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一个自由自在、乐不思蜀的孩子,终日惬意地徜徉在茫茫银河系中。他会像闪电般飞快穿过一个个混沌的尘埃云,掠过一个个空漠的星系,那些灰暗的星球,仿佛是一张张在黑暗中时隐时现的苍白脸庞;有时,他也会放慢速度,就像一道彩虹,优哉游哉地缓行,群星柔和的引力就如同一只滑润润的手,轻拂着他的身躯;而有时,他会故意去靠近黑洞边缘,在那里,黑洞引力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他,令他的身躯呼吸似的一伸一缩,这会让鬼方获得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意识又回到了血肉之躯,重新获得了血液潮汐般的脉搏,以及胸腔中扑扑起伏的心脏。
就这样,鬼方如同幽灵般在银河系中穿梭游弋,漫无目的,无暇思考,也无须思考。亿万星辰在他视线中一闪而过,就像一支行色匆匆的殡葬队伍,都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毁灭。在他游历的地方,他再也没能找到他所期待的生命。终于有一天,他感到了困乏和孤独。于是,他再度回到了太阳系。
视野中的木星让他感到惊讶,记忆中的那个橙色的圆盘像是笼罩上了一层暗影,呈现出暗淡的红褐色,弥散出的若有若无的光亮令他感受不到一丝热量。他很快断定,木星体内燃烧的氢已所剩无几,很快就将无法维持热核反应了。
木星快死了。
他怅然地望着木卫二,那些羽状生命在阴沉天空下疯狂扑涌,要不了多久,它们的世界就将永远地黑暗下来,永远地,他仿佛看到了这些美丽纤细的生命在沉沉黑暗中挣扎着死去的样子。他就像是深陷在一场破灭的梦幻中,他感到了恐惧。必须拯救它们,他想。
他跃出了太阳系。在两百光年外,他寻找到了一颗褐矮星,体型比木星略大,像石头一般冰冷——它比木星更加接近死亡的边缘。他要用这颗矮星去撞击木星,这就像在燃尽的火堆上加上一把木屑,两颗星球在剧烈的撞击中会艰难地融为一体,最终引发新的一轮热核反应。按鬼方估算,诞生的新星至少将燃烧上二十亿年。
他满怀期望地用他所能聚集的全部能量场打开了一个通向太阳系的超巨型蛀洞。曲窄晃动的蛀洞中,蔚蓝色的光线跳动着飞掠而过,矮星在鬼方指引下缓慢,却又坚定不移地奔向太阳系。但渐渐地,他感到越来越吃力了,闪熠的身体变得晦暗不明,每坚持一秒,就会消耗掉巨大的能量。蛀洞界面逐渐变得不稳定起来,像是不断坍塌的隧道,紧紧地挤压着他;矮星弥散出的微弱光亮也不再柔和,针刺一般的光咬噬着他、灼烧着他。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但他仍顽强地移动着。
能量的不断耗散,让他就像是一条正在蜕皮的蛇,记忆和知觉如同剥裂的蛇皮,纷纷扬扬地离他而去,他身躯的轮廓逐渐地模糊黯淡,上面的色彩正在飞一般地变浅、变淡。再也回不去了,他对自己说。
蛀洞中巨大的物质波动急速减弱。他脱离了蛀洞,立即感受到木星爪子一般袭来的引力。速度加快的矮星径直撞向了木星,同时失去支撑的鬼方就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地,在茫茫虚无中没有方向地飘忽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扑哧”一声,就像是冰层被胀破发出的闷响,紧接着又响起一阵阵爆裂声、噼啪声以及轰隆声。他努力集中起残存的意识碎片,尽管视线依然模糊,但他终于看见了不远处撞在一起的木星和矮星。矮星深嵌入了木星内部,而木星被压缩成一个半月形,两者看上去就像是揉捏在一起的两块淤泥。此时,剧烈的闪光此起彼伏地穿过他已变得透明的身躯,他意识到热核反应已经启动了,两颗濒临死亡的矮星终于融成一颗光亮的新星。
他顺着光,蜷缩着,不自由地移向新星。新星的样子让他想起了那个上升时期的太阳,那个遥远的黄金时代,以及光亮下晶莹湛蓝的地球。他将目光转向了木卫二,在木卫二上,光与热的狂暴正鞭子般地抽打着飞舞的羽状生命。它们有的凄厉地鸣叫着,有的在热浪中痛苦地死去。但更多的生命,在升腾起的浓密白色蒸汽和冰壳山崩地裂的破碎声中,拼命地扑棱翅膀,追逐着暴涨的光芒。他们中的大部分会顽强地存活下去,他相信。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到达了新星身躯的边缘。此时他身旁全是一片片白晃晃的毫无刺痛感的闪光,像海洋一样萦绕着他。所有的意识都离他远去了,恍惚中他只感觉周围所有的光,已经看不到了的木卫二——甚至整个太阳系、整个宇宙,都化作一种甜蜜而迷醉的感觉,紧紧地包裹着他。最后,他将自己轻烟一般的身体注入了新星。
这样,所有活下来的羽状生命都将在他的注视下,继续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