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不曾也不可能认识亚朗·麦佛迪这号鼠辈,却发出一模一样的疑问。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青年名为伊德里斯·铁达尼亚公爵,现年二十五岁,为“天城”的代理主政者,同地位的竞争者相继死亡或是逃离,唯一的在上位者正负伤治疗当中,他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权力揽于一身的顶级幸运者。
然而伊德里斯并不像那些对他有所不满的人刻意造谣毁谤的那样满足于现状,他只是个站在薄冰上的王者,一旦藩王下床高声一喝,他就必须低着头捧回权力执行者的位子,再加上,如果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这两个叛贼联手获得军事上的胜利,伊德里斯要献出的除了权力,还得加上自己的性命。于是伊德里斯召集“天城”内部所有铁达尼亚干部,要求全体誓死效忠,此外也命令派驻在全宇宙各地的干部们签下誓约书。
“我发誓全心效忠铁达尼亚的藩王殿下与其代理人伊德里斯公爵阁下!”
众人必恭必敬地在表头与书面上表示,一旦铁达尼亚的统治出现破绽,对于不忠之人的惩罚能力衰退之际,他们必定毫不犹豫地翻脸不认帐,然而铁达尼亚从过去到现在就是这样嘲弄忠诚的伦理,狂喊着力量才是统治的真理。不依靠被统治者的忠诚,凭借着一己的霸权维持运作正代表了铁达尼亚的自尊,依附他人力量的铁达尼亚连一毫克的生存意义都不配拥有。对伊德里斯来说,他不想成为“借助外力的第一个铁达尼亚人”,更何况现在是铁达尼亚的内战,他为何会如此在意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的反应?
伊德里斯命令铁达尼亚全军集结在“天城”,并利用自己身为维尔达那帝国国防部长的职务之便召集国军,就算紧要关头派不上用场,反正人数一多,至少还能在后方戒备或补给上发挥功能,现在可没有空让他们游手好闲。
“我怎么可能输给亚历亚伯特那家伙,他连续两次被流贼打败,我要正面对决战将他击碎!”
伊德里斯具有相当的自信与霸气,问题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相信这一点,伊德里斯仿佛可以听见外界议论纷纷着:“伊德里斯卿绝对打不赢亚历亚伯特卿的!”这是因为他自己疑心病太重,其实反过来说,这也许才是伊德里斯真正的敌人。他对别人过度的竞争意识经常使他低估对手的实力,阻碍他以客观的角度掌握局势,因为主观与情绪往往抢在观察与分析之前。
褚士朗搭乘的战舰“晨曦女神”号从“天城”出发之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状况呢?伊德里斯的记忆略显混乱,每个画面的印象都十分鲜明,却无法完整排列顺序。伊德里斯只记得他当时从透明墙眺望着褚士朗的小型舰队连成一串光点逐渐远去,同时内心想着:“最好永远都别回来!”
突然间一个女子高分贝的尖叫声贯穿他的耳际。
“有人暗杀藩王殿下!快抓住犯人!犯人一定是褚士朗!”
伊德里斯反射性地采取行动,在他跑离透明墙之时,右手已经拔出腰际的荷电子枪。身着灰色军服的人群化为灰色的波浪摇晃着,此起彼落的怒吼与悲鸣撞击着耳膜,一时之间无法感觉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开始发出告知这个意外状况的尖叫声是来自泰莉莎·铁达尼亚公爵夫人,夫人不断以高分贝的音量狂喊,模样就像个孤独的歌剧女伶。倒卧在一旁地板上的是藩王亚术曼,同时有名男子持续把枪口指着藩王,以不自然的姿势奔驰离去,他也穿着灰色的军服……
卫兵们犹豫着不敢开枪,害怕要是贸然出手有可能伤及铁达尼亚的贵族们,见到他们的反应,伊德里斯当场破口大骂。
“没有的饭桶!你们是木头做的吗?”
伊德里斯虽拥有超凡的勇气与才干,却一直得不到士兵们的爱戴,他这样的言行应该就是原因之一吧,因为他向来缺乏相关的认知能力去了解那些阶级比他低的人也是有感情与自尊心的。“贵人向来忘恩负义”是自古以来流传至今的箴言,在上位者将他人对自己的服从与侍奉视为理所当然,也因此能够毫不在乎地伤害与背叛对方。不过,这时伊德里斯的行动来得比任何人更为果敢,他只身朝脱逃的狙击犯追过去,前方也有几名卫兵赶至,准备以长枪的枪柄击昏狙击犯,他们的目的是想活捉犯人,想不到反遭到狙击犯的扫射,结果有两名士兵应声倒地,伊德里斯紧追上去要求犯人投降,只见狙击犯把枪口的准星镇定在伊德里斯胸口的正中央,而伊德里斯的动作则快了半秒,他扣下扳机,电子光来贯穿了狙击犯的脸部石眼正下方,在犯人头部后方开了一个直径一公分的洞口,顿时鲜血架起一道细长的天桥。
“去死!去死!去死!”
连续的高喊与扫射使得狙击犯已经倒地不起的身躯四处弹跳着,电子光束每命中一次,筋肉与肌健便受到刺激,犯人的身体就跟着反弹。军服破了,皮肤裂了,飞溅的鲜血在地板描出几何图案。
“阁下,恐怖分子已经死了,快回去探望藩王殿下的伤势吧。”
一名蓄着黑色短须的中年土官从后方擒抱住伊德里斯,才让他恢复冷静。伊德里斯抛下手枪,派人传唤御医并随即赶往藩王身边。仰躺在地板的藩王亚术曼并未昏迷,他以厚实的大掌按住腹部右侧,双眼炯炯有神地凝望着高处的圆形天花板。
“藩王殿下,请您振作一点!”
“……伊德里斯卿吗?犯人呢?”
“请放心,微臣已经将他击毙了。”
“你杀了他?”
“那是他应得的。”
“你说的固然没错,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即使伤口的疼痛也无法拔除藩王语气当中的利刺,被藩王短短一句话点醒,伊德里斯惊愕地朝自己射杀的男子倒地的方向望去,此时御医赶到,护土与卫生兵也蜂涌而上。
将藩王交给御医照料,伊德里斯径自走向狙击者,士兵们也让出一条路。当伊德里斯卿俯视年纪轻轻的狙击者半边是血的脸庞,顿时一股怒气与憎恶直冲而上,他踢了犯人一脚,一声钝响唤起伊德里斯的记忆,他想到泰莉莎夫人当时叫喊的内容,于是地瞪视着身旁将兵吼道。
“不准褚士朗卿离开!这件事非向那家伙问清楚不可!把他抓回来!”
其实伊德里斯没有必要行使法律上的拘拿权,事到如今只要将褚士朗召回“天城”,褚士朗就能完全明白这其中的政治意味。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论谁处于伊德里斯的立场都会下达通缉命令的。
“不是我设计陷害褚士朗的,这次是他挑起的事端,如果他自认问心无惧的话,应该会接受传唤乖乖返回才对,否则就是那家伙心里有鬼!”
伊德里斯到现在仍然如此认为,只不过他一直无法确定褚士朗就是暗杀藩王未遂的幕后主使者。
在经过解剖后,狙击者的体内出现药物反应,这证实了不为人知的阴谋的存在,即使没有经过确认也能推测心智操控的可能性相当大。而另一方面在伊德里斯的指挥下,宪兵格尔德温上校立刻对狙击犯的身份展开调查。狙击犯的名字是E·怀特,阶级一等兵,单身,且出身于维尔达那母星,曾被怀疑是效忠维尔达那朝廷的保皇激进派,然而家庭背景相当单纯,几乎不可能与维尔达那朝廷有所关联。
不过这次事件却被伊德里斯用来做为欺压维尔达那皇帝哈鲁夏六世的一项利器,伊德里斯对于哈鲁夏六世的态度向来无礼又充满敌意,这时更是变本加厉,在这次事件真相大白、证明与朝廷毫无瓜葛之前,严禁皇帝一家人离开皇宫并加强监视人力。
“可恨的伊德里斯!可恨的伊德里斯!”
哈鲁夏六世如同古典戏剧里的演员股诅咒着年轻的公爵,因为除了诅咒以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就在愤愤不平的诅咒声之中,远在巴格休惑星的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发出宣言抨击伊德里斯的专断以集结反伊德里斯势力,其中有一段文章明言批判伊德里斯:“在维尔达那朝廷蛮横无礼,有失臣子的分寸。”足以令孤立无援的哈鲁夏六世高兴得大呼过瘾。
伊德里斯虽被两名公爵指为“君侧的佞臣”,但他并未沉溺于激愤之中,他打算先处理一族内部的问题,这项行动显示他思考模式的基本原则。伊德里斯邀请已故哲力胥的母亲泰莉莎夫人来到他的办公室,主要目的是想询问她一些事情。
“公爵夫人,这次邀请你来是因为我有事想请教你,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咦?到底有什么事?”
夫人的眼球一骨碌地转动着,显得浮躁不安。
“公爵夫人,希望你可别说你已经忘了,前些日子,你不是喊着:这是褚士朗于的好事!既然你会这么说,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根据?”
“哎哟?真奇怪。”
泰莉莎夫人刻意抖动着咽喉肥厚的赘肉。
“你指的是哪里奇怪?”
“因为,在我听起来,伊德里斯卿你这段话好像在为褚士朗卿辩护一样。”
“我只希望查出事实的真相而已,公爵夫人。”
“哎呀,是、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藩王殿下此次受难,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夫人,希望你不要有所隐瞒,老实回答我,该不会是你驱使刺客谋害藩王殿下,企图嫁祸褚士朗卿吧?”
伊德里斯有意对夫人来个出其不意的喊话,将她逼迫到心理的弱势地位,套出所有的实情。只是没想到剧药的效果太强了,泰莉莎夫人发出尖叫,整个身体往后仰连人带椅摔在地板,眼球翻白口吐白沫。
自此以后,泰莉莎·铁达尼亚公爵夫人的歇斯底里症状复发,只好关在特别病房里。豪华家俱的尖角全部削成圆边,壁面塞进厚层的棉絮,只能以丰盛形容的膳食全装在纸制的食器里以防止狂暴的激情随时奔腾。两名女医师与六名臂力过人的护士负责她的病房。安排了以上的措施之后,伊德里斯终于得以松一口气,虽然没有问出重点,但透过这项处置,泰莉莎夫人形同禁治产者,先前她想在五家族会议取得席次的提案对铁达尼亚全体等于是个恶梦,现在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只是如此草率了事,想必连已故的哲力胥公爵地下有知也会发出愤怒的咆哮。
才过数日,伊德里斯又积极查办一名女性,对象就是蒂奥多拉·铁达尼亚伯爵夫人,透过各方面的密报指出她企图煽动泰莉莎夫人的政治野心。当蒂奥多拉被传唤到办公室的时候,伊德里斯甚至连句请坐也不说,全身的毒气凝聚在舌尖上朝她猛攻。
“真佩服你没有逃走。”
“为什么我非逃不可呢?伊德里斯卿,藩王殿下的心腹。”
“少给我装傻!狐狸精。”
伊德里斯突然破口太骂,仿佛猛然挥出利剑一般。蒂奥多拉平静的态度没有受到一丝的影响,只是对伊德里斯投以冰冷的视线,并朝桌前的椅子坐下。“谁准你坐下的!”这句话伊德里斯并未脱口而出,他立刻进行审问。藩王负伤之前,两人虽是床上的亲密伙伴,一旦舍去虚伪的温存,现在的伊德里斯就是个无情的法官。他把复数的报告书摊在眼前,指称蒂奥多拉拜访泰莉莎夫人具有教唆并煽动其争取五家族代表会议的嫌疑。
“请问,这何罪之有?”
蒂奥多拉泛起一层薄薄的笑意答道。
“我又没有排挤任何人,只不过找个人选填补空着的席位,至于什么会找上泰莉莎夫人,那只是出于政治上的选择罢了,还不至于问罪吧。”
“少跟我打马虎眼!”
伊德里斯咬牙切齿道。
“你那所谓的政治选选择,就是让泰莉莎夫人出席会议,你再从幕后操控她以获取实权,不自量力也该有个限度!”
遭受伊德里斯严苛洒弹劾,蒂奥多拉仍然保持一贯的平静,正面顶回藩王代理人的视线。
“即使事实如此,那也是是泰莉莎夫人与我之间的问题,在成为五公爵的一员之后,拥有参谋或智囊团本就是理所当然的,我身为泰莉莎夫人的朋友,义务建言有什么不对呢?”
“你的朋友一定相当惊讶,你倒说说这种被人利用并操控的友情。是出于哪本字典?”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从谈交友之道,你自己连个朋友都没有!”
如果蒂奥多拉的意图是伤害伊德里斯,那她已经成功达到目的了。伊德里斯的脸色顿时化为萤光纸的颜色,不到两秒就复原了,他立刻叫唤卫兵,声音里夹杂着压抑的激动,听起来就像是和着假声的半调子岳得尔乐曲,受命走进室内的六名强壮的士兵们一时掩饰不住疑惑的表情。
“卫兵!将这个女人软禁在她的住处,严禁外出,所有访客必须经过搜身检查,电话与邮件均要过滤,每天固定向我报告!”
“不可被这个女狐狸诓骗,没有我直接下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遵命,那么期限是多久呢?”
“直到我点头允许。”
伊德里斯由上往上挥动左手,命令众人退下。蒂奥多拉态度优雅地站起身,伊德里斯并未听到她内心的低哺。
“哼!胆小鬼!到时就等着看你被自己应付不来的权力重担给压垮吧,我真期待一百天后的情势……”
蒂奥多拉在卫兵的包围下离去,伊德里斯朝着已经关上的门扉再次咕咕了一句“狐狸精!”,接着将苦闷的心情化为言语吐露出来。
“真是,这里难道没有一个人值得信赖吗?我什么事都得一个人来……”
权力的独占同时也是孤立的确认,看来延续至不久前五家族的统治体系似乎具有一定的优势。伊德里斯打死也不承认,负责外征的亚历亚伯特与主持内政的褚士朗这两人拥有出类拔萃的领导能力。二加变成二减的现在,数值的变化直接成为责任的重担加诸于伊德里斯的双肩上。虽然伊德里斯凭借一己的力量完善处置每项课题,这是因为目前铁达尼亚两派之间尚未开启战端的缘故,一旦进入实战状态,很明显的,伊德里斯濒临饱和的处理能力将立即破产。
“我连半天都不能离开一步,要是有人趁我不在天城的期间,私自拥立藩王殿下发动政变,那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天城”里没有人具有足以发动政变的力量,即使明白,心里的一丝不安仍然抹之不去。于是伊德里斯并未回到维尔达那朝廷继续担任国防部长一职,并非他放弃大臣的地位,而是暂由部属代理,自己则留滞于“天城”。
因此维尔达那帝国皇帝哈鲁夏六世陛下又能恢复平静的日子,他自然为此狂喜不已,因为以后在朝廷就可以不必再看到伊德里斯了。虽说代理职务的国防次长是伊德里斯的部下,同时也是皇帝的监视者,然而伊德里斯不仅是欺压哈鲁夏六世的铁达尼亚象征,其中亦包含了哈鲁夏六世个人的憎恶。
除了这一类敢怒不敢言的例子以外,伊德里斯另外还受到公开的抨击。
“各位仔细想想,藩王这次负伤休养,能够从中获得最大好处的是谁?现在在天城握有独裁大权的又是谁?众目焦点、千夫所指均集中在伊德里斯身上!这次事件、这个分裂局面的主谋者正是伊德里斯,不作第二人想!我们对藩王殿下绝无一丝叛意,我们要求的是剥夺伊德里斯以不当手段得到的地位与权力,我们才是藩王殿下的忠臣,而伊德里斯正是奸臣,铁达尼亚人应该团结起来共同讨伐伊德里斯!”
这是亚历亚伯特、褚士朗两名公爵对外宣言的部份内容,伊德里斯在得知之后勃然大怒。
“那两个家伙已经不是公爵,而是一介罪犯!铁达尼亚的正规军岂会服从一个带罪在身的统帅?那两个家伙简直连大义两个字怎么写都不晓得!”
据报亚历亚伯特旗下指挥的巴格休远征军将士全无离营的动静,这项消息令伊德里斯动摇不已,此时一位名为马利夏尔上校的士官发言了,此人即是在藩王暗杀未遂事件当中从背后擒抱伊德里斯的那位蓄有黑色短须的中年上官。
“公爵阁下,目前最重要的是藩王殿下安然无恙,只要让众人明白殿下是完全信赖你的就行了。”
“那你说应该怎么做?”
“属下斗胆,依属下的意见,可以恭请藩王殿下立于通讯萤幕面前,以尊口亲自表明对伊德里斯阁下的信赖,如此一来,远征军的将士们也将舍弃迷惑,重拾对天城的忠诚。”
“你意思是说,我所说的话根本得不到将士们的信服吗?”
“阁下,属下并无此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刚才是我太多话了,请别放在心上,上校你的提议我记住了,希望从今以后若有任何建言尽管明说无妨。”
伊德里斯也有对部属的忠言表示感谢的时候,只不过他不可能把藩王从病床上拉起来,这难得的妙计便无法具体实践。
目前仅剩的优点就是,藩王亚术曼的妻妾们并未干涉伊德里斯的言行,她们全力投注于看护亚术曼,几乎少有时间接见伊德里斯。
按照铁达尼亚的传统,藩王与四公爵的妻妾们是不能也不可参与政权中枢的运作。古代王朝历史之中,为了预防皇后与外成将国家大权据为己有,母亲在生下太子之后被迫自杀的前例层出不穷。铁达尼亚虽然实行崇尚血统纯正的统治原则,做法还不至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也必须强力排除姻亲介入政治。
话又说回来,现在的伊德里斯需要由身边挑选出能够辅佐他的人,而且是愈快愈好!
五月十日,伊德里斯再度传唤胞弟拉德摩兹前来办公室。毕竟对伊德里斯而言,派得上用场的亲人也只有拉德摩兹而已。虽然么弟杰尔法十分尊敬长兄,但今年也只有十三岁,姑且不论未来,至少在此刻还无法成为有用的动力,因此纵使有诸多不满,伊德里斯还是只能提拔拉德摩兹。伊德里斯的竞争者,已故的哲力胥也对自己的胞弟亚瑟斯的无能伤透了脑筋,一想到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底下没有不成材的胞弟,伊德里斯又引发了无名火,最好来个人扯那两个家伙的后腿!
伊德里斯为拉德摩兹准备了上打的职称与头衔,但其中还是谨慎地剔除了可能握有太多实权的官位,最后选出了地位不甚重要、不过形式上在必要的仪式缺一不可的职权。拉德库兹似乎识穿了兄长的意图,因此不表示接受。对于胞弟拒绝自己推荐的职务,伊德里斯报以无奈的目光。
“拉德摩兹,不是我不让你当大官,一旦你拥有过多的权限,你想外界会接受吗?毕竟你还是太年轻了,所以我认为你最好努力充实自己,等你年满二十岁以后再说。”
“可是我十七岁就当了维尔达那帝国的亲卫司令官呀!”
这段狂妄的说词当场令伊德里斯听得火冒三丈。
“你说你立过什么功勋!别忘了是我让你爬到那个地位的!你什么事也不会,只会跟别人发生无谓的争执,丢尽我的脸罢了!你听清楚了没有?”
“大哥你意思是说你帮了我很多多忙,可是我觉得你都是在为自己想而已。”
“你说什么?”
“我在大哥的心目中只不还是扩张势力的工具罢了,我知道大哥你一向讨厌我,既然讨厌我又要提拔我,因为这只是大哥为了日后成为藩王所使用的一种手段而已,现在事情的发展不如大哥所愿,难道就应该把过错全怪到我头上吗?”
伊德里斯看得出拉德摩兹双眼灵里充满怒气的火炬正熊熊燃烧着,一股莫名的恶寒流窜在伊提德里斯的背脊,他不得不静静听着胞弟的长篇大论。
“我一直尽力为大哥着想,现在大哥虽然代理藩王掌握大权,可是实际上……”
拉德摩兹突然闭上了口,仿佛有个人以无形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哥,你最好别再问下去,知道太多的话,大哥的立场就更惨了。”
“……什么?”
伊德里斯再次以锐利的威吓目光刺穿胞弟的脸庞,冷不防地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视然侵袭而来。这小子在故弄什么玄虚?伊德里斯仔细观察着胞弟的表情,拉德摩兹的表情显得弩钝,令人联想到某种爬虫类,然而迟滞的表情也是一种甲胄,可以隐藏拉德摩兹的内心。伊德里斯无法忍受这种一触即发的沉默片刻,正当他打算开口诘问胞弟之际,内部通信发出低沉的声响。此时很难分辨出这阵铃声救了兄弟之间的哪一个。发出联络的是藩王的侍医,表示尊贵的伤患有事传唤伊德里斯。
于是一无所获的伊德里斯斥退胞弟,仓惶地奔向藩王的病房。侍医叮咛过注意事项之后,便留下伊德里斯一人面对伤患,还不等伊德里斯开口问安,横躺在病床上的藩王便开口问道。
“伊德里斯卿,这阵子的情势如何?”
这是一个与其说是预料之中,不如称之为理所当然的问题,然而伊德里斯实在很难启齿,即便是实情也必须经过言语上的修饰。
“天城上下对于藩王殿下的忠诚完全不见一丝动摇,对于此次趁着殿下遭逢灾厄之际滥用职权的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两人,全体无不义愤填膺,立誓必将征讨两人……”
空洞却激昂的演说被一个低沉的嗓音无情地打断。
“伊德里斯卿。”
“是、是的。”
“天城外的情势又是如何?”
事到如今,伊德里斯明白自己是骗不了藩王的,现在回想起来,四公爵向来对藩王亚术曼敬畏有加,经常从藩王身上感受到沉重的威压与被支配感,现在只剩伊德里斯一个人承受着这股压力,可惜这项体认并不会让人觉得光彩,反而需要痛苦的觉悟。
“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两人的言行完全不见丝毫的反省与悔悟,还进而煽动旗下军队甚至召集各地的不肖分子,足以证明此二人有意公然反叛藩王殿下。”
抹去表情的双眼直盯着天花板,藩王亚术曼如雕像般一动也不动,伊德里斯忍受着自己说话的声音与持续许久的沉默,就在他的忍耐力濒临极限的前一刻,先前凝视着天花板的藩王终于转动起他的声带了。
“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那两人啊,孤有意给予他们期待与权限。”
“哪两人可是谋反者啊!殿下!”
伊德里斯明白自己现在的言行在负伤的藩王面前显得有些幼稚,但语气仍然十分激动。
“那两人诬陷我软禁藩王殿下,企图进行专断独裁,这是何等低劣的谎言!实在不能轻言饶恕!”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啊……?”
“如果你真有这等霸气,那么这张独一无二的宝座便会自然而然落人你的手中。”
藩王向着哑口无言的伊德里斯轻轻摆手,示意要他退下。走出病房的伊德里斯脚步略显蹒跚,看起来好似喝醉了酒一般,在门外待命的侍医微微挑动着眉毛,机警地不发一语,默然目送年轻公爵的背影离去。
依照铁达尼亚一族内部的法规,褚士朗·铁达尼亚已经不是公爵,除了爵位以外所有的公职与地位均遭视夺,成为一介布衣。然而远征巴格休惑星的铁达尼亚军将士依旧跟以前一样称呼两人为公爵,而两人也大方地接受这个称谓。
“尽管放心好了,褚士朗卿,虽然财产部分无能为力,不过你的爵位就由艾宾格王国颁赠给你,还有亚历亚伯特卿也是。”
莉蒂亚公主拍胸脯表示,两名公爵则煞有介事地表示感谢。亚历亚伯特在四月底结束住院生活,再度现身于将土面前,受到热烈的欢呼,他前往褚士朗的住处,这是他出院后第一次的问候。
“褚士朗卿,希望你留意自身的健康与安全。”
两人相互握手时,亚历亚伯特说道。
“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与藩王对抗的,还需要仰赖褚士朗卿的人脉与政治关系。”
“我们作战的对象并非藩王,而是伊德里斯。”
“没错,可不能被土兵们听见,不然就糟了,我会小心的,不过对我个人而言,想到要与藩王对抗才能更加强我的决心。”
亚历亚伯特已经对进驻巴格休的铁达尼亚全军发表过演说,演说当中严厉批判伊德里斯的专断蛮横,表示伊德里斯软禁住院疗伤的藩王,他与褚士朗不能饶恕伊德里斯的不法作为,只有下决心起兵相谏,所以敌人并非藩王,而是伊德里斯卿!
表示要脱离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麾下的只有全军的百分之四,一旦确认藩王亚术曼安然无恙,这个数字大概会暴增到二十倍以上吧。不过事实上,藩王健在的讲法是透过伊德里斯宣布的,结果重点便回到伊德里斯的话是否可信的问题上。
“也许藩王殿下早就死了,或者正处于危笃状态。”
诸如此类的谣言在军中传着,此外伊德里斯个人的人望相较起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自然是后者占了压倒性的优势,这只能说伊德里斯太不懂得做人,他因为极度渴望下任藩王宝座,于是设计排挤遥遥领先于他的两名公爵,以上的公式比较容易为土兵们所接受。他们还不至于为此憎恨伊德里斯,但是在失去两名公爵之后的铁达尼亚由伊德里斯独裁统治的未来想像图却也不是他们所乐见的。如果要继续接受铁达尼亚的统治,两名公爵应该会比伊德里斯来得好一些吧!
在多数将士们的这种倾向之中,少数的脱离者已经准备离开巴格休,虽然事先得到两名公爵的认可,五月十五日,艾尔曼伯爵仍旧代表这群人拜访褚士朗做行前的道别,接受完礼貌上的问候,褚士朗便以沉稳的语气问道。
“对了,艾尔曼伯爵,你与方修利等人的谈判进行得还顺利吗?”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艾尔曼伯爵的脸上闪过一抹看似苦涩的表情,随即又把他的内心世界隐藏于礼法的面纱之下,他摆出典型的中年绅士仪态向褚士朗表示。
“我是铁达尼亚的贵族,一言一行对自己与他人问心无愧,如果说你无法接受那群流寇的存在的话……那就攻击他们!反正他们全都在同一艘舰艇上。”
艾尔曼伯爵提出一个骇人的提议,而他这个想法早就被李博士他们猜中了。
“原来如此,这种事的确只有铁达尼亚想得出来,不过我不会这么做的。”
褚士朗轻笑着斥回艾尔曼伯爵的提案。
“能否请你转告方修利等人,我会预祝他们平安进人天城的。”
以绅士一词还不足以形容褚士朗所表现的宽宏大量,同日也激起艾尔曼伯爵的猜疑心。他看似温和的细眼执拗地探索着褚士朗的表情,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法尔密代理褚士朗护送了艾尔曼伯爵到中央宇宙港,原以为可以趁机一睹方修利一行人自庐山真面目,结果事与愿违,只有抱着遗憾的心情回到宿舍向在中庭边散步边沉思的褚士朗报告始末。现在正值初夏的午后,在恒星的光亮下,绿意格外盎然,植物也散发出活泼的生命力。
“很抱歉,事到如今还要提出一个优柔寡断的问题……”
法尔密脱口说出他的疑虑。
“我们真的要跟藩王殿下作战吗?”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法尔密就后悔了,他不愿被当成胆小鬼或者做事拖泥带水,他只希望自己的表达再正确一些,能够因此得到褚士朗的嘉许。
“法尔密卿与我同样生于天城,待在天城时连想都不敢去想这种事情,但现在我们远在距离天城好几百光年的地方,可能就是因为如此才会产生这种念头吧。”
褚士朗转头看向法尔密并轻笑一声。
“我对藩王个人并无深仇大很,所以我能够正面与之对抗,亚历亚伯特卿也是一样。”
都什么时候了,还怀疑是否真要作战,简直蠢到家了!法尔密自责不已。
“不只是艾尔曼伯爵,连方修利一行人也平安离开这个惑星,我能够明白您之所以放他们一马必定有您的理由,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告诉我好吗?”
“这是因为,如果我们继续延用传统铁达尼亚的作法,就等于失去了战斗与得胜的意义,至少要让铁达尼亚以外的人或多或少期许我们的行动将带来变革。”
此时空气产生流动,一阵风吹乱了褚士朗与法尔密的头发。
“原本这只是铁达尼亚的内哄,与其说是战争,还不如说是打架。然而其中多多少少也具有历史方面的价值,这次我们对传统铁达尼亚的手段与价值观抱持反对的论调,也因此这场战争首度拥有对外公开的意义。”
或许这只是一种错觉,不过这项诉求似乎亦能满足对于现状采取消极性容忍态度的绝大多数市民潜意识里的挫折感。
“由外界看来,我们这场战役将得到大多数的认同吧。我们毋须寻求助力,只要打胜了要多少就有多少。”
讲到台词的最后一段时,褚士朗显露出相当不屑的表情。不同于躲在“天城”这个笼子里的伊德里斯,褚士朗必须奔走于宇宙各地以取得外交、通商与安全保障,他明白铁达尼亚消极的支持势力期望的是绝对的安全与少许的变革。只要褚士朗不强逼对方“赌上性命共同奋战”,对方应该就会对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保持友好的态度。
“那么,我们在实战部分的胜算究竟有多少呢?”
“亚历亚伯特会赢的,如果是正面对决的话,没有人胜得了他。”
“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
法尔密保留全面赞同的说法,事实上,亚历亚伯特曾经连续两次败在方修利的手下,方修利很有可能继续使用诡计第三度击败亚历亚伯特。
“一次作战的失败还不至于击垮我们,而问题就在这个节点上头,随着方修利屡屡立下功勋,伊德里斯看在眼里真能安心吗?”
褚士朗的双眸蕴含着深邃的目光,他是名绅土,同时也是铁达尼亚贵族。这次褚士朗默许艾尔曼伯爵与方修利离开巴格体,其背后有着充足的政治考量,因为他猜测一旦方修利一行人进入“天城”,将成为动摇铁达尼亚的军事与政治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这不是内心想像的期待,而是一种即将实现的预测,他计划利用各种手段多管齐下以提高准确率。
“褚士朗卿,可是方修利一行人原为不肖之徒,你想他们会不会在内部策动政变,借机占领天城呢?”
“就算天城毁了也不关我的事!”
语气之激烈令法尔密顿时把呼出来的空气吞了进去,经过这么长久的时间,法尔密在此刻才得以窥视到褚士朗内心世界的一隅。
“在离开天城之后我才第一次了解到,那里既非城堡亦非宫殿,而是一座牢笼!待在里头,就等于跟宇宙隔离,误以为一族内部的纠葛与阴谋是人类社会的一切,铁达尼亚自认是宇宙的核心,其实并非如此,一个与世隔绝的流放地才是天城真正的面貌。”
褚士朗眺望着这个小型花园里的小巧喷水池,仿佛将之视为天城一般。
“伊德里斯是唯一留在那个流放地的囚犯,正因为他留在那里,我们才得以脱离。”
“如此说来,我们这次是要跟恩公作战罗?”
法尔密会如此形容是由于他对“天城”有不同的评价,就跟先前他自己所明言的:“天城”是权威与权力的泉源,他内心无意识地渴求着褚士朗不同于自己的见解会因此出现龟裂。
“是的,毕竟我也是铁达尼亚,与其身负污名被杀以搏得后世的同情,我宁可选择在现实世界里维护自己的权益,成为叙事诗的主角是毫无意义的,我要和亚历亚伯特共同应战然后获胜。”
褚士朗静静地述说自己的想法,法尔密则默然凝视着他的侧脸,一时之间感到没来由的呼吸困难。
“接着逼迫藩王亚术曼殿下隐退,放逐伊德里斯,瓦解天城,由亚历亚伯特继任藩王,我则负责辅佐他,趁着他和我均健在的期间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将铁达尼亚的规模缩小到一个普通的名门家族,谨守本分世代繁衍下去,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铁达尼亚理想图。”
褚士朗头一次如此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构想,法尔密被他的气势所压倒,虽然与自身的野心与理想大相径庭,但是由褚士朗的口中说出来,仿佛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突然间,有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法尔密,他很想将父亲生前告诉过他的秘密以问句的方式脱口而出,经过数秒的挣扎他终于屈服于冲动之下。
“恕我提出一个鲁莽的问题,阁下之所以将藩王位交给亚历亚伯特卿,是否因为你们二人有血缘关系呢?”
“是令尊告诉你的吗?”
“是、是的。”
“你这个问题的确问得很鲁莽,法尔密卿。”
褚士朗的语气与表情并没有太显著的变化,反倒是法尔密的心理一直调适不过来。此时间褚士朗淡淡地道出一个严肃的事实。
“亚历亚伯特与我是表兄弟,同时也是亲兄弟。”
“……?”
“意思就是说,亚历亚伯特的母亲是我母亲的妹妹,而亚历亚伯特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我们两人在母方算是表兄弟,但在父方即为亲兄弟,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实情,法尔密卿。”
“这么说……”
法尔密哑口无言,原来褚士朗的父亲与身为姐妹的两名女性同时往来,而这对姐妹后来又与其他男性结婚。法尔密知道。
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的生日是在同一个月份,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几乎于同一时期受胎。
“这就是铁达尼亚,以延续血缘统治为最优先目的,甚至可以无视基本人伦的存在,我认为天城就是这种扭曲价值观的象征。”
褚士朗不再开口,而法尔密不知如何应对,只有定定地伫立在难耐的沉默之中,将他从无形的桎梏里拯救出来的是一名少女活泼的声音。
“褚士朗卿,法尔!一起来吃午餐吧,饿着肚子是没办法上场作战,也没办法用功念书的。”
看着莉蒂亚公主朝绿色的庭园奔来,褚士朗朝法尔密笑道。
“那位小公主总是对的,空腹时即使摆出多么正经的表情思考事情也无法做出最好的结论,我们还是乖乖听从贤者的忠告吧。”
褚士朗挥手回应公主,一秒后,法尔密也跟着仿效。星历四四七年五月十九日,正值伊德里斯·铁达尼亚给予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出面受审期限的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