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苇走下飞机已是中午,借助网络指示器,她发现要去的鹤鸣山距成都尚有六十公里的距离,而在这非常时期,成都开往各郊县的班车早已瘫痪,她只得租了辆汽车,将卢昊的地址输入车内的控制系统,自己驱车前往。
在网络导航器的指引下,汽车一路飞驰,驶出了坦荡的平原,进入成都周边的山区。在一个岔路口,汽车从大道转进了一条似是通向大山深处的砾石小道。车子在起伏的山间七弯八拐,道路两侧的山林越来越茂密,叶苇的视线所及,远处是一片片被苍绿色覆盖的群山,却见不到任何建筑物的影子。难道说,长久以来卢昊就隐匿在这片人烟罕至的山野之中?
就在她思绪飘忽间,汽车拐过一个大弯,视野豁然开朗起来。眼前是一个偌大的山谷,一大片错落的建筑物群静悄悄地坐落其中,这些绿树映掩下的灰白色房子似乎已有些年头,在午后晃眼的阳光下显得很是破败,极像是那种散落在山间、年久失修的疗养院。就在这时,车内的蜂鸣器响了起来——这是她的目的地。
汽车沿下坡路驶了过去。这些建筑物被一道高高的围墙包围着,于是她下了车,顺着围墙走了一阵,看到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安有一个监视器。叶苇走近铁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深吸了口气,按下了门铃。没一会儿,门打开了,卢昊面带笑容出现在她面前,叶苇的心咯噔了一下,不,不,他不是卢昊,卢昊不应该还拥有如此这般阳光年轻的面容。
“叶苇阿姨——”年轻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惊喜。
“你是……”叶苇睁大眼睛疑惑地望着他,她确信这个年轻人脸上的神情与她记忆中的卢昊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我是卢昊的学生,李筝。这几天老师一直在等候你。请跟我来。”年轻人热情地说道。
叶苇随着李筝进了门,他们径直穿过杂草丛生的草坪,走进了那座最高的建筑物。
这座城堡式的建筑物内部如同迷宫一般错综复杂,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叶苇沉默地走着,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某种嗡嗡的震颤。在穿过悠长的楼道、走廊后,李筝领她走进了三楼一间阔大的房间,进门后,迎面是一扇淡蓝色的百叶窗,一个深暗的身影伫立在窗前。是卢昊,她一眼认出了他,尽管眼前的他苍老了许多,凌乱的头发耷拉在额头,胡子拉碴的脸部轮廓已不再分明,记忆中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也变得呆滞无光,然而这一刻,阔别多年的重逢还是让叶苇感到一阵激动。“你的地方可真难找啊。”她微笑着说。
同样的微笑也慢慢浮现在了卢昊那有些浮肿的脸上,他的双眼逐渐有了光亮,他怔怔地打量着她,“叶苇,很高兴你能来……真的,我已有些认不出你来了,如果是大街上遇见,我一定没法确定是你。”卢昊声音喑哑地说道。
“是呵,那时的我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大学生,转眼之间,我的女儿都快五岁了。”叶苇充满感慨地说。站在这间阴暗、破落、弥散着浓重烟熏味的房间中,她确实感受到了时光的沉重,她望着卢昊,谁会相信这个形容憔悴的中年人会是当今世界一家富可敌国的高科技集团的老总,当年那个踌躇满志的引力波探索者?是什么样的人生变故将他塑造成了今日的模样?“卢昊,看上去你的变化也不小呵……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他点了点头,目光又变得茫然若失起来,“是呵,晃眼十五年过去了,那次北京之行却如同发生在昨天似的。也许你不会相信,这么多年来,当年那些闪亮的记忆片段,短短几天中遇见的人与事,仍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弦论大会、聆听霍金教授的演讲……当然,最幸运的是能够结识你,那时的你是那么可爱聪慧……”卢昊喃喃说着。此时,从百叶窗透进的几缕阳光,在他佝偻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苇默默地听着,往事同样在她心中激荡起了层层波澜。可她该如何开口告诉他自己心中的感受?那是她记忆深处多么动人的一幕画面啊:一个夏日的黄昏,两个年轻的身影伫立在波光荡漾的昆玉河畔,在那里,神采奕奕的青年敞开心扉畅谈起了他所追寻的引力波理想——那一道道自宇宙洪荒就弥散于时空之中的神秘涟漪,也将他们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渐渐地,暮色盈满了青年的眼眶,而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仍倾慕地凝望着他,斜照的夕阳勾勒着他们的身影……
“……也就是那次北京之行日后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卢昊的声调忽然激动起来。
叶苇心中一个激灵,“你是说……”
“我后来离开了引力波探测站。”
叶苇更加迷惑了:这与北京之行有何关系?
卢昊接着说道:“你知道,直到今天我们仍没能捕捉到引力波……”
是的,她知道,十五年过去了,曾是她生命某个闪光的片断深深寄托的引力波事业,仍在黑洞般吞噬着后继探索者的青春年华,却依旧一无所获——引力波的方程式依旧静静地躺在泛黄的书页之上,而真实的宇宙中,引力波对于人类而言似乎是一个永远也难以捕捉的水月镜花。她的心怦怦跳动着。他将要告诉她什么?
卢昊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你还记得在昆玉河畔散步时,你向我提到的多重宇宙吗?”
“当然记得,可是……”
“引力波能够穿透宇宙任何空间维度,如果真的存在多重宇宙,引力波同样可以在不同宇宙间传播。”
“这意味着什么?”
“那些如超新星这样的天文事件所产生的引力波同样可能弥散向了别的宇宙……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现有的引力波公式必须做出修正。根据多重宇宙的膜理论进行计算,即使只存在一个平行宇宙,即使这个宇宙所在的膜离我们的宇宙所在的膜仅有非常微小的距离,传播于我们宇宙的引力波也比我们所期待的强度要微弱得多,以至于以我们现有探测器捕捉引力波的可能性更加的微乎其微。”
“于是深感失望的你转而投身商界,远离了引力波——”
“不——”卢昊闻言惨然一笑,目光浑浊地望着她,“我从未真正离开过引力波。当年加入捕捉引力波的队伍,是因为憧憬有一天能够利用引力波去探求宇宙的终极奥秘。然而,经过那么多年苦苦无望的守候后,我发现了横亘在引力波探索者与引力波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阻隔——弥散在地球四周空间的引力涟漪确实太微弱了,人类文明暂时还无法达到捕捉引力波的级别,但是——”说到这里,卢昊剧烈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他继续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虽然目前我们无力捕捉引力波,然而换一个角度,我们已经理解了引力波由时空波动产生的本性,我们可以主动发射携带调制信息的引力波,我们宇宙抑或是另一个宇宙中更为强大的智慧文明就可能捕捉到它,从而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甚至可能从另一途径去探究宇宙之秘。”
“你是说向宇宙发射引力波,这如何能办得到?我们甚至连引力波都捕捉不到……”叶苇声音颤抖着说。
“是的,引力波难以捕捉,但其原理是相对简单的——对于任何两个有质量的物体,改变它们的距离都将引起时空曲率的变化,只要我们控制时空曲率变化的频率与幅度,我们就能得到连续变化的引力波,并将我们想要表达的信息调制其中。尽管以我们现有的技术水平发射出的引力波异常地微弱,但宇宙间没有什么物质能够屏蔽它,信号将长久地传递下去,直至有一天拥有高超科技的文明接收到它。
“当年与你的谈话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如同得到神启一般,让我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宿命般确定的未来。回到美国后,我一直处在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之中,急切地盼望着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现。在经过三年的深思熟虑与严密推算后,我终于构建起了一套完备的平行宇宙的引力波理论,以及不同宇宙间的通信原理。随后我向NASA呈交了自己的设想,然而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理论,在他们眼中,我无异于一个哗众取宠的疯子。在一段时间的消沉后,我做出了人生的抉择——我必须独自承负起命运赋予我的使命。我看到了当时世界通信产业即将换代的预兆,于是离开了探测站,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在商界奋力打拼,很幸运,几年后我就挣得了足够实现自己计划的资金。我回到了国内,在远离尘嚣的大山深处搭建起了这个引力波信号发射站,这些年来我一直深居简出,昼夜不息向外四逸的引力波让我得到了内心的安宁,我已准备在这里静静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叶苇骇然望着卢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理想的逃避者,却没想到漫长的八年中,他蜗居在了这大山深处,试图利用引力波与地外文明进行交流。她沉默了,这个男人远远超越了他所身处的这个喧嚣的时代,他孤独的身影让人如此心痛,她想自己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世界。
然而,一个可怕的预感忽然钻进了叶苇的脑中,她想到了卢昊写给她的那封信,她的心猛然一颤,“你发射的引力波传递了什么样的信息?”
卢昊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语,仍如干石膏般僵立着,双眼直直注视着房间黑暗的一角,许久,他才如梦初醒地轻声说道:“与‘旅行者’探测器所携带的光盘一样,发射站所发射的引力波信息也包含了对外星文明的问候、人类文明的概况,以及人类的语言特点。不同的是,我加入了对于构建我们宇宙的物理准则的介绍。因为不同的宇宙中将存在着不同的维度构成、不同的光速、不同的普郎克常量……理论上,平行宇宙各自独立、互不影响,只有引力能够通过额外的维度抵达别的宇宙……”
“你是说,暗物质星——”叶苇感到自己正在逼近那个可怕的真相。
“是的,事实上,暗物质就是别的宇宙具有质量的物体在我们宇宙的投影,因此暗物质不与我们宇宙中的电磁力、弱相互作用力、强相互作用力这三种基本力发生作用,它在我们宇宙中唯一显现的特性就是引力。”卢昊咳嗽了一声,悲怆地说道,“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突如其来的暗物质星正是被引力波信号招引而至、来自另一平行宇宙的物质。”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应该立即发射信号给另一个宇宙的生物,让暗物质星立即停下来。”叶苇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地说道。
卢昊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呓语般呢喃道:“我已经这样做了,告知对方暗物质星将可能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而且事实上以往所发射的信号也已包含了人类与地球的特征……可我们无法捕捉对方的引力波信号,我们也无从知晓对方的来意。”
说完,卢昊跌坐在了沙发上,他双手捂着煞白的脸颊,双眼中盈满了愧疚与自责。
叶苇呆呆地望着他。她俯下身去,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却僵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许久,才从口中滑出一句话:“能让我看看你的引力波发射装置吗?”
他们下到了大楼的地下室,叶苇想象不出这间灯火通明的大厅究竟有多大,大厅中充斥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仪器,几个年轻人正在其中来回忙碌着。叶苇看到李筝也在其中,他正站在一面巨大的显示器前,屏幕上疾速跳动着变幻的图形与数字。
“这就是引力波振荡器。”卢昊指着大厅中央那个最为庞大的白色圆塔说道,圆塔的两侧与两条长长的管道相连,两条管道似乎一直延伸到房间外,“屋外山谷的地下建造有一个先进的粒子加速器,加速器将质子加速至超高速并使其相撞,生成一个个微型黑洞,这些引力场极强的微型黑洞在电磁场的牵引下有规律地拉扯、拖曳时空,进而迸发出一串串携带调制信号的引力波。”
叶苇怔怔地望着圆塔,半透明的塔身中旋涡般闪动着一簇簇色彩陆离的光亮,这就是整场宇宙飓风的中心风眼——引力波发射器如同一柄锋利的长矛,反复地刺破不同宇宙间的壁垒,向遥远的世界发送去一束束探询之光。
“有时候一个人静静伫立在这里,会感受到一种遗世独立般的孤寂感。”卢昊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还记得北京弦论大会上霍金的那次演讲吗?‘为何我们在此?我们又从何而来?’,看似无足轻重的人类却像是一个奇迹,如此独一无二地存在于我们这个宇宙中。我们无法解答费米悖论:如果生命真是宇宙间普遍的存在,那么,那些成熟星系必然已孕育出强大无比的智慧文明,他们为何还没抵达我们周围?——‘他们究竟在哪里?’……蹊跷的人择原理更是让我们无法心安,为何我们这个宇宙的物理形态如此凑巧地满足了人类生存与发展,而不是另外一番模样……这些疑问,我们似乎永世也得不到回答……但与此同时,注视着引力波振荡器中那些跳动的光华,又会让我感受到一份宽慰与超然,毕竟在自己有生之年也曾向外面的未知世界发出过几许探询的声音,尽管从未期待过能够得到一声回复,但即使自己短短的一生就此结束,那些微弱的声音,还是会继续飘散下去,永远地,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卢昊缓缓地说着,叶苇的眼中早已盈满了泪水,她任灼热的泪水挂落在脸颊。在她逐渐蒙眬的视线中,卢昊佝偻的身影很是炫目地叠映在了一片跳闪的光晕之中,恍若透明起来的身影似乎正在摇曳、变形,褪变成她记忆深处那个满怀憧憬的青年,正站在熠熠星光下,目光明亮地凝望着她。“当那一轮引力波的惊涛骇浪抵达……”“不,卢昊——”叶苇在心中悲恸难禁地呼喊道,这一刻,各种情感的激流在叶苇心中汹涌奔突,然而她已不知道自己面对卢昊还能做些什么。
她想她该回家了。
她嗫嚅着向卢昊告辞,应诺回到北京后将向媒体公布他的住所。
卢昊没有挽留,他送她出门,俩人在夜色中默然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