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朴诚靖从沉睡中猛然醒来,他的脑子仍是一片昏沉,昨晚灌下的几杯酒现在还在起着作用,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艰难地起身,背上挎包,踉跄地出了门。他摇晃着,骑上摩托车,狠狠地一拧油门,摩托车咆哮着上了路。
在酒精的作用下,摩托车被朴诚靖飞快地加到了最高速。转瞬之间,喧扰、灯火迷离的城市就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大地上的景物变得越来越稀少。此刻的他全然不似平日行事谨慎的个性,他绷直了身体,紧伏在摩托车上,他的心突突跳动着,疾风呼啸着掠过他的耳际。就这样,他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恍惚状态。但他能感受得到,在他的头顶上,无数熟悉的星星正默默注视着他,而周遭深沉的夜,就如同一片幽暗无际的海,仿佛洞悉着他内心深处的一切。在它的包容之下,他尽情宣泄,释放着心中积压的情绪。
他的目的地是城市以东六十公里外的一个村落,一个远离城市光污染的地方,他的“观星小屋”就搭建在那里。他是一名“彗星猎手”,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他都在寻星中度过。彗星猎手尽管如今鲜为人知,却拥有很长的历史,在1759年梅西耶独立发现返回近日点的哈雷彗星时,彗星猎手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几个世纪以来,彗星猎手们从未放弃过用肉眼捕捉未知新彗星的努力。像朴诚靖这样的彗星猎手散布于世界各地,他们作为一个个单独的个体,常年坚守着苛刻的作息,在每个黄昏或黎明时分,借助天文望远镜,依靠肉眼目视搜寻划过天幕的新彗星。
转眼间,朴诚靖抵达了他的观星小屋。三年前他寻觅到了这座离附近村庄尚有一公里的旧房屋,这儿曾是一个通信站,如今废弃已久。房屋建在一片斜坡之上,四周没有什么障碍物,视野开阔,极适合天文观察。于是他花了些钱租下这里,在还算宽敞的顶层搭建起了简易的工作室,从此结束了此前四处流浪的捕星生涯。
朴诚靖泊好摩托车,蹒跚着登上了房顶,酒精的作用差不多消退了,但他的大脑仍隐隐作痛。他的四肢有些发软,他无力地靠在小屋木门上,打开了灯。亮起的光线一时让他目眩,他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狭小的房间,简陋、寒碜,不可思议地零乱,空气中弥散着一种霉腐的气息——真是有些难以想象,这些年来自己就是畏缩在这样的一个空间中,日复一日地搜索着彗星。
朴诚靖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他缓缓地移动到房间的另一侧,开启了巨大的瞭望窗。透过窗口他看到了满天朦胧闪烁的星斗,远处的村落、更远处起伏的原野,都笼罩在一片深重的阴影中,而自己所置身的这间木屋仿佛是这片阴影之中幸存的唯一孤岛。
接着,他掀开了包裹在望远镜上的厚厚幕布,擦拭起镜子来——这个望远镜是由朴诚靖手工自制的,镜片来源于一艘渔船上使用的旧镜子,他低价获得后又花了几个月时间磨砺镜片。自然,对于一名彗星猎手,镜片的洁净是至关重要的。通常,朴诚靖对于整个擦拭过程充满了一种宗教般的虔诚,通过反复细致的擦拭,他总能很快进入心情平和的状态。可今天,朴诚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的心仍然空空的,没有着落。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停止了擦拭。他关上灯,将望远镜移向了深空。
他的目光在一簇簇他所熟悉的深空天体中逡巡。从光学望远镜中看到的星空,远非人们惯常看到的天空图片那般色彩斑斓,那些遥远的深空星云,就像是一个个细小的灰色光晕,在肉眼中呈现出异常朦胧冷峻的色泽。这是因为人的视网膜上的锥状细胞和杆状细胞只能感受到非常狭窄的电磁波波段。可怕的生理局限,朴诚靖轻叹了口气,十多年来他就这样一直守望着这一成不变的夜空,与永恒进行着某种执拗的抗争。他脑海里忽然异常清晰地回想起一幕画面,那是自己第一次举起天文望远镜的情景,在万籁俱寂的旷野中,他从那位可敬的物理老师手中接过了望远镜,颤颤地举起。那一刻,世界仿佛冻结住了,他被呈现在他眼前的宇宙深深震撼了。一个充满了静穆庄严的美感的宇宙。那时的他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初二学生,在整个观测过程中,他的身子一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是的,那就是他梦想的起点。
突然之间,朴诚靖完全清醒了过来。在清冽的夜风中,无数往事挟裹着莫名的感触汹涌而至。二十八年的生命历程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现,就像是一部情节并不复杂的电影。在那次神奇的体验过后,他的人生方向变得简单而明晰:他差不多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费在了他所痴迷的天文观测上面。他开始阅读大量天文著作,并试着自己手工磨制镜片。初中毕业后,他放弃了就读高中进而进入大学的道路,迫不及待地选择了一所技校,这样一来,他获得了充足的时间来满足自己的爱好。念完技校后,他在家乡一家电子设备厂谋得了一份电焊工的工作。也就是这个时期,和众多业余天文观测者一样,朴诚靖将自己的观测目标锁定在了搜寻飞临地球的未知彗星上。同时他过起了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每周有四天他会加班加点地完成整周的工作任务,而剩下的三天,他尽可以昼伏夜出,自由地前往城市郊野猎星。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甚至极其幸运地发现过一颗新彗星。然而在一段时间的兴奋之后,他被告知这颗新彗星在他发现的十多个小时之前,已有别的“彗星猎手”率先观察到了,新彗星将以别人的名字命名。对此朴诚靖并没有感到大失所望,他平静地接受了。他很坦然,幸运的话,有朝一日太阳系中会诞生一两颗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彗星;当然,也有可能穷尽有限的一生也一事无成,把生命都抛在了这人迹罕至的荒郊。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能享受到发现新彗星那一刻那难以言说的狂喜,能够按照自己选定的方式生活,这一切还不能让自己心满意足吗?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没有了,除了……除了金姬,朴诚靖突然痛楚地意识到。
金姬是他小时候的邻居,以及小学、初中时代的同学。他们的恋情是怎样开始的呢?他已无从追忆。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属于他们俩的快乐日子,在他记忆里,他们之间总是充满着某种奇妙的默契。然而,应归咎于自己优柔寡断的性格,再加上后来他对天文观察的痴迷,他们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直至迥然不同的生活轨道将他们彻底分开。金姬在读完高中后去首尔念了大学,毕业后她返回了家乡,最初他们还时而往来一下,但渐渐地他们开始疏于联络,直至最终彻底失去了联系。在一年前,他偶然获知了金姬已经订婚的消息。在一段时间的消沉后,他默然接受了命运,继续着自己的生活,直到昨天,他波澜不惊的生活终被打破了。
他的心绪回到了昨日那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在工厂还未开工之前,朴诚靖习惯性地靠在车间门口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在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个隐约的身影正在向他走来,这是一个年轻的女性,身材窈窕,她像是在左顾右盼着什么。这个身影很是熟悉,像是金姬……不,就是金姬!他慌忙站了起身来,险些被脚下的椅子绊倒。
金姬的到来是如此突然,他曾多次设想过某一天与她在街头偶遇。是若无其事地上前与她攀谈,还是畏缩地远远避开,他实在拿不准。但现在,金姬竟找到了他工作的地方,活生生地站在距他咫尺的地方。她的造访不会只是想看望他这样一个失去联络的旧日朋友吧?
“没有打搅到你的休息吧?”
“唔,当然没有……”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他现在的样子一定邋遢得要命,他身上陈旧的工作服上满是油垢。眼前的金姬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束腰风衣,站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中,静静地凝望着自己。他竟有些恍惚了,脑海里浮现出了金姬少女时代的样子,与眼前的身影不可思议地叠映在了一起。事实上,她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依然如往昔般美丽。而岁月,只是将这种美丽雕琢得更加成熟与端庄。
“我还真担心找不到你呢。”金姬略微有些抱怨地说,“上个星期我就来过一次。工厂的人告诉我,你的作息时间并不固定。”
“是吗?真是抱歉……你知道,变化无常的天气是天文观察最大的敌人。”他有些发窘地说,“我只得根据天气的变化来安排我的时间。”
“还是没有放弃你的梦想?”金姬淡淡地微笑着,那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
朴诚靖避开了她的目光,“呃,这几年我的兴趣转到了寻找彗星上面,未知的新彗星,我想我会寻找下去。”他竭力让自己微笑着说道。他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
“一直?”
朴诚靖犹豫着,仿佛接受生命最终的抉择,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确定无疑的。可他该如何开口告诉金姬,自己面对横贯天际的汹涌星潮,在其中自由寻觅遨游的那种奇妙体验,与他对金姬深切的爱一样,都是他此生难以割舍的眷恋。
“我明白,这是你的生活……”金姬轻轻说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一刻,朴诚靖分明看到她的眸子深处的那道亮光黯淡了下去,就如同晨曦中消散的星辉。她低垂下了头,在踌躇片刻后,还是开口说道:“朴诚靖,你也许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你这个人很有魅力,你从小身上就有一股很能吸引人的气质。你为人正直,也很聪明,做事专注认真,一旦认定了目标就不会轻易放弃……”
朴诚靖默默地听着,一股暖流涌荡在他的心头,然而这种幸福的感觉稍纵即逝,他猜想得出金姬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他害怕那些话语从金姬口中说出。
“可是我弄不明白,你怎么会陷入现在这样的境遇里呢?那些过去和你一起迷恋天文的伙伴都早已离开了吧?为什么你不能和他们一样,选择一种安定的普通人的生活呢?那些一辈子都不曾特意抬头仰望夜空的人,他们还不是好好地生活着?”
朴诚靖没有说话,只是苦涩地笑着。时隔多年,巨大的分歧仍然横亘在他们之间,就如同一堵无形却充满斥力的墙。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天你从你所沉迷的那个缥缈的世界中抽身而退,解脱出来,至少……至少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你没有,没有……”金姬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起来。
“我不能……”他喃喃地说,感到生命中的某种渴望终究还是熄灭了。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
“下个月我就要完婚了,新郎是名政府公务员。”金姬的声音微微发颤,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什么地方,“请祝福我们吧。”
就在这时,他们的四周响起一片机器的轰鸣声,工厂开工了。
“祝你们幸福……”在阵阵轰鸣声里,朴诚靖听到自己愚蠢地说道。
“我想我该走了。”金姬侧头望了望,最后向他挥了挥手。
“可你不能……”话到了嗓子眼却凝固住了,朴诚靖僵立在原地,他丧失了挽留金姬的勇气。无论如何,他都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金姬转过身去,那纤弱的背影在他眼中定格,恍若一颗匆匆交会却最终远去的彗星。
这颗彗星在他的有生之年将不再返复。
朴诚靖深深叹了口气,从回想中醒来,再度回到了现实。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淤积在他心中,这么多年来,面对茫茫星空他第一次感到了如同绝望般的孤独。日复一日的守望是否真的有意义?也许,也许他真的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
他已经没有心情再观察下去了,他放下望远镜,慢慢地把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并联网。等待。他连上了美国宇航局的主页。这是他心中的圣殿,现实与梦想交汇的地带。然而今天,望着信息量巨大的页面,他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屏幕上,那些各式各样的航天器、几乎覆盖所有波段的大型望远镜不停闪耀着,像是在善意地提醒着自己,这已不再是如他这样的业余爱好者能够单枪匹马取得一番成就的时代了。他在心底苦涩一笑,他们是一群生活在科技时代的活化石,日益强大的科技将他们的生存范围压缩在了可怜的空间里。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年少时放弃考大学的决定多少有些草率,兴许经过大学,他有机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天文工作者。不过这种遗憾也仅是一闪而过,毕竟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并不具备过人的智慧和直觉,与别人相比仅是多了些持之以恒的毅力,高深的天文殿堂是不会有他的位置的,那些天文机构无暇顾及的、零零碎碎的领域或许更加适合自己吧。
他不停地点击一个个链接,浏览着。当然,彗星是他最为关心的主题……突然他停住了,被一张图片所吸引。图片上,一个金属物体迎面撞击上了一颗硕大的彗星,在彗星表面激起一圈汹涌的冲击波。图片旁边附有对“深度撞击”计划的简明介绍。
一次划时代的伟大撞击,他在心底由衷地感慨道。那些遥不可及的彗星将不再只是他视网膜上游移不定的光点和一个个充满神秘感的符号。撞击将使彗星内核深层次的奥秘暴露无遗,他欣喜而又略微有些伤感地遐想着。同时,所要撞击的彗星引起了他的注意,“坦普尔1号”,他思忖着。他一下子记起来了,是的,“彗星猎手”坦普尔在法国马赛首次发现了它,时间是上上个世纪中叶,这是一颗回归周期仅为五年半的短周期彗星,他甚至记得这颗彗星在被发现之后曾神秘失踪过一段时间,而在半个世纪前,它又重新如期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不已,看来“彗星猎手”的工作并非毫无意义。
自然,在报道的最后他发现了“将你的名字送上彗星”活动的链接,他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它。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这类活动算不上新颖,一年前他的名字就曾跟随“火星探路者”探测器登上了遍地尘土的火星。他仰头望了望已有些泛白的夜空,将鼠标移至了页面上的空白框,敲入自己的名字,接着按下回车键。屏幕上迅速弹出了一个窗口,是此次活动的纪念证书。他的英语名字很是醒目地出现在了证书的中央,左侧是探测器撞向彗星表面的模拟图像。而证书的右下角印有“深度撞击”项目首席科学家的签名:唐·约曼斯。朴诚靖认得他,一名才华横溢的彗星专家,自己曾拜读过他的早期著作。接下来,他又将证书读了好几遍,最后,他保存下网页,关掉了电脑。
他直起身来,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身体。此时天色已逐渐明亮了起来,一颗颗星辰正在晨曦中逐一熄灭。被初升朝阳照亮的地平线隐约在远方呈现。这正是捕获彗星的最佳时间——在此刻飞临地球的彗星将与太阳相距最近,彗星的亮度和体积都将因此变到最大。
继续寻找下去,朴诚靖在心中默念道,将望远镜再度瞄向了东方。也许,奇迹就在不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