欢它的味道,可在超市采购时仍不忘为丈夫买上一瓶。
还有,还有,千万记住拿一盒婴幼儿爽身粉,宝宝一到夏天就会捂出满身红红的痱子。多么让人心痛!
若若又在冷冻食品部取了几份净菜。平时工作太忙,好容易到周末下一次厨房,应该尽量搞得丰盛些。
超市里一直在放着音乐。欢快的歌,奔放的歌,深情的歌,幽怨的歌,交替回荡。
若若伴着音乐的节奏轻轻点头。
又换了一首歌。
歌手的声音分外哀怨、深沉——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
难道不知道是为了谁……
若若突然停步。
感觉怪怪的,有点儿不对劲。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一曲终了,然后环顾四周,感到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忽然站在这儿发呆呢?
她用力甩了一下头,像是想把什么东西甩掉似的。
结了帐,拎着一大包商品,上车,驾车回家……她极其机械地完成了一系列动作。
一到家,君达就开门迎出来,接下若若手中的大袋什物。若若进了屋,看见小阿姨正哄着宝宝睡觉。三岁大的幼童,睡着时嘟着红红的小嘴,真有说不出的可爱。
若若若有所思地微笑。
应该觉得很幸福才对。
为什么反而不由自主地难过?
那是一种不挟带任何理由的,纯然的难过。
“累了吧?”君达靠上来,双臂环住她的腰。她自然地倚着他,心中仍不停自问:为什么,为什么?
对了,是因为那首歌的缘故,一切都是从听到那首歌开始的。难道我以前在某种场合听过这首歌?
可是我为什么不记得了?
若若脑海中灵光一闪:是了!我应该去一趟痴情司!
痴情司咨询部的A先生好一会儿才认出了若若,他的脸上慢慢聚起一个笑容:“都快认不出来了,小姐,你现在过得不错吧?”
“是的,我很好。”若若看似无意地打量着他,寻思着:这个人又是谁呢?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那也不奇怪,与我有关的记忆也被清洗了……我是你上次来制作记忆珠宝的联络人。”
“你好。”若若对这个男人有一分忌惮,莫名的。
“小姐这次来是想定做新的记忆珠宝还是对以前的制作有什么附加要求?”
“我并不想定做新珠宝,我只是想拿回以前寄存的那颗珍珠。”
“不,小姐,对不起,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A先生看清了她手里的寄存券,说,“这是违反规定的。”
若若深深吸了口气。那种难受的感觉怎么都无法摆脱。仿佛有什么东西,原本以为封存在心里就没事了,谁想到它却像霉菌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心房里往外霉了出来。
是当初未能清洗干净的残存记忆么?
“我不管。”若若宁可摆出蛮不讲理的架势也要把事情搞清楚,“是因为贵公司五年前的手术失误,我才会留有残存记忆。这种感觉令我受着折磨,我一定要取回我的记忆珍珠。不同意的话,我就到消费者协会去投诉。”
A先生有些恼了:“小姐,本公司坚持以顾客脑清洗前定下的时限为准是为你们着想呀!”
若若依然固执:“就算是我不识好歹,事情的后果我会自己承担,绝不影响贵公司的信誉。但若你们坚持不肯现在交还珍珠,我便要……”
“好,好,我明白了。”A先生示意她停止,然后他打电话请示部门经理。
“是,是,立刻交还给她……”
若若听着A先生接电话,惴惴不安的感觉渐趋平缓。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已近无理取闹。
“请跟我来吧。”A先生的语调闷闷的,像是很不高兴。
若若生出一分歉意:“对不起,可我实在是好奇。”
“只是好奇的话还是不要走到那一步的好。”A先生冷冷地说。他引着若若进入一间像骨灰堂般的大厅。厅里是望不到头的檀木架。高高的檀木架上放置着一排排色彩缤纷的首饰盒。
大厅两边挂着一副对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横批是三个斗大的银字:痴情司。
“为什么挂上这两句话?”若若问。
“痴情司里寄存的抛弃型珠宝记录的都是无望的爱情,记忆的主人大都有着对联上的心境。”A先生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是现今已不再是崇尚‘痴情’的时代,要想好好生活下去,就只有埋葬难忘的记忆。”
“可是……”
“倘若不记得有沧海,见到小湖泊也会高兴地停泊下来;如果忘记了巫山的云,那么另外一处的云也会让你觉得美丽。”A先生找到属于若若的那个首饰盒,郑重其事地交到她手中,“小姐,一段你原本认为五十年后才能启封的记忆,如果现在就释放出来,也许会立刻淹没你现在幸福的湖泊。这样做,值得么?你以前的苦心不就白费了么?”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若若更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惭愧,“不过,我认为一段回忆的破坏力不会有这么大。我已经结婚,孩子都三岁了,不可能因为另外的男人影响到现有家庭的稳定。”
“你的想法太简单。”A先生望着她的目光不无怜惜,仿佛已看到了她必然的结局,“我想说的是,如果当初那个人可以留在你的生活里,你也就不必到痴情司来了。只怕你读取了那段记忆后,知道原来还可以那样爱,现在的‘爱情’,现在的幸福,会全部失掉意义。”
“就算是那样,与其糊涂地快乐,不如痛苦地明白,”若若的脸上写着自信,“况且,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一向不是一个不坚强的人,我对……”她忽然噤声,想起了一首歌带给她的心灵震荡。
A先生望着她,想起五年前,她泪流满面的狂奔而来,要求清除记忆的情形,默默无语。
多么漂亮的一颗珠子!若若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拈起这粒“情人的眼泪”。珍珠异常光滑的表面上嵌着一个小小的“读取孔”。
若若几乎想马上就把读取器插进去,把五年前抛却的记忆召唤回来。
“早点休息吧!”是君达在招呼她呢。
“呵,来了。”她把珍珠放入首饰盒,摆进客厅的装饰柜里。熄灯后,那颗美丽的“情人的眼泪”仍固执地在黑暗中荧荧发光。
或许,我还是应该再考虑一下?
若若心事重重地走进卧室,在床边坐下。君达伸出手来牵她。
难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难道那粒小小的珍珠里包含的秘密竟能破坏我现在的所有?
那么我是否,还应坚持去读取它呢?
一接到若若的电话,美兰便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正是中午,若若忙着加班,无暇下楼,让美兰带上两份外卖盒饭。两人一边吃午饭,一边聊那个重要的话题。
“你不能读取那份记忆。”美兰表情严肃。
“真的有这么严重?”若若吓了一跳,但更加心痒难耐。
“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不过是一份回忆。可是它的破坏性有多大?它会粉碎你现有的幸福!”
“你夸张了。”话虽这样说,但若若深知美兰从头至尾都是最了解内情的人,她的判断或许是正确的。
“是么?我夸张了么?好吧,我问你,和君达恋爱、结婚这五年间,相聚的幸福也好,离别的痛苦也罢,你是否经常为他的缘故掉眼泪?”美兰追问。
“偶尔……也会有吧,但大抵都是觉得特别孤单的时候。不过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喜欢哭哭啼啼的人。”若若回答,她对自己的答话有点不放心。美兰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就没有过见风流泪的时候?”美兰喃喃低语。
“什么?你说什么?”若若大为震惊。多年老友的默契使她立刻明白美兰的所指。
居然曾经有过一个“见风流泪”的若若么?
在那扇回忆之门里藏着怎样一个不被认识的自己呢?
或者在那里头的,是一个最真实、最本质、最纯粹的自己!
五年前被埋葬的爱情里活着的那个迥然不同的自我强烈地震撼了若若的心。
“握住我的手。”若若悲哀地恳求。
“不再去读那份记忆!”美兰用双手握住若若冷汗淋漓的手掌,那语调也几乎是在哀求。
“请你握着,一直握着。”若若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一吸气就硬生生地痛。
天哪。是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感情能把我变成那样?
这时候,若若知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回到自己五年前努力出离的那种心境中去。
一粒乳白色的珍珠。
一种致命的诱惑。
而我,如扑火的飞蛾。
怀着希望与绝望,若若闭上眼睛。
推门进屋时,若若的步履无比沉重。
就要来了,毁灭性的记忆。
就要来了,沧海水、巫山云般真实与纯粹的情感。
她扔下公事包,抬头看一看自己的家。华丽的家具,精致的摆设,温馨的布艺……或许再过几分钟,这一切对她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哎呀,太太!你可回来了!”小阿姨慌慌张张地迎上来,脸上挂着做错事的表情。
“怎么,宝宝出什么事了?”若若挣扎起身,但精神仍不能集中。
“喏……喏……”小阿姨支支吾吾地红了脸。
若若忽然有不祥的预感,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客厅。
宝宝坐在沙发中央,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首饰盒子,嘴里正“叽吧叽吧”地嚼着什么东西。
天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那一刹那,若若只觉有一把铁钻猛地从自己的头顶心钻了下去。
无底的绝望把她瞬间冰冻了。
“太太,我不该把它拿给宝宝玩。”小阿姨眼泪汪汪地凑上来。
若若极想一掌把她劈倒,可身子软弱无力,连一根手指都提不起来。
“妈妈,妈妈抱。”宝宝发现若若进来,咕咕直笑,向她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抱抱……”
宝宝天真无邪的笑容,一点点烤热了若若僵死的意识。
“宝宝,我的宝宝……”若若突然奔上前去,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了孩子小小的身躯。
天啊,我是多么的愚蠢!我曾经想毁掉怎样的幸福呀!
若若抱着宝宝,又是哭,又是笑,没有人分得清她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是喜极而泣么?
是悲极反笑么?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是那么明白的。
可是,她左胸上方有一个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不停地碎裂,不停地碎裂,直到碎成千千万万片,永难弥补。
而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响着同一首歌曲,低沉的嗓音,哀婉的旋律,那首歌名叫《情人的眼泪》——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
难道不知道是为了谁?
要不是有情人和我要分开,
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