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晚风拂柳,溪畔浣纱的妇人们手腕晃动,荡起偏偏涟漪。
溪流潺潺,两侧黛瓦白墙的房屋鳞次栉比,升起缭缭青烟。
叫卖的商贩变少,行人也逐渐归家,这是一日中最安宁,也最落寞的时光。
沈今朝紧紧跟着楼珈,眼睛却忍不住四处乱瞟。
湖城在她的印象中,向来是混乱与破败的代名词,却不想真正见到时,这座总与战乱相伴的边防要塞,却显露出了温柔而富有烟火气的一面。
对于自幼长在神都洛安的沈今朝,这无疑新奇而具有吸引力。
看着看着,便入了神,连身前人停下都不曾发现,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嘶——”
沈今朝捂住鼻子,疼得轻轻抽气。
楼珈回头,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沈今朝:“楼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楼珈少有的冷淡,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
沈今朝不明所以地跟上去。
经此意外,她收敛视线,专心跟上楼珈步伐。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毕竟根据已有的经验,她已经知晓,楼珈实在是个难以捉摸之人。
虽然危险,但似乎,亦十分幼稚……
所以才会对她做出那些举动,说那些话,看她难以招架,便十分欢愉。
与她幼时的某些恶劣同窗极为相似。
只是那时,沈今朝有父母撑腰,没人能欺负的了她。
后来与宋知章定亲,他亦曾发誓,会永远保护她,虽然最后发现,此乃谎言,但直到前世死前,沈今朝都不曾吃过任何苦,遇到过任何危险。
她像被小心呵护着的幼苗,从不曾见过风雨,因此,亦没有任何自保之力。
前世宋知章能一碗毒酒害死她,今生楼珈能轻而易举掳走她,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沈今朝忍不住又想起那些说她无用,娇弱,讨人嫌的评论。
心情愈发低落,头也越来越低。
与楼珈不知不觉便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这时,一只小手攥住了她的裙角。
沈今朝因这微弱的力度停下脚步,低头,便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小乞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穿的是看不出原样的破布,裹着厚厚的泥垢,凑近时,甚至能看见他发丝间爬动的头虱。
他的手很小,又细又黑,只摸了一把沈今朝的裙子,便留下小小的黑印。
沈今朝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在洛安,她活动的区域,从来都是繁华且治安良好的地段,乞丐与穷人,是不被允许出现的。
“你有什么事吗?”
沈今朝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些难受,这难受甚至压过了她刚刚升起的自我厌弃,让她不太敢看小乞丐的眼睛。
或许是她温和的声音给了小乞丐勇气,小乞丐松开手,退后几步,边哭边磕头:“求小姐发发善心,救救我爷爷!求小姐发发善心,救救我爷爷!”
沈今朝吓了一跳,登时蹲下身子拦住小乞丐,又抬头四处寻找楼珈,却怎么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你先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说好吗?”
找不见人,又不可能抛下小乞丐离开,沈今朝只能先安抚小乞丐。
小乞丐拼命摇头,哽咽地说:“不行不行,小姐,我爷爷快死了,等不了了,求小姐救救我爷爷吧!”
沈今朝头次遇到这种情况,手足无措:“我要怎么帮你呢?”
她回忆起几个闺中好友分享的故事,其中一人曾经也遇上过乞讨,她那时身上没银子,便随手给了那人一个钗子。
沈今朝身上如今也没有银钱,她下意识也想取下钗子,却又很快想起,这些钗子并非是她的东西,而是属于楼珈的。
小乞丐眸光微闪,眨眼,又恢复可怜兮兮的模样,哀求道:“求小姐跟奴去一趟医馆吧,馆里的大夫看小姐这副打扮,一定会愿意替奴爷爷出诊的!”
沈今朝犹豫了:“能等等吗,我跟我同伴走散了……”
虽然楼珈无论如何也不算她的同伴,但在湖城,沈今朝确实只认识他一个人,她并不敢自己四处乱走。
而且若是被楼珈误会自己逃跑,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端。
小乞丐一见沈今朝犹豫,登时哭得更凶,甚至再次磕起了头,砰砰砰的,一次比一次响。
沈今朝急忙制止住他。
小乞丐仰起一张鲜血淋漓的脸:“求小姐救救我爷爷!”
围观群众渐渐多了起来,有人甚至附和道:“小姑娘,你就行行好,帮帮这孩子吧。”
“是呀是呀,伤成这样,哎哟喂,得赶紧上医馆去瞧瞧。!”
“瞧什么瞧,没看他穿那么破?医馆进都不会让他进~”
沈今朝被众人团团围住,更加无措,有些难以启齿道:“我身上没带钱……”
立刻就有人跳出来质疑:“怎么可能,小姑娘,你这身打扮得花不少银子吧,怎么会连请个大夫的钱都拿不出来!别是,舍不得钱,故意这么说的吧?”
沈今朝脸登时变红,心中同时涌上来模糊不清的烦闷委屈。
“这些不是我——”
“你随便当个珠花,就能救人家爷爷了嘛!”
沈今朝的话语淹没在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指责里。
喧闹中,某只手突然攥住了沈今朝胳膊:“来来来,小姑娘,我带你一起去!”
沈今朝急忙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你,你放手,我要先找我朋友!”
对方理都不理她,几个人推搡着推搡着,就要将沈今朝挤入某个阴暗的小巷。
远处的人看着这一幕,摇摇头:唉,又是一个要被拐了的外地人。
饶是不曾见过世道险恶的沈今朝,此时也察觉出了危险,用尽全力反抗,高声呼救:“楼公子!楼珈!救命!救命!”
立刻有人去捂她的嘴,骂骂咧咧:“叫什么叫,你以为刚刚那个跟你一起走的小白脸来了能怎么样?”
将人扯进小巷后,壮汉表情凶狠地威胁:“你最好给老子安分点,不然老子立刻去把你那相好的砍了!”
“你要砍我?”
细长剔透的碧剑靠上壮汉脖颈,楼珈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
剑光凛冽,其余几人立刻往旁边退开。
壮汉冷汗直流:“你是谁,在湖城私藏兵器是死罪!”
楼珈:“是么?”
壮汉心里松了口气,正要继续恐吓几句,嗓子却骤然失声。
“啊——”
有人被骇地抱头尖叫。
壮汉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双目圆瞪地倒了下去。
楼珈扫了眼眼众人,无所谓地笑笑:“杀了你们,不就没人知道了?”
站在最外围的小乞丐第一个逃跑,剩余的几个人牙子也手忙脚乱地试图逃跑,却都在眨眼之间,人头落地。
包括那个小乞丐。
高墙和淤泥都溅上大滩大滩的鲜血。浓厚的血腥味入侵沈今朝鼻腔,她不过扫了一眼,便心惊肉跳地避开了视线,只敢盯着脚下的土地。
楼珈缓缓走到她面前,语气毫无起伏:“我不是让你跟好我吗?”
沈今朝根本记不清他有没有叮嘱过这句,但这次的杀人现场比宋知章死时血腥残暴许多,她只觉得自己手脚发软,完全无力回答。
楼珈低头,眸色极深,看不出情绪:“还是,你是故意逃走的?”
沈今朝终于忍不住吐了。
她一把推开楼珈,弯腰把刚刚在客栈吃的食物吐的一干二净,血腥味和呕吐物的气息交缠,又刺激地她继续呕吐,吐到后面只剩酸水。
小巷深处照不进日光,亦或是因为天色将晚,凉风阵阵。
沈今朝骨子都在犯冷。
她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艰难道:“我并非有意逃跑,但还是很抱歉,楼公子,给你添麻烦了。”
她强迫自己拉住楼珈的手,努力抑制颤抖,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真心。
“谢谢你能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