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即望睁眼醒来,茫茫雾气仍没有消退,飞篷兀自飞翔在能见度极低的朦胧世界中。
不过,即望能观察到身下大地上曲折变化的复杂地形,他们急速掠过平原、山丘、森林、湖泊……
随着越来越接近大陆腹地,雾气变得愈来愈浓烈,那些颤颤浮动的白色雾气逐渐凝聚为细小的颗粒,最后竟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
“前面是焉支尔大峡谷,通往仙农城的必经之路。”在弥天的风雪中,苇儿转身对他大喊道。此时,飞篷进入了一片银装素裹的雪野。
即望凝视着飘飘洒洒的飞雪,白茫茫的前方变得愈加模糊,远方隐隐约约传来阵阵轰隆声,于是他开启一个远视魔法,凝目远眺,见到一幕令人震惊万分的场景:几公里之外,大雪覆盖下的焉支尔大峡谷此刻已变成一片血腥的战场,谷底平原火光飞溅、硝烟弥散,喊杀声、哀号声混成一片,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正潮水般涌向峡谷中央的狭窄隘口,而横亘于隘口的一面由七彩光柱形成的魔法屏障将他们生生阻挡在峡口之外。
“地精联军正在进攻焉支尔大峡谷。”苇儿语气平静地说,“每到人类召开魔法大会之时,各大陆的地精都会倾巢而出,会聚于此,企图武力攻入仙农城。”
“地精?他们也来凑魔法大会的热闹?”即望茫然问道。他印象中的地精是一群充满了神秘色彩的种族,蒙昧凶蛮、嗜血乖戾,魔法落后但擅长使用各种机械作战。在与人类魔法师数次作战失败后,他们被驱赶到了各块大陆的极寒贫瘠之地,忍辱负重地繁衍生息。
“他们想要得到与人类魔法师一起角逐魔法大会的权利。”苇儿轻叹了一口气,“可每一次他们的大军都无法逾越人类安置于焉支尔大峡谷的魔法防线,无数鲜活生命葬送于此。”话毕,她的指尖轻抖出一段魔法,一顶绛紫色光罩顷刻间覆裹在飞篷上。接着,她又举手勒住飞篷布袋的绳缆,对着篝火轻嘘出一股气流,飞艇迅疾蹿升起来,看来她准备从高空快速掠过战场。
飞篷摇晃着,直直地奔向了峡谷。
直到飞临战场上空,即望才看清整个战斗的局势:放眼望去,广袤的战场上竟找不到一位人类魔法师的身影,唯有一方半径十多米的魔法光阵在峡口兀立,诸多人类远古神话中的怪兽盘踞于魔阵中央:三头蛇尾的地狱守护犬“刻耳柏洛斯”,狮头羊身蛇尾的喷火神兽“奇美拉”,面貌狰狞可怖、满头纠葛毒蛇的人形女妖“美杜莎”……
“诸神之阵——”即望意识到。
此时魔阵外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排陈了好几圈的强弩车与投石车不间断地向魔阵发射着箭矢与巨石,奇形怪状的地精们在其掩护下疯狂地冲袭。然而,这些骁勇的地精精锐面对的魔阵就如同一道阻断所有希望的“叹息之墙”:张着血盆大口的刻耳柏洛斯不紧不慢地挥舞利爪,撕裂来势汹汹的地精,左摇右晃的奇美拉看似随意地喷吐出灼灼火束,无数地精战士随之在凄厉的惨叫声中葬身火海,而美杜莎则镇定自若地抛撒着毒蜥一般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成片的地精纷纷石化,碎成了齑粉……
辽阔的平原上,地精的旗帜迎着风雪招展,无畏的战士还在前仆后继地冲锋,与虚幻的魔兽光影搏杀,又毫无悬念地倒下,归于尘土。
他们永无希望。
这如同千万年来地精与人类争斗的一个缩影,食不果腹的他们使用最笨重的机械、最简单的纯物理攻击,却执拗地挑战高不可及的人类法力,无休止地重蹈着飞蛾扑火的宿命。
漫天飞扬的雪愈来愈大,即望俯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一股悲悯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冷酷与荒诞。
这个魔法世界的生灵水火不容地分属两大族类:人类魔法师和地精。按人类的说法,魔法师是创世之初就存在于世的古老种族,拥有不朽的生命力。而地精则是魔法世界在运转进程中因各种机缘诞生的产物,他们滋生于山林、湖泊、荒漠之间,依靠汲取天地灵气最终聚为精灵。与魔法师一样,“地精”也是一个极其笼统宽泛的称谓,他们隶属不同阵营,为了有别于人类魔法师,大都选择将自己塑造成拥有骇人面容的异形,比如狼人、牛头人、骷髅人、僵尸、树妖……但据说也有一些地精会贪羡人世繁华,故意化为人形,混入人类聚居的城市中。
“抓紧桅杆——”苇儿的急声高呼令即望蓦然一惊。此时,他们已来到了魔阵上空,狂乱的气流与盘旋而上的魔法冲击波剧烈颠簸着飞篷。
飞篷就如狂风中摇摇欲坠的落叶,几番回旋,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飘过魔阵,驶向前方不足十米宽的峡口。
即望忍不住转过头,想最后看几眼激战中的地精们。只见此时地精们仍在奋力地扑向魔阵,但远处,一大群地精密密匝匝地聚拢在了一起,一名长着尖利獠牙、萨满法师模样的地精正尖声念叨着古怪的经文,其他地精则跟和着吟唱起来,充满原始灵性的歌声在空中飞速飘散,像是在集聚某种奇异的力量。
在他们围聚的中央空地上,矗立着一架如猛犸骨架般庞大的投石车,这架与众不同的机械宛如一根巍峨的图腾柱,接受着地精们的膜拜。
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地精身手敏捷地顺着支架爬上投石车,很快,她挺直身子站立在了投石勺上。她要做什么?
在参差起伏的歌声中,一团绿色光球荧荧浮现在了空中。这团耀眼的光球愈聚愈大,流星般来回飞蹿,最后重重砸向了投石车支杆后侧的着力点。
“砰”的一声巨响,在投石车另一侧,女地精腾空跃起,在空中高高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而弧线的终点正好直指……
“她想要攀上我们的飞篷!”苇儿恍然大喊道,然而她的醒悟为时已晚,女地精的手指已触到了飞篷的后甲板。
这一刻,魔阵中的魔兽也洞察到女地精的动作,纷纷骚动了起来。雷霆大怒的美杜莎一跃而起,高擎的右手中凭空幻生出一把炫光夺目的巨蛇形弓箭,她凌空搭箭,拉满弓弦,一柄赤红的利箭闪电般蹿出,笔直射向了飞篷方向。
呼啸之间,飞篷重重地震了一下,利箭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女地精的右胸,血光飞溅。力透千钧的冲击力带着她脱离了飞篷,直直向外撞去,最终将她钉在了不远处寸草不生的悬壁上。
即望的心随之一颤,相隔咫尺,他终于看清了女地精的脸,她有着一对尖而长的耳朵,沾满血污与冰屑的脸庞只剩一双眼睛尚可分辨,那双淡蓝色的瞳孔中盈满了无助与绝望。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只是想借助上飞篷渡过险恶的峡谷。
这一刻,即望感到命垂一线的女羽人向他投来的颤颤目光,就在他俩目光交错的一刹那,他慌忙别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紧接着,飞篷疾速掠过了女地精,继续前行。
可就在将要拐进峡口的那一瞬,即望突然转过身,向女地精伸出了双手,骤然变长的手迅疾延伸到了悬崖边,一手拔出了女地精胸前的箭矢,一手抓起了她,将她拎回了飞篷。
“你没有必要卷入地精的战争!”苇儿瞪大眼睛责怨地大吼道。
即望没有回应,他全神贯注地默念起了心诀,将自己的所有精神力灌注到飞篷,飞篷铮地提起了速度,曲折穿梭在了逼仄的峡壁中间,不时躲闪开追袭而来的魔法光束。
“你叫什么名字?”当飞篷终于驶出险象环生的峡口,即望开口问道。
“风息。”她虚弱地抬起头,无比感激地望着他,目光之中混杂着警惕与戒备。尽管他出手救了她,可地精与人类千万年来形成的仇恨不可能就此冰释。
很快,女地精又沉默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她主动开口道:“你们了解地精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即望摇了摇头,他对地精的生活知之甚少。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块大陆的一片没有名字的冰原之下,昼夜不息地奔涌着寒冷的潜流,在那里,毫无生命迹象可言。有一天,一束微微的柔光毫无征兆地透过冰壁投射进了水中,这转瞬即逝的光明与冰冷的水流激起了一连串微妙的反应,结晶成了一只具有微弱自我意识的水母,磷光般闪烁在黑黢黢的水中——这就是我生命最初的模样。”风息轻声回忆道。
“后来呢?”即望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吸蓄了足够的能量后,我冲破厚厚的冰壁,高高地飘浮在茫茫无际的冰原上,那一刻,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世界的广阔与无限,在稀薄冷冽的空气中,我幡然蜕变成精。”
“那束拥有魔力的光究竟从何而来?”
“谁又知道呢?也许是偶然刺破云层散落的阳光,也许是从天而降的闪电,还是哪一位人类魔法师途经冰原时无意生起的篝火……”风息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陷入了回想的涟漪中。
“所有地精都是这样来到世界的?”
“不,每一个地精的诞生途径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追溯我们生命卑微的源头,无不是不明缘起的一束微微光影或是一丝淡淡的热量,冥冥中投射到了某一俗尘凡物上,这就如同造物主不经意间埋下的一枚微小种子,悄然落地生根,慢慢发芽长大。”
“真是太神奇了!”即望由衷感叹道。
“因此,所有地精都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孩子,与生俱来充满着对于光明与温暖的向往,无不渴望参与到世界的进程中。”
“这就是你们如此热切想要参加魔法大会的原因?”
风息用力地点了点头。
即望感动地望着风息,真是难以想象,这些倔强而又自尊的精灵们不顾一切攻打仙农城竟有着如此单纯而简单的动机,他们仅仅是想向有失公允的世界发出几声微弱的低吼,以证明他们曾来到过这个世界。再回头想想人类魔法师,终日肆意挥霍着不朽的生命,为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竟然无情地驱赶放逐这些精灵。
半晌,即望歉疚地讷讷道:“也许有一天,我们两个种族能够和睦共处。”
风息望着他,忧伤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风息,你放心,一定会有那一天,”即望急切地说着,“至少,现在我们会帮你完成心愿,带你去仙农城,让你与人类一样平等参与到魔法大会中去。”
“谢谢你。”风息小声地说,她默默地望着即望,目光中生出一丝信任与憧憬,这让即望不由得心中一暖。
“像你这样富有同情心的魔法师真不多。”一旁的苇儿用揶揄的语气对即望说道,“但你很难带她穿过前面的苹果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