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99年6月的一个黄昏,位于南半球的阿根廷已进入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阿根廷第二大城市罗萨里奥宽阔的街道上人烟稀少,满是欧式建筑的街道两旁,色彩炫目的霓虹灯早早闪亮了起来,无所事事的人们大多拥进了酒吧与咖啡馆中。尽管70年代末蔓延至今的金融危机让这个曾经富庶无比的国家债台高筑,通货膨胀依旧持续,失业人口众多,80年代与英国马岛一战更是让这个国家雪上加霜,可阿根廷人仍习惯流连于大大小小的酒馆,大口咀嚼牛排,品尝咖啡与红酒,或是在缠绵悱恻的旋律中跳上一曲浪漫而忧郁的探戈,抑或围拢在电视机前为一场足球转播激动不已。
这样纸醉金迷的景象,每个傍晚时分都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上演着,失意的人们总喜欢在微醺醉意中追忆早已变成云烟的昨日繁荣与浮华,而探戈与足球则成了所有阿根廷人心底最后的图腾与慰藉。
此刻,位于城市中心的格瓦拉广场上,十二岁的梅西正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孤独地练着球。此时他身高还不到一米四,滚动的硕大足球与他瘦弱的体型并不相称。在一旁冰冷的台阶上,他的父亲豪尔赫正面无表情地呆坐着,目光沉郁而落寞。
尽管没有对手,梅西的动作还是做得有板有眼,他时而加速带球,时而用力假晃,时而又狠狠地急停急转,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他像是刚受了什么委屈,要把所有不快都倾泻到脚下的足球上。
黄昏的广场上一片空寂,除了梅西父子外,只有一个个子不高、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在驻足观看。他已经远远地看了梅西很久,从他略显疲惫的神情、一脸久未修整的络腮胡以及背上那个超大户外旅行包看,这应该是一位途经此处的旅行者。
旅行者悄悄走近埋头练球的梅西,他突然晃动了一下身体,做出要抢球的动作,可梅西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左脚将足球轻巧一拨,球立刻穿过了旅行者略略张开的胯下。与此同时,梅西飞速启动,又得到了球的控制权,就这样,梅西用穿裆的方式戏耍了来者。但来者一点也没有生气,反倒像是来了兴致,转身再次发起逼抢。梅西不慌不忙地拨弄足球,足球就如粘在了他的脚底,尽管来者有着绝对的身体优势,但每当他的脚尖快要触到球的那一瞬,球都被梅西转移走了。
终于,旅行者停止了抢球,大口喘着粗气,叉腰站在原地。
“先生,这是你的儿子吧?我想告诉你,他是我见到过的小孩里面球技最好的一个。”缓过气来的旅行者走到豪尔赫面前,兴冲冲地说,“这样下去,未来他一定会成为一代巨星。”
“一切都结束了。”豪尔赫并没有抬头,只是冷冰冰地挤出这样一句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豪尔赫没有回应,只是动作僵硬地将手中的一张纸递给了旅行者。
旅行者接过纸,这是一张医院的诊断书。他目光飞快地扫过纸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侏儒症?”旅行者惊讶道。
“我的孩子已经在纽维尔老男孩俱乐部少年队踢了七年球,可就在今天,他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侏儒症。由于缺乏生长所必需的激素,他的身体将永远定格在十一岁……”豪尔赫喑哑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们阿根廷盛产世界上最好的牛肉、世界上最好的奶酪,可我的孩子却是吃着土豆和胡萝卜长大的,我知道是营养不良导致孩子生了这种病。”说着,他双手抱住头,陷入深深的自责。
这一刻,不远处的小梅西也停止了带球,他低下头慢腾腾地走到父亲面前,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
旅行者默默地坐在豪尔赫身旁,他不知该怎样安慰这位伤心不已的父亲。此时,悄然升起的薄雾慢慢笼罩了整个寂静的广场,他看见梅西瘦削的身影在昏暗雾色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单薄,这一刻,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梅西小小的肩头上。
“如果真是侏儒症的话,现代医学应该有一些办法。”旅行者斟酌着开口,“兴许无法让小梅西长到多高,但至少能达到正常人的水平。你看,你们的马拉多纳的个子也不高,但同样征服了全世界——”
半晌,豪尔赫缓缓抬起头来,“医生告诉我,每周注射激素可以帮助梅西长高,可这是一笔不菲的支出,我明天去和俱乐部谈一谈,如果他们愿为梅西的治疗提供费用,我们愿意和俱乐部签一份任意条款的合同。”
“希望你们好运。”旅行者祝福道。
“谢谢。”豪尔赫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起来你对足球很在行。”他装作不经意地擦了擦润湿的眼角,移开了话题。
“先生,你可以叫我图尔尼。我年轻时也在少年队踢过球。”
“噢。”
“但我天赋平平,很早就放弃踢球,之后到大学学习自然科学,如今我在欧洲从事地球物理方面的研究,这次是前往南极完成一项科考任务,科考船途经阿根廷,我一个人上岸来到这里朝圣。”
“朝圣?”
“是的,切·格瓦拉出生在这座城市。”旅行者转头望着竖立在广场中央的格瓦拉铜像。
“格瓦拉……”豪尔赫喃喃地道,这是所有阿根廷人的骄傲,“说起来,格瓦拉早年也是个出色的足球运动员,那次伟大的环美洲之旅,身无分文的他就是靠沿途教授当地小孩踢球,凑齐了摩托车油费和一路的旅费。”
“是啊,直到后来他患上严重的哮喘才不情愿地当起了守门员。”旅行者激动地附和道,“足球或许是世界上对众生来说最为平等的一项运动,在非洲、在拉美,无数贫民窟里的孩子在凹凸不平的田野、街道上奔跑,追逐足球,梦想着足球能够改变他们的未来。”
就这样,豪尔赫和旅行者在夜色中畅谈起了格瓦拉、足球、信仰……而一旁的梅西仍孤零零地站在越来越深重的迷雾中,这个为足球而生的精灵,不知道他脚下的足球能否为自己打破宿命的魔咒。
第二天上午,罗萨里奥市中心,纽维尔老男孩足球俱乐部。
这里是梅西奋战过七年的地方,可是今天他将永远离开这里。这个曾经培养出战神巴蒂斯图塔这样巨星的俱乐部拒绝为小梅西提供治疗费用,从而熄灭了梅西和父亲最后的希望。很多年之后,当已成名的梅西被记者问及此事时,对此早已释怀的他并没有过多责怪老东家当年的薄情,毕竟很难有哪家俱乐部会情愿把宝押在一个前途未卜而天生又有缺陷的小孩子身上。
可是在当时的这一刻,小梅西哭成了一个泪人。他一手拉着父亲的手,一手怀抱着心爱的足球,无限留恋地回望着一块块他抛洒过汗水的绿茵茵的球场。当他路过少年队训练场时,所有小队员都停下了训练,默默注视着他们球场上曾经的领袖离开。
“梅西——”一个黑眼睛的女孩一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从训练场上跑了过来。
这个女孩名叫安东内拉,梅西最好队友的表妹。当五岁的梅西刚进入老男孩少年队时他俩就相识了,学校没课时,她总喜欢来训练场看梅西踢球。
“安东内拉……”梅西低头嗫嚅着,“我要离开球队了。”
晶莹的泪水一下子从女孩眼中涌了出来,她已经从表哥那儿听说了梅西离开的原因,她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对梅西说些什么。
沉默了半晌之后,豪尔赫拉着梅西继续向前走,安东内拉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就这样,三个人黯然走出了训练基地大门。
出了基地不远,他们行至一个路口,远远看见一个身着蓝色羽绒服的身影伫立在一个水果摊前——是梅西父子昨天黄昏遇见的那位欧洲旅行者。
旅行者也看到了他们,疾步走过来,“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你在等我们?”豪尔赫惊讶道。
“是的。”图尔尼揉了揉小梅西蓬松的金色头发,“昨晚我去了一趟为梅西做检查的医学中心,调出了梅西的血液样本重新做了化验。”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你可以认为我在满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束缚梅西身体发育的并不是侏儒症。”
“那是什么?”
“他踩在脚下的圆球。”
“足球?”
“不,先生,是地球。”图尔尼一字一顿地说道。
豪尔赫愣住了,但几秒钟后,他回过神来,恼怒地对图尔尼说道:“旅行者,请不要拿你可笑的天方夜谭来寻我们开心。”
“不,豪尔赫先生,请你相信我,”图尔尼急切地说,“我们的地球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梅西与生俱来的特殊体质并不适合在地球的南半球踢球。”
豪尔赫没有理睬他,转身拉着梅西继续向前走。
他们走出了很远,身后传来图尔尼大声的呼喊:“先生,你愿不愿意带你儿子去巴塞罗那试一试?”
梅西第一个回过头来,泪水迷蒙的双眼中闪耀出一丝异样的光彩。巴塞罗那,那是所有踢球孩子心中的“梦之队”。
接着,豪尔赫也转过身来,图尔尼见此情景,赶紧跑了过去。
“我刚好有个朋友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俱乐部任职,我已经打电话把小梅西的情况告诉了他,我的朋友表示巴萨对小梅西很感兴趣。”图尔尼气喘吁吁地说,他递给豪尔赫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一个电话号码。
豪尔赫犹豫着接过纸条,他很难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会给予他们如此大的帮助,但他愿意带梅西去西班牙碰碰运气,因为山穷水尽的他们在阿根廷已别无选择。
图尔尼将目光转回愣在一旁的梅西身上,他蹲下身子,这样一来他就和梅西一般高了。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梅西瘦削的肩膀上,“孩子,你的未来在欧洲,地球的另一个半球。”
梅西怯生生地望着图尔尼,遥远的欧洲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只是一个异常模糊的概念。那里是他的无数阿根廷足球偶像都走过的荣光之路,他从第一天接触足球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长大以后能去那里的职业联赛建功立业,但他从来没想过会是现在。
图尔尼目光殷切地望着梅西,“你要记住,等你长大后,要尽量少回到地球的南半球踢球。”
梅西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地球的南北半球有什么不一样吗?也许自己太小,还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奥义吧。
“好了,我该向你说再见了。梅西,祝你好运!”图尔尼站起身来,挥手向梅西告别。
梅西也愣怔着向他挥了挥手。
图尔尼面带微笑转过身去,很快,这个神秘的旅行者消失在博尔赫斯笔下描绘过的迷宫一般曲折的街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