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侃瑜
月无镇的夜晚并不如人们想象般漆黑无光,见不到月亮,漫天繁星成了夜幕的主角。据说在晴朗无云的夏夜,若望向西面天空,运气好时能看到太阳,那颗最初给予人类光与热的太阳。丈夫去世前,总爱摆弄他那架天文望远镜寻找太阳,戴安却不感兴趣,她对天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退休以后,她的生活愈发清寂。门铃响起的刹那她愣了一下,上次听到门铃仿佛是很久以前,打开门,她发现只是个包裹。包裹很轻,外包装在长途颠簸中染上污渍,发件人信息模糊不清。会是谁寄来的?戴安没有头绪。她拆开包裹,数层塑料膜中躺着一枚印花信封,还有一个牛皮纸小包。抽出信笺时,几缕羽兰暗香逸散而出,是上好的香墨,经久不衰。
安,
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我挺好。他离世后,抚恤金还算丰厚,作为遗孀,我的特权也得以保留。不错的婚姻买卖。
尽管不想承认,可我们都老了啊,我不知道还能有几天,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讲。
回向月面一趟吧,我的公馆在月见城近郊,不太好找,随信附上地图。
不必回信。等你来,若开车来正好能赶上葵江大潮。希望我也能赶上。
爱你的琳
P.S.小包里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戴安揉了揉太阳穴,是艾琳,她的语气一点没变。同寝三年,戴安从未见任何人拒绝过艾琳的请求。她循折痕展开牛皮纸,内里露出一个白色小盒,不知为何,她心跳得厉害。打开盒盖后,一丛灰绿跃入视线,是历藻。她平复呼吸,移到水池边,往盒子里注满水,历藻慢慢舒展,褪去灰色而转为墨绿。她小心取出历藻在桌上摊平,关上灯,看它浮起荧光,那荧光并非连续,而是每隔一段平均分布,在黑暗的屋里与窗外的星光呼应,仿佛传达着某种信号。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重又浮上心头,好像阳光下的细尘,她闭上眼不想看到,再睁眼它们却仍在眼前舞蹈。她记得,从开始到结束,她从未忘却。
“大新闻大新闻!这次赫林潮汐大会上有一篇比喆论文!”艾琳大叫着冲进寝室。
戴安半躺在床上,一动没动,“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学术来了?这还真是个大新闻。”
艾琳拽起戴安,“那当然,这次潮汐大会规模空前,学校安排了各种晚宴和社交活动,身为赫林第一大学的首席公关,我怎么能不关心?”
“让你来当首席公关,我校的学术水平恐怕会被人质疑死吧,”戴安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资料,“一定是哪个无聊的比喆人远程空投一篇论文,作为反面教材来挨批。”
“是来参会的真人!第二天上午第三位发言人,比喆科学院能源研究所研究员,议程上写得清清楚楚。”艾琳抢过戴安手里的资料,塞去一份仍散发着油墨味的大会手册。
“研究能源的跑我们会上来干嘛?”这次潮汐大会由戴安所在的天体物理系与水文研究所联合举办,据说吸引了整颗赫林星上的相关学者。
艾琳凑近戴安,神秘兮兮地在她耳边吐出三个字:“潮汐能。”
“潮汐能?用潮汐做能源?但这怎么可能……”戴安读过提及古地球潮汐能的文献,可殖民星上的条件与地球截然不同。赫林与比喆相互绕行,没有相对位移,引起潮汐的引力源就只有恒星,可恒星的影响并没多大。
“怎么不可能?”艾琳反问道,“你以为这次会议真的只是为了研究潮汐本身啊?没有利益可图的话,系主任才不会出这份力呢。比喆水多,自然比我们先发现潮汐能的开发前景。”
“说得也是,葵江的潮差虽然不大,潮量却相当可观。如果把潮汐能利用起来,说不定能源短缺问题就能找到新出口,赫林发展也就没那么多限制……”
“你怎么又认真了,这么工作狂小心嫁不出去。”艾琳打断戴安。
戴安摆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实验室钥匙,“谁要嫁啊,我乐得以实验室为家。哪像你成天让师兄帮忙做实验写论文,当心毕不了业。”
“毕业论文中期检查不是还有一阵嘛,要努力也得先把潮汐大会开完呀,”艾琳推了推戴安,“你说,这个比喆人是不是很勇敢?单枪匹马来到赫林。这几年局势紧张,能来的人必定很厉害,他也不怕有个万一……”
“万一爱上赫林姑娘回不去?又在幻想你那些比喆偶像剧啦,省省吧,说不定来的是个秃顶大叔,让我看看你的大叔叫什么名字。”戴安翻开艾琳方才塞到她手上的大会手册,翻到议程那页,找到比喆科学院能源研究所研究员,后面跟的名字却让她大吃一惊。
“怎么啦?比喆人的名字把你帅傻了?”艾琳伸手在戴安面前晃晃,又拽过手册,“尤伽,这名字好像很耳熟……”
戴安咬了咬嘴唇,“那个写信给我的比喆人。”
“我想起来了!那个害你被系主任大骂一顿的家伙,他是来找打的吗?等我把系里男生都叫上,好好教训他一顿。”艾琳往上卷了卷袖子。
戴安摇摇头,“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是我的模型还不完备。”
“可直接把信寄到系里也太过分了吧?”
“论文里只留了我的学校系别,没有私人地址。想找我也只能寄到系里了……他恐怕不知道赫林的信件抽查制度吧。”
艾琳搂住戴安的肩,“别怕,他要是敢对你怎么样,我替你找人出头!”
“谢啦,有艾琳女神的圣斗士保护,我谁都不怕。”戴安努力往上牵了牵嘴角,最终还是垂下去。
赫林首届潮汐大会的第一天下午,戴安最后一位演讲,做完报告后她正准备离开,却见一位陌生男子走来。他上身穿着宽大的印花T恤,几乎垂到膝盖,下身的裤子却仅到脚踝,这搭配实在怪异,和艾琳看的那些比喆偶像剧服装倒有些相似。戴安暗自皱眉,片刻后意识到他是谁。
“我没收到你的回信,就想亲自来看看是不是已经说服了你。没想到你还有错得更离谱的,‘论伴星天平动对主星潮汐的影响’,”男子走到戴安面前,“研究本身倒是精彩,不过比喆可不是什么伴星,比喆与赫林是不折不扣的双行星啊。”
“这里是赫林……况且,比喆的质量与体积较赫林而言都小了不少吧。”戴安抱起双臂,她没猜错,这位就是与她在信中争论许久的比喆研究员,没想到他这么年轻。
“相对差距没那么大,再说两星的共同质心不在赫林内部,当然也不在比喆,而是落在自由空间中的一点,完全符合双行星的定义。”比喆人把双手插进口袋。
戴安耸耸肩,“随你咯。”她不想和一个比喆人争论两星关系,尤其是在这里。
男子笑了,伸出右手,“初次见面,我是尤伽,比喆科学院搞能源的。想必你猜到了吧。”
戴安没有伸手,“客套就不必了。我希望你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找你麻烦?还真的是。”尤伽咧开嘴角,“说实话,读你的论文、和你通信,我都以为戴安是个男人,没想到竟是位美丽姑娘,这麻烦我就更不得不找了。”
戴安心里咔哒一声,她向来讨厌别人拿性别说事儿,什么女人不适合科研,天体物理是男人的领域。她和艾琳是所里仅有的两名女生,艾琳或许享受着男生们竞相献上的殷勤,戴安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她一概拒绝实验和研究过程中来自异性同学的“帮助”,系里男生也识趣地对她敬而远之。“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只是个女人,对科研略懂皮毛,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说完,她欲转身离开。
艾琳的身影横插入戴安和尤伽之间,“我猜猜,这位就是比喆先生?”
“这位小姐,我正与戴安小姐说话呢,可否请您行个方便?”尤伽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滑向一旁。
沉默。戴安无法想象此刻挡在她面前的艾琳的表情,从没有人敢怠慢她,从没有人敢拒绝她。
片刻之后,艾琳挺了挺胸,“戴安小姐并不想跟你讲话,该走的人是你吧。”
“哦?这恐怕得戴安小姐亲自抉择。”尤伽歪下头,视线绕过艾琳看向戴安。
戴安勾过艾琳的手臂,“我们走,不用和他多说。”
经过尤伽身边时,艾琳哼出一个响亮的鼻音。
拐过两个街角后,戴安停下回头看了看,“没跟上来,你先走吧。你不是还要去参加会议晚宴吗?”
“那你怎么办?”艾琳也回头望了望。
“我没事啊,去图书馆看几篇文献就回寝睡觉。那比喆人还能吃了我不成?倒是晚宴上如果少了艾琳女神,那群男人恐怕会把房顶都掀了。”戴安理了理艾琳被风吹乱的刘海。
“那好吧,你一个人要当心。”
“放心,快去陪你的圣斗士们。”
“是他们排队陪我才对吧。”艾琳扬起头,骄傲的笑容重又回到脸上。
“那当然。晚上见咯。”
“晚上见。”
等艾琳走远,戴安才叹口气继续往图书馆方向前进。刚与尤伽开始通信的日子其实算得上愉快,他们之间的讨论完全围绕学术问题,不论其他,她确实从他那里得到了些启发。如果不是最后那封信被系主任抽查到的话……那天,系主任的脸是猪肝色的,把信甩到桌上告诫她不要听比喆人的瞎话。她本已根据尤伽建议做了调整的模型也被要求改回原样,几个月来的努力都白费了。戴安知道尤伽提的建议更加合理,可面对怒气冲冲的系主任,她说不出口。
“呼,你的保镖终于走了。”前方巷子里蹿出一个人影,恰是尤伽。
戴安转身欲绕开,却被几步堵到面前,“我又不会把你吃掉,躲什么呢?真怕我找你麻烦?”
“我一界女流之辈,恐怕不值得你找麻烦。”戴安没有看他。
“这是什么话,在比喆可没有性别歧视。我最欣赏的同辈学者竟是一位美丽小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枉我特意准备了见面礼。”尤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盒递给戴安。
她狐疑接过来打开,盒子里躺着一团灰绿色植物,蜷缩在盒子一角,似已干枯。“这是……”
“历藻,比喆独一无二的特产。你在论文后记里提过对比喆生物的好奇吧,希望你能喜欢,”尤伽露出灿烂笑容,“对了,我来之前想,如果戴安是个秃顶大叔的话,我还是把它带回去比较好,省得给他错误暗示。”
“谢谢……”赫林与比喆虽相互绕行,星表生态却完全不同,小时候在杂志边栏读到的比喆风物对戴安来说就像童话般不可思议。这叫历藻的小东西虽不起眼,却是比喆来的,戴安心底暖暖的。
“为了把这小家伙带来赫林,真是费了我不少功夫。不知能否换得戴安小姐陪我逛逛赫林?我还有些学术问题想请教你。”尤伽微微低头欠身,目光却锁定戴安的双眼。
第一回有异性对戴安用“请教”一词,她一阵心悸,脸颊热度上升,慌忙转身避开他的目光。既然他这次能来赫林开会,那与邻星学者进行学术交流应该不会惹恼系主任吧?戴安横下心,“走,带你去吃赫林美食,边吃边聊。”
月见城位于赫林向月面,是整颗星球的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戴安虽非本地人,在赫林第一大学的求学生涯早已让她摸透了这座城,知道哪里才有地道又便宜的餐馆。
尤伽举起酒杯敬戴安,“谢谢你的款待,赫林美食果然名不虚传,这酒也是,香味和烈度都恰到好处。”
戴安同他碰杯,一口饮尽杯中液体,忍不住得意起来,“五年的葵露酒,只有向月面的月葵才酿得出这种味道,在比喆喝不到吧?”
尤伽放下酒杯,“比喆能零星见到月葵的地方只有月陆岛,可岛上也聚集了比喆的大半人口,挤得透不过气,给观赏性植物留下的空间少得可怜。”
“你们有那么多小岛,一人一个都还嫌多吧?”课本上关于比喆的第一课就是那为海洋环绕的群岛地形,与以陆地为主的赫林截然不同。
尤伽摇摇头,“尽是些不适合住人的岛屿。”
“那还吸引了那么多游客?贵星高速发展的旅游业可是让赫林官方压力不小啊。”
“呵,”尤伽笑了,“游客不会长久停留啊,来比喆租个小岛,享受无人打扰的假期,假期结束后就离开,什么都不用担心。比喆人的日常可不是这样。”
“那你们的日常是……天天捕鱼?”离开赫林抵达比喆的初代移民正是通过渔业存活并发家,戴安脱口而出的玩笑话逗乐了她自己。
尤伽笑得更欢了,“不错,戴安小姐有机会一定要来比喆尝尝新鲜水产,我亲自下海打捞。”
“也许吧,可惜比喆欢迎全联盟的游客,单单不对赫林开放个人旅游。”戴安耸耸肩。
“作为访问学者来,”尤伽敛起笑容,“我帮你打通比喆那头。”
“诶?”尤伽突转的话锋让戴安紧张起来。
“我是说,你的研究很有潜力,比喆科学院一定欢迎你来交流。”尤伽又恢复了方才的轻松语气。
戴安悬起的心落下,自嘲道:“赫林可没那么容易放人,即便是女人。”
尤伽哼了一声,“我们星球上可没性别歧视,能力就是能力,与男女无关。再说,你的论文质量确实很高,逻辑缜密细致,只不过——缺了点野心。”
“什么?”前半句话让戴安听得舒心,后半句却让她一愣,她从没听过这种评价。
尤伽双手交握搁上桌子,身体前倾,凝视戴安的双眼说道:“你的论文在理论方面完美无缺,却没涉及实际应用。赫林与比喆互相潮汐锁定,能够影响潮汐的就只有行星天平动和相对恒星的位置,算出两者叠加的引力效应就能预测潮汐。”
“那又如何?”戴安脑中隐约飘过一丝可能性,却抓不出那个想法。
尤伽凑得更近了,压低声音说:“我正在设计一套存储潮汐能的新方案,如果能准确预测潮汐,能量利用率将大大提高。这不是我明天要演讲的论文主题,却是我这次来赫林的主要目的,我想与你合作。”
戴安心里拉起警戒线,却克制不住对尤伽方案的好奇,“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我连你的真实研究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什么安静的地方适合讲话么?”尤伽起身往外走。
戴安也站起来,在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干什么前,已加快脚步超过了尤伽,说:“去学校植物园吧。”
第二天,尤伽上台发言时,艾琳撇撇嘴对戴安说,“瞧这家伙,学术水平一定不怎么样,白白长了一张比喆偶像剧男主角的脸。”
戴安随意嗯了一声,陷进前一晚的回忆。尤伽的方案前景无限,在羽兰的清幽暗香和清朗月色中描绘出一番双星共同发展的美好未来。戴安此前从未遇到过在学术上同她如此合拍的人,不,不光是学术上,还有其他方方面面,他们一整晚的交流碰撞出朵朵火花,让戴安诧异于自己的思维竟可如此活跃。回寝后,她一夜无眠。
雷鸣般的掌声将戴安拉回当下,身旁的艾琳有些发愣,紧紧抿着嘴。
尤伽走到近前,朝艾琳颔首,艾琳转开头,他面向戴安说:“我的演讲如何?今晚还能请你赏光作陪么?”
慌乱中,戴安点了点头。直到尤伽走远,她才听到艾琳冷冰冰的声音,“原来你们冰释前嫌了啊。”
戴安对上艾琳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何,一阵心虚,“昨晚恰好遇上就聊了聊论文,我发现他其实没有恶意……”她舔舔干燥的嘴唇,“今晚你有空吗?一起陪客人逛逛赫林吧,你可比我有经验多了。”
“那可得看对方有多少诚意了。”艾琳挑起眉毛。
戴安摇了摇艾琳的手臂,“你就当陪我嘛,省得我一个人占弱势。”
艾琳眼中的冰融化,“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戴安松了口气,紧紧按住包里那盒历藻,挤出一丝虚弱的笑。
戴安爬上椅子,从橱顶搬下多年不用的行李箱,隐隐作痛的腰背肌肉提醒她身体已不如当年,幸好她的林鹿依旧保养良好,岁月反倒给暗红色车身镀上一层光泽。戴安发动引擎,向她生活了三十标准年的月无镇告别。
从月无镇往外的路算不得堵,林鹿一路往东,通行无阻。天色转黑,戴安不禁瞥向东方天际,满天星星,不见月亮,她笑自己心急,抵达向月面前不可能看见比喆。林鹿驶进最近的旅馆停车场,戴安进店开房。电视新闻正播报这一年赴赫林旅游的游客总数又一次创下新高,继比喆的度假海岛之后,赫林的文化遗产成为外星系游客新的最爱,两星政要正为加强深入合作进行磋商。在看不见比喆的月无镇住了那么久,戴安几乎忘了两星恢复建交已有两年。
“太太,请收好您的证件和房间钥匙。”
戴安接过掌柜递来的东西,正想离开柜台,一对年轻男女推门而入,向掌柜询问房间。戴安缓下了脚步。
“抱歉,今晚已经没有大床房了,双床标间可以吗?”掌柜从记录本上抬起视线。
女孩嘟起嘴,甩开男孩牵着她的手,“我早让你订房间了,你偏说不用。”
“不是还有房嘛。”男孩抬手拭去额头沁出的汗珠。
“双床!两张床!”女孩毫不顾忌旁人,高声抱怨起来,“陪你来背月面这种破地方也就算了,还要分床睡,我们还能在一起几天?”
“我只是想在离开前和你一起走遍赫林……”男孩伸手欲抚女孩肩膀,却被躲开。
“那就别走,留下来。”女孩的话音柔和下来。
“留下来……你父母能同意我们在一起吗?他们要是发现我们已经……”男孩的声音低下去,随后又扬起,“放心,一旦我在比喆站稳脚跟,马上接你过去!”
女孩别过脸去,“谁知道你会不会变心,那么危险的工作,谁知道你会不会出什么事……”说着,她淌下泪来。
男孩慌忙上前抱住她,又松开一只手去擦她的泪,“别哭啊,只是探索开发新的小岛而已,我会小心的,怎么可能抛下你一个人呢?他们都说比喆社会自由开放,机会多,来钱快,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必须冒这个险。只要再等几年,不,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我们马上会团聚的。别哭了,好不好?”
女孩不说话,反倒哭得更厉害了。
戴安松开手,把留有她体温的钥匙还给掌柜,“这间大床房给他们吧,替我换个标间。”
女孩抽着鼻子,和男孩一起连声向她道谢。
等那对年轻情侣走远,掌柜小声对戴安说,“太太您人真好。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分寸,父母不同意就私奔,没结婚就睡到一起,尽是比喆传来的歪风邪气。要我说,赫林根本就不该跟比喆签什么双边协定,开放贸易开放旅游开放工作,什么都开放了,老祖宗的规矩却忘了。”
看着女孩依偎男孩的背影,戴安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至少,如今分居两星的情侣不会连一面都见不着。
为期五天的潮汐大会结束后,戴安、艾琳与尤伽之间的隔阂彻底消除,艾琳甚至放弃大会组织的社交活动,转而与戴安和尤伽一道单独行动。其他参会者给这脱离大部队的三人组合起了个名字——双星环月,两位星星般闪耀的赫林姑娘环绕月球来客。
听说这个名号时,艾琳大笑不止,拍着尤伽的背说,“哈,真有意思,我们俩是恒星,你是行星,地位可不一样。”
“在古地球,月亮被视作是比星星重要得多的天体。” 戴安转开视线,艾琳不再敌视尤伽,她当然高兴,只是这些天来她数次想找机会单独同尤伽进一步商量合作研究事宜,艾琳总是在场,而且每当与尤伽说话时,艾琳总是凑得特别近。也许只是错觉,艾琳对谁都那么热情,戴安在心底安慰自己。
尤伽退开一步,走到戴安身旁,说:“好啦好啦,我当然是你俩的陪衬。”戴安轻舒一口气。
艾琳却又跟上来,一手搭在尤伽的肩上,一手挽住戴安手臂,“那么伴星先生,接下来你陪我们去哪儿呢?双子女神庙的祭典还是中央广场市集?或者去看月葵展吧,比喆上绝对没有那么多种月葵。”
戴安拽了拽艾琳的胳膊,“你不要命啦?没听系主任今天说毕业论文中期检查提前了吗?这次大会正好把专家们聚到一起,检查小组里不是慈眉善目的学校老师啦,都是些严得要命的学科带头人,被抓到不合格说不定连毕业都难。你的论文根本没怎么动吧,还不抓紧开工?”
艾琳一拍脑袋,“对哦,我怎么忘了这茬。尤伽,你帮帮我好吗?我的选题还有很多没想明白的地方,可以给我讲讲吗?”
“我很想帮你,可实在抱歉,我和你的研究领域不一样,似乎帮不上忙。况且,我明天要启程回比喆,今晚得收拾行李,恐怕不能为二位效劳了。”尤伽再次从艾琳身旁退开,往戴安的方向挪了挪。
“什么,你明天就走?”戴安不禁从艾琳手中挣脱臂膀。
“是,赫林政府只允许我待这么久。”尤伽嘴角浮起苦笑。
艾琳一愣神,上前一步,双手捧起尤伽的右手,“这就走了?你还会来看我们吗?不,你马上就会忘记我们的。”她甩下尤伽的手,却又留一手与他指尖相连,背转过身,抬起另一只手轻揉眼眶。
趁艾琳不注意,尤伽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塞给戴安,戴安一愣,迅速拽紧握在手里。
“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我发誓,只要我的研究项目能得到贵星政府的准许,我一定尽快回来。潮汐能的开放前景很好,我们会马上再见的。”尤伽举起艾琳的手,凑到唇边,片刻犹豫后,轻触一下。戴安的心如被针刺般难受。
艾琳回身拥抱尤伽,“噢,千万要信守诺言!我们会等你的,青春短暂,别让我们等太久。”
“那当然。”越过艾琳的肩头,尤伽朝戴安眨了下眼,视线落到戴安手上,随后探询般看着她。
戴安咬了咬嘴唇,点下头,脖子上的实验室钥匙轻轻撞击她的胸口。
月亮的清辉洒进房间,戴安睁眼躺在床上,静静数着艾琳的呼吸,直到她的呼吸声缓慢平稳,戴安才轻轻下床。来到走廊上,她发现忘带了尤伽叮嘱的历藻。转身推门发出的吱呀声在静谧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床上的艾琳翻了个身,戴安屏住呼吸,停在原地,见她不再有别的反应,才小心翼翼进屋从包里摸出历藻,揣进怀里离开。
尤伽在纸条上约她到植物园见面,让她带上历藻,瞒着艾琳。四下无人的夜晚,他要和她谈论合作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戴安心底涌上几分紧张和兴奋,可一想到他明天就要离开,伤感又立刻占据主导。
赫林第一大学的植物园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还有远处的葵江。靠近入口的羽兰花圃正对一架赫林藤秋千,夏天藤上开满粉蓝色小花。不在实验室或图书馆的时候,戴安最喜欢坐在秋千上看书,一高一低的摇荡能帮她理清思路,解决难题,几天前的晚上,戴安与尤伽正是坐在这秋千上聊了整晚。山坡顶上有一块平坦地面,再往前是断崖,崖边筑起石造的围栏,近围栏处有一片月葵田,中央的空地可供一人躺下,看书累了,戴安总爱躺在那里望天发呆。可今晚,她的领地被别人占领。
“在这里看比喆的感觉真奇怪。”尤伽的声音从低处飘来,听起来有些飘渺。
戴安走到他身旁坐下,双臂环膝,“从比喆上看赫林是什么感觉?”
“又大又圆的月亮。”
“哈,”戴安忍不住笑出声,“从这里看比喆也一样啊。”
“不一样,赫林更大些。而且……”尤伽停顿了一会儿,“反正就是不一样。”
“你说,比喆上这时候也有人看着赫林吗?”戴安问出口才意识到这问题有点蠢。
“不会,这个时候,比喆向月面是白天。”尤伽的声音有点干涩。
是啊,赫林夜晚月圆的时候,恰是比喆向月面的正午,唯有黄昏或凌晨前后,两颗星球上的向月面中点才有可能同时看到半轮月亮。戴安诧异于自己竟忘了如此基本的专业知识。
“带历藻了吗?”尤伽单手撑地,支起身子。
“嗯。”戴安递出怀里的历藻。
尤伽接过去,说,“知道它为什么叫历藻吗?”
戴安摇头。
“因为它能纪年。”尤伽摸出一瓶水,往盒里注满,“它看起来干枯了,加点水就能复活。”
借着月光,戴安盯着盒子里的历藻,起初好像没什么变化,渐渐地,整个盒子被舒展的历藻填满,再接着,月光下的历藻泛起另一种荧光。戴安不禁惊叹出声。
尤伽用两指轻轻捏起历藻,展开,使其成一直线垂直坠向地面。戴安这才发现,那荧光是每间隔一段才有的,每一段间隔几乎都一样长。
“生物学上的未解之谜,起初人们以为这是海水中某种物质的周期性变化引起的,可它被捞出海水养进纯净水后仍在生长,仍像过去一样每隔一段发出荧光,每两段荧光细胞之间的生长周期间隔一年。”
戴安接过静静散发荧光的历藻仔细端详,纤细的藻叶触得她指尖发痒,“好神奇啊,星球的周期性运动影响着星球上的一切,赫林与比喆的运动完全同步,孕育出的生命却如此不同。”
尤伽轻笑出声,“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认真的样子很可爱。”
“诶?”戴安脸颊烧起来,幸好月亮的冷光遮掩了她脸上的红。
尤伽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给戴安,她犹豫了一下,抓住他的手也站起来。
他走到崖边,倚上石栏,“听,葵江的潮。”
戴安跟过去,远处的葵江在月光下好似一条玉带,承载碎光,蜿蜒起伏,低沉的涛声越过沁凉的夜,钻进戴安耳中的只余隐约隆隆。
“跟我合作吧,把潮汐研究透彻。如果能充分利用潮汐能,无论对赫林还是比喆来说都有巨大好处。”尤伽的声音仿佛很远。
“你在比喆不是一样能做吗?”
“赫林的水体更简单,更适合先期研究,在赫林把原理搞清楚再应用到比喆会容易得多,而且,”尤伽转身看向戴安,“赫林有你。”
她的脸更红了,“要将赫林的研究成果应用到比喆,意味着得全部重新推导一遍,所耗的时间……”
“不管要多久,有你和我在一起就够了。”
“在一起?”尤伽的话击响了戴安的心鼓。
“不光是研究上的合作,还有生活上的。不,不只是合作,相依相伴,相互扶持,相爱走过一生。”尤伽眼里盈满月光,“第一次读到你的论文时,我就相信自己和作者一定能成为挚友。发现作者是一位姑娘时,我知道,我和你可以不仅仅成为挚友,那晚的交流更加深了我的想法。”
戴安心里的鼓越敲越响,“可你明天就要走了……”
尤伽轻叹口气,“我必须先回比喆,说服他们跟赫林合作研究。不过我会回来,来找你。”
戴安轻轻点头,“你要去多久?”
月光在尤伽眼中摇晃,“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如果短时间内回不来,我会写信给你。等我。”
“可是艾琳……”戴安想到挚友眼中的泪水,心下难受。
“我不在乎,你该知道,我在乎的只有你。”
尤伽眼中的月光向她涌来,她跌进清凉的怀抱,好像溺水般呼吸困难,在她窒息之前,两片温暖的嘴唇贴上她的唇,她小心翼翼张开嘴,试探着品尝这甘美。片刻后,她放松下来,改用唇舌探索他。羽兰和月葵的花香交糅,妖娆迷蒙。她在这香气中重新活过来,好像此前她从未真正活过。
车驶过东月界线后不远,戴安把林鹿停进路边的加油站。天色已近黄昏,她想在这儿等等,等黑夜降临,等月亮升起。加油站有一家迷你茶厅,戴安要了一杯羽兰茶,坐进面向东方的露天茶座。天色渐暗,呈现出一片近乎透明的紫色,好像刚从花蕾中抽出的羽兰花瓣。夕阳最后的光与热笼上戴安裸露在外的后颈,好似一层薄薄的轻纱,蹭得她发痒。比喆的轮廓在东方天幕隐约浮现,一轮圆满的环,在愈发暗沉的紫色中愈加明显。浅紫沉淀为绛紫,又过渡成蓝紫,最终化作深蓝,乳白色的月盘嵌于其上,散发出温和的柔光。戴安抿一口茶,袋装茶入口不够顺滑,好在羽兰的幽香没有打折。在月下,她整个人变得清亮起来。三十标准年不见,比喆还是一样可爱。
“太太,请问我可以坐这儿吗?”
头戴窄檐帽的中年男人半弓着身子看向戴安。她点点头。
男人坐下,摘下帽子搁到桌上,“月色真好。”
“是啊,尤其是久别重逢的时候。”戴安回味着羽兰茶的清香。
“从背月面来?”
“对。”
“那儿不剩什么人了吧?签了双边协定以后,赫林一大半人口都跑来向月面了。”男人的语气并不怎么高兴。
“哦?那向月面应该很热闹咯?”戴安忆起月见城的市集和祭典,她在月无镇的这些年再没见过那番热闹景象。
男人叹口气,“都从向月面搭船去比喆啦。离航空港近的月见城还算好,其他城市都空荡荡的。我这一路见多了准备去比喆工作的年轻人,都说月亮上机会多,就这么背井离乡去给外星人打工。”
“比喆上的人都是从赫林过去的,算不得外星人吧。”戴安微微蹙眉。
男人哼一声,“当年去比喆开荒的还不是些失败者,在赫林混不下去才背井离乡,这么多代过去了,他们靠那些小岛致富了,哪儿还有人记得赫林?翅膀硬了就不认亲娘,从他们闹独立起,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外星人。照我说,就该继续不跟他们往来,直到比喆人认错。”
戴安避开话题,“开放之后,赫林也多了不少其他星系的游客吧。”
“那些外星系佬,只会在月见城对着月亮傻笑,一进双子女神庙就大呼小叫。”男人抓起帽子给自己扇风。
戴安没有答话,男人口中的外星系佬,有一大半与赫林人比喆人同根同源,古地球的血脉散布在联盟星域的各个角落。
片刻寂静后,男人重又开口,“太太,那车是你的吧?”
他指的是停车场上那一抹暗红,戴安嗯了一声。
“三十标准年前月见城产的林鹿?保养得真不错。”男人咽了口口水。
“谢谢。那可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戴安远远望着爱车,这种车型早就停产了,如今的车子都采用流线型设计,有棱有角的古董林鹿反倒别具风韵。
“太太,我想,”男人顿了顿,“我是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卖车?”
原来是看中了她的车,戴安反问道,“你会把自己疼了三十年的孩子卖掉吗?”
“我可以出高价。我收藏古董车……”男人急忙接口。
戴安摇摇头,“对不起,我还要开着它去向月面看潮呢。”
“看潮?”男人一脸惊讶,“照这车的速度,你抵达向月面差不多正好是大潮,你一个人去看潮?这太危险了,你都这么大……”
戴安打断他,“按照联盟标准,我才56岁,没那么老吧。何况,我还要赶去见一个老朋友。抱歉,我得上路了。”
她朝男人欠了欠身,把他的对不起抛在身后,回到爱车旁。坐进驾驶座前,她又望了一眼天空,月亮不那么圆了,圆盘右侧缺了一小块。她知道,如果留在原地,随着夜渐深,月亮的缺口也会越来越大,直到黎明前夕,只剩左侧的一弯残月,最终消失在明天的第一缕阳光之中。
戴安被从床上叫醒时,艾琳不在房间。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来人说些什么“间谍”、“泄密”、“比喆”,她还没弄明白就被请去“配合调查”。她在赫林安全局的调查室里坐了一整天,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这五天来所有的细节,口干舌燥,嘴唇表皮几乎磨出水泡。当然,她略去了与尤伽私下交流的内容。
“实验室的钥匙呢?”这天快结束时,紧绷着脸的调查员突然问起。
钥匙?戴安摸了摸脖子,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她试探性地问:“被你们收走了?”
调查员摇头,“不在接受检查物品清单里,你进来时就没带在身上。”
说了一整天话,戴安的头有些疼,她按压隐隐作痛的神经,“那就是掉在寝室里什么地方了。”
“没有,我们彻底搜查了你的寝室,那里没有钥匙,不过我们发现了比喆历藻。”调查员的语气同他的衬衫领口一样冷硬。
他们搜查了她的寝室?戴安的头更疼了,“你们有什么资格侵犯我的隐私……”
“比喆活体动植物被严禁带入赫林,你为什么会有历藻?”
“那只是朋友给我的礼物……带来时是干燥的,已经死去的……”
“哪个朋友?”调查员声音冷峻。
“尤伽,来参加会议的比喆能源研究所研究员,他只是……”
调查员打断了戴安,“他只是为了接近你获取赫林机密。”
“不是的!”戴安叫道,这个念头却钻进她心里,笼上一层不安。
“再把你这五天来通敌的细节重复一遍。”调查员并不理会。
“我没有通敌……”戴安的辩驳在调查员的瞪视下显得苍白无力,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一遍讲起来:“大会第一天,我最后一个演讲……”
审讯调查持续了六天。第七天,戴安被放出来,终于见到艾琳。
“安!”艾琳搂住她,轻抚她的背,“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如果我早点发现就好了……都过去了,没事的……”
“到底怎么回事?”戴安在艾琳的怀中不知所措。
艾琳声音哽咽,“尤伽他……我到实验室时发现那里一片狼藉,资料都被翻动过了……我应该先去找你商量的……我太害怕了,数据不见了,所有人这几年的努力都……我报了警……”
戴安心底渐凉,“这和尤伽有什么关系?和安全局又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安,我知道这很难接受……”艾琳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尤伽他……是比喆的间谍……”
“这不可能!”戴安推开艾琳。
“他们在尤伽下榻的酒店找到了你的实验室钥匙……”艾琳垂着头说。
戴安体内所有的力气被一下抽尽,心头的火焰也彻底熄灭。
尤伽被指控盗取赫林机密,比喆否认赫林的无理指控,赫林却坚称比喆在赫林领土进行间谍活动,本就不怎么样的两星关系再度陷入僵局。赫林决定无限期中断与比喆的所有往来,尤伽则被终身禁止再次踏上赫林。赫林当局对于潮汐能的关注在萌芽期被彻底扼杀。
戴安把自己关在寝室过了很久,最终递交了休学申请。她用所有的积蓄买下一辆林鹿,只身离开月见城。启程那天,艾琳来送她,她憔悴了很多,戴安没说什么,只是答应到月无镇后给她写信。
这一去便是三十标准年,戴安再也没有见过艾琳,只是从信中得知她嫁给了赫林安全局负责调查尤伽一案的组长,组长后来一路晋升至局长,艾琳也从大学寝室一路搬到山上的公馆,成为月见城有名的局长夫人。戴安自己则与背月面出生的一位普通教师结婚,说不上有多少爱情,却是默契的生活伙伴。
山路太窄,戴安不得不把车停在山脚,一路拾级而上。月见城多月葵,近郊更是这种植物的天下。正值月葵花季,夕阳的余晖给满山的花镀上一层暗金。
戴安走得很慢,抵达艾琳的公馆时,仍气喘吁吁。她摁响门铃,来应门的是管家,她报上姓名,被迎入屋内。坐在客厅等候时,管家递上一杯羽兰茶,暗香钻进戴安的鼻子,仔细闻却又遍寻不着,茶水入口顺滑若无物,香味却萦绕舌尖,是珍贵的隐羽兰。喝完茶后,戴安被引向后院。艾琳家的后院没有墙,从这里可以一眼望见满坡月葵,还有山下的葵江。她在后院里独自坐到天黑,半轮月亮在她头顶正上方的天空显形,艾琳还是没有来。当戴安心底隐隐觉得不安时,管家出现,点亮后院的灯,交给她一个盒子,一封信,还有一壶葵露酒。
她拆开信,是艾琳的笔迹。
安,
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我没能等到你,没法当面对你说抱歉了。
尤伽不是间谍。
实验室是我弄乱的,数据也是我销毁的,你脖子上的钥匙是我取下后丢在尤伽下榻的酒店里的。亲爱的,你回来后睡得可真熟。
那晚你第一次出门我就醒了,悄悄跟踪你一点都不难,你甚至都没往身后看一眼。我恨他,恨他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你身上却不看我一眼。我也恨你,恨你背着我与他偷偷幽会。我想让你们再也无法相见。
年轻时的我啊,想要什么会得不到呢?我若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那时真是幼稚,后来我才知道,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本来我可以撒个小慌,让你相信他背叛了你,反正他也要走了,你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可我想起潮汐大会后的论文中期检查,想起系主任所说的严苛的校外检查小组,他们绝不会留情的。你也知道我的实验都是系里男生帮着做的,论文都是借鉴师兄的成果,我担心过不了检查,担心毕不了业,担心就此留下污名。这似乎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比喆间谍接近赫林女学生进入实验室,窃取机密后销毁资料,天衣无缝是不是?
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这会成为两星彻底交恶的导火索,我本来只想他被限制入境。我很害怕,害怕会有人发现真相,害怕我会被抓起来甚至处死。你把自己关在寝室的那段日子,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每天都被噩梦吓醒,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白天。秘密好像一柄利剑悬在我的头顶,可我不能说,说出来我的一生就完了。
后来我才想明白,两星断绝往来并不是因为我。赫林政府早就想要一个理由了,比喆大概也一样,这桩间谍案并没有被彻底清查,不然我那拙劣的手段怎么可能不被发现?我只是恰巧给赫林当局奉上了他们想要的导火索。当然,这是我当上局长夫人以后才明白的道理。
想通以后,我不再觉得愧对赫林或比喆,让两星外交和能源短缺都见鬼去吧。我对不起的人只有你和尤伽。
说出来后舒服多了,反正我是将死之人,也不怕什么了。
你会原谅我吧?会代表尤伽原谅我吧?
不用回答。我知道你会的。
爱你的琳
又及,盒子里是这些年来他寄给你的东西,绕道由联盟商船运来,可还是被赫林安全局扣下了。凭借局长夫人的身份,我在它们接受审查后将其领了出来。对不起,作为当年不自觉被敌方间谍利用的嫌疑人,你的所有外星来件都被扣下了,却也只有他寄来的这些,全在这里。
纷繁芜杂的情绪在戴安心里同时奏响,一时分不出高低。艾琳,我的好艾琳。我可以恨你吗?我可以不原谅你吗?
戴安为自己倒一杯葵露酒,辛辣的液体顺喉咙下滑,一路烧进食道,烧进胃里。在这强烈刺激下,她反倒平静下来,好像心底积压多年的大石被砸碎,又被酒冲刷出体内。她终于释怀,尤伽没有骗她,从来就没有。烧灼的感觉化作清凉,她抬头看月亮,比喆在夜空中的位置没有变,形状却从半圆变胖了几分。尤伽,你还好吗?
她打开盒子查看,《比喆生物图鉴》,群岛风物日历,三两种她在赫林从未见过的贝壳,她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标本,还有满满的信。
她从第一封信读起,一直到最后一封。他的困惑,他的彷徨,他的思念,他的执着,在每一字每一笔中灼灼燃烧。尤伽在比喆的日子并不好过,被邻星诬为间谍,却压根没有带回任何情报。比喆当局对他进行盘问后一无所获,便放他回去继续研究。可自此以后,没人再理会尤伽关于同赫林合作研究潮汐能的提案,他自己的课题也陷入瓶颈无法突破。头顶的赫林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从未离开过月陆岛。每逢黄昏和凌晨,他总是站在比喆向月面的中心点,望着天空中赫林的方向,听潮汐拍打海岸,想象戴安也在赫林望向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读完所有的信,戴安脸上凉凉的。为什么,为什么她不信任他,为什么她要怀疑他,为什么她不听他的话在向月面等他。信在三年前断了,赫林与比喆签订双边协定的前一年。尤伽怎么了?戴安不敢猜测,却又不得不想。她心中似乎有最可怕的答案,却不敢确证。她在盒子底部重新摸索,摸到一张叠成小块的报纸,徐徐展开,她从最大的新闻标题读起,最终在角落里看到她寻找的消息——尤伽的讣告。戴安的心彻底凉了。
她靠上椅背,手中的报纸飘落在地。天空中的圆月亮得刺眼,她忍不住闭上眼。黑暗之中,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变得敏锐。她听到葵江的海浪声,闻到月葵花瓣上清醇的夜露,她感到凉风拂面,风干的泪痕紧绷在皮肤上。她静下心,重新思考过往。再睁眼时,她想通了。其实她内心深处早就猜到了结局,早在她打开盒子之前,早在她收到艾琳的包裹动身离开月无镇之前,甚至早在三十标准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再见。只是这些年来,她一直拒绝接受这个结局。也许,她当年离开向月面并非出于愤恨或绝望,而只是想要逃避,逃避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可即便她躲在背月面,比喆仍在空中,睁开眼,注定的结局仍在眼前。与尤伽相爱本就只是一场梦的涟漪,无论有没有艾琳,赫林的她和比喆的他在那个年代都绝不可能在一起。就像赫林与比喆相互绕行,一星的偶然的天平动在另一星引起大潮,片刻后重又回到原来的稳定状态,影响消退后潮水仍旧按照每日的固定节奏涨落。她不怪艾琳,她怎能怪她。戴安在尤伽的真切感情中做了三十年的梦,这已足够。
戴安捡起地上的报纸,重新叠好放回盒子。
月光下,葵江潮涌翻滚,泛起粼粼波光。
戴安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场景。那一夜,绵长的亲吻之后,她与尤伽并排躺在月葵田边,她的头枕着他的臂膀。
“在比喆,我们有个传说,”尤伽的声音有些恍惚,“每一千年会有一次极大潮,比喆与赫林的潮都会升到极高,两颗星球的水体会在空中相接。那时,比喆的小伙子就能划着舟一路往上,去见他在赫林的爱人。”
“骗人,你们哪儿来这种原始时代的传说啊,真空中怎么泛舟?再说,赫林人到比喆总共才没几百年。”
“你又认真了,真可爱,”尤伽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真的,即便我的肉身过不来,我的灵魂、我的思念也会在大潮时一路从比喆飘来赫林见你。”
戴安笑了,“那涨潮时我就在赫林的水边等着,从水里把你捞出来。”
他凝视她的眼里月光泛滥,她跌落进去,两人再次拥吻。
三十年后的此刻,戴安斟一杯葵露酒,高举起来敬天上的月亮,随后一口喝下。葵江水涨得更高了,隆隆的潮声灌进她的耳朵。微醺中,比喆似乎晃了一下,她揉了揉眼,仿佛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