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应该都听说过这样的说法,经历过可怕事故的人常常会失去对于事故的记忆——事故的冲击使得那段时间的短时记忆缺失了——但事实上你会清清楚楚地记住那事故。你会记得那天下的雨让路面变得湿滑,因此你放慢车速。你会记得那辆宝马闯了红灯,司机还在打着手机,大吼着,而且你知道他并不是冲你大吼因为他压根没朝你的方向看,他也没有看到你的摩托车,直到摩托车撞上他的汽车挡板。
你还记得你被抛到空中,一瞬间还挺享受的——就像飞翔一样激动人心的感觉——直到你的大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盆恐惧的冰水当头倾泻,下一秒你的头盔就重重地砸在人行道上。你感到自己的身体以人类不该有的方式扭曲了,你听见身体内部的东西发出了本不该发出的破碎和断裂的声音。你感觉到头盔的面板被撞飞了,玻璃纤维或是碳纤维或是别的什么头盔材料在路面上猛烈地摩擦着被刮去,而那离你的脸不过就一英寸的距离。
一阵扭曲爆裂弯折刮擦之后,终于消停了,你只能从残破不堪的头盔中窥视着外面一点点天地,基本只是俯看到了人行道。那时候你脑中有两个念头:第一,你会感觉到很惊讶,因为你察觉不到任何疼痛;第二,从颈部的痉挛感觉,你有了隐隐的担忧。你的身体以奇怪的方式着陆,你的腿胡乱地塞在身体之下,屁股直指天空。比起失去知觉这件事,你居然更关心屁股的姿势,这件事本来就更让你震惊。
然后你听见一阵尖叫劈头盖脸地砸来;是宝马车的司机,正因挡板的状况大为光火。你想看他一眼,但你动弹不得,只能勉强瞥见他的鞋子。那是一双用料考究、做工精良的黑色皮鞋,说明它们的主人混迹于娱乐圈。不光这双皮鞋告诉你他的身份,还有这个混蛋的态度——朝电话吼话而闯了红灯,却因为你竟然碰坏了他的车而朝你怒吼。
有一瞬间,你很好奇这个家伙认不认识你父亲,但紧接着你终于因伤势过重晕了过去,一切都从意识中消退。那个经纪人也好娱乐业律师也好谁都好,他的叫声变得模糊不清,成了一阵嗡嗡作响的低吟,就像催眠曲一般,伴随你陷入了昏睡。
你的事故就是这样,当你现在回想起各种细节来真是后怕出一身冷汗。那一幕幕在你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就像在播放你爸的电视剧高清蓝光碟一样。这会儿你在大脑中回味这一切时,除了自己的摩托车,那辆宝马,汽车司机(后来得知他是一位娱乐业律师,因为第三次在行车时使用手机触犯了加利福尼亚州的交通安全法规,被判处了十五天的拘留和三百小时的社区服务劳役),还有你从车上到人行道之间一道短暂的飞行曲线,你甚至还加上了评论音轨。你永远都不会忘掉这一切的。
你忘掉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直到几周后你苏醒过来,躺在自己的床上,衣冠整齐,连一丝一毫的伤痕都没有。
这时,事情才开始让你觉得困扰。
“你得了失忆症。”当你开口询问一切时,你的父亲如是回答。“在遭遇事故之后失忆的情况并不少见。我七岁时也曾遭遇过一次交通事故。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上一秒钟我还坐在车里,准备去看我的曾祖母,下一秒钟我就全身打满石膏地在医院床上醒来,我的母亲站在身边,手里拿着一大支冰淇淋。”
“但是你第二天就醒来了。”你对父亲说道,“我是几周前发生的车祸,但我一直躺到几天前才醒来。”
“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你父亲说,“更早以前你就醒来了。而且还能说话和交谈。你只是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而已。”
“我想说的也是这个,”你说,“这并不像事故发生时的记忆中断。这是事情发生几周后才失去了记忆。”
“你可是撞到了脑袋,”你父亲说,“你以时速四十五英里的速度飞了出去,撞到了脑袋。即使运气再好,就像你一样,也一定会留下一些后遗症的,马修。所以你丧失了部分记忆我可一点都不惊讶。”
“不是部分,老爸。”你说,“是全部。从事故发生一直到我醒来看见你和老妈还有坎迪斯和蕾妮站在我身边。”
“我说过了,你晕倒了,”你的父亲说,“我们都很担心。”
“所以说,我晕倒了,然后醒过来发现之前几周的事情一丁点都不记得了。”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纠结于这个了吧。”
“你需要我给你预约核磁共振的检查吗?”你父亲问,“我会为你办的。我会请医生来诊察一下,看是否有其他脑外伤的可能。”
“我觉得这么做挺明智的,对吧?”你说,“老爸,我并不想做无端的臆想,但是平白无故地少了几周,我有点困扰。我想确保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空白。醒来了却发现记忆力开了个大洞的滋味并不好受。”
“好的,马修,我明白了。”你父亲说,“我会让布伦达尽快安排的。满意了吗?”
“嗯。”
“不过相应的,我希望你不要过多的担心。”你父亲说,“医生之前就告诉我们,你可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所以很正常。”
“我可不认为这是件‘正常’的事情。”你说。
“对于摩托车交通事故来说,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你父亲说,“就像现在这样。”
“我不喜欢这种意义上的‘正常’。”你反驳道。
“这并不是最糟糕的状况。”你父亲说完,看上去很憔悴,泪流满面,几天来他一直是这样的。
当你等待接受核磁共振检查的时候,你翻看着别人递给你的《无畏号编年史》的剧本。好消息就是你的角色会在事件中起到核心的作用。坏消息就是你一句台词也没有,整整一集你都得躺在医疗床上,装作不省人事的样子。
“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向尼克·维恩斯坦提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回答道。剧本的主笔把修订过的剧本带到你家,这可是别的龙套享受不到的特殊优待。“瞧这儿——”他轻轻弹着剧本的最后一页纸说,“——到了这里你就醒来了。”
“赫斯特船员睁开眼睛,看着四周。”你读着剧本提示。
“这不是恢复意识了吗?”维恩斯坦问。
“你说是就是吧。”你说。
“我知道你的戏份并不多,”维恩斯坦说,“但是你刚康复,我不想给你太重的负担。”
反正目的已经达成了,你在心里说着,一边继续在核磁共振等待室里翻看着剧本,又重读了一遍你只需要躺着不用做任何事的情节。这一集的动作戏很多——特别是克伦斯基上尉有大把的露脸机会,既要驾驶穿梭艇又要跑过爆炸的走道,在那里场景道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干掉其他的红衫队员——不过相比起原来片子里有意义的动作场景,这次显得更杂乱无章。维恩斯坦在对话设计和调动情绪上做得不错,不过他和其他剧作者在剧情上似乎没有什么天赋。你产生了强烈的念头,如果你更能了解科幻电视剧的话,也许你能从别的剧里找到维恩斯坦和他的同事们偷来的场景。
嘿,大学没白念啊,你不由得寻思,更别提我还是要做核磁检查的人呢。
不过这样也没错,你想到。虽然想要家族产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做和其他快餐式的产品一模一样的快餐娱乐产品,这种想法并非没有道理。但如果让你来干的话,那你的家族还不如去做塑料衣架生意。
“马修·保尔森先生?”核磁室的技术员问道。你抬起头。“我们准备好了。”他说。
你走进检查室,按照技术员的指示寄存了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物品,接着穿上了病号服。核磁室里是不能有任何金属物品的。你换好衣服后就走进了房间,技术员正翻看着你的病历。
“好的,你以前也来过这里,所以我想你已经有经验了对吧?”技术员问。
“实际上,我不记得以前来过,”你说,“所以我才又来到这里了。”
那人又看了一遍病历,脸上出现了些微的红晕。“很抱歉,”他说,“我并不总是这么不识趣的。”
“我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你问。
“就几星期前,”技术员说着,皱起眉头,又一次查看着病历。“呃,也许吧,”片刻后,他开口了,“我想你的病历记录也许和别人的弄混了。”
“为什么这么说?”你问。
技术员抬头看着你说:“暂时我还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他说,“如果确实弄混了——其实我很确定——那么我可不能轻易透露其他病人的隐私。”
“好吧,”你说,“但如果这真的是我的病历,请务必让我知道。”
“当然。”技术员说,“你有知情权。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专心做这次的检查吧。”他指示着你躺上检查台,把你的整个身体送进了一个封闭得让人窒息的管道里。
“那么你觉得那个技术员在看的是什么?”你和桑德拉两个人在“P.F.张”餐厅吃午饭时,她问道。你并不喜欢这家店,但是她毫无道理地喜欢,而你还是喜欢她。你们在餐馆门口碰面,车祸以来你还是第一次与她见面。她抱住你,伏在你的肩头哭泣,接着又抽身开玩笑似的扇了你一巴掌因为你没有及早告诉她。然后你们就走进了这一家融合菜式的高档餐饮连锁店。
“我不知道。”你说,“我也想看一眼,但我检查完之后,他就直接让我穿衣服,并说出结果了会通知我的。我还没来得及穿上裤子,他就已经走了。”
“不管他看的是什么,一定不是好东西。”桑德拉说。
“不管是什么,肯定不符合我的现状。我现在和没事人一样的四处走动说话,这很奇怪,”你说,“特别是一周前我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医疗档案出错总是有的,”桑德拉说,“我的公司可是靠这个吃饭的。”她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法学院的一年级学生,这会儿正在一家主要负责医疗集体诉讼的公司实习。
“也许吧。”你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桑德拉盯着你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你不会是觉得你父母在说谎吧?”
“你还记得什么吗?”你问到,“我出了车祸以后的各种事情。”
“你的父母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见你,”桑德拉说着,神色有些紧张,看上去她正在努力克制不要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话,“他们甚至都没有告诉我们。”她迟疑了一会儿说,“还是克哈马在脸书上转发了《洛杉矶时报》上的故事给我,我才知道发生了这事。”
“还有个故事?”你很惊讶地问。
“是的,”桑德拉说,“实际上并不是关于你的,而是关于那个闯红灯的混账的。他是韦康·拉森·詹金斯和宾英公司的合伙人,是大多数制作公司的外聘律师呢。”
“我得把那文章找出来看看。”你说。
“我发给你吧。”
“谢谢。”
“你险些在事故中丧命,而我却只能通过《洛杉矶时报》获得消息,我很不满。”桑德拉说,“我的待遇不该是这样才对。”
“自从你伤过我的心以后,我妈妈就对你没什么好感了。”你对她说。
“那会儿我们才高二,”桑德拉说,“而且你自己走出了低谷,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因为一周后你就缠着詹娜了。”
“也许吧。”所谓的詹娜事件,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烦恼重重。
“不管怎样,”桑德拉说,“不管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母亲,就算他们不乐意告诉我,也该告诉奈伦吧,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或者告诉基尔也行,或者格温。所以我们立刻就意识到,他们不想让我们见到你。他们说不想让我们看到你那个样子。”
“他们是这么告诉你们的?”你问。
桑德拉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但我们都知道他们的言下之意。他们不想让儿子的那副样子被别人看到。他们不希望我们会有那样子的回忆。奈伦是最坚决想要见你的,你知道。他甚至打算从普林斯顿回来,在你家门口露营,直到你父母妥协。然后你就康复了。”
你笑了,想起你打电话告诉奈伦你安然无恙时,你们二人又哭又闹的谈话。然后你收敛起笑容,说:“这根本说不通。”
“你指的是?”桑德拉问。
“我老爸说,在我记忆丧失之前,我就已经醒了过来,身体也康复了。”你说,“他说我那阵子表现得很正常。”
“好吧。”桑德拉说。
“所以,我当时为什么没告诉你?”你说,“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每星期明明频繁见面。我为什么没告诉奈伦?我们明明每天都通电话。我为什么没在脸书上发布新状态或者日志?我为什么没告诉大家我很好?如果我真的清醒过来,肯定会第一时间做这些事情的。”
桑德拉张嘴想说什么,但随即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你说得对。这根本说不通。”她说,“正常来说你都会给我们打电话或者发个短信什么的。就算没有别的原因,你也会这么做,不然的话,我们一定会杀掉你。”
“确实如此。”你说。
“所以你确实认为你的父母在对你说谎。”
“也许吧。”
“而你觉得你病历记录的奇怪状况也逃不了干系。”
“也许吧。”你又重复了一次。
“你觉得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我也不知道。”你老实承认。
“你应该知道,从法律上说,你对你自己的病历记录是有知情权的。”桑德拉说,“如果你觉得这事情和治疗有关的话,显然应该从这里着手。”
“大概会花多久?”你问。
“如果你去医院查询的话?他们会让你写一份申请书,然后扔到里屋的角落里落上几天的灰,然后再给你一份病历的摘要。”桑德拉说,“也许会有用吧,也许毫无用处。”
“我看到你在笑,所以我猜你有另一个方案。”你说。
桑德拉笑嘻嘻地拿起手机,给某人拨了一通电话,她的语气听起来明朗而热情,提到了你的名字,然后停顿了下来,等着你把医院的名字告诉她。过了一会儿她挂断了电话。
“是谁?”你问。
“我的公司有时候需要比正规合法流程更快地获得信息,”桑德拉说,“我们就是从这样的人那里获得情报的。从加州东边的埃斯孔迪多一直到西边的圣克鲁兹,他在每家医院都有自己的线人。大概晚饭时候你就能拿到自己的病历报告了。”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人?”你问道。
“哈?你认为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会任凭这家伙的号码出现在自己的联系人名单上吗?”桑德拉说,“搞定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实习生的职责。就算公司真的被抓到,也有办法巧妙脱身的。怪到那些愚蠢又刚愎自用的法律系学生身上就好了。这是天才的主意。”
“除了你,如果你的线人被抓的话。”你毫不客气地说。
桑德拉耸耸肩。“我会没事的。”她说。你想起她父亲曾抢在互联网泡沫破裂前,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以三十六亿美元的市值把自己的软件公司卖给了微软。某种意义上说,法律学校之类的对她来说还真是个可笑的存在。
桑德拉察觉到你脸上微妙的表情。“怎么了?”她笑着问。
“没什么。”你说,“只是想了一下投机暴发户骄奢的生活方式。”
“那你最好也算上你自己,你——这——个——大——学——换——了——八——次——专——业——还——不——知——道——自——己——要——干——嘛——的——可——怜——虫。”桑德拉说,“看到你活得好好的我可真不爽呢。”
“我会找到想做的事情的。”你保证道。
“你可是我们当中最糟的,”桑德拉毫不客气地说,“我只换了四次专业呢。”
“然后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无所事事,最后才开始上法律学校。”
“我创立了一个新的公司。”桑德拉说,“我爸引以为豪。”
你笑而不语。
“好吧,这么说,我用我爸爸和他朋友的天使投资创立了这家公司,然后我宣布成为公司的发言人,而负责实际事物的另有其人。”桑德拉说,“这么说你满意了吧?”
“满意了。”你说。
“但那也算是桩事情吧,”桑德拉说,“而且我现在也正致力于做些实事。在各个研究院之间转来转去的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的生活不需要你去操心,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不去操心生活。我们都知道坐享其成的那些人。活得并不好看。”
“确实如此。”你表示赞同。
“那你现在找到人生目标了吗?”桑德拉问。
“我的当前首要任务是弄明白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只有弄明白了,我才会觉得找回了自己的人生。不然就算找到了人生目标我也不觉得是我自己的。”
你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并不是因为你是自然主义者,而是你几近崩溃。你的iPad上显示的是桑德拉的线人为你调查出的医疗记录,也包括了你出车祸的信息。信息里还有你在医院的照片,照片上是你准备接受外科手术的样子;在麻醉后他们还拍下了你的大脑照片。
你翻看着自己身体里破裂、刺穿、撕坏的各种器官的列表,就像看着学校里解剖学试卷。这些照片看起来就像小时候你老爸制作的小成本恐怖片里剧组工作人员放得到处都是的人体模型。照片上看起来你已经离死不远了,而且经过他们抢救你时所做的那些治疗后,按理来说,此时此刻,你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全身布满了各色伤痕,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能插管的地方全都插满了管子。
而你却站在镜子前,赤身裸体,身上连一丝一毫的擦伤都没有。
噢,还是有一点的。你的左手背上有一个小伤口,那是你十三岁时在车把手上耍花样的战利品。还有在下嘴唇有个很小很不起眼的烧伤,是你十六岁的时候,你凑过去想要亲吻詹娜·费奇曼,结果她正好把一根点燃的烟叼在嘴上。还有一个腹腔镜检查的小创口是十八个月前留下的,你得扒开阴毛才能看见。在发生车祸以前,哪怕任何一丁点的伤害都在你身上留下了会被你留意到的痕迹。
而那些伤痕都和车祸毫无关系。
那个几乎把你右臂上的皮肤全都蹭掉的猛烈刮伤,不见了;你的胫骨从左腿皮肤撕扯开的伤口,不见了;你的肋骨刺穿折断在你的腹部造成的伤口,还有体内那些被撕碎的肌肉和血管,一丁点儿存在过的证据都没有。
你在镜子前折腾了快一个小时了,翻看着你病历上所有的受伤记录,接着又照着镜子寻找自己身上可能留下的痕迹。什么都没有。你拥有着二十岁出头的人才可能拥有的完美无瑕的健康体魄,看上去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车祸,或者,至少车祸没有发生在你身上。
你拿起iPad,关掉电源,迫使自己不要去看自己最近的核磁诊断书,还有技术员写在上面的“搞什么,见鬼了?”因为之前的那次核磁共振检查和最近的一次检查结果简直是天壤之别,其中区别有如西班牙海岸与美国东海岸。之前的那次核磁共振报告显示你最好的出路就是做一个器官捐献者,而最近的一次检查报告却展示了一个健康的身体里一个健康得可以做标本的大脑。
对于这种情况,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不可能。”你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边自言自语道。恐怕看到这种情况,换谁都会对你说:“这怎么可能。”
你环视着自己的房间,尝试着以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观察它。它比大多数人买得起的第一套公寓都大,四处摆放着你过去几年值得纪念的事物,还有你试图弄明白人生目标而更改过专业的证明。在桌上是你的笔记本电脑,原本是为了写剧本才买来的,结果变成了你在脸书上刷朋友最新消息的主要工具了。在书架上是一沓人类学讲义,证明着如今你知道已经变成一张废纸的研究生学位证书;这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中你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拖延手段。
你的床头柜上摆着尼康单反相机,当时你说你考虑学摄影,母亲就买了送给你;你摆弄了几个星期就将它束之高阁了。放在边上的是《无畏号编年史》的剧本,是最近你做过一件事情的证据,你借此试水看自己是否可以在电视界发展。
就像写剧本、人类学还有摄影一样,它也不是你想要的人生目标,你已经有了答案。当然,就像其他的每件事一样,你总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认清事实并从其中全身而退。你意识到自己不喜欢人类学,是在获得学位的时候。对于剧本写作,是在一个经纪人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和你进行了二十分钟心不在焉会面的时候。至于演戏,则是在出演了这一集之后选择了辞职,然后你回到这个房间,寻找着下一个尝试的领域。
你又回到了镜子前,再一次地检视自己,赤身裸体,健康无瑕,一边思考:相比起现在这样子有着最健康的身体却碌碌无为,是否成为一个器官捐献者对世界更有价值?
你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无畏号编年史》正在拍摄中,你等着剧组人员集体转移拍摄下一个镜头,渐渐变得越来越难受。一方面是因为让你显得苍白虚弱冷汗涔涔瘀伤无数的特效妆,你得时不时地让人在你脸上涂上一层甘油,感觉就和人体润滑液似的;另一方面,这一幕中,另外两个演员由始至终都在盯着你不放。
其中一个人是和你一样的龙套,名叫布莱恩·阿布内特,你基本上可以无视他的存在,因为你知道你可是制片人的儿子,你也知道像这种没什么名气的不入流演员都很乐于和你套近乎来获得自己地位的提升,这种行为被称之为靠关系走捷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不过另一个是马克·科里,他可是这部戏的明星。他已经和你的父亲关系够好了,所以他没必要靠拉拢你来推动他的职业生涯,你从掴客网、美国名人消息网还有你父亲偶尔的评论,可以推断出他并不会浪费他价值连城的宝贵时间和你耗在一起。所以他一直盯着你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一连数小时,你都扮演着一个深度昏迷的病号,与此同时,科里和另一个配角一直待在你的担架边,在模拟的太空交战,他们扛着你的担架奔跑在布置成走道的场景里,接着跑进布置成医务室的场景,一群穿着医疗人员制服的龙套迎了上来,用太空针筒在你身上到处戳,同时挥舞着高端医疗器械模样的道具,一副努力诊断你病情的样子。你时不时偷偷睁开眼睛,看看阿布内特或者科里是不是还盯着你。通常他们中的一个或另一个是的。真正需要你睁开眼睛的一幕,是你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那一刻。这一次两个人都注视着你。剧本里就是这么写的。但你还是忍不住好奇,他们中的某个人或者他们两人在今天的拍摄结束后,是不是想要约你出去。
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你卸掉身上那些让人难受的妆容,正式地和你的演艺生涯告别。你走出摄影棚时,看到阿布内特和科里正在交谈。你鬼使神差地改变了路线,上前走向他们二人。
“马修。”马克看到你走过来,打了声招呼。
“发生了什么?”你问,语气中透露出这不是个随意的问候,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话。
“你指的是?”马克问。
“你们俩这一整天都在看着我。”你说。
“呃,是啊,”布莱恩·阿布内特说,“你演的是一个昏迷的人。我们一整天都护送着你的担架。所以我们得看好你。”
“饶了我吧。”你对阿布内特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马克欲言又止,接着转身对阿布内特说:“我以后还得继续在这里工作呢。”
阿布内特挖苦地一笑:“好吧,在这件事上,你就把穿红衫的差事推给我吧。”
“并不是这样的,”马克说,“不过他有权知道。”
“我赞成。”阿布内特说着,拍拍马克的肩膀,“交给我吧,马克。”
“谢谢。”马克说完,转身对你说,“见到你很高兴,马修。真的很高兴。”然后快步离开了。
等马克走远后,你对阿布内特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原本以为他根本不关心我。”
“你感觉怎样,马修?”阿布内特并没有正面回答你的问题。
“你指的是?”你问。
“我想你知道我指什么,”阿布内特说,“你觉得身体状况好吗?健康吗?焕然新生?”
你突然打了个寒战。“你知道。”你说。
“是的,”阿布内特说,“而且我明白你也知道了。至少你知道一些东西。”
“不过应该没有你了解得多。”你说。
阿布内特说:“嗯,大概是的。不管怎样,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喝一杯。大概得喝上几杯。”
夜深时,你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屋子正中央,搜寻着什么。搜寻留给你的信息。
“赫斯特给你留了个信儿。”阿布内特详细告诉了你发生的一切,所有看上去荒谬至极的事情,最后他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因为他没告诉我。他告诉了克伦斯基,克伦斯基告诉了马克,马克又告诉了我。马克说东西在你的房间里,只有你能找到,别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这个地方你一般也不会留意,除非你刻意地去找。”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问阿布内特。
“我不知道。”阿布内特说,“也许他认为你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现。而如果你什么都发现不了,那又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呢?也许你反而会觉得难以置信。我自己都不相信,结果我遇到了我扮演的那个角色。我可以告诉你,那太诡异了。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你扮演的人,就更不会相信了。”
你没有疑问。你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了。证据就是你自己。
你打开电脑,把文件夹一个个翻了个遍,在成堆的文档中寻找着你不曾见过的文件名。一无所获后,你把文件按照创建时间排序,开始查看车祸以来新增的文档。还是没有。然后你打开了电子邮箱,看看有没有自己发给自己的邮件。没有。你的脸书页面堆满了高中、大学、研究生同学听说你康复出院后发来的消息。没有你自己发给自己的,相册中也没有出现新的照片。没有任何信息的蛛丝马迹。
你从桌前站起来,转身环视着房间。然后你走向了书架,拿下一叠空白纸页,那是你考虑当个剧作家时买来的,当时你想着在纸上记下灵感,也许在之后的大作中会用得到。你哗啦啦地翻过,它们仍然如新买来时一样空无一字。你把纸页放回书架,目光落在高中的年鉴上。你抽出那些年鉴,掸去封面上的灰尘,翻开书页,在字里行间寻找着新增加的笔迹。还是没有。你把年鉴放回书架,这时你注意到书架上另一处的落尘形状,有被动过的痕迹,但却不是放过书的形状。
你盯着那个痕迹,然后转过身,在床头柜上拿起你的相机。你滑开存储卡的插槽盖,把卡拔了出来,插上电脑然后打开了照片文件夹,把文件按修改日期排列。
自你出车祸以来,有三个新的文件,一张照片和两个视频。
图片文件是某人的腿和鞋子。你笑了。然后是一个视频,镜头晃动得很厉害,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一边来回摇动着相机好像在努力弄懂这东西怎么用。
另一个视频是关于你的。你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接着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你在摆放调整相机的位置,这样你的脸就不会跳出镜头了。你坐在镜头前。自动对焦的镜头嗡嗡作响了一阵,你的形象终于清晰了。
“嗨,马修。”你说,“我是贾斯珀·赫斯特。我就是你。差不多吧。我已经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待了几天了,我和他们谈论关于你的事,他们告诉我你有一年没碰过这个相机了,我觉得这是留个信息给你的绝好载体。如果你从昏迷中醒来,原封不动地继续走你的生活之路,你就不会注意到它,这样它就不会给你带来影响。但既然被你发现了,就说明你在主动地寻找。
“如果你在主动寻找,就说明有事情发生了。你一定察觉了有些事情不对劲,而没有人愿意告诉你详细情况;要不然就是有人告诉你了但你不相信。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么,不,你并没有发疯,你也没有精神崩溃。你也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打击。你确实受过很严重的脑外伤,但受伤的并不是你现在的身体,所以别担心,你的身体功能一切正常。另外,你也没有得失忆症。你对这些事情没有记忆,因为你本来就没有经历过。我想这很简单明了。
“如果你被告知了这一切但你不相信,我希望这个能说服你。如果没办法的话,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你听。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东西。不过也给我点面子,听完我的话吧。”
视频中的那个长得和你一样却不是你的赫斯特正在用手指挠头,接着左顾右盼,似乎在努力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好吧,我要说的是这个。我想因为你存在所以我才存在。虽然,我真的没有办法解释得有逻辑,我想,那一天你问你父亲你能否尝试演戏的时候,命运的车轮就开始转动了。在我生活的世界中,事件被扭曲、改变,行使着它们的使命,于是我出生了,过着我的人生,而你在你的世界中扮演并支配着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会这样,但它就发生了,事实就是这样。
“我们的命运交缠在一起,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就是一个人,只是隔着漫长而广袤的时空。正因为如此,我想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老实说,马修,我们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我和你的家人谈论过关于你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他们很爱你。大家都很爱你。所以当你发生车祸的时候,他们觉得仿佛被人猛地刺穿了心脏。真的,他们如此珍爱你,这真令人感动。但是,既然你就是我,我得重申,他们觉得你应该好好规划你的人生了。他们说过你是怎样的兴趣广泛,你是怎样坐等着出现一件事能让你发掘自己的潜能,虽然他们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但我想告诉你,你得快点儿长大。
“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自己也一样。显然的,毕竟我就是你。我一直漫无目的地过了好几年,马修。我并不是有什么动机才加入宇联舰队的,而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然后我觉得,就算我没有目标,我也可以看看宇宙,对吧?不过即使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也不过是最低限度地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已。我找不到竭尽全力的理由。
“这样并不坏。说实话我甚至觉得自己非常睿智。我回避开了这样那样的事。但当我来到这里,看见你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全身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维持生命时,我意识到我并没有回避开所有的事情,就像你没能回避掉这场事故一样。你就只是出生,四处游逛了一番,被一辆车撞了,然后死亡,这就是你完整的人生故事。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没能回避掉这样的人生。
“马修,你现在能看到这一切,是因为我们中的一个终于用他的生命做了些有用的事情。那是我。我决定救你的命。我和你交换了身体,因为我觉得,如果这么做有用,我就能用你那残破不堪的身体在我的世界中生活下去,而你也能在我的身体中活下来。如果我错了,那么我们就一起死,或者你活下去而我死去,那样的话我就是为了拯救你而死去的。是的,这对我来说糟透了,不过在你父亲的剧本里,我的性命可从没有被赋予过这么高尚的使命。考虑这一切的话,即使我死了,那也会是最好的死亡方式。
“不过我决定透露给你一个秘密。我觉得这么做一定会有用。别问我为什么——拜托,别问我关于这个状况的任何问题——我就是觉得它会奏效。如果我们成功了,我只想从你那里获得一个回报。那就是你踏实地去做点事情。不要再无所事事了。不要不停地尝试,厌烦了就放弃。不要等待事情的降临。这太愚蠢了。你只是在浪费时间。你几乎把你的时间都挥霍得一干二净。你很幸运,我来到了你的世界,但我觉得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我也会做一样的事情。我不会再放任自己了,马修。我们的生命都不可理喻得荒唐,但如果我努力地去生活的话——如果我和无畏号上所有的伙伴们都一起努力地生活的话——我们就能做到我们的世界中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有机会掌控自己的命运。我决定接受这个挑战。我还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但是我一定不会再回避它了。
“你也不会了对吧,马修。我也不指望你立刻就知道该做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够找出答案。综合考虑一下,我觉得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
“欢迎来到你的新生命,马修。这一次别浪费了。”
赫斯特伸手关掉了相机。
你关闭了视频窗口,合上笔记本电脑,转身看见你的父亲,正站在房间门口。
“你没有失忆。”他说,脸上还有泪痕。
“我知道。”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