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达尼亚的高阶领导人物比起维尔达那帝国的王公贵族们显得忙碌许多,地位与权力往往伴随着责任与义务,无法完成自身背负的职责者便没有资格取得铁达尼亚的姓氏。
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身着灰中带金的军装,站在他的旗舰台风号的舰桥上。如果改换成中世纪全副盔甲,他的威仪更是有增无减。
其容姿与魄力常令人想起年轻时的第一代无地藩王奈威尔·铁达尼亚,对哲力胥而言,这是最值得夸耀的评价,也是具有自我认同的存在价值。
哲力胥的带兵手法显得刚性充满力感,只有他能够将铁达尼亚大量的战略物资做到最彻底的运用。他有时会直接杀到敌人的正面,攻击、扫荡并歼灭;有时则从周边团团围住,集中炮火粉碎敌人。
如此的用兵手法堪称一代豪杰,只要全身挂满勋章的他屹立阵前,铁达尼亚将士的士气就会倍增。
哲力胥在肉搏战与格斗技巧方面亦是一流,如巨岩般的身躯灵活自如,一次可对抗十名身经百战的装甲士兵。四公爵的其他三位:亚历亚伯特、褚士朗与伊德里斯虽然同样习得铁达尼亚贵族崇尚的肉搏战术,也各自发挥不同的本领,却仍然不及哲力胥。
目前哲力胥与负责后援的褚士朗通话的同时朝着布雷杰星域前去,因为这个星系出现了总计五百艘的宇宙海盗联合组织“流星旗”军攻击,并掠夺铁达尼亚的补给中心。
“这群吵闹的鼠辈居然不自量力,妄想踩断铁达尼亚的尾巴,有时当个丑角也是需要付出性命的。”一笑过后,他的表情转为冷峻严肃,手边切换星际通讯频道,荧幕上映出一个年轻的铁达尼亚贵族,此人身上所穿的并非灰色军服,而是装饰过多的蕾丝衬杉,带着半怯懦、半赌气的态度,亚瑟斯伯爵向兄长告知方修利逃亡的消息。
“饭桶,你连一个无业游民也抓不到,再不赶快奉还伯爵封号的话,可见你神经之粗勇冠群伦了。”
这一当头棒喝让远在二十光年外的亚瑟斯·铁达尼亚惨白着脸,勉强提起笑容说:“看来我不适合追捕犯人。”
“哼,那你就适合指挥大批舰队上战场杀敌吗?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跟你交换,我也很喜欢仰躺在宅邸深宫,成天泡在酒池肉林里。”
这绝非真心话,身为铁达尼亚四公爵之一的哲力胥,不喜软弱而崇尚刚强,不住奢华的宅邸而亲近宇宙战舰的舰桥。他坚信铁达尼亚的价值并非富贵或权势,而是武力,这个价值观略嫌单纯,但他并不低能。他能够掌握庞大的组织,灵活运用如自己的手脚一般,并且清楚分析多数士官的特性与能力,实践因材适用的原则,对待部属公正,判断迅速确实,他正是“刚强勇猛的铁达尼亚”这一方面最鲜明的青年代表。
与毫无斩获的胞弟结束通话之后,哲力胥不屑地向副官格拉尼中校啐道。
“受不了!一想到体内也许跟那家伙流着相同的血,我真希望输血换掉全身的血液。”
格拉尼副官平心静气地指出。
“公爵阁下,他好歹也是您的胞弟呀。”
“正因为如此我才支付他年薪,让他住到环境优渥的艾曼塔惑星,其实我本来为了他好,想把他派到巴格休一带的边境磨练,可是母亲大人……”
魁伟的年轻贵族内心愤愤不平,哲力胥与亚瑟斯的母亲名叫泰莉莎,现年五十岁。不知节制的贪食与山珍海味把她昔日的美貌埋进脂肪底层,而且比起长于,她明显偏爱次子,原因是长子独立可靠,因而溺爱纤弱的次子。这种微妙的情感无论铁达尼亚或市井小民都无可避免,哲力胥在长大成人之后,自然对母亲产生隔阂,但身为公爵一家之主,不能无视母亲的存在,无法当着母亲的面狠心驱逐亚瑟斯更加强了他对亚瑟斯的怒气。
七月一日,哲力胥开始进人目标星域。
“铁达尼亚来了!”接到这个消息的敌军指挥官们如字面般吓了一大跳。
“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亲自率领舰队……”
分明是可以预想得到的状况,内部却自乱阵脚,由此可证明“流星旗”军的判断力之差。身为干部会议一员的李长迁曾谏言部队及早撤退,却遭到主帅否决;看着同伴们汲汲瓜分掠夺品,甚至引发争执的情景,李长迁对这班人彻底绝望。如果不停留在布雷杰星域参加最后的分赃会议就无法取得分配权,但李长迁放弃瓜分掠夺品的权利,率领自己的船队离团,部属之间发出不平,而李承诺将释出自己的私人财物才顺利脱离,来到提鲁卡亚星域之际,偶然截到铁达尼亚军的通讯波,得知铁达尼亚舰队有一万两千艘,而李的船队数量只有十四艘,少得几乎让人想笑,但也正因为这少得可怜的寡兵反而救了李一行人。当时他们正想隐身于小惑星群却被铁达尼亚发现了。
但哲力胥只注重以强势攻击迎战敌军主力,其实他如果追踪李的船队,“流星旗”军也许会发觉铁达尼亚的存在,这在兵法上是绝对正确的判断。如果现在有个全能的未来预言家,可能会在此时向哲力胥进言消灭这群微不足道的小船队之必要性。
因此哲力胥·铁达尼亚无视李长迁船队的存在,对敌军主力施以强力攻击,持续两小时的一面倒战斗之中,百分之九十四的敌军惨遭歼灭。
“不费吹灰之力。”
哲力胥低声啐道,这并非嘲笑而是失望。他是个勇猛的武士,心态上有寻求强大敌人的倾向。苟延残喘的“流星旗”军投降,哲力胥虽然接受,但只留下士兵,士官以上阶级总共八三○人全部枪决。这属于他的权限范围,只要他有心,众人皆可保命,一旦面对不堪一击的敌人,哲力胥在盛怒之下往往采取了看来残酷的手段。
此外,哲力胥远征时情妇们也同行,这是具有铁达尼亚姓氏者专享的特权。比较起动辄把同性耽美挂在嘴上的胞弟来说,哲力胥的性倾向相当正常,但由于精力旺盛,单单一个女人根本无法满足他,因此这次远征他带了黑发、栗发、红发、金发美女各两名同行。这八位女性只需在美色方面服侍哲力胥,加上其他负责她们的食衣住行等起居方面的妇女兵合计三十名,领队是三十八岁的女性上尉,十年前是哲力胥的第一次性经验对象,现在则负责管理协调他的后宫。
目送返回私人寝室的哲力胥魁梧的背影离去,其中一名幕僚发出钦羡之语。
“统率大军纵横宇宙,战胜敌人之后抱女人上床,这正是每个男人的心愿。”
“意指‘非铁达尼亚不王’吗?”
纪元前二世纪,地球上的中国皇帝刘邦在即位后为延续刘氏一族的繁盛,曾经下令:“非刘不王”。一千四百年后,邻国的野心家也引用过相同的言论,而上述的话是铁达尼亚开国元老奈威尔也在国力最强盛的时期,发出如此霸气十足的豪语。
“非铁达尼亚不王!”
历经八代之后的现在,处于旗舰豪华私人寝室的哲力胥也有相同的感触。目送他离去的士官们对他并无批评,反而产生一种赞赏。以某种角度来看,哲力胥只是把女人当成玩物,但大多数男人们精神上最原始与野性的部分却对哲力胥羡慕不已,反言之,如果哲力胥不但是个好色之徒,又是个无能的指挥官,部属们绝不如此宽容。
战后经过十四小时,哲力胥再次身着军装走出寝室,他开启通讯线路向负责后援的褚士朗告捷,顺带调侃了一句。
“褚士朗卿,如果你觉得床上太单调,我可以送一、两朵花给你。”
“谢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褚士朗微微露出苦笑,他不像哲力胥精力旺盛,不需要上打的美女随侍在床。芙兰西亚随他登上旗舰主要是便于料理他的生活起居,因此他并不一定每晚抱她。如果说芙兰西亚恃宠而骄,他会立刻疏远她。但这个女孩不知是天生清心寡欲,还是后天学会了自持的工夫,总之她谨言慎行,表现出一副只要能待在褚士朗身边就觉得心满意足的模样。褚士朗也认为她这一点相当可爱,但内心另一方面却渴求性情如火焰般激烈的女人,目前仅限于抽象的想法,还不是具体的热恋对象。
“这个女人只是还没出现在我眼前,没有必要操之过急。”
褚士朗才二十七岁,负有公爵一家之主的责任,虽然总有一天非结婚不可,但他打算四十岁再娶妻。四十这个数字对他而言虽无特定意义,事实上这正是现任无地藩王亚术曼目前的年龄。
在前往天城的途中,褚士朗从藩王亚术曼口中得知一个重大机密。据报亚术曼的异母胞兄,也是维尔达那帝国政府国防部长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与维尔达那宫廷一群贵族勾结,企图将异母胞弟亚术曼赶下藩王的宝座。褚士朗听了为之愕然,又无法全面否定之下只有试着向藩王问:“您是否考虑过这也许有可能是挑拨我们一族团结的流言?”
“当然有此可能。”亚术曼坦然澄清褚士朗的反问。“不过不可小觑这项情报,伊德里斯卿似乎相当肯定。”
“伊德里斯卿……”那个年轻人向来喜欢惹事生非,但褚士朗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
瞥过铁达尼亚青年脸上微妙的表情,一族的帝王无比低沉简短的笑声碎片,因为他读出褚士朗的心理,接下来的发言即证明了这项事实。
“伊德里斯卿不会无中生有,依我看,下雨前的天空必然布满云层,维尔达那那群只知借刀杀人的王公贵族如果真有意散播制造铁达尼亚内部分裂的火种,势必怂恿我的异母胞兄。”
褚士朗对于藩王的高明之处体会良多,他经过一番思考之后,谨慎地陈述个人意见,以免口出不逊。
“如果马上裁决国防部长,最高兴的不就是维尔达那的王公贵族吗?拧掉铁达尼亚重要的羽翼想必会让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吧。”
“让他们得意一阵子也好。”藩王自然而然压低音调。
这段话令人不寒而栗,假设藩王惩处文斯特拉得侯爵,维尔达那的王公贵族的确会拍手叫好,但只要亚术曼回扫一刀,这群贵族的头颅将成排掉落,也因此亚术曼的敌对者无论官位高低,人数只会逐一减少。
“不过正如同褚士朗卿你所说的,无须在此时对国防部长出手,目前先做大略处理以免伤口裂开。”接续这段开场白,亚术曼开始下达命令,让国防部长之子法尔密·铁达尼亚子爵成为褚士朗的高阶副官随其上沙场征战。原来如此,将儿子押为人质牵制其父,褚士朗一眼便看穿命令之中最重要的用意,藩王的双眸闪着深不可测的目光。
“剧毒没有触媒是不会冒出毒气的,虽然是暂时的处置,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遵旨,微臣将安排法尔密子爵出任微臣的高阶副官。”褚士朗行礼致敬,与这位城府高深莫测难以捉摸的无地藩王进行这段政治性质的对话令他突然感到疲劳。于是,法尔密·铁达尼亚准将在完全政策性人事安排之下出任褚士朗·铁达尼亚上将的高阶副官。
法尔密的视线含着无数的毒针望向褚士朗,褚士朗是他的表哥,正确说来,维系他们之间的是更为复杂的血缘关系,其实铁达尼亚一族内部只要同辈中表现杰出者彼此都会以表兄弟称呼,四公爵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请问我应该称呼您公爵阁下,还是上将阁下比较好呢?”
“什么事,子爵阁下,不,准将阁下。”
“可否请您免去这样的称谓呢?”
“那你也喊我褚士朗卿好了,不需要太客套,我们都是继承同一个祖宗的血脉。”
褚士朗笑道,法尔密行礼时在内心嘀咕着。对法尔密而言,这个年长他九岁的“表哥”是个相当难缠的对手,他的父亲先前嘱咐过要他多方注意,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很早就开始警戒褚士朗了。
法尔密认为铁达尼亚一族最值得留神的除了藩王亚术曼以外,就只有褚士朗公爵一人。四公爵的其他三位:亚历亚伯特、哲力胥与伊德里斯,他都不放在眼里。这也许是一种自大,但十八岁的霸气就是如此光彩夺目。
“哲力胥所向无敌,堪称我铁达尼亚的守护神,形容他是宗祖奈威尔殿下再世亦不为过。”
“但是哲力胥卿在战争中只知破坏,善后的处理工作全由褚士朗卿一手包办,所以哲力胥卿只算得上是在褚士朗卿之前上场的垫档演员吧。”
“多谢你的赞美,不过是好是坏因人而异。”褚士朗面不改色地泼熄法尔密的煽动,法尔密顿时哑口无言,接着开始对自己的词穷感到气恼,此时褚士朗再度有意无意地询问道。“我说法尔密卿,你希望成为哪一边呢?”
“啊,什么哪一边?”
“你要当一个像哲力胥那样打头阵的豪杰呢?还是像我这样的收拾善后者?如果要你选择,你喜欢哪一边?”
此时的褚士朗心眼有点坏,他向法尔密提出这个问题只当成是一种儿戏,想藉此嘲弄年轻气盛的法尔密一番。然而法尔密并不觉得好玩,他怀疑这个问题带有政治上的暗示,一方面要努力掩饰质疑的表情,一方面要思考如何回答才能试采出对方的意图,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同时进行这两件事,结果作出“两边都喜欢”的回答,这种不知所措的反应连他自己都感到不满。
示意法尔密退下后,褚士朗耸耸肩传唤侍女。
“芙兰西亚。”
“是的,褚士朗爵爷。”
“我不管走到哪里老是被人高估,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都一样。”
芙兰西亚无法理解褚士朗这个苦笑的含意,但是她喜欢看着褚士朗面露苦笑时光影微荡的表情,沉浸在小小幸福中的芙兰西亚开始准备为心爱的男人泡一杯咖啡。
铁达尼亚的军旗边线是金黄色,右半边的地面是红色,左半边的地面是黑色,地平线上的宇宙树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这同时也是铁达尼亚一族的家微,俨然成为这统治宇宙的一族、在人类世界最受敬畏与尊崇,也是最令人恐惧与憎恶的一族所自豪的存在证明。
法尔密·铁达尼亚子爵面对挂在墙上的军旗双手抱胸伫在原地,这里是旗舰的一角,舰上军人在他身后熙来攘往。无论士官或士兵都对法尔密的背影投以好奇的目光,却没人上前与他攀谈。一方面由于法尔密在舰上没有朋友,一方面因为众人皆知他是铁达尼亚的显贵,而且俊美年轻人的背部表情过于尖锐,于是旁人避免与他交谈。法尔密不会将阴谋转为私人目的,为了取得铁达尼亚的最高权力,阴谋只是一种手段。
遗憾的是,如果不藉由阴谋绝对不可能达成目的,在打倒藩王亚术曼、消灭褚士朗等四公爵之后,才轮得到法尔密的父亲艾斯特拉得侯爵出场。而其间过程一旦伴随着破坏与血腥,将招致铁达尼亚全体的耗弱,徒让外敌雀跃罢了,更何况法尔密还不至于天真得以为在与亚历亚伯特和哲力胥等猛将的舰队决战中能够轻易取胜。他们的实战指挥能力与手下的兵力都十分坚强,根本无法轻易击破。
“且慢,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并非所向无敌,在那次凯贝罗斯会战不是有人打败了他吗?记得那个人叫做什么来着……”
法尔密架空的手掌伸进记忆巢探索,最后终于捡回一个叫方修利的专有名词。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法尔密保持着如雕像般不动的姿势,瞳孔看似跃踞在尊贵的军旗,其实正凝视着时空的彼端,方修利能在法尔密的阴谋当中发挥功用吗?
现实中的法尔密尚未掌握铁达尼亚内部的霸权,因此这等豪情壮志也仅止于抽象的想法而已,不过他想要是能拉拢方修利,随意差遣这个军事专家,就算要牺牲地位与财富也在所不惜。如果向方修利表示要授与他全铁达尼亚舰队的指挥官地位,他应该会满心欢喜地投人法尔密的麾下。想到此,法尔密突然露出冷笑,维尔达那那群愚蠢的王公贵族并不可笑,因为他现在正打算利用他人的才能与力量取得全铁达尼亚,这岂不也是所谓的依附外力吗?他,法尔密·铁达尼亚将凭籍一己的智谋与才干白手成就霸业,何必依靠方修利区区一个流浪者呢?
法尔密昂起头背对铁达尼亚军旗离去,褚士朗从荧幕画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对艾斯特拉得·铁达尼亚侯爵而言,比起维尔达那的王公贵族们,也许那个风格犀利的儿子才是最危险的煽动者吧,褚士朗心想。
难这是铁达尼亚血统的香气挑起对于宇宙支配权的渴望吗?褚士朗默然看着又一个野心家的出现。
七月一日,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率领舰队来到卡斐尔惑星。此次并非武力进驻,而是在双方协议之下的入港停泊。铁达尼亚支付代价,让伤病者住院,补给粮食与能源,整修舰艇。兵将以轮班方式,每人均有四十八小时的自由行动时间,过着夜生活的女人们浓妆艳抹,等待士兵们涌入街头。
指挥官褚士朗却没有相等的休息时间,身为铁达尼亚一族的巨头,光是请求会面的客人就有数百位,唯利是图的商人还能郑重婉拒,却免不了要会晤卡斐尔的共和政府首相、民会议长、警察首长等人。铁达尼亚位尊权贵,但有时候表面工夫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话说星际都市联盟的商馆长,星际都市联盟自然是铁达尼亚公认同时非公认的敌人,这两世纪以来的航天史是铁达尼亚的历史,也是铁达尼亚与星际都市联盟对抗的历史。一旦铁达尼亚灭亡,星际都市联盟的干部将喜极而泣,举杯庆贺;而星际都市联盟如果瓦解,铁达尼亚的巨头们也将特地聘请乐队吹奏安葬曲吧,双方彼此仇视的心态绝非做假。不过,正因为是世仇,所以更不能放弃交流的机会。无论铁达尼亚与星际都市联盟在这方面都具有成熟的政治观,不会拘泥原则主义而犯下缩减搜集情报与战略选取范围的昧行。尤其是褚士朗·铁达尼亚给人一种温和开明的印象,连反铁达尼亚势力也以近乎善意的目光看待他。
“我又被高估了。”
如果芙兰西亚就在身旁,褚士朗必然带着苦笑如此自嘲吧。褚士朗并非一成不变的稳健派,他有时也会做出令哲力胥或伊德里斯绝倒的偏激决断与行动。就他在节庆仪式上进退合宜,待人处事亦谦恭有礼的表现来看,说难听点,只不过是一种表面上的温和罢了。
法尔密在这次航行中随侍在褚士朗身边,这是身为高阶副官应尽的职务,但双方的心理状况却不是那么单纯。在首相主办的洗尘宴会上,法尔密一直保持在褚士朗左后方的位置,参加宴会的淑女们视线每每集中在铁达尼亚的高阶副官身上而非指挥官。高傲的铁达尼亚青年才俊带着冷漠的表情伫在原地不动,完全无视女众们的秋波,褚士朗则以近似无奈的眼神瞄向他。
法尔密能力上的缺点只要与褚士朗一做比较立刻一目了然,那就是历史观感,针对从过去到未来的历史潮流之中,铁达尼亚自身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与地位的观点。对法尔密而言,铁达尼亚就是全部的一切,全部的时间、全部的空间与全部的思考世界。因此法尔密企图透过父亲支配铁达尼亚,就等于将全部的宇宙尽收掌中。
褚士朗似乎具有为人师表的资质,他能够正确看出法尔密的长处与短处,尚时衍生一股莫名的热忱打算提携这项长处,这是在面对伊德里斯时所不曾有过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伊德里斯二十四岁,法尔密十八岁,有一层年龄上的关系,再深入追究的话,法尔密的处境也比伊德里斯来得弱势。
“铁达尼亚是很渺小的。”
褚士朗很想向性情剽悍的年轻表弟如此解释。常听敌对势力咒骂:“铁达尼亚算老几!”且不论敌人本身是不是老大,但是铁达尼亚的确很渺小。历代藩王耀武扬威、享尽富贵荣华,横行于恒星与惑星的大海,作战、得胜接着统治,支配列国的政治,保护其文化与艺术,对边境惑星施以殖民政策,充分掌控人类所居住的空间与时间。
褚士朗并不否定前人的步履与成就,但是他不认为铁达尼亚真如同那些站在铁达尼亚权力阶层顶端的人想像中那么庞大。世事照常,灭亡之日终将到来,铁达尼亚会无声无息地化成灰烬随风而逝呢?还是伴随着巨响与闪光四散破碎?虽然身为铁达尼亚的巨头,但褚士朗却如着魔一般渴望亲眼目睹这个光景。这种似是而非的欲望正是无地藩王亚术曼所指出成为藩王必要的特质,但相对在另一方面的理性与责任感却显得清晰踏实,容许这两种矛盾而且诡异的心态并存,使得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有着一族其他人所没有的阴郁。
在卡斐尔政府首相主办的洗尘宴会上,褚士朗与几位重要人物交谈过后,接着与某位贵妇寒暄。这位贵妇在结束与褚士朗公爵礼貌性的对话,紧接着频频招呼法尔密,但年轻人的态度显得相当冷淡。
“您是褚士朗卿的部属吗?”
“在下是高阶副官。”
“工作内容如何?您都做些什么事情呢?”
“大概相当于民间企业秘书的职位,如果详细描述将与军事机密有所抵触,恕我无可奉告。”手拿威士忌酒杯的褚士朗听了不禁失笑。
“话是没错,但具体说明职务内容并无大碍,铁达尼亚这么小,不需要虚张声势。”褚士朗再次轻笑,法尔密听了不禁面红耳赤,觉得与表哥的雅量比较起来,自己是如此卑下。贵妇悻悻然离去,法尔密取得褚士朗的许可,来到阳台接受晚风吹拂。
“铁达尼亚很小吗……”法尔密沐浴在群星的青光之下喃喃自语,下一刻表情突然变为苦涩。“不,根本就不小,简直是太大了,比我的手大太多太多了……”
经过一夜矫揉造作的宴会之后,翌日清晨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开始经手各项任务,“流星旗”军的追踪调查也包含其中。
自称“流星旗”军的宇宙海盗集团并非固定的组织,他们最早出现在星历三六○年,动机是起因于对铁达尼亚独吞整个恒星航线的反感。成员包括遭受铁达尼亚打压的中小船商、被迫以场外高价收购铁达尼亚商船运送物资的地方领主、具有经济价值的矿山在开发中途却被铁达尼亚以低价购买的矿山地主、追究铁达尼亚人的罪行而遭到暗杀的司法官遗族、以及与铁达尼亚舰队交战殉难的士兵遗族、在铁达尼亚内部受到整肃者的遗族。这群人组成的共通点仅在于“对于铁达尼亚的怨恨”,等于形成了“铁达尼亚的罪证一览表”。
铁达尼亚并非以犯罪为目的的组织,但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不惜在政治或法律上犯下罪行。
于是“流星旗”俨然成为反铁达尼亚势力的象征,这群人虽然聚集在同一旗帜下,却算不上是组织,只能称为同病相怜者的集团。其势力经常随着领导者的能力有明显的消长,领导者的权限并无明文规定,也因此经常就领导的权限与服从的义务导致不断的争论与对立。此外也没有常备预算,更缺乏确立的指挥中枢。说难听点,他们所谓的战役说穿了就是单方面向铁达尼亚发起的挑战、攻击、掠夺等破坏活动的累计行动罢了,但讽刺的是,正因为如此才不可能根绝。
这样的说法虽然有些奇怪,但这次哲力胥·铁达尼亚获得大规模胜利,其实是因为流星旗军难得组成庞大集团发动攻击。流星旗军擅长以小团体打游击战,却不习惯大团体的统一行动,所以抵挡不了哲力胥的气势。流星旗军一见苗头不对,往往不做无谓的抵抗,所有人各自明哲保身一哄而散,虽然惨遭败北,但损失并不大。然而这次却无法重施故计,因为当哲力胥的主力部队直冲流星旗军核心之际,还另派别动队采迂回战术断其退路,前后猛攻歼灭敌人。
这次胜利让哲力胥得到多方面的满足,首先最单纯的原因当然就是胜利本来就是令人欣喜的事;接着是相对于亚历亚伯特败北后再次取得胜利因而提升威名,哲力胥也建立了与他不相上下的功绩,这一点满足了哲力胥的比较心理。铁达尼亚是全宇宙最大最强的武力集团,根据维尔达那帝国的国律只不过是铁达尼亚家的私人部队罢了,但在实力与战绩上均让国军望尘莫及。铁达尼亚自从宗祖奈威尔以来,一直贯彻“国家算什么,国权算什么,能够规范铁达尼亚的只有铁达尼亚”的姿态,在那些视国家为至高无上存在的人们而言,简直傲慢自负到不可饶恕的地步;如果挑衅道:“有意见就来拼个高下”,他们只会退到一边咬牙切齿。不仅如此,边境小国不但没有在恒星战斗的实际能力,甚至也欠缺民间交流手段,如果没有铁达尼亚的商船前来交易,根本很难维持国力,诸如此类的例子已经屡见不鲜。这种国家最害怕得罪铁达尼亚,于是拼命颁赠勋章或官衔给铁达尼亚巨头,如此一来,不必担付实质的支出就能了事,正是所谓的野人献曝。
同样地,褚士朗除了维尔达那帝国上将阶级以外,还兼挂某国元帅、将军、副宰相等等多如“蜈蚣脚”的头衔。虽是强迫中奖,但既然能证明友好关系,只有默默接受。不过一国朝臣兼他国官职本来就是违反国家秩序,然而铁达尼亚却无人公开抨击。相对于“有力者能否触犯国法?”的论点,曾有一位铁达尼亚大放厥词:“国法是用来欺压弱者,如果国法代表绝对的正义,那我等着看它能不能贯彻正义。”
说这段话的人不知是谁,由于历代铁达尼亚已经说过类似的句子,可能这是最原始的创作也说不定。
置身于卡斐尔最高级饭店的褚士朗很快便被请求会面者的名片包围,其中一张“艾宾格王国特使”吸引了他的目光。
褚士朗微侧着头,与数日前面对铁达尼亚军旗的法尔密一样,朝着仅有的记忆不断探索。最后想起这个小国曾经颁赠自己副宰相、公爵与将军三个头衔,才会意地点点头。前年,这个国家虽小却仍然免不了发生关于王位继承权的纷争,经过褚士朗的调停与镇压总算获得解决,因此特地派遣使节搭乘他国的公务船前来致谢。幕僚们表示没有接见的必要,却遭到褚士朗斥退。
“不,既然对方远道来访,至少应该见个面打个招呼,只是时间不能太久。”
听到使节搭乘他国的公务船,千里迢迢来到卡斐尔,褚士朗内心就不禁觉得可笑又可怜。也许是出自一种反抗心理,褚士朗将大富商与比较强势的国家使节挪后,先迎接这个贫穷小国的使者来到饭店的贵宾室,也省下亲自出玄关迎接的考量。由于身边还有不少等着批示的文件,褚士朗在起居室兼书斋的办公桌前严阵以待,在文件上签名或在订正错误的地方盖章,这层静默顿时为小孩的声音所打破。
“居然对一国王族如此无礼!为何不起立致敬?”
这一声喊得连褚士朗也吃惊地抬起头,只见一个年仅十岁左右的小孩站在桌前,瞪着铁达尼亚青年,露出一副人小志气高的气概,栗色短发配上一身的女孩服装。褚士朗搁下笔,与侍立在一旁的高阶副官法尔密面面相觑,一询问对方姓名,小女孩立刻气冲冲地回话。
“本宫正是艾宾格王国第二公主莉蒂亚,想不到这就是你们铁达尼亚礼遇一国特使的方式,让本宫太失望了。”
“……失敬失敬,殿下请坐。”
褚士朗起身送出自己的椅子,法尔密嘴里嚼咕着,似乎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公主就座后,位置只比桌面略高出一对眼睛罢了,姿态却显得正气凛然。
“本宫原来还期待能见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一面,听说此人是铁达尼亚一族当中最开明的。”
“不敢当,殿下。”
“结果事实上却是这么不用心,客人来了甚至不会泡个茶,这等待客之礼就连我们边境小国也懂得。”
“失礼了,副官,马上给殿下泡茶。”
法尔密压抑着满脸的不情愿,行礼后正要转身离去之际,褚士朗接着念头一转叫住他,同时带着以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向公主问:
“殿下,您需要甜点吗?喜欢吃什么我们尽量为您准备。”
“皇室之人不可挑剔别人送到眼前的食物。”
“了不起,不过我们尚未开始准备,您可尽管吩咐。”
“是吗?那本宫要吃……奶油泡芙跟橘子果冻。”
“好的,一切遵照殿下的意思,副官,动作要快。”
“是,马上办。”
维尔达那帝国军部准将法尔密子爵的语气近乎吼叫,接着走出房门。公主殿下原本双脚悬在半空中快活地荡来荡去,一想到这样的行为有失礼数,立刻收敛举止并开口问:
“那位也是铁达尼亚人吗?”
“是的,殿下,他正是在下的表弟,将来前途无量。”
“真是个美男子。”
“他本人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可惜他表情太严肃了,言行也太死板,没有丝毫放松,那样是得不到女士欢迎的,好男人的价值不仅只一张脸而已。”
褚士朗无论如何努力压抑,嘴角终于忍不出绽开。
“公主殿下,您此次不辞千里造访在下,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没错没错,事情是这样的。”
椅子上的公主正襟危坐,思绪暂时将美男子与甜点搁在一旁。
此次来访的理由是因为她的国家唯一的财源:国营巴那吉姆矿山的矿脉已挖掘殆尽,加上连续三年小麦与牧草欠收,只得向铁达尼亚借贷大笔款项,前年的王位继承权之争又加重了债务,在成为铁达尼亚的债务国之后,最重要的是如何取得铁达尼亚的信用。
“因此就由本宫到天城来充当人质,本宫的侍女只负责陪伴本宫到此地,本宫身上没有回程的旅费,所以无法回去,想赶走本宫是不可能的。”
小女孩不但不害怕,反而语带威胁。
“在下明白了,就由在下褚士朗负责照顾殿下,敬请安心。”
褚士朗一边作答一边想起芙兰西亚,对方是个小女孩,就算芙兰西亚真要嫉妒也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孩子,如果两人就此成了好友,更是求之不得。区区一个小国的债务,以褚士朗个人财力尚足以维持,但他不愿让这个活泼的小公主大失所望。此时房门打开,一个气质高贵得实在不像服务生的俊美年轻人端着托盘走进来,将一杯搀了蜂蜜的红茶与甜点送到贵宾面前。
“你眼神好可怕哦,可惜了你那张俊脸。”
全宇宙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对铁达尼亚说话,法尔密也只有面露苦笑说了声:“谢谢。”
“你的眼神看来随时可能造反,先前想夺取本宫父王王位的叔父眼神就跟你一样,只是你们长得完全不同。”公主说完便将一大汤匙的新鲜冰淇淋往嘴里塞,丝毫不知两名铁达尼亚青年被她说得哑日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