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迁是被压得喘不过气,生生闷醒的。
毛毡针脚再密,翻了天也只七八斤。大氅用料扎实,长可及地,全用了轻软珍稀的母貂,也足有十斤余。再加上她本就盖着层层絮充的被褥,再骤然加重,没一刻钟就喘不过气来了。
醒时见天色透亮,再一看身上的负累,转念便知那丫头费了多大气力弄来,这是趁机泄愤呢。老人都觉短,现下也睡不着了,干脆活动活动筋骨,到后院准备晨练。
此时不光张氏三个,郑氏也起了,正在与女婿们盘算剩余家畜卖与哪些人家能出价高些。见夫子这时便醒了,都想起县里那两个识字的,心里佩服:难怪人家能中举,大冬天还能起得和鸡一样早,可见读书和种地一样,也要比别人勤快肯吃苦才有收获。
李家女人们到了冬天便睡懒觉这一点,是自上而下,代代相传。胡迁哪能领会这样的躺平精神,在她眼中,农人和工匠都是踏实肯干的代言词。因此她一套掌法练完准备用饭时,发现桌案上只准备了她一人的份量,只当乡人吃得快,赶着去做活。
等她到堂屋摊开自带的文房四件,有心为徒儿启蒙立个章程时,四下依然一片静谧,才觉出几分不对:庭儿年幼,与祖母同睡,老人不欲惊着幼儿,迟迟未起尚能理解。母姑几个正值壮年,以手艺为生,怎么也全无响动?
将这几日的课程排好,也有三刻钟了,李农姐妹没醒;又动笔写家书,吩咐家里寻好宅院田地安置众人,删改书稿,她们还没醒;闲来无事,胡迁已经开始自编几种常用字体的笔画教材,准备接下来给小五临摹用了,才陆陆续续有女人们出来梳洗的声音。
抬头一看,已日上三竿。
她于是掂量着,到了潞山,须将徒儿养在自己院内才好。若长此以往习惯了这等作息,不是学经时间不足,便是要以夜追昼点灯苦读,熬坏了眼睛。
李晚庭其实还比祖母醒得早些。她睡眠质量好,一觉直到大天亮,精神头足得很。李蛛年迈容易失眠,即便有孙女做人体暖宝宝也常常中途醒来,太阳出来了有些回温,到那时才能真正安睡。
为了不吵到奶奶,李晚庭默默在被子中蠕动,从头挪到尾。摸到老人家脚背还有些发凉,抱着捂了会儿才下床。
外头静悄悄地一片,她知道自己又是全家第一个起床的,还颇有点骄傲。她想:看来女尊比男尊优越的地方,还能加一条,作息人性化。要是早朝也都是这个点以后,那就完全不辛苦了。
小孩走路一般都没轻没重,所以形容儿童奔跑喜欢用些拟声词来描述,李晚庭可不敢招来三姐,再把全家闹起来。她每日早起除了去找亲爹吃面外,就是踏实练字。到后院时,正好看到那两匹棕色的良马,好奇极了。
马匹的选种与养育通常耗资甚靡,哪怕中等良马,从古至今都不是寻常人家能企及的资产。小时候她喝过马奶,那随着牧人走街串巷的母马与其说温驯,倒不如说疲于营业,和打工人属于同类社畜。影视基地与一些景区也有骑马项目,那里的马也大抵如此,骑在上面拍拍照还行,真要体验纵马狂奔的乐趣,就属于为难马也为难自己了。
要练骑术,古人阶级不够只能靠应征入伍时被上官发现天赋,选入骑兵营——那里的马称得上战略物资,比庶民的命贵重多了。
现代倒是有练骑术的马场,但普通中产家庭是学不起的。马的金贵在于其虽神骏通人性,但成长速度慢、容易耗损、受状态影响大,而且繁殖困难。一匹良马的伙食且不论,光是照顾的人工就有许多门道:喂马刷马的小工,兽医,还有配种助产,有时候为了保大还要用到剖腹产。
张氏忙活着准备家里其他人的伙食,见女儿吃饭时盯着那马看个不停,难得从她身上看到了童心,笑道:“小五喜欢马?”
李晚庭把嘴里的糊糊咽下去,回答道:“喜欢的。”
郑氏听闻这话,担心马伤到孙女,忙将烤豆子翻炒两下,凑过来嘱咐:“喜欢,一会儿吃完了让你先生带你摸摸。畜牲可欺生得很,主人不在,你一接近它就要撂蹄子耍脾气的。”
姑夫赵氏在家长到十五,嫁给李商后没出过几趟门,但畜养经验不少。他将备好的柴垛分作合适的条状,感叹不已:“我还当这外头跑的就不闹了,原来和那大鹅倔驴一般暴脾气!”
黄氏才喂完猪回来,见他们说起这个,把污糟糟的衣角一指,笑骂道:“猪倒伤不着人,还不是天天喂天天溅一身的泥点子。”
李小五本想问爷爷夫子何时起了,人又在哪,被他们把话题一带,自己也忘了要说些什么。直到吃完早饭才想起来这茬:“爷爷可见到师母了?”
郑氏只记得胡迁起了,在哪还真没注意,就把眼神投向大女婿。张安当时收完碗筷又去忙着收拾自己屋里,想了想猜测道:“你师母用完饭就去车上拿了些纸笔,大概要练文章?”
李家能供人写字的地方不多,论采光只能是堂屋。晚庭听了心里有数,起身道:“吃好了,我去找师母。”
她即便有事寻人,也不愿意冒摔跤地风险走快几分。没多久就到了其他人自然醒的时间,一路上连连遇到刚起的长辈和姐姐们,不断停步问好。
胡迁正想着小五何时才起,就听到徒儿稚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有德姐早。”
胡有德平日生物钟和李晚庭差不多,今天多睡了会儿还是没什么精神:“早啊小五……”打完一个长长呵欠,又搓把脸,暗骂老胡不做人。
“有德姐没睡好吗?是不是夜里冻醒了?”李晚庭关切道。
胡有德瞟了眼没良心的主子,意有所指道:“你有德姐年纪青,火力足得很,没那么虚。就是半夜想起那老马,在潞山娇生惯养,怕村口冷风冻坏了影响咱们赶路,这一来一回才累着了。别担心,我可没那么金贵,缓会儿就没事了。”
那两匹马看着皮光水滑,竟然已经是老马了?李晚庭不懂马,只好问:“往后天还要冷,要不要给它们也搭个棚子?”
“庭儿言之有理,”胡迁接话道,“有德,此事就交于你去办,以免耽误行程。”
就在黎安待这么几天,又能冷到哪去。说你几句就要我搭棚,黑心的老东西。胡有德愤愤不平,假情假意地露出一个忠仆笑来:“好嘞,这就去。”
晚庭劝道:“有德姐,棚子的事不在一时半会,先吃了饭再去。”
还以为能逃过这苦差事,没想到只是喊自己吃饭,这小的也是心黑。难道读书人的脑子打小都这样?净知道给别人找活干。胡有德头也不回:“知道了。”
见她说话有气无力,胡迁一哂:不过略施薄惩,她气性倒是和主意一样大。也不知何时有德能稳重些,难道还要在自己身边长到而立不成。寻常女子十七八就做母亲了,只有她还是一团孩子气,成天耍些嘴皮子工夫。情窦开得晚也非什么坏事,但举止丝毫不知轻重,将来放出府,早晚要惹祸事上身。
况且自己年事已高,还不知能留到几时,又能护到几时。
想到这里,胡迁忍不住对比了一下乖巧知礼的小五娘:论明理,别说大她十岁的次姊,有德都远不如她。等自己百年之后,难道还要让庭儿……去护着那不成器的?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实在可怕,仿佛已经看到将来某日,论年纪该做人祖母的胡有德被打得鼻青脸肿,求上门来:小五妹妹,老胡走了,你可不能不管你有德姐呀——
胡迁清清嗓子,不忍猝视地狠狠闭了闭眼,尽力遗忘刚刚脑海中那叫人恶寒的画面:“咳,庭儿啊,过来。”
李晚庭不知道师母想了些什么奇怪走向,以为老人早上起来没顾得上喝水,伏案写了半天,喉咙干痒。她点头挪步,关心道:“师母,要不您先润润嗓,小五在这里等,哪也不去。”
孩子太懂事了也不好,胡迁仿佛能看到那个痛哭流涕的老年版有德抓着青年晚庭的手说:就知道我们小五懂疼人,不会忍心看你有德姐受苦。
“无妨,你先看看这个。”她抽出镇纸下压着的那页笔画大全,尽量让课业占据自己全部心神。
李晚庭学过书法,自然能看出这是几种不同字体中的运笔规律总结,忍不住将手虚握,在空气中临摹起来。
见她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通,胡迁便起身把位置让给了她:“这些纸笔皆可随意使用,不够叫有德去取。待你尽数掌握,便可抄诵三书之首《生身百要》。”说完就将前头的信与废稿收好,准备去后院。
“老师……”李晚庭很难为情,她下意识举起手喊住胡迁:“我上不去椅子。”
胡迁愕然转身,庭儿自理能力太强,差点忘了这孩子还没断奶。她有些不知所措,张着手僵硬道:“那……抱你上去?”
天可怜见,胡大先生连自己亲生孩儿都没抱过,对着小小一团简直如临大敌。
李晚庭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不用了,那个笔杆也太粗,我抓着写不动。”
胡迁听完莫名松了口气,问道:“那你平时是怎么练的?”
“平时在地上,用昨晚那两种笔。”
这好办,胡迁问道:“可还有空笔管?拿一支来。”
趁李晚庭去拿笔管的工夫,她目测了一下小五上身,去马车上把脚踏拿来细细擦了又擦。再取了一支未开过的毛笔从中拗断,再拿匕首削去大片,只留下笔头和其边上那一圈缚头的部分。
等接过徒儿惯用的笔管,又翻出刻章用的小刀对照着维度做接口。
这通操作看得李晚庭叹为观止:文武双全,体贴又有钱,动手能力还这么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唯一遗憾是没有缺点的完人吧。
还好当初虚假宣传,把自己升上神坛,强行把这尊大能给骗到家里来,忽悠成了免费私教。否则,别说能坐在这里看现场改装了,只怕这辈子连人家一句指点也求不到。
好好学啊李小五,好好学。都说名师出高徒,要是跟了这样的能人还学不出个名堂来,还活个什么劲!李晚庭暗暗握拳,发誓这辈子不管脑子有没有比以前灵光,哪怕靠卷都非卷到潜能爆发不可。
胡迁将笔开了,在纸上试了试锋,觉得勉强可用,就递给徒儿:“先将就着用吧,到了安庆再寻匠人定制。”
李晚庭点头,双手接过那支“嫁接毛笔”,趴在脚踏上,对着教材斟酌一番才沾取墨水练起运笔来。
期间不论是胡迁去喝水,还是姐姐们和两位堂姐路过,她都没有抬头东张西望。胡迁偶尔还能看到郑氏或张氏来为孩子送水,李晚庭抬头谢过,略润一润喉咙,就又俯下身去学起来了。
李家人不知道,读书习字所说的聚气凝神,指的并不是单纯地静坐学习不去玩耍嬉闹。
聚气说的气,和俗语的“人活一口气”有些接近,更形象的应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也就是说,人在学习理论知识或者复杂工艺的时候,需要长时间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到所学之事上,切不可有旁的念头。这一要义许多人都没能理解,所以会有亲长时不时叮嘱诸如喝水、关窗、点灯之类。末了,还要在学子注意力重新回到书经中去时,来一句不要分心。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容易使孩童那股向学之气逐渐衰竭,乃至再看文章,便心烦意乱。
胡迁本有意提醒,切不可乱了孩子的“气”,见庭儿已能在外界干扰下不受影响,便放下心来不去多舌。
练着练着,小五的手也写得有些发酸,即便停下稍息再提笔,也还是有些控不住笔锋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要卷也得尊重自然规律,不可能一口气就练她个天昏地暗,否则不等别人怀疑她是妖邪,她自己都要担心自己还算不算碳基生物了。
此时她正练到最后一行捺,只要再缓缓,或许就能完成整整一张。
人学到上头了,都难免有点轻微强迫症。比如习题只剩百分之五了,哪怕再困也要做完再去睡——不管正确率怎么样,填满答案那一刻都会让人深感值得。而要是被迫停下来了,又会牵肠挂肚睡不好觉,好像没能将这张练习一气写完就是毕生遗憾。
她很纠结:硬撑着写完,也不是不行,但最后一行的质量就无法保证了。
作者有话要说:吐槽一下,花20分钟查资料,只找到一条靠谱的贵重皮草重量分析:‘一把母貂50张重7斤左右,母貂貂皮身较窄和细小,约50-65cm的衣服,用皮量需要30张。短款20张左右,重量您应该知道了。一把公貂30张重7斤左右,公貂貂皮身宽皮长,约77~83cm的衣服,用皮量需要20张。公貂皮15张左右。重量就出来了。’——除了这位好心的厂家(自称),其余相关答案不是抬杠就是推销皮草,十分低效浪费生命。我连购物平台都搜了。在这里心疼一下若干问重量被答非所问可能至死没有得到答案的题主们,不得不说那句歌词在这里很是应景:人和人的沟通,有时候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