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射进了办公室,叶苇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此刻的她正忧郁地注视着窗外。远处,猩红太阳的右侧,惨白的天空中,她仿佛看到了那颗异端的暗物质星正高悬在那里,旋转着黢黑的身躯,宛如一只阴鸷的巨眼,冷冷地俯瞰地球上的芸芸众生。待她集中视力,幻觉随即消失,灰扑扑的高楼大厦、朦胧的街道、薄雾中一明一灭的车灯、缺乏质感的暗淡人影……古老而现代的北京城正以一种异常迟缓的节奏运转着,却又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飓风雨将至,生活还在继续,却没人知晓未来会有怎样的一个结束。
她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回了室内。她啜了口咖啡,努力使自己恢复到清醒的状态,作为一名科技杂志的编辑,她手头还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她开始阅读新收到的电子邮件,在快速浏览完几封倾诉绝望未来的读者来信后,她读到了一封特别的来信,这令她的心怦然跳动起来。
叶苇:
你好。很抱歉这么多年来一直未与你联络。不知你对我是否还有印象,我是当年那个寻找引力波的科学怪人卢昊。是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最近,我们的宇宙出了些状况,我想,自己有必要通过你们的杂志向世界提供一些线索。
他们来了。
另外,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十五年前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或许,现在已然到了实践它的日子。
因此,在这个非常的时期,请允许我向你发出这个或许有些唐突的邀请,诚挚地期待你能在近期造访我的住所。
你的老朋友:卢昊
叶苇久久凝望着屏幕上的邮件,试图咀嚼每个文字背后的含义。但这只是一封普通的文本邮件,言简意赅,措辞谨慎而闪烁,文末附有卢昊住所的详细地址,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位于成都鹤鸣山的某个地方。信中,“他们来了”被触目惊心地加黑、加粗了。“他们”是谁呢?是“他们”,而不是“它们”。这意味着什么?翩然降临的神祇?对罪孽深重的人类进行一轮末世的审判?……叶苇不禁联想到此时正在全球各处涌动的林林总总的超自然学说。
不可能的,叶苇在心里默念道,在这一瞬,卢昊坚毅而清瘦的面容似乎穿越了重重时光隧道,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眼前。可事实上,这个男人已从她生命中整整消隐了十五年,也许就像晚年遁入神学的牛顿……不,她暗自摇摇头,不愿再去考虑此行是否还有意义,她已决定接受这个邀请。
第二天一早,叶苇就匆匆告别家人,登上了飞往成都的班机。
飞机座位前方的电视屏幕正滚动播放着暗物质星体已逼近太阳系的新闻,此刻的世界已濒临崩溃,这令她很是心烦不安。于是,她关掉电视,整个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她慢慢闭上眼,遥远的往事就像开关一般被唤起,那是一段关于她青春年华百感交集的记忆。
记忆回溯到2006年的夏天,那一年的北京城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酷热,城市的每个角落无不流动着一股股焦灼的热气流。就是这样的一个炎热的6月,科技大会堂迎来了或许是其建馆以来最为奇异的一场会议——2006国际弦理论大会,与会者是一群来自世界各国的弦理论先锋。特立独行、雄心勃勃的他们试图构建出一个包罗万象的终极弦理论,将自然界的四种基本力统一起来。他们的到来,给科技大会堂这座庄严肃穆的殿堂注入了一丝梦幻般的超现实气息。
科学爱好者闻讯从四面八方涌进了科技大会堂。恢宏气派的科技大会堂中,辉煌明亮的穹隆顶,巨大的绛红色帷幕,成千上万翘首以待的激动的人坐满了宽阔的会场。叶苇也在他们之中,她同样被这热烈的场面深深感染,但她作为这次大会的志愿者,必须艰难地穿行在水泄不通的会场中维持秩序。那时的叶苇还是一名物理系的大二学生,梳着马尾辫、精力充沛的她总是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莫大的热忱,北京各大科技社团的活动中常能见到她活跃的身影。
也就是在这,她第一次见到卢昊。
那是在大会讲座开始不久,她站在离主席台不远的地方,似懂非懂地听着台上的演讲——抽象的弦理论对于她这样的物理系本科生委实过于玄奥了。她的目光漫无意识地落在了前排的来宾席,在一排深目高鼻的老外之中,一位中国人模样的年轻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三十来岁,面庞坚毅、清瘦,目光清澈而安定,他身前的名牌更是让她的心怦然一动,卢昊。他就是卢昊?——按大会的安排,她作为志愿者的工作之一就是大会结束后陪同这位卢昊先生短时间地游览北京城。事先她也曾在网络上搜寻过有关卢昊只字片言的介绍,出生于中国四川的他,在国内一家名牌大学取得天文学位后只身负笈美利坚,从普林斯顿到伯克利,一口气拿到了理论物理与信号处理两个学位,目前在位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引力波探测中心从事引力波研究。
但她不曾想到他竟如此年轻。惊叹之余,叶苇不禁对几天后的旅行产生了几许期待。
大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弦理论界最负盛名的几位大师依次登台亮相。但这次盛典最为炫目的主角无疑还是大会的嘉宾霍金教授。当坐在轮椅上的霍金被他的学生缓缓推出时,整个会场就如同最初几秒的早期宇宙,迅即暴涨开来。
很长时间后,会场才又重归安静,接下来,在语言合成器发出的呆板声音中,霍金缓慢地开始了演讲,他的题目是《宇宙的起源》:“为何我们在此?我们又从何而来?”
宇宙的起源、膜世界、额外的维度、人择宇宙……叶苇入神地聆听着,这一次她发觉自己竟能够基本听懂。她在台下远远仰望着霍金,这个虚弱的老者孤独地瘫缩在狭小的轮椅上,眼神看似无助地睨视着台下那么多张年轻的充盈着生机的脸庞。在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个遥远而神圣的符号,象征着科学与科学的精神,接受世人礼赞与膜拜……
最后,当霍金再次以“为何我们在此?我们又从何而来?”结束了演讲,这一古老而本原的命题将整个会场久久地凝固住了,数秒后,全场的掌声才如海潮般涌起,经久不息。
这一刻,叶苇忍不住将目光转向卢昊。这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仍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还沉浸在霍金最后的问题中,他的双眸像是飘忽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嘴角浮现出一丝会心的微笑,他身上似乎有着某种独特的气质,宁静、深邃……
呵,岁月的河流已流逝了十五年,可让叶苇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初识卢昊的画面却如同掩藏于河底流沙中的五彩蚌壳,如此地鲜活地存埋于她的记忆深处。她睁开眼,凝望着机窗外茫茫无际的云涛,纷至沓来的记忆又将她带回了与卢昊共处的那些日子——大会后短暂几天的游逛充满了乐趣。事实上,卢昊并不如他外貌给人的印象那般严肃;相反,身处异国多年的他像个孩子,对国内的点点滴滴都充满了新奇感。几天时间里,他们俩在北京的名山秀湖、大街小巷之间流连,尽管这些地方叶苇曾多次去过,然而这一次与卢昊同游的过程中,却有着一种陌生而特别的感觉隐隐触动她的心扉,她所熟悉的景物始终浮动在一片明丽的色调中……只是多少让叶苇感到有些气恼的是,尽管她几次有意地向卢昊提及他的研究,卢昊都微笑着回避了——或许在他眼中,她还只是一个懵懂天真的小女孩。
第四天,从长城游览归来,在用过晚餐后,她陪着卢昊在昆玉河边散步。他们并肩缓步前行,轻松地闲聊,黄昏时分清凉的微风吹拂着他们。在他们身旁,泛着波纹的河面在暮色笼罩中闪耀出梦幻般的光亮,几艘样式古典的观光船悠然地游弋其上——这不禁让叶苇有些浮想联翩。她主动将话题引向了几天前的弦理论大会:“你相信霍金所提到的多重宇宙吗?”
听到她的话,卢昊蓦地停下了脚步,“多重宇宙”,这个词似乎深深地触动了他,让暮色中的他有些心慌意乱。“噢……按照霍金的理论,在宇宙的开端,源自虚无的量子起伏创生出了许多小泡泡,每一个小泡泡就是一个微型宇宙,然而绝大多数泡泡在微观尺度就坍塌掉了,只有少数的宇宙能够侥幸存活下来、膨胀开来……”这一次,他迟疑着说道。
“另外那些少数成形的宇宙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叶苇小心翼翼地追问道,这是她所好奇的地方,她想象着,无数个版本的平行宇宙就如同无数镜像中的镜像,在另一个宇宙中是否还存在着另一个“叶苇”?此时此刻的“她”是否也在思索这般玄之又玄的问题呢?
“这谁又能说得清楚呢……”这一刻卢昊的嗓音变得很是低沉,“我们所公认的极早期宇宙的大爆炸模型也仅是一个勉强自治的假说,霍金模型中那些同时膨胀出的多重宇宙就更加虚渺难证了。”
“难道说就真没有什么途径能够证实它们吗?”她侧头注视着卢昊。此刻的他一动不动地斜靠在石栏杆上,凝重的暮色映照在他轮廓极深的脸庞上。他凝思着,过了许久,才从沉思中醒过来,幽幽地说道:“或许引力波可以办到。”
“引力波?”
“是的,引力波从宇宙创生最初的一瞬就弥散开来,只有引力波能无拘无束地穿行所有的维度,宇宙间没有什么介质能够阻挡它。这样一来,如果我们真能捕捉到那些宇宙暴涨时期生成、至今仍荡漾在我们宇宙之中的引力波,我们兴许就能够谛听到最早期的宇宙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这就是你研究引力波的原因?”
“……谈不上研究,毕竟我们从未真正捕捉到过引力波,对引力波的研究至今还停留在理论之上……说来惭愧,时至今日,对于引力、引力波,人类依旧知之甚少,人类甚至还未测量过力程在十微米以下的引力效应,谁又能断言极微观尺度的引力仍然遵循宏观尺度上平方反比的公式?……没有弄清引力的特性,包括弦论在内的诸多宇宙模型终究只是一堆修筑于沙滩之上的雕塑。”说完,他艰难地微微一笑,夜色中的他似乎正在慢慢恢复先前的从容。
叶苇被他的话题深深吸引住了,“关于引力波,你能再告诉我些什么吗?”
卢昊点了点头,于是在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中,卢昊开始娓娓讲述起关于引力波的传奇。传奇最早可以追溯到1915年,爱因斯坦发表的广义相对论预言了引力波的存在:宇宙四维时空作为一个统一的实体,其局部的任意一次波动,都将引起时空结构的波状振荡,这就是引力波——广义相对论方程确凿无疑地存在这样的解。与电磁波一样,引力波也以光速传播并携带能量。宇宙生命历程中每一次痉挛颤动、恒星的创生与坍缩、中子星的合并、黑洞的形成,甚至宇宙初始的大爆炸,都将在宇宙浩渺的时空海洋中扩散出阵阵引力波涟漪。20世纪70年代,约瑟夫·泰勒通过对脉冲双星运行轨道的计算间接证明了引力波的存在。理论上,引力波是能够通过灵敏的探测器检测时空的收缩与伸张捕捉到的,然而,令引力波探索者头疼的是,我们所身处的宇宙是如此“坚硬”,且引力波如同水波一样会在传播路途中逐渐变弱,以至于如脉冲星合并这样的事件所产生的剧烈的时空波动,抵达地球时已变得异常微弱,捕获它是一件极其棘手的事情。近一个世纪以来,许多卓越的科学家投身到了引力波探测这一激动人心的领域中,以天才的智慧建造了多个构思精妙的探测器。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引力波探测的前驱韦伯就曾宣称自己的探测器捕捉到了引力波,然而事后证明他的统计结果存在着致命的缺陷。一直到今天,引力波的探测仍面临诸多无法回避的困难,比如探测器所在地存在的形态各异的振荡源,地震、浪潮、车辆,甚至人类的脚步所引起的微小地表波动,都会给引力波探测带来无尽的干扰。
说到这儿,卢昊不禁冲叶苇一笑,他告诉她,自己所在的位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探测站就是因为几十公里外的伐木场,不得不在寂静的夜晚才运转起庞大的探测仪器。
叶苇入神地听着卢昊的讲述,不知不觉间,深沉的夜幕已悄然降临,身旁的河畔已是一片华灯初上的景象,于是,意犹未尽的他们走进了一家咖啡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在摇曳的烛光中,卢昊又向她谈起了他所投身的广阔的引力波领域的种种逸闻趣事,谈起了他们被天文学同行讥诮为“一群抢夺天文经费的物理学强盗”,谈起了他少年时代的苦读、醉心多年的引力波梦想、几乎触手可及却又横亘了种种难以逾越的障碍……叶苇手握着那杯早已失去热度的咖啡,充满感动地聆听着。恍惚间,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仿佛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这片深海或许是有始以来第一次这般向外界袒露胸怀……
直到很晚,他们才步出咖啡馆。卢昊执意要送她,于是他们搭乘公交回学校。
这已是最后一班公交,车上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乘客,空荡的车厢随着沿途倏忽而过的街灯骤然闪亮,瞬时又重归昏暗。此刻的他们都沉默了。叶苇凝神注视着窗外迷离的夜色,卢昊所描绘的神秘引力波还在她脑际萦回,坐在光线昏暗的车厢中,她仿佛看到一缕缕来自于遥远星际的引力波,穿越了亿万光年的距离和那些卷曲的维度,正不留痕迹地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却无从感知……“引力波探测一旦有了新的进展,能让我知道吗?”叶苇突然扭过头定定地望着卢昊。
“应该等不了多久。”卢昊也凝视着她的脸,忽然孩子般爽朗地一笑,“一旦我们头顶上的星空有什么重量级的天文事件发生,比如超新星爆发,它所迸发出的那一轮引力波的骇浪抵达地球,我们肯定能够谛听到,到时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叶苇默默点点头,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又有一丝怅然一闪而过。过不了几天,卢昊就要返回美国了。“那一轮引力波的骇浪抵达地球,我们肯定能够谛听到,到时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那一刻的她毫无来由地预感到,虚无缥缈的引力波将他俩脆弱而又微妙地维系在了一起——隐隐的未来,要么真有那样一轮引力波的惊涛骇浪抵达地球,要么,他们将不会再相遇……
而后,他们下车穿过静谧的校园,在宿舍前挥手告别。
四天后,卢昊回到了美国。
在之后的几年时间中,叶苇和卢昊一直保持着电子邮件通信。同时,通过卢昊给她的网址,她找到了搜寻引力波的官方网站,下载安装了分布计算软件[email protected]——地球上的引力波探测仪须从捕获到的纷乱无序的海量信号中挖掘出引力波信号,因此急需数量庞大的计算机进行数学处理。于是,与搜索外星文明的[email protected]项目一样,引力波探测站也加入了全球分布计算网络,希冀借助世界各地闲置的计算机资源共同完成搜寻工作。
在那段日子里,叶苇常常会一个人静静坐在电脑前,长时间地注视屏幕上运行分布计算程序所产生的屏保,那满屏闪耀不定的光点,恍如科幻片中星际漫游的宇宙飞船舷窗外的汹涌星潮,令她倍感温暖。慢慢地,现实世界从她身旁悄然隐去了,只剩下博大的网络,将她的计算机与卢昊所在的探测站串联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份份加密的数据片段正在无边的网络之中飞速地传递、读出、分析,而其中某颗脉冲星所抛散出的引力波信号碰巧被她的计算机捕获、破解……就这样,那时的叶苇天真地认为,引力波的搜索进程正以令人眩目的速度高歌猛进,通过卢昊与他的同事们,以及散布于世界各处的、如她这样的志愿者的努力,人类距离最终的成功仅一步之遥。
甚至有一次,叶苇收到了卢昊的一封邮件,他兴奋地告诉她探测站捕捉到了一串极似引力波的信号,这令她激动了好几天,天天期待着卢昊发来进一步的消息。可是事情的结果却让叶苇大失所望——最后确定所谓的引力波信号不过是掠过探测站上空的一艘飞机造成的干扰。
然而,这样充满憧憬的日子并没有持续下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引力波探测陷入了僵局,毫无进展,渐渐地,来自大洋彼岸的邮件也越来越少,内容变得越来越简短与搪塞。无奈,叶苇不得不默默地将心底那份遥远的寄托收藏起,将生活的重心转向了别处。最终,他们不再通信。
同时间,叶苇的生活也起了变化,物理系毕业的她并没有如愿成为一名科研工作者,而是机缘巧合地成了一家科技杂志的编辑。在毕业前夕的一个午后,她在整理电脑内的资料时,最后一次运行了那个引力波分布计算程序,她静静地注视着光怪陆离的屏保,最终还是删除了它,也同自己的一段青春记忆作别。
接下来的几年里,与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叶苇在庞大喧嚣的都市中身心疲怠地生活着,繁忙而刻板的工作,以及接踵而来的婚姻……就在时光的涡旋让她已淡忘了引力波、淡忘了卢昊这个人时,卢昊又突然回到了国内——大概是八年前吧,她当时也是从新闻报道中惊讶地得知他回国的消息,原来卢昊早在几年前就已离开了引力波探测中心,凭借手中的几项信号处理的专利,他在硅谷创办了一家高科技公司,并极其幸运地赶上了当时席卷全球的通信变革的热潮,没出几年,公司就成了业界呼风唤雨的霸主。后来,卢昊将公司总部移到了北京,自己也载誉回到了国内。这在当时的国内也算是轰动一时的新闻,那时叶苇经常充满陌生感地看着卢昊衣着光鲜地频频出现在各种媒体上侃侃而谈。然而从始至终,回国后的卢昊都未曾联系过她,对此,她也能理解其中缘由,或许已成为商界巨子的他不愿再去触及早年搁浅的苦涩梦想。再后来,也不知什么缘故,卢昊逐渐销声匿迹在了公众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