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卖产业,优先考虑的当然是亲眷。李蝶吃的是公粮,黄阿文没什么钱,两位都来给李蛛做起了免费中介。李蝶在县衙找买家的时候,杜县姥当日在场,便动了意:她自己住在县衙,就想让她住在县外的女儿杜完能搬个近点的宅子,好方便见面。
李蛛到时是午饭过后,她敲了敲门,院子还关着。杜橫已知会过家中此事,杜完出来给李蛛开门,进堂屋前就小声提示:“杜连也在。”
李蛛听了就有些不敢进去。来时明明听说亲家带儿媳去看孕相,怎么跑这来了?
原来,小李氏前些日子在县里与人闲话,听说家中要搬,正在卖房卖地。他回去就同娘子商量买下,还同婆母劝说道:“我几位姐姐都能一举得女,母亲当年也是头胎就生的大姐,大姐如今更是五女盈门,不正说明老屋的风水极利女胎?您那日也见了,那小五娘如此聪慧,全不像凡胎。实话与自家人说,我可不曾听过有什么了不得的先祖。由此您可知,这是何等的风水宝地,竟能引来仙童入怀!若能收来住下,生上几个聪慧女娃,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杜连为人大方爽直,但也迷信得很,把女婿一通分析彻底听进去了,愁道:“可照那地段大小,我们家要置办下来可不容易。”
小李氏于是提议:“母亲向来疼我,李杜两家关系又好,能卖我们家怎么会选别个呢?不如娘去说,我们家半买半租,房子布置丝毫不动。将来她们回乡还能暂住,这样该是便宜许多。”
这个办法其实挺损:毕竟杜家是冲着子嗣去的,到时候真住满了儿孙,李家人回来难道要叠着睡?还不是只能认栽了事。婆母杜连不傻,自然想到这层,不由感叹男生外向。
她知道李杜两家之间的关系,其实落在两位县姥身上,当初是小李氏自己看上了女儿杜房,才能轮到她家结亲。堂姐杜橫自己也有女儿,又能从县衙领回粮食……若杜完要买房,自己将毫无竞争力。杜连想买房,从李家那处使劲是没用的,李蛛向来听姐姐李蝶的话。这事的转机,只能是从杜完这里下手。
打定了主意,杜连就常去找杜完念叨旧宅里的美好回忆,务必叫她舍不得搬走。
本来是按部就班这么一天天劝着,可这一日早上起来,杜连眼皮子就直跳。开始她还以为是女儿有孕了,便带上杜房和小李氏,准备去捉脚仙那里看看孕相。捉脚仙一般由老年女性担任,据说她们可以通过女人走路的步态、足相、气味等看出许多事。这一门手艺非常之玄妙,传女不传男。
她们收费并不算多么高昂,杜连每个月要去隔壁找个三五次,已经是常客。有时候还没等进门,已经被瞧出是小事一桩,更是连个鸡蛋也不费,就能得一些指点。
黎安县很小,县城外住着不少人家,但还称不上村落。非要说的话,最多是郊区。杜家当初就是挨着捉脚仙花婗修的房子,出门几步路的功夫。正因来得勤,所以这回杜连难得提了满满一筐蛋,便显得非同寻常。她刚准备在门口静等,花老仙人发话了:“这是替你捉的,还是替你孙女?”
杜连以为女儿真的怀上了,转头去看杜房。杜房对脱鞋让老妇人看脚这事,很是排斥,从没主动来过。这回也是母亲极力主张,她才勉强跟着来,小声推拒:“娘,上月才来过月事,不会有的。”
花婗的耳力极好。虽已有六十高龄,但门外的话也能听得清楚,高声道:“你进来就是,事还落不到别人脚上。”
杜连听了这话便惊,想到另一桩难办的事来,径直提着鸡蛋进来:“仙人教我!”
花婗制止她脱鞋,指点她把鸡蛋放在墙角,慢条斯理地说:“都说步伐匆匆,行事松松,脚声连连,丰收年年。你先在门口踩了个遍,又冲进来求教,这事按你先前算法,恐怕成不了。”
杜房在门外听见说成不了,觉得果不出所料,讲了又仿佛没讲。李茯却为了那筐鸡蛋着急上火,不办事,那得收回来啊!
“那这事您看?”杜连不放弃,老仙人一定有办法:“只要不伤了和气,要我去求、去让都能照办!”她也不含糊,那房子值得花代价拿下。
听她这么说,花婗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老杜家多半是有了什么好处,亲人之间相争,杜连这一支确实有劣势。顾着感情,不好耍些下乘手段,于是她沉吟道:“难也不难。成与不成,只是一步之差。一条路谁能先走到头,看得不是谁离得近、谁步子大或步子急,而是谁放下的多、心思纯。你只需把别人放不下的放下了,你就比她走得轻快;你一心只想着那要去的地方,连天上的太阳都会等你。”
杜连把花老仙人的话琢磨了一通,若有所悟,谢过指点。到门口她对女儿女婿吩咐道:“你们先回家去。阿房你同你爹算算,看咱家还有多少值钱的,再与乡里读书的说说那潞山先生住过的宅子。阿茯收拾收拾,到你哥哥家去把当日同我说的与……他嫁的哪家?”
“娘,是杨家。”李茯疑惑道:“咱们这是让给哥哥做人情?”
“不,”杜连摇头道,“我们合买。杜家出大头,东厢我们必须占下来,看他们怎么说。”
李茯听了不太情愿,觉得以哥哥的性子多半是白跑一趟。但他被郑氏教得还算懂事,知道女人吩咐的事就是已定下了主意,再去说,就不贤惠了。
两个小辈纷纷按杜连的意思去办,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原地。杜连站了一会儿,最后看了一眼紧挨着花老仙人的家宅,扭头往县姥家去了。
也是她来的巧,才刚坐下起了个头,李蛛就来了。杜完早知两个都是为李家宅院来的,本来她住得好好地就没想过要去买人家的房子,巴不得人在路上就能谈好,省得麻烦,谁知前后脚到了。母亲说,李家知道杜连出不起多少,又怕来求,早早就躲着了,还要自己价格合适便答应。
但我又不想搬去县里,难道还买了再转出去?到时候杜连找的不就得是我了吗,难道我就不怕姑姑来求啊。
李蛛想趁机跑的,可黎安人没什么规矩,在自家人院里都是随意走动。杜连见有人来了,又不进屋,也没出什么声。她觉得奇怪,就自己出来帮着侄女迎客,正好撞见。她当即笑着走了近前,亲切道:“亲家,正说你们小五出息呢,你就来了。”
“哎,孩子还小,哪就论得着出不出息?她上头四个姐姐还没闯出个名堂。”李蛛谦虚道,坚决回避自家的明星娃话题。
这要是换了平日里,谁敢说自家如何如何,她必要吹嘘一番五娘,恨不得把风头赚尽,预支到将来高娶名门去。但现在对着杜连就十分敏感,难得学会了谦虚。
若非实在舍不得李家的风水,杜连早就顺着话往下闲扯,不叫人为难半分。此刻有求于人,只轻吐了口气,接着道:“哪有娃娃论年纪的,不都没长成嘛!县里谁家有妹妹的好福气,这话说了亏心。我们黎安哪,往上数个几辈,才出一个五娘呢。”
听话听音,杜连也看出李蛛本就没想过把房子论亲卖低,即便没有杜完,也轮不着自己。好在先问过了捉脚仙,已有准备,知道此事不是李茯说得那么轻巧。
李蛛见躲不过去,只好卖起了惨:“都是自家人,也不怕姐姐听了笑话。我们老李家在黎安还好,能得乡人们照顾,勉强过活。到了府城,这一大家子,还不知道怎么养呢!几个小的手艺也没学出来,下到田里又没力气——如今是只盼这点家底能多换些银钱,哪怕吃糠咽菜,能撑些日子就谢天谢地了。”
杜连也是做祖母的人了,将心比心,自然能理解难处。她原以为,还要费些功夫,才能等到李蛛这话引子。谁知这么容易,于是拉过亲家的手就往自己这边带:“我也不瞒妹妹了,这事我还真能帮上忙。这几日我就琢磨着,黎安论子嗣,你家是谁也赶不上。这好些屋子,卖与哪个那都住不满,少说要吃亏折价。折多折少都遭损,还是多卖几家才值当。”
李蛛听得糊涂,一家都吃力了,还几家。再说就算找得到买主,谁愿意同外人住在一起,那多不方便。
杜完却觉得这样最好,反正只要不叫自己买了搬过去就行,助攻道:“还是姑姑办法好。”
见前任竞争对手都下场为自己摇旗呐喊了,杜连也不管主场客场,边带两人进屋坐下,边添水润嗓:“你家东厢,我是诚心想要,全副家当都换得。还有你家大郎嫁的杨家,我也叫阿茯去问了,多半能成。儿子们能住回母亲屋边,往后离得再远,也有个念想了。”
李蛛想到大儿子李萍在杨家过得艰难,叹了口气,觉得成不了,但也没打断她。
“你家后头那几间虽然盖得潦草些,到底有潞山先生住过。周家为了沾沾文气,不也得下本钱?前年她周成才不是说,自己就差那么一口气吗?花老仙人还说,得找个大才给压压跟脚,这步子才能踩实了。他们家去不了潞山,可不指着小五的师母给条明路?”
这话不假,周成才和王年的“文人相轻”戏码演了两届科举,黎安没有人不清楚的。王年老了,没有女儿傍身,嫁出去的儿子是泼出去的水,往自己田里引可不行。周成才有母父姐妹帮衬着还好些,应是能给不少。
杜连看李蛛听得连连点头,知道已经成了大半。她觉得自己真是“久病成良医”,跟着捉脚仙走了大半辈子,悟出个“半仙”的水平。她很有成就感地补充道:“人踩多了,就有路,路走多了,脚也就惯了。”
“山民有山民的脚,船民有船民的脚。我们黎安人的脚到府城、潞山,肯定不认路,只有换了鞋,免得磨脚。可人家又不来黎安走路,要你们的鞋有什么用,只能扯破了当片碎布。亲家妹子你要肯听,就别光盯着银钱,粮和布才是底气!”
她一通“路脚鞋”理论拿去当个杜老仙人,恐怕能跟花婗抢生意,听惯了玄话的信众肯定卖面子。但李蛛似懂非懂,直觉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
记着杜连前头出主意的好,李蛛当场没有质疑,谢过了这点子。离开杜完家后,她一路上都在盯着自己的脚看,耳边好像还能听到支离破碎的“脚”“路”“布”几个字音在脑子里晃来晃去,差点没摔了。
游魂似的这么飘回了家,把晚辈都吓得不轻,还以为出去卖房子被人奚落了,老人承受不了打击。李工当下就表态道:“娘,我们姐妹三个都能干活,这房子大不了留着吃灰,不卖就是,有手有脚的饿不死,您可别急坏了身子。”
“不卖?值那么多,我看谁说不卖?”李蛛轻声自问自答:“房子要卖的。但这个路该怎么走,我就不知道了。”她抬抬脚,头一次觉得自己都活到五十一了,还是那个到哪都要姐姐扶着的小娃娃,一松手就得摔跟头,鞋都要爹爹帮着穿。
娘这是怎么了?李商求助地看看大姐李农,这可真是怪吓人的啊,别是发那六亲不认的痴症了吧?
李农在家陪郑氏盘了一天物资,眼睛都是花的,她哪知道这里头的事。痴症也没有开始就这么严重的,娘平时记性可好了,能有什么不对劲,最多叫人哄了。黎安上哪找个大头出高价买自家房子,还值不少?这是受骗了。
女儿不好反教母亲做事,她们自己没法劝,只能寄希望于家里最聪明的外援。胡迁见三姐妹求助于己自然愿意帮忙,主动问道:“虽不知何事如此为难,但一人计短,愿与共商。”
李蛛自然相信胡先生的能耐,喃喃问道:“卖了家当去潞山,不要银钱,换粮布才好上路?银钱不更方便,这路,还认鞋不认钱啊?”黎安都是小农小户以物易物,她本打算去府城要换作银子的。
胡迁本不通俗物,想不到这一处去,但她心思灵活,转过念来便问:“不知布匹在黎安,作价几何?”
这题赵氏会,他走到娘子身边,报了几种布在家中售卖的常价,李商转答道:“最贱的粗麻值七斗米,八稯的要十二斗。九稯本该十七,不好卖,有时买多些十六斗半也肯了。”
胡迁听了点点头:“有德,潞山价几何?”
天可怜见,府上什么时候有穿麻的,胡有德只好疯狂换算:“东都米价比潞山贵些,差得不多,几年来八稯麻都在十四五之间,换潞山大概是十三四斗一匹。”
难怪说要换粮布,李蛛心中杜连的形象一下拔高,这亲家结得值,东厢八折卖她!
作者有话要说:弈国地广人稀,地价便宜房价稍高,乡下宅子也贵不到哪去。同时期古代一线城市最小的官工作两年也能买个一小套,所以黎安李宅价格可想而知,只是相对于乡民收入水平而言才算高。
古代自建房归属也很难受法律保护。没有地契房契,就是“莫非皇土”,皇帝懒得管你盖房不代表它就属于你。姜州可以说是“奉命占地”,所以能够靠最初登册的初代移民口数申报房契,这才有了买卖一说。
P.S.感谢江鸾小可爱捉虫~改了个错误称谓。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