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刚刚
“莫诗,这是废弃的医院吗?你不会一直躲在这儿吧?”六年未见,郁建为好友积攒了满肚子疑问。他与莫诗曾经亲密无间,可自从莫诗废寝忘食地研究起暗物质以后,就和他断了联系,直到两天前突然来函,令他喜出望外,以至于还没来得及推敲信中半遮半掩的言辞和恳切的有些过分的邀请,就匆匆跳上长途汽车,于第二天日落前赶到了信中约定的地点与好友相会。
一来到荒无人烟的山脚下,郁建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尤其是见到莫诗后,心中更是一惊:好友昔日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干瘪,原本厚实的身板也薄成了纸片,彷佛一具骷髅从余晖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挣脱着不断加深的夜色。唯一熟悉的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像鹰那样锐利,尽管它们布满了血丝。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怎么搬到这么个地方来?你每天吃什么啊?”郁建连珠炮似的发问,可莫诗看起来十分焦急,似乎没心情寒暄,只是说了句“跟我走”就飞快地朝来的方向走去。郁建只好跟着他一路小跑,路边残败的房屋在朦胧的月光下奇形怪状地矗立着,彷佛天方夜潭中的异界神庙。
“我很健康,谢谢你的关心,”莫诗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想是为了更多人的安全……”
“更多人的安全?什么意思?”郁建正要细问,好友突然停下脚步说:“到了。”
郁建跟他穿过两间低矮相通的砖房,来到一扇灰白色的拱门前,莫诗在门边摸索了一阵,轻轻一按,沉重的铁门缓缓移开,里面非常幽暗。他们踏进去后,郁建借助外面的光线,隐约看清这是一间狭长的屋子。一股潮湿凝重的混合气味——说不清是金属熔化还是硫磺蒸发后的残留——在寂静的室内弥漫。当身后的门哐啷一声关上时,他们立刻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包围了。
“这是我的实验室,你先别动,我去开灯,”莫诗边说边大步走向深处。不一会儿,一片橙色的光从黑暗中挣扎出来,令郁建大致看清了这个怪异的实验室,确切地说它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空屋子。布满导管的方解石墙壁经过后面光线的双折射,显得空灵而透明,稀薄的烟雾从地板上的裂纹中不断钻出来。莫诗站在屋子另一端,背对着一堵布满了五颜六色开关的墙壁,目光如炬地招呼着:“快过来吧!”于是郁建强装笑意,不情愿地走到他身边,心想这种法老墓穴似的屋子只有莫诗才会喜欢,而且压抑的格局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尤其是那些开关,那么密集,那么复杂,那么诱人地喻示着失误——算了,他怎么能怀疑自己的朋友呢?毕竟那是莫诗多年的心血,用他在信上的话说便是“终极完美”。不想那么多了,也许适应就好了。
“你知道,我们周围存在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暗物质,”莫诗边说边舔着嘴唇,“通过一种叫做引力透镜质量分布的绘图技术,可以帮我们了解它们在空间范围内的聚积程度。我的研究最初就是从遥远的宇宙蜃景开始的。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一种微弱的引力透镜效应让我的工作重心转移到近距离范围,然后发现了无数互相独立的二维宇宙,比如你我之间不到半米的距离之内,就可能有好几个二维宇宙。它们就像一张张纸片,分割着我们的三维世界,在各个方向无限延展,每一条交线都构成类似于国度的边界。后来,我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将二维宇宙景观调整到可见光范围之内的工作上,终于使它们可以被肉眼所观察,不仅如此,甚至还可以被我们所……”
莫诗犹豫了一下,“我想我已经做到最后一步了——虽然声音传递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但是不会影响到观测效果——郁建,我想请你和我一同见证我的研究成果,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只需要用眼睛看,除此以外的一切由我为你解说。”
莫诗的手微微颤抖着,在身后的墙壁上接连按了几个开关。赭石色的气流从两侧藤蔓般盘绕的导管中喷溢而出,在他们眼前勾勒出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面琳琅满目却模煳不清,色调也十分阴暗,像是一种浑浊的紫灰色。
“等我调整一下压缩系数,”莫诗像是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小心翼翼地旋转着一个圆形开关。随着烟雾逐渐升腾,幕布里的景象变得清晰立体起来。郁建看到了正中央一个巨大的盆地,像一个黑色的大碗,光滑优美的弧线闪烁着诡异的诱惑。在它周围遍布着山峦和峡谷、丛林和草原,还有蛛网般分布在平原区域的猩红色河流。“郁建,你仔细看,右下侧。”
郁建顺着好友所指的方向望去,几只像水螅一样的半透明生物从一条小河中爬上来,一边用细长的鞭毛擦拭身体,一边向一座山下慢慢移动。郁建定睛在幕布上搜索了一番,发现到处都是这种小东西,它们形态迥异,有的像布袋,有的像螺母,有的像花生,群居分布在山脚与河边。它们把居住地修建得各有特色,有的像金壁辉煌的环形宫殿;有的像巨型软体动物,尺寸随进出生物的数量而伸缩;还有的像高塔,塔身伸出许多荷叶状平台,居民们忙着把水源从塔底运输到各个平台,平台上的黑点看不清是什么,但总归不过是食物或幼崽。它们似乎有很强的种族意识,不同种类的两群相遇就融合成一团,不同形状的两只相遇就融合成一只,郁建猜测那是所谓的战争或捕食。“莫诗,为什么所有生物的身体构造都停留在原口动物阶段,看起来就像是薄薄的空腔呢?” 郁建问道。
“你想,如果这些生物像我们一样有一条穿过全身的消化道,那么他们在二维世界中就会解体,所以他们……”
“所以它们必须要将没消化的食物从同样的通道排出来,而且它们身体中甚至不能存在类似于血液循环的机制?”
“是的,这些脆弱的生命们!郁建,别忘了你眼前的一切只是平面而已。我不过在视觉上做了特殊处理才让你看起来更习惯一些。事实上,你所看到的景物没有任何层次,那些生物和它们的宇宙一样,在垂直于该平面的方向上是无限薄的。只有中心那个深陷的曲面——你一定看到了它漏斗一样的碗口——体现了二维时空中的弯曲现象。”
莫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这个具有弯曲碗面的宇宙空间里,它们看不到曲面的外头,也没有任何方法去获得关于它们宇宙以外的任何信息。郁建,你不觉得它们很可悲吗?这种局限给他们带来了无法解释的困惑!我曾亲眼看到它们修筑两条平行前进的路——我不知道它们管那叫什么,总之在我看来是在筑路,而且是发光的路,它们干得热火朝天,在碗口外部广大的平直区域,那两条亮晶晶的细丝是永不相交的,可当它们顺着碗口滑入曲面时,怪事出现了,两条路在碗底交于一点,交点的光芒像星星一样嘲弄地眨着眼睛。”
“哦,然后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我预料之中:它们花了大量精力寻找误差,用尽一切办法测量两条路是否平行,在看似始终平直的二维世界中无济于事地忙碌,却最终没能挽回工程夭折的结局。当然,也许它们发现了碗内空间弯曲的事实,也可能推测到存在一个三维空间,它们的宇宙就嵌在其中,它们可能把那个三维空间叫做超空间并猜测它的性质。咱们看那个空间没有丝毫问题,因为它就是我们生活的空间,可这对于只有二维经验的生物来说是多么困难。它们不仅无法走出二维宇宙,进入超曲面的第三维,而且永远也看不到超曲面,因为它们只能通过存在于自己宇宙中的光线来观察,所以对它们来说,超曲面是完全假想的。”
莫诗边说边摇着头:“哎,这些愚蠢的小东西!即使它们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这只能令它们陷入更大的迷惑,况且它们的智力水平远没有这么发达,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这倒不是件坏事。但我们就不是了!我们可以通过三维超曲面嵌入图的思想实验和几何测量发现空间曲率,从而证实史瓦西解这样古怪的时空弯曲预言。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比我们似乎已经理解的东西要多得多。超曲面的维和我们自己宇宙的任何一维都没有关系,那一维我们既走不进也看不见,也不能从中得到任何信息。也许它唯一的用处就是帮我们看到了黑洞、引力波、奇点和虫洞的弯曲几何。但是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发现的也不过是在超曲面生物眼中显而易见的景观而已。这对于生命历程昙花一现的人类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浪费!”
“莫诗,你不要太悲观了,很多事不是一蹴而就的。”郁建听出了莫诗话语中难以掩饰的伤感和无奈,但好奇心让他来不及认真思考好友的长篇大论,便忙不迭问道:
“既然你对他们了如指掌,那自然也有办法与他们沟通了?”
莫诗的身体突然剧烈颤动了一下,他望着全神贯注盯着幕布的郁建,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低了自豪中搀杂着凄凉的嗓音:“它们过于低级,无法理解我传递的信息。但我的一举一动确实可以影响它们,不仅如此,”他凑到郁建耳旁轻声说道:
“我还可以控制它们。”
郁建浑身一激灵,瞪大眼睛望着好友:“真的?……那快让我看看吧!”
莫诗皱了皱眉头,飘忽不定的橙色光线把他的面部线条切割得更加生硬:
“事实上,它们生存环境中大部分自然现象完全可以人为操纵,这就是说二维世界自然现象的自发几率目前已经相当低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来一次绝妙的表演。”说着,他顺手按下一个开关。
随着头顶咝咝的摩擦声,天花板上一块砖开始活动,三个圆形探头从错开的缝隙中伸出,朝着二维世界扫射激光。整个幕布变得光影交错,遍布各处的生物纷纷停止劳作,涌向栖息地。
“我正在模拟闪电,闪电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莫诗喃喃地说,“我把装置发射的时间间隔设置为随机,使效果更加逼真。”接着他又在旁边按了一下,郁建只觉得身后一阵热风袭来。“我通过温度的调节改变气体的状态,达到降雨目的,”莫诗的解说过于简练又毫无感情,郁建只能猜测那是因为他见怪不怪的缘故,“我还可以改变光线,用大型物体的直线运动在二维山嵴上形成波浪状的投影,制造出日食。”
“噢,那太刺激了,”郁建满心激动地等待着,却发现莫诗陷入了沉默。
“你不想看看自然之迷是怎样形成的吗?”莫诗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不等郁建回应,就迅速点了一个绿色开关,于是一根细长的金属棍从天花板缓缓降落,细棍顶端固定着一个蝴蝶形状的剪纸模板。郁建看到图桉投影在二维世界中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不久就吸引来一群困惑的生物。它们在投影四周不安地挥舞着鞭毛,用触手敲击地面,好像在传递信息。不久,越来越多的生物从四面八方涌来,组成一支有秩序的队伍,似乎在准备一个声势浩大的祭典。郁建忍俊不禁:“这简直就是二维世界的麦田怪圈!”他扭头看了一眼莫诗,却发现好友咬着嘴唇,双拳紧握,眼睛里像着了火。
“你……你怎么了?”郁建感到莫诗一直压抑着一股狂躁,确切地说是一种失魂落魄的悲哀。他从未见过莫诗像现在这样反常,“莫诗,你到底怎么了?”
突然间,莫诗咆哮起来:“这些蠢货!这些该死的低等动物,你们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的双手像弹钢琴一样在按钮墙壁上敲着。
天花板上每一块砖都开始活动,从砖缝里伸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器械,有的像琴弦,有的像沙槌,有的像音叉。它们有规律地振动着、旋转着、碰撞着,组合成阴森分裂的小调和弦。渐渐地,声音愈高愈细,超出了听觉范围。顿时,二维世界中大地震颤、山峦崩塌、碎石飞溅、水流翻滚。生物们惊惶失措地逃窜,它们笨拙的躯体贴着翻涌的地表爬行,企图寻找避难所,但所有努力全是徒劳,因为连一丝风都足以令它们命丧黄泉。它们精心修造的建筑正在坍塌,它们苦心经营的文明正在崩溃。很多成年生物用柔弱的身体裹住幼崽,但下一轮波动让它们在顷刻之间同归于尽。
“你在干什么?住手!它们会死光的!”郁建好不容易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莫诗仍然弹奏着按钮。无数山峰沟壑已面目全非,只有世界正中那个漆黑的曲面,如同一口无穷深的井,向外逸散着厄兆。郁建听不到轰轰隆隆的坍塌声和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但寂静中永不停息的按钮声更让他毛骨悚然。周围橙色的光线和缭绕的烟雾化作了死亡的讯息,他却对这近在咫尺的屠杀无能为力。
“你怎么这么残忍!你不可以这样,它们毕竟是生命啊!”
“为什么不可以!”莫诗冲着郁建尖叫,“这些愚昧的生物和它们低等的宇宙是那么不堪一击,它们没有自由,它们除了充当任人操纵的实验品和泄愤工具外,还有什么用处呢?你同情它们,又有谁会同情我们呢?你想想,难道我们遭受的山崩海啸都是天经地义的吗?有哪一次自然灾害是在遇到死人时戛然而止的?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我自作多情?我不明白,你别说胡话了!”郁建急得去抓他的手。
“我没说胡话,你放开!”莫诗停下来吃力地喘着气,“你不懂,你们所有人都不懂!你以为地球本应绕着太阳做周而复始的椭圆运动吗?你以为太阳系、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围绕中心黑洞所做的旋转是理所当然的吗?不!你被所处的空间精心营造的完美翘曲欺骗了!是质能的分布,让你轻信了本来在四维世界中直线运动的星体在三维空间中的弧线轨迹是那么的真实。我们统统被三维世界这张永远无法逃离的大网紧紧束缚着,如笼中之鸟般愚昧自负却心安理得地生活了一世又一世,却永远不知道冥冥之外的窥探和操纵,不知道现今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出皮影戏而已!”
“难道……”郁建不敢相信,他不愿相信莫诗暗示的一切,一种醍醐灌顶后的绝望令他双腿发软,他的大脑停止了思考,耳畔回荡的只有莫诗愈发微弱的声音:
“既然我可以改变这个世界,那么我也可以用一种看似正常的方式,毁了它。”
“你的意思是……不!莫诗!”郁建觉得心脏一下子堵到了喉咙,里面的血液正在被安静到恐怖的跳动声缓缓抽干。他不能相信,但是直觉逼迫着他必须相信,他和莫诗在这间封闭到令人窒息的实验室中所看到的和交谈过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冥冥之外的监视下!也许他们正如小丑般被洋洋自得的高等生物不屑一顾地戏谑着。而且更致命的是,他们的处境十分危险。
“快……没时间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莫诗青筋暴出的额头迅速滑落,他捂着胸口,五官因为抽搐而可怖,“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光是我,我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会化为乌有,所以你必须逃出这里。你是我唯一的证据,快……”
“别!等等!你这不是在害我吗?你还没告诉我门的开关在哪里!开关!莫诗!”郁建不顾一切地喊着,摇晃着好友渐渐僵硬的身体,莫诗伸到半空指向墙壁的手也许只差一点,却没能指向任何按钮。郁建只觉得整个房间开始沉闷地颤动,幻化的光线和弥漫的蒸汽翻滚着二维生物密密麻麻爆裂开的残体。按钮——成百上千的按钮就像无数剥离眼眶、鲜血淋漓的眼珠,整堵墙壁就像千疮百孔的内脏,旋转着朝他狞笑。“不!”他扑上去疯狂地按着、用拳头砸着,指甲戳出了血。五光十色的射线不断从墙缝中飞出,割裂着二维世界的幕布。屋顶开始崩塌,郁建感到脚下奔突的烈焰如困兽般冲撞,令他的身体剧烈摇晃。他竭尽全力撞向入口处那扇沉重的拱门,声嘶力竭地哀号、乞求,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当强大的地狱之火终于冲破四壁奔涌而入时,一切秩序与混乱、希望与绝望都在瞬间被吞噬得片甲不留。
几天后,各报纸刊登了如下新闻:
“位于本市市郊一座处于休眠期的未知微型火山于十五日子夜突然爆发,爆发规模和岩浆覆盖范围非常小,且持续时间短暂,这在火山爆发史上实属罕见。据悉该地区原址曾为一所精神病医院,于六年前弃置不用,故人迹罕至,应不会造成严重损失。有关伤亡人员统计,以及这座火山为何在当年绘制地图时被遗漏等详情,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之中,敬请广大读者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