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
这颗小星球处在星系的边缘,距星系中心很远,纬度大约45º,不高也不低,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它半径不大,重力不强,气体不少,太阳不暴躁,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它距离其他星球都很远,所以一直安全、孤立、原生态、信息闭塞。
请想象一下它的样子:无边的漆黑中,一颗绿色的小球,裹在一层白白的云雾里。
这颗小星球上有二十个国家,宇心国是最大的一个。它的国土面积达到星球表面土地的十九分之一,比其他任何国度都大了一圈,因此国王很自豪,亲自修改了国名,并在每一本小学教科书的扉页上题写了辉煌灿烂的一行字:我们是最大的国家,我们是宇宙的中心。宇心国的所有小孩子从小就知道,宇宙变化多端,是为了庆祝我们国家的伟大。
宇心国的国王是个热爱星空的人,因而在他的国度里,天文学家比哪国都多。他们考究万年历史,证明宇心国自古就掌握宇宙的真理。他们撰写当下的历史,歌颂宇心国现在依然掌握宇宙的真理。他们还预言未来的历史,宣称宇心国能永远掌握宇宙的真理。其实他们证明的只是宇心国在某个时间比其它十九个国家掌握更多的宇宙知识,但由于他们不讨论真理的绝对性和相对性,便把这相对的超过理解为永恒。国王很高兴,他接连下令派发了三十艘飞船到太空里,排成一列,挂起巨幅风帆,绕着星球旋转,以扬国威。风帆又大又结实,金光灿灿,气势恢宏,上面印着一整套国王陛下的写真,有在草丛里打兔子,也有在黄土场上打棒球,雄姿英发,引人景仰。宇心国的诗人和小说家都热爱天文,他们都说自己从宇宙中领悟了人生的真谛,受星光照耀,如梦如幻,因此能写洋洋洒洒万语千言。宇心国的小孩子更是热爱天文,他们都梦想自己有一天能登上国王的飞船,踏上征服宇宙的旅途。
只有宇心国的普通百姓不热爱天文,他们时常纳闷,天文和日常生活有啥关系?将来有啥用?他们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不懂这么宏伟的事情,因此虽纳闷却不问,只说自己也热爱天文,国王英明神武,国运蒸蒸日上。
宇生和飞天从襁褓中相识,两人今年十八,做兄弟已经做了十七年。他俩从小同班,现在都是宇心国第五高等学院天文专业三年级的学生。
宇生小时候名叫土生,在三岁那年,国王修改国名,于是父亲便响应国家宏旨,给他改名叫作宇生。这个名字给他带来很多困扰,无论走到哪里,重名都是无限,和飞天一起并列全国十大常见姓名之首。宇生的班上就有三个宇生,四个飞天。
宇生和飞天从小机灵跳脱、不服管教、勇敢冲动、向往冒险,两个人都希望发掘被人遗落的宝藏,寻找世人忘却的路途,想当大起大落的大人物,不想做小本小利的小买卖。他们的爹娘都是小生意人,淳朴老实,与世无争,默默奋斗,相互扶持。
自从上了第五高等学院,宇生和飞天就难得回家。偶尔回来,家里便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给他们做各种好吃的,接风洗尘。宇生娘和飞天娘总是乐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拉着他俩问长问短。他们去的是国家最光荣的学校最神秘的专业,邻里街坊早就投来钦羡的眼光。
“天儿,你倒是说说,你们学的在生活里到底有啥用?平时说的怪神秘的。”
飞天娘好奇又虔诚地问。宇生和飞天在热腾腾的香气中狼吞虎咽,飞天娘顾不上给自己夹菜,只是爱怜地看着他俩。
“没啥用。”飞天说。“真的。”
宇生笑了,也附和着点点头。
“瞎说。”宇生娘说,“你俩小孩子懂啥。”
宇生和飞天更笑了。自从他们外出上学,家里就慢慢形成了这样一种气氛:他们的娘觉得他们还是小孩子,阅历浅,不懂就乱说,而他们觉得他们的娘太迷信权威,听不懂的东西也瞎信。
宇生娘和飞天娘没有理解他俩的意思。在宇心国,天文一向是很有用的,自古就很有用。国王是宇宙的国王,命运也是宇宙的命运。粮食歉收了,河流发水了,货币贬值了,战争失败了,都可以问星星。天文学家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天上的观测对应到地上。宇生他们要学的课程非常多,包括占卜、释梦、符号阐释、色彩、命理、几何构型学等等等等,还有一点点物理和化学,用各种手段和方法理解天象奇观与国运兴隆的关系。这是涉及到千秋万载国计民生的大事,意义非凡,理论艰深,一般老百姓没机会听也听不懂。宇生娘和飞天娘并不怀疑这些学问,她们想问的只是这些宏伟的理论怎样操作到实际。但恰好宇生和飞天不是很乖的学生,他们常常觉得很多理论大而穿凿,牵强附会,听起来预言所有人的命运,但实际应用却问题百出。以他俩叛逆的性子,一点点小怀疑就带来整体的大否定。因此他们常对人说,哄人的,别太认真了。
在外人看起来,宇心国实在有趣得紧。它一方面最飘渺,一方面又最实际。什么是实际没有人定义,但宇心国的人们自动将它作为事情的标准。
国王觉得天文好,因为天文有用;宇生和飞天觉得天文不好,因为他们发现,以为有用的东西其实没用;宇生和飞天的娘觉得天文好,因为她们相信,即使现在没用,将来准有用。
就这样,天文被塞到各个角落,在有用与无用之间,变幻了身影。很少有人真的关心星空实际的模样。一层白白的云雾就像虚空里的摇篮,让绿色的小球安睡其中,悠然自得。
宇生和飞天没告诉他们的娘,他们决定偷偷退学。
这一年宇心国经济大为动荡。先是粮食产量大跌,再是度度鸟肉价格大涨。度度鸟是这颗星球上人们的主要食物,人们的生活顿时变得困难起来,民间怨声四起,不安潜伏。面对此种忧患,国王寝食难安,连称天象不祥,召集数百天文学家,重金悬赏良方对策。
天文学家们难得遇到此种历史机遇,觉得使命重大,责任深远,便连夜查阅天象奇观,连同各种古今资料,融会贯通,从多层次多角度阐述近来事件所呈现的深远内涵。学者争相向国王进献治国良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
宇心国的学者自古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主张管制,南派主张减少管制,北派称自己明理,南派称自己逍遥。这两派学术传统均已悠久,著述均已丰富,人才代代相传,优势时常逆转。面对这场难得的历史考验,两派自然均不示弱,各种天象都被拿来分析,阐释常常分成截然相反的两种。
宇生和飞天的老师,皇时空博士,是南派的主力之一。他精通古人图腾符号与现代炼金学,特别擅长将看似无关的图像联系在一起。他分配给班上每组学生一个题目,给宇生和飞天的题目是“寻找星系中心亮度与度度鸟肉价格的相关性”,他说这题目意义重大,要他俩好好做,做好了前途无限。
宇生和飞天面面相觑,几乎是笑着接下了这个题目。微言大义一向不是他们所长,他们心里觉得这相关性如果能找到那就是见鬼了。
可是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
宇生和飞天先查找了经济动荡的最初事件,又搜索了同时期的宇宙射线观测,发现在这几次事件之前,都有特别凶猛的大气极联簇射,就像空气中一场场粒子的雪崩,且每一次簇射的来源都指向星系中心。
“老师,这段时间星系中心亮度变化不多……”
“重新查!”
“确实变化不多……”
“不是叫你们重新查吗?”
“但我们发现奇异事件和从星系中心来的宇宙线有相关……”
“啊?快给我看看!”
皇时空博士博学多闻,有勇有谋,眉头一皱略经沉吟,便道出了合理的断言。他说这是宇宙对我们的警告,之前有太多人自以为是,对世间指手画脚,破坏了人世与上天的自然对应,因此星空显灵,向我们昭示自大的后果。他说他要向国王陛下慷慨陈词,发扬自由逍遥,以让人世重获宇宙的安宁。
博士说做就做,将灾变与粒子射线的相关性总结成图表,命名为皇-宇-飞定律,装进口袋,整装待发,匆匆动身,前往皇宫大舞台。他不准备研究粒子射线的来源,也不准备调查粒子的分布与影响。他说那些太花时间,他可没那么悠闲,他需要赶紧为人间除去祸患。
宇生和飞天看着老师的背影,心思百转。他们此时有很多选择。他们可以跟着老师为学派奋斗,也可以埋头坐下来把这定律的深层原因找出来,还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迎取大奖。但他们哪一条都没选。他们想,既然鸟肉紧缺是受了宇宙射线攻击,那么在事故发生时,星球的侧面和背面理应免遭影响。
于是,他们决定去邻国进口度度鸟肉回国倒卖。
“娘,我和飞天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宇生娘正收拾碗筷,听到这话站直了身子。
“去哪儿呀?”
“去南边做个考察。”
“啥时走?”
“明儿就走。”
“咋这么急呢?”宇生娘忧心忡忡地捋了捋头发。
“学校的任务。”宇生囫囵着撒谎。
“出门在外,小心点。近来不太平,常有人财迷心窍,趁乱发财。你俩小孩不懂事,别贪便宜,当心让人骗了。”
宇生不答,和飞天相互看了一眼,闭着嘴笑了。
宇生娘想了想又说:“带本星图,选吉祥时辰走,别忘了。”
飞天娘一边帮宇生娘擦桌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对,选个吉祥时辰。出远门,多看看星图没坏处。多和别人照应着点,遇着什么事慢慢来,别跟别人抢。老话说,星挪一分,人挪一寸。”
宇生和飞天笑着点点头,没往心里去。两个人一夜睡得很美,第二天一早便收拾行囊,挥别家人,摇摆着上路了。
皇时空博士的学说发表后,激起了千般反应。南派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没想到北派看到皇-宇-飞定律之后,不但没有屈服,反而理直气壮地说,这宇宙射线既然是神迹,就是暗示了人间德行的方向,因此不但不应减少管理教化,还应当加强国王领导,主动引领世间贴近宇宙结构。
这一下,争吵变成一团杂乱。两派都相信自己述说的才是真理,因而便觉得对方是另有目的。学理之辩上升为道德之疑,北派说南派为一己私利,南派说北派为一己荣誉。双方越闹越厉害,矛盾渐渐升级。
这时候的民众并不知晓这些。他们接触不到这些高级的宫廷学者。只有一些大众学者向百姓发表演说,告诉百姓经济变化与宇宙射线相关,并且大胆推出风云预测。当是时,星图的价格连番上涨,许多人搬动屋里的家具,按照最新的版本码放。另一些人像赌马一样买断某种货品,期待下一次宇宙线降临后该物短缺,可以哄抬物价,大捞一笔。
没人关心宇宙射线的来源。
宇生和飞天在国境处来往连连,事业蒸蒸日上。他们不知道老师那边发生的状况,只是自信满满,低买高卖,意气风发,得意洋洋。
一天下午,当他俩刚做了一笔大生意,正蹲在街角数钱,忽然冲上来一群官兵,粗暴蛮横,不由分说,将他们三下五除二扭了起来。
“抓起来抓起来!就是这两个!抓起来!”
一个带头的小官员飞扬跋扈地大声喊着。
宇生和飞天大声喊叫起来,拳打脚踢,试图挣脱官兵束缚,但官兵的数量有他们十倍,蜂拥着抱紧他俩手脚,用绳子将他们捆了个结实。
“还敢抵抗!罪加一等!”小官员摇头晃脑地戳着他们脑袋,“祸乱乡野,扰乱民生,影响经济,发布歪理邪说!”
宇生还想顽抗,但官兵连连捶打他们的胸口。宇生和飞天“啊啊”地叫喊着,小官员大手一挥,“拉上车去!”,官兵便连推带搡地将他俩塞进车里。车马卷起尘嚣,喧哗而去。街上挤满了好奇的人们,度度鸟们瞪大了眼睛看着。
当晚,宇生和飞天被扔进了大牢。他们只是心底憋气,抱怨小官员蛮横,却不知道这是学派斗争渐渐升级的结果。南派和北派近来打得不可开交,北派正愁无处发火,刚好发现他俩所为,便稍加示意,手到擒来,出气示威,简单又畅快。
隔天,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惹人眼目:“天文高材生退学卖鸟肉”,“皇-宇-飞定律发现者大捞国难财”……
“生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审判前一晚,宇生和飞天在牢房里掷硬币。他们觉得两个人都牺牲太憋屈了,决定将主要罪责推到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争取混到出去,十年报仇。两个人捶着胸脯,说来生还做兄弟,将硬币抛到半空,像一颗星星飞快旋转。反面。飞天顶罪。
第二天,经过两个人持之不懈的努力,宇生被判服苦役,飞天被扔进重犯牢房,等待进一步审讯。
宇生被扔上了太空,一个人驻守在光荣船队,船队在宇心国上方华美地漂流。
他的工作是保持清洁,保持三十面巨大风帆的灿烂清洁。风帆印着国王的肖像,展开在漆黑的夜幕,拥抱着无尽的太空。他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翻动小屏幕,打开外仓清扫器,在睡房里上下蹬跳。星海茫茫,船舱寂静。离群索居,百无聊赖。
宇生每天面对寂寞,看不到尽头。光荣船队只需要一个清洁员,有两个人就可以娱乐、打架、搞阴谋诡计,起不到寂寞杀人的惩戒作用。只有下一个苦行犯才能换他下去,而他知道这希望纯凭运气。他无聊得很,见不到任何人,也见不到任何怪物,连垃圾都见不到。他翻来覆去地摆弄操纵杆,听木头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小屏幕上显示出舱外的红色防护袋,左一下右一下,在黑暗的背景中,像一只困顿的水母。他没什么要做的,袋子总是空空如也。船舱四壁嵌着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屏幕,列在舷窗两侧,监测各种辐射和风帆的微小变化。
舷窗外总是星光灿烂,宇生常常趴在窗口,俯瞰地面。
飞天,他在心里说,你小子死了没,怎么还不赶紧显灵来陪陪你兄弟呢。
一天夜里,宇生正沉沉地睡着,一阵嘀嘀的叫嚷突然把他闹醒了。恍惚中他以为是闹钟,伸手胡乱拍打,好一会儿才发觉,发声的是墙上的小屏幕。他翻身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奔到舷窗前。五个波段的电磁信号同时超出探测上限,探测器发出尖细的声声预警。
好亮啊,太亮啦,我们的眼睛被晃啦,探测器们像撒娇的孩子一样此起彼伏地叫唤。宇生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家长态度,啪啪几下将监视屏都关上,舱内瞬间静了。
他想回床再睡,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毛躁的不安。他取出数据记录看了看,看不出所以然,只得打开外仓清扫器,习惯性地挥动操纵杆。他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只有这件事做得熟,比较让他安心。他没期待什么,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小绿灯亮了,一行小字提示,防护袋抓满东西,需要倾倒。他愣了,即使再不敏感,也知道这不寻常。他连忙按动指令,让收集舱把这一袋东西安全筛查,送进屋来。
袋子里是许多金属质地的小圆片,每个有拳头那么大,一侧标明号码,另一侧密密麻麻地印着繁密的小字和图画。
在七十天之后,宇生将知道这些小圆片的来历和目的。但在当时他想不了那么多,只是一阵兴奋,知道自己终于有事做了。
他第一次由衷地感谢地面上的天文学:他们国家最杰出的学问就是符号破译,每艘船上都有一台强大的符号分析机,平时用来分析星象与国王健康的关系,附加功能为语言破译。宇生将拾到的圆片依次塞入破译机,一天又一天,从光荣三号,到光荣四号,再到光荣五号。
这一下,宇生终于不寂寞了。他一天天阅读,沉浸在故事中,被破碎而遥远的历史打动,心潮澎湃,悠然入迷。他态度直爽,性子单纯,没把他读到的故事当作寓言。他并不知道,一切文字都是交流,一切交流都有意图的传导。
就在宇生读到第二十二片的时候,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飞天的笑脸出现在角落的小屏幕里。
“宇生,宇生,在吗?”
宇生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惊又喜地冲到屏幕前。
“飞天?!”
“生哥!是我。”
“你小子还活着!”
“什么话!哪那么容易就死?”
“咋逃出来的?”
“风水轮流转!你不知道,皇老师可厉害呢。他找出北派的暗中阴谋,上报国王,国王大怒,下令查案,不但把我们都放了,还给我封了个星空小剑客呢!”
“爽啊!”宇生觉得全身上下毛孔都张开了,“这回可爽了。”
“说起来也好笑,大牢里那两个看守是墙头草,前几天给我喂猪粮,后来看我扬眉吐气了,俩人自己捧着猪粮大嚼特嚼,求我饶命……”
宇生笑着,忽然想起来:“怎么没人把我放回去?”
飞天想了想:“估计是还没找到替死鬼。没事,生哥,你放心,过几天保证接你下来。我争取把抓咱俩那小官送上去,看他还敢不敢作威作福!”
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宇生忽然觉得有点担心。
“别急。看意思局势还不稳,先照顾自己。我没事。”
飞天打了个响指,笑着说放心吧,就迅速从屏幕里消失了,像一颗彗星划过天空。宇生没来得及问他娘的情况,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小圆片的事情。他看着重归平静的小屏幕,兴奋之余,略有一丝茫然。
宇生的预感是对的。此时地上的形势并不像飞天说的这么简单。皇时空博士是在翻来覆去的变化之后才取得了暂时的优势。他和同伴们小心翼翼地上书,指责北派在暗中耍花样,是野心想要吞国。好容易才说动国王,罚了北派,赏了南派。
这些细节宇生可不知道。他听飞天讲地上的新闻,只有结果,没有缘由。天上静如止水,他感觉不到地面的纷繁,每天躺在小屋里,一个人读传奇。时间仿佛不流动,窗外是恒久的宁静星河。
圆片的破译艰难却有趣。宇生没有搜集到所有圆片,尽管来来回回打捞了好几次,但最终只捡到一万多片,还有许多是重复的,不能算数。据编号推测,完整的一套至少应有几万。因此,他的阅读是一种想象,像一幅不齐全的拼图,需要用零星残片,在头脑中搭造完整的地图。圆片的语言很复杂,破译机工作得很慢。间歇跳过大量词语,没有译出。修辞完全不经斟酌,只有最粗糙的意思流淌出来。
女人生坏掉的孩。男人死掉。更热。人不懂。秘密遗忘。人减少。
圆片讲述了整一个行星系统十万多年的历史,从繁衍生息到种族迁徙,大起落,无悲喜。那颗星距离星系中心比较近,好像是跟着自己的太阳慢慢向星系中心运行。过程中不停有灾祸发生,气温越来越热,但不知为何,星球上的气候研究却被废弃,似乎有一道跨越星空的壁垒被热风燃烧。
宇生躺在床上,双脚翘到桌子上,一边看,一边遐想,时而拍击床板拍得手掌生疼,时而双脚一跺磕得脚趾刺痛。他从小喜欢看传奇,而这是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传奇。远在万万万万里之外的历史激动了他的情怀。他仿佛也跑到了星系中心,大展拳脚,与星海为邻,看皇宫灰飞烟灭。他身在船舱,生活在别处。
突然有一天,一张小圆片将他拉回了现实。
那张小圆片上画着一幅星系的全景。这幅画宇生是认得的,尽管宇心国天文繁乱,但观测却并无偏差。小圆片上的图景比他平时所见更复杂,中心是一个大黑点,向外有有螺旋状曲线,尽头是两道绚烂的弧形,如同两弯巨大的浪潮,边缘处光华翻涌。画旁有一行小字,简洁,却清楚:
黑洞活,亮度增,须防御。多日后,粒子潮。谨记。
宇生一下子愣住了,如一阵小风袭过全身。亮度增,他想,不说我倒忘了。他跑到舷窗旁,打开关闭了五十多天的亮度监测器,船舱里顿时响起一片尖利的嗡鸣。
粒子潮。须防御。
圆片上的小字像洪钟一样敲击他的太阳穴,他只觉得血管突突地跳。
当天晚上,当飞天的笑脸出现在小屏幕里,宇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将一切告诉了飞天。
“天儿,你听着,我有件大事要跟你说。”
“啥事?”
“一个大危险。你回去一定告诉大家,粒子潮就要来了。粒子射线可能比以前多好多。”
“对,皇老师也是这么说。他说要是北派……”
“不是,不是什么南派北派,是因为黑洞。”
“啥?”
“黑洞。你别问我这是啥。我也不知道是啥。哎,跟你解释不清……你就答应我,一刻都别耽搁,赶紧回去报告,就说危险了危险了。”
“行。不过你咋知道?”
“前几天,我不是跟你说我捡到一袋子小圆片吗?……”
宇生简明扼要地把一切讲给飞天听,飞天都拿笔记下了。宇生再三叮咛,飞天连连说没问题。宇生的心这才算落回到肚子里。当天晚上,他还睡了个好觉。
接下来几天,事情的发展让宇生大为焦躁。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警告递交上去便如石沉大海,久久无人理会。
“天儿,这是咋回事?报告你交了吗?”
“交了。早交了。转天一大早我就交了。”
“那皇老师说啥了?”
“他说他给国王递上去了,还没消息呢。”
“为啥没消息呢?……”
宇生百思不得其解。飞天也说不清所以然。他俩都是一腔热血的好少年,以为皇宫就和小时候小伙伴的土战场一样,一个人喊一声危险,所有人就都趴下。
他们不清楚,国王这些天收到了太多次各种各样的预警。南北两派都借用灾祸来指责对手,天象大凶、星图不吉的预言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借星象自辩。再多一份神秘预言也只是多一篇文档,很快就淹没在浩瀚的上书的海洋中。人们不知道,危险是不能多喊的,喊多了就没有人听了。
正当宇生坐立不安焦急等待的时候,飞天却突然失去了踪影。
整整十天,飞天再也没有讯号传来。对宇生来说,这无异于雪上加霜。他本就对险情惶惶不安,现在则更是全无头绪。他尝试向地面发送消息,可光荣船队没有通讯站,不能发送,只能接收。他一遍遍刷新通讯器,可是所有屏幕都保持寂静,就像是恼人的姑娘,你越守候,她越不理你。
宇生不知道,此时的地面形势发生了又一次逆转。正当飞天洋洋得意地写下“今日天侠去又来”之类的歪诗时,大殿里却是煞有介事、严肃认真,北派举出一张大大的星图,说南派的理论让天下更乱了,有宇宙为证。星图从大厅一直铺到台阶下面。然后飞天就又被捕了。
宇生和外界隔绝了。他听不到讯息,也看不到变化,听不到星系深处的激情喷涌,也看不到地上翻烧饼似的你来我往。他一个人闷在船舱里,闷在星球旁、白云外、被人遗忘的寂静的船舱里。他被空旷的黑暗包裹,夹在远与近之间,远方听不见他,近处的人不听他,远方光芒万丈,近处激战正酣,远方是无边无际的星的海洋,近处是安然沉睡的球形的孤岛。他看着脚下的大地,一层白云把他隔开。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像国王仰头看风帆,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想象。绿色的大地越来越远,不知不觉中,他成了一个离世之人。
困顿中,宇生只得埋头看资料。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像这两天这样耐心学习。他把所有相关圆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都装进心里,边猜边领会。宇心国的天文还不知道黑洞存在,对星系中心的理解也有误会,粒子知识更是浮于表面,但宇生却在这匮乏之下,顽强地将圆片所讲理出了大概,借助圆片清晰的示意图,将大潮汹涌的过程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圆片说,黑洞猛烈抛射之前可能有一系列小型预射,因此某星球一旦探测到过量粒子射线,便应及时全面防护。对粒子潮的危险,圆片说得不清楚,只是给出了一系列判断标准和计算公式。宇生不会算,但他猜想,若之前的粒子射线能让鸟变成病鸟,那么威力更大的定可以让人变成病人。按照时间推算,从发现亮度激增开始,大致会有百余天延迟,现在七八十天已过,整颗星球还毫无防备。
看着看着,宇生的消遣之心荡然无存。让他感到寒意的已经不是险境本身,而是人们对险境的无知无觉。就像一个人摇晃着走出一座歌舞升平的城,突然发现四野排满军队,在无声中剑拔弩张。
宇生仍然每天刷新通讯器。飞天,他在心里说,你小子哪儿去了,咋还不来信呢。
他不知道,天上一日,人间几重。
又过了十多天,当飞天再次出现在画面里,宇生就像从一场大梦里转醒过来。
“生哥,生哥!你在吗?”
飞天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欢快明朗。
“飞天!”宇生百感交集地叫起来,“你小子可来啦!这些天跑哪儿去啦?”
“说来话长,生哥,你兄弟我这回可是九死一生,差点见不着你了。你不知道,北派使了阴谋诡计,不但又把我们几个抓了进去,还指使人把我们学院都砸了呢。你说说,这是不是奇耻大辱?简直是欺人太甚,无法无天!”
“那你怎么脱险的?”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飞天嘿嘿地笑着,“关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出来了。据说是皇老师英明,在大殿上据理力争。听人说……”
“天儿,”宇生打断他,“别的我都不想管,你没事就好。你知不知道之前预警的事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飞天忽然有点犹豫,态度也沉了下去,默然好一会儿才开口。
“生哥,这事可能有点复杂……我听皇老师说,他把危险又汇报上去了,不过他说,这是北派胡作非为,惹恼上苍,才降灾祸于人间。圆片就是星空给我派的天启,若想避祸,必须去除恶霸,斩杀贼党,还人间清静。”
“胡说!”宇生急了,“圆片上说得清楚,对粒子潮必须用贵重金属打造防护房,杀人管什么用?”
“可北派那帮人就是该杀!”飞天脱口而出。
宇生一下子说不出话了。他明白飞天的心情。学院被砸,在牢狱中感受到种种不公,出来后必定想讨回公道。可现在说的是避祸,不是杀人,是用贵金属就能做到的事情,不需要兵器。
飞天想了想又说:“皇老师说了,人祸大于天灾。他问你小圆片上还说什么了,能不能再找些证据支持他。这回是取胜的好机会。”
宇生忽然有些茫然。飞天在屏幕里的样子还是一如往昔,鼻子扁扁的,笑起来嘴张得很大,十八岁的额头光光亮亮,一脸单纯。他看见自己在屏幕上的倒影,头发乱蓬蓬,长长的遮住眼睛,下巴很瘦,活像个八十岁的老爷子。
这一次,飞天没弄清楚地上的情形。实际情况是,南派并不容易取胜。两派正是斗到平衡,打到不可开交,都说要为了真理,兵戈相见。国王不知怎生是好,左支右绌、两面为难。两派都不肯先说和解,就像悬崖上的拔河,谁也不敢大度地松手。
当天晚上,宇生陷入艰苦的犹疑。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份陈述该怎么写。如果还只是刻板地说危险危险,那么可能永远无人重视。可若照飞天暗示的,写一些理念斗争的话,不仅于事无助,而且会让他觉得无比别扭。他想过什么都不说不写了,但又觉得不妥,好像欠了所有人的帐似的。他第一次发觉如此难办,比所有考试所有论文都难办。
他靠在床板上,手撑着下巴久久思量,不饿不渴也睡不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舷窗外,心里有了主意。窗外是沧海般的群星闪烁,光荣船队摆成一只巨大的扇面,一边是光芒四射的星系中心,一边是白茫茫气体环绕的蓝绿色的星球。
第二天,宇生让飞天递交了一份报告,在报告中对国王说,他发现星系中心近来光芒闪耀,他用占卜破译,发现这是千载难逢的吉兆,是宇宙智慧对宇心国的倾临,是国王陛下的神恩浩荡,如果能借此机会将船队排列起来,用风帆迎向光芒所在,让国王神像沐浴宇宙神光照耀,则定然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吉祥如意,国威大振,内无裂隙,外无侵扰。此乃天之神器是也。
他绞尽脑汁,把从小到大在课堂上学到的词汇全都用上了。
一天后,他听说,国王大喜,当即批准,即刻实行,朝野上下一致称颂。
这是宇生最后的主意了。他知道,国王的风帆是金箔所做,每一张有坚实的厚度。只要算好方位,尽可能让风帆覆盖整颗星球的立体角度,就能阻止许多粒子。更多的努力他已经做不到了。如果这依然不能阻挡,那就任谁也无能为力了。
粒子潮真正降临的那天,宇生一个人站在光荣三十号的船舱里,就像一个临战的将军,指挥着孤身一人的军队。在他身前,船队排得整齐,二十九艘扬帆的大船组成向前的先锋。宇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终于成了传奇的主角。虽然遗憾这传奇没有观众,但他一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他终于发现了被人遗落的宝藏,找到了世人忘却的路途,当上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经足够在心里满足了。他想象自己扬帆起航,驾着神的车马,迎向星海中心的太阳。巨大的风帆如风如翼,列成金光闪耀的一排,像沉默赴死的盾手,用身体挡住来自远方的箭。
宇生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小圆片的故事。圆片上讲述的是一个走向毁灭的星球。他们一点点靠近星系中心,直到离得太近,被引力控制,无法挣脱。他们来不及逃离,因为他们发现得太晚,而他们发现得太晚,是因为他们一直沾沾自喜地使用黑洞能量相互攻击,离得越近,战斗得越猛。他们同样陷入拉锯,眼中只有对手。直到一切已注定无法改变,毁灭来临。他们在临终前用全部能量发射出记忆碎片,就是希望能被其他星球收到,将记忆永存。
当被看到,已过万年,一切皆为废墟。
光亮残忍,讯息微薄,记载曾经存在。
宇生俯瞰着脚下的大陆、山河、云彩,俯瞰绿地上覆盖着流动的白。他知道没有人看得到他,也没有人了解他做的事,但他不在乎。他在心里相信,在此刻,他才是这些风帆的主人。尽管风帆上画着国王的肖像,但他才是这些风帆真正的皇帝。
在光荣船队住了整整两百三十二天之后,宇生光荣地卸任了。他被当作小英雄一样接回了地面。他的献计大获成功,自从船队排好,国王受神光沐浴,便感觉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之后亲自参与朝野辩论,宣讲和睦,稳定了斗争。就像伸出一只大手,将悬崖上的绳子拉了回来。这一下治理稳定了。国王高兴极了,恩慈大发,决定封宇生为宇宙小侠士。
勋章授予在皇宫举行,由国王亲自颁发。大殿里铺着绘有星系全景的华丽丝绒地毯,金星闪烁,学者臣僚站成密密麻麻的两大方阵。宇生走上朝堂,四面均是艳羡的眼光。
“亲爱的小侠士,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国王问。
“亲爱的陛下,没有了。”宇生说。
大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机会发言议论一番。
“宇生,”皇时空老师在一旁小声催促他,“你说呀,你不是说有一个宇宙大发现吗,赶快说说啊。你一说,北派的说法就破产了。”
“老师,我真没什么想说的了。”宇生说。
亲爱的老师,他心里想,如果我说了,您的说法也破产了。
“宇生,”飞天也在一旁小声说,“别怕。想说啥就说吧。”
他没说话,直直地看着飞天。
天儿,他心里想,我赌一赌,我猜你能明白我。
他笑了笑,大踏步上前,对国王拱手说:“陛下,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免去一切赏赐和职务,早日回家。”
朝堂上一片惊愕。宇生的封赏全国难得,谁都以为宇生会借此步步高升。
宇生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凭着少年一股固执的韧劲,谁也不理,沉默着昂着头告别所有人而去。他只觉得自己还没有从天上下来,眼前的一切都十分遥远,宏伟的柱子、花纹地面、幔帐帷幕都十分遥远。他想不到太多大道理,只是凭直觉认定,现在还不是把故事讲出来的时候。他在天上最大的发现就是:所有句子都能变模样,所有星象都能被当作打斗的筹码,所有争辩都能在走失之后搅动起他们所经历的、牢里牢外的仇。他虽然目光还不远,但他觉得此刻他应当沉默。
“生哥!等我一下!”
当宇生走到高高的台阶底下,飞天从身后高声叫着奔来。
宇生暗自笑了,回过身来。
“生哥,你太不够意思了。不叫我就走,还是兄弟吗?”
宇生知道他赌赢了。他捶捶飞天胸脯,就像小时候,就像当初在大牢里。
如果宇心国有一个好的史官,他会记下历史上独特的一幕:两个跳跳蹦蹦的少年,在夕阳下追跑着甩动帽子跑出庄严宏伟的皇宫。可惜宇心国没有。这一幕永远地失落了。
宇生后来悄悄写了书,将圆片上所有读到的故事写了下来,期待在一个没那么多偏狭、少一些急躁、学理之争只是学理之争的时间拿出来给大家看。可是他一直没等到。宇心国换了许多朝代、许多治国之君,可是南北两派却一直留了下来。宇生的书被子孙传了很多代,始终无人能解。
不过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在宇生经历的这场论战中,南北两派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南派说北派的管理教化不是射线的理由,北派说南派的自由逍遥也不是。他们的相互指责都是对的,但他们都忘了,真理除了可以在南或在北,还可以在另一个方向,在头顶上方。
当宇生最终回到家,他离开家已经两百六十五天了。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头发蓬乱,满脸土灰,笑起来牙齿洁白。宇生娘从屋里奔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生儿啊,你可回来啦。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娘有多担心。”
“我回来了,娘,我哪儿也不去了。”
“累了吧?坐下坐下。快让娘看看。洗个澡。我去给你弄吃的。”
宇生说不用,但娘不听他的,奔到厨房里,忙活起来。宇生看着小小的水池,看着生了青苔的水缸,看着娘切肉洗菜忙碌的身影,整个人踏实下来。所有人都盼他说话做事,只有娘只盼他回来。
“娘,我知道星系深处有另外的种族。”
“啥?”娘抬起头,“啥种族?”
“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宇生确实不知道,他只看见了他们消亡前的余光。
“在哪儿呀?”娘一边切菜一边问。
“远处,很远,比京城远多了。”
宇生估计过,以他们的速度,几十万年也许能飞过去。
“那跟咱们有啥联系?”
“有啊。他们一打仗,我们经济就增长。”
宇生回来后查看了档案,发现圆片上记载的很多战争爆发确实被观测到了,但因为是奇异亮源,被人们解释为吉星高照,经济增长的好兆头。
“哟。真的假的?”娘站直了身子,在围裙上擦擦手,“我得赶紧告诉飞天娘一声。这些天买卖不好做,飞天娘急得直掉眼泪。我给了她三盆高高兰都不管用,原来是这么回事。得赶紧告诉她一声,叫她买一本星表来。”
宇生看着娘,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激动。厨房的烟尘环绕在他头顶,饭菜香钻入心里。他仰起头,天空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天外。他知道这个星球上所有人都不了解真相,从娘到国王没有分别。但只有娘不狂妄、不攻击。他从前常笑娘无知,却没注意娘是用仅有的所知去关照。他忽然感到一种坚实的暖意。厨房缭绕的烟和头顶苍茫的云融合在一起。他知道他做对了。他保护了娘,还有和娘一样的人们。
这就是这颗小星球的故事。它处在星系的边缘,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半径不大,重力不强,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它一直平静安详,而且还将继续平静安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