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天的挖掘证明舒汉正的推测大抵是对的,考古工作者掘地三尺,也没能在巨石周边发现任何遗迹或墓穴,看起来孤立的巨石堆真的只是古蜀先民祭祀活动的遗迹。
鉴于大石出土之处已变成开发商的楼盘用地,经过各方协商,政府决定择日将五块巨石整体搬移到距出土地四公里外的金沙遗址博物馆。很快,成都市政府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向外界公布这一决定。
舒汉正对于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在他看来,这样能保证大石文物日后得到良好的保护。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在心底认定“五块石”与金沙遗迹同属一个文明的产物——都是由古蜀先民在中原文明尚未进入四川盆地时创造的,因此,“五块石”也算是物归原处。只是,要让学术界认同他的这个观点,他还需要找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于是,在接下来的周末,舒汉正一个人来到了金沙博物馆。
博物馆坐落于成都城区的西北二点五环,占地四百五十六亩,是在金沙遗址原址上建立起来的一座遗址类博物馆。2001年金沙遗址被发现时,这一带周围还是荒凉的城郊农田。随着城市的发展,如今博物馆周边渐已林立起成片的高档住宅小区。所幸的是,在阔大的馆区内还是保留了茂盛的植被以及潺潺小溪,使得游客在瞻仰古蜀文明之光之余,还能享受到城市中难得的自然之境。
今天是周日,来博物馆参观的游客很多。舒汉正对这里已是相当熟悉,他径直走进了设施现代化的文物陈列馆。
场馆中琳琅满目地陈列着一件件旷世珍宝,这些陈列物都出土自一个深埋于地下的庞大祭祀坑。舒汉正漫步在馆中,幽暗的光线、空灵的背景音乐声,让他犹如进入了时空隧道,穿越到三千年前的古蜀王国祭祀现场。象牙、玉琮、玉璋、玉圭、青铜立人、石跪坐人像……他的心情不由变得宁静起来,一个人静静地审视起古蜀文明的脉络。
在三星堆与金沙遗址被发现之前,古蜀国可谓始终笼罩在“开国何茫然”的云雾缭绕中,语焉不详的历史仅散见于《蜀王本纪》与《华阳国志》几部古籍的寥寥数言。相传,古蜀国先后出现过五位杰出的国王,蚕丛、柏灌、鱼凫、杜宇、鳖灵,他们给后世留下了一系列极其富有浪漫色彩的传说,诸如“蚕丛纵目”“柏灌神化不死”“鱼凫嬗变为老鸹”“杜宇啼血化杜鹃”“鳖灵溺水死然后复活”等。这让人很难辨别半人半神的历代蜀王与他们所创造的神秘王国是否真实存在于历史。
所幸的是,三星堆与金沙遗址的相继发现,使得荒谲扑朔的上古传说成为确凿的信史。
不觉之间,舒汉正来到了展厅的中心位置,在这里他见到了整座博物馆最负盛名的珍宝——太阳神鸟金箔。
光彩熠熠的金箔被展示在一个立体水晶柱之上,纤巧的金箔厚度仅零点零二厘米,整个图案以精致的镂空方式呈现。太阳神鸟内层分布有十二道蜿蜒的齿状光芒;外层图案由四只逆时针飞翔的飞鸟首足相接,四只神鸟围绕着光芒四射的太阳蓬勃飞翔,因此太阳神鸟又被称为“四鸟绕日”——这展现出远古蜀先民独特的太阳崇拜。
在太阳神鸟前驻足了很久后,舒汉正又踱步到了与神鸟遥遥相望的黄金面具展示区——黄金面具是博物馆中与太阳神鸟齐名的另一件镇馆之宝。它的尺寸与真人面孔相同,外貌却迥异:四方阔脸,长方形招风耳,一双镂空的大眼,下眼睑低垂,挺鼻大嘴,尽显一股岿然不动的王者之风……
忽然间,舒汉正发散出几千年的思绪被一个甜美的声音打断了:“我们可以看到,神秘的黄金面具与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纵目面具在造型上几乎一致,差异只在于眼睛的部分——”舒汉正回过神来,原来是一位漂亮的女解说员带领着一队大学生模样的参观者来到了自己身旁。
这位年轻的女解说员身着黑色套装,显得精神干练且落落大方,她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黄金面具背后的神奇,“大家可以看看黄金面具后面的图片展示。相比黄金面具,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纵目面具的眼睛部分并不是镂空,而是一对柱状向前凸出的眼珠。”
大学生们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黄金面具背后的展板,上面呈现有来自三星堆的青铜纵目面具,外形果然与黄金面具如出一辙,只是青铜纵目面具多了一对惊世骇俗的突出双眼,这一诡异之处引得大学生们一阵啧啧称奇。
“哇,眼中有犄角,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小秘密,小秘密——”一位调皮的男生竟自编自唱起歌曲。
女解说员也被逗乐了,在掩嘴轻笑后,又继续认真地说道:“大家一定觉得这纵目面具太过奇幻怪诞,但考古学者考证发现,纵目面具实际上是古蜀人将自己的始祖王蚕丛神灵化而得来的——”
“蚕虫?”一个声音小声咕哝道,又引起了一阵哄笑。
“是蚕丛,当然,他和蚕虫也有一些关系。”女解说员耐心地解说道,“蚕丛是古蜀国第一代开国君王,是他率领古蜀先民从不宜五谷的岷山深处迁移到广袤的成都平原,他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将山上野蚕变为家蚕的人。《华阳国志》记载‘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其目纵’也就是我们看到纵目面具上突出的柱状眼球。还有学者考证出代表我们四川的‘蜀’字就来源于蚕丛,‘蜀’字上部‘目’是蚕丛独特的纵目,而下部‘虫’则表达着蚕丛养蚕的事迹。”
女解说员顿了顿,望着沉浸在解说中的学生们,他们似乎还在期待听到更多“蚕丛”的“神迹”,于是她继续说道:“四川地区自古流传着许多蚕丛的神话,相传他‘衣青衣,劝农桑,民皆神之’,后世尊称他为‘青衣神’,以至于今天的四川境内还有以他命名的青神县以及青衣江。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传说他拥有不可思议的三百岁的寿命。”
“他一定是外星人——”又是之前那位活跃的男生起哄道。
“当然,这也是一种说法。”女解说员并没有生气,“确实有学者将蚕丛以及古蜀文明与天外来客联系在一起,也有一些科幻作家由此创作出精彩的科幻小说。”
这时候,舒汉正有些沉默不住了,女解说员的解说触碰到了他的一根敏感神经——他一直对古蜀文明来自外星的说法颇有一些抵触情绪,他斟酌着开口道:“尽管古蜀文明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区创造出的与中原文明迥异的灿烂文明,但并不见得是由外星人带来的。”
“舒教授——”女解说员认出了舒汉正,她激动地向大学生们介绍起了他,“这是我们成都考古学界的大学者,舒汉正先生。他曾参与了金沙文物的挖掘工作。”
舒汉正和蔼地对大家笑了笑,“从金沙与三星堆看起来,古蜀先民制造的某些金器与青铜器的工艺确实要比同期夏商文明先进一些,但这种先进并不是什么神乎其技、高不可及的高科技,只是一些焊接与锻造上的讲究。我相信古蜀先民凭借自身的智慧是完全可以独立地摸索出的。同时,古蜀文明也没有如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神秘地突然湮没,它只是以支流的形式汇入了华夏文明当中,成为华夏文明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女解说员赞同地点了点头,“舒教授,再给同学们讲讲纵目面具的来历吧。”
舒汉正望着同学们认真聆听的诚恳样子,又继续说道:“我们看到黄金与青铜纵目面具反映出的奇特蚕丛形象,应当是古蜀先民赋予他们所崇敬的领袖蚕丛‘千里眼’与‘顺风耳’的美好赞颂,是一种艺术夸张,并不见得是写实。”
舒汉正一边讲述着,一边也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蚕丛王是古蜀文明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而几天前发现的“五块石”有一种说法正是由蚕丛王所留,这或许是自己应该入手的一个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