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生是一场寻宝之旅。我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是谁,也许是男,也许是女。其中宝物的定义是因人而异的,对拿破仑而言是荣耀,对史达林而言是权力,对屠杀了六百名处女并吸干她们鲜血的匈牙利“女吸血鬼”伊莉莎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而言是青春与美丽。
十几岁的我曾经相信自己的潜力有无限大,但进入三十岁后终于了解自己的手掌有多大,适合什么样的宝物,我的手拿不起世界和宇宙。
说到我现在手上的东西,目前右手是昨天刚出版的周刊,右手是倒满黑咖啡的马克杯。走在日本的街头,处处可见这十数年日益壮大的产业,但在国内的我是个居无定所的无业游民,连居民卡也搞不清在哪里。因此我现在是寄宿在我大学学弟,也是工作上的伙伴泉田满在日本品川车站附近用来做为地下基地的高级公寓。
“三陆海岸线日本的百慕达三角洲?财经界大享连同私人飞机下落不明”。
我看着这个显然以幸灾乐祸的心态写出的标题轻啐一声,并不是我正义感强烈,而是熟人的死讯成为满足众人好奇心的目标,实在令人相当不快。
报导内容叙述经营不动产和观光事业的东方兴发股份有限公司的老板中城弘之,在一场私人双引擎飞机事故中失踪,经过两星期仍然下落不明,目前已视同死亡。
天候稳定的五月,一架飞机不着痕迹地消失在太平洋上空,机上有中城弘之,儿媳牙子,秘书与驾驶员四人。他们从调布机场起飞,打算由上空巡视东方兴发在三陆海岸计划兴建海洋游乐园的工程预定地——经过两星期到现在一直没有返家。
海上保安厅花了十天搜索,最后以“事故原因不详”收场,还举行了一场形式上的葬礼。由于这个事件相当出名,连国外的电视也有报导,有一天我在曼谷日本料理店点了一盘凉面后摊开桌上的报纸,赫然看见伯父的名字时简直是晴天霹雳,于是我当天便搭上飞往日本的班机。
中城弘之是先父的哥哥。
伯父为人很好,只有一点,与其说是缺点,还不如说是怪癖来得恰当。他喜欢吃栗羊羹配鲜鱼,再畅饮辛辣日本酒;如果不奉陪他还会不高兴,所以我总是连哄带骗安抚肠胃的抱怨,硬和伯父作陪。
我喜欢伯父胜过自己父亲,而伯父也经常找我这个侄子聊天多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晃司。
“我的梦是纯蓝色的。”
伯父如此说道。纯蓝指的就是——海洋与天空。
伯父所拥有的十八栋饭店里有十四栋在海岸,其它四栋分别位处十和田湖、野民湖、奥多摩湖、询访湖畔,全部盖在有水的地方。
对伯父而言,将来在小笠原诸岛盖满机场、饭店、游艇码头、海洋博物馆、别墅村等游乐设施是他毕生追求的宝物。截至目前,八字已写下一撇,但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泉田慢吞吞地走进客厅,他比我早一星期回国,完全与此事无关,难得加国一趟的他看样子已经充分享受日本佳肴和女人的了吧。
“学生,我看你差不多该出门了吧?你说过你那个晃司表哥最不喜欢别人迟到。”
别听泉田好像满口关西腔,他其实是千叶县人。他身高比我矮五公分,体重却比我重八公斤,个性与体格都给人一种圆满随和的印象,但自从十三年前我离开日本以来,他却是我最值得信赖的伙伴,行动迅速敏捷,令人无法与他的外表联想在一起。
“你伯父对你很好吧?”
“零用钱给的比我老爸还多。”
“啊,这可真是恩重如山啊。”
“讲到我老爸,他在法院当书记,脑筋却比坏掉的面包还硬;除了往返于家里和学校外,还会到处玩耍的高中生,他都认定是不良少年。”
“学长,原来你就是僵硬的家庭教育模式中一个活生生的范本啊。”
泉田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说道。
“学长,跟你伯父一起出事的儿媳妇,也就是晃司的妻子,你好像也跟她很熟吧?”
“是啊,我们高中时是同班同学。”
这句话虽不假,却不代表全部的事实。但无庸置疑,当时的牙子的确是我梦想的一部份。
牙子的容貌十个人看过会有九个人承认她是美女,每逢校庆时她总是外校男生目光集中的焦点,更别说同校男生的关心了。她有着一头及肩的自然卷长发,不同日本人的高挺鼻梁,以及优雅的身段。
幸运之神分别眷顾了我与伯父的儿子——大我一年的晃司,我与她是同班同学,而我表哥则是她戏剧社的学长,只不过晃司比较擅长走旁门左道罢了。
上大学后,牙子立志成为舞台演员,但论及专业程度却总是缺少了些要件,于是她只好放弃这条路。最后在众多追求者当中,选择了一个幸运者。
牙子所选的不是我,而是晃司。
当我得知她的决定时,我觉得心脏顿时凉子半截,膝盖以下的力气明显虚脱,但我还是装腔做势努力站稳。
并不是我自傲到以为她一定会看上我,只是和晃司比较起来,我相信我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证明从头到尾全是我一个人的妄想,想不知道当时这份自信到底从何而来?现在想想只能自我嘲弄一番。
但当时年仅二十岁的我一直想卉清楚牙子为何不选择我,即使听了会后悔也总比不明不白来得好。“我现在并不是要强迫你改变心意,只希望你说出对我哪一点不满。”
牙子叹了一口气。
“晴彦,我也曾经考虑过要选择你,是真的,结果天秤并没有倒向你。”
“所以说,我很想知道天秤不是倒向我而是晃司的原因。”
牙子看着我,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
“你听过死海的苹果吗?”
“没有……”
“这是圣经里的故事,位于耶路撒冷的死海崖边长着一株苹果树,听说树上的果实相当甜美;但当你正想咬下苹果时,它立刻变成了堆砂,从指间散落而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说道,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她认为我这个人只是虚有其表罢了,当时的我的确会让她产生这种看法。不是我爱说大话,我的身高够,相貌敏锐,而运动也几近万能,如果当时跟现在一样盛行情人节送礼的话,每年二月十四日我想也许我有必要携带一个装得下巧克力山的纸袋。
另一方面,我的表哥晃司一看便知他是属于那种埋头苦干,毫无生活乐趣的类型,以相貌做比较,说他是女王身份的仆人也不算过分。但是如果牙子看得出他的内在美,认为他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伴侣,那我也只有认输的份。
“再怎么说,你表哥是大老板的儿子,可见牙子也只是个梦想钓金龟婿的拜金女郎,你被她甩掉错不在你。”
有些朋友如此安慰我,但是听到他们那样批评牙子,我的内心也好不到哪里去。结果,我再也不上学,一离开日本就是好几年,学校铁定把我的学籍开除了吧,当然我是不会回去确认的。
那件事也过了十多年,我已经三十三岁了。
现在的我仍然是光棍一个,不过我并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因为对牙子念念不忘,这个说法解释起来比较好听,但我想牙子不选择我的原因才是我最大的心结……
东方兴发股份有限公司的总公司位于千代田区九段南面朝靖国公路的高楼大厦,以此处为总指挥部,将全国十八个饭店、游艇码头、高尔夫球场、游乐场所、餐厅等各设施做最有效果营运与应用。
至少当伯父还健在时是这样没错,但比起伯父,晃司的眼光就显得短视许多;我怀疑他是否能守住这个以短小精悍一炮而红的独立王国东方兴发的主权。
不过这是别人的事业,别人的财产,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我想见你们新任社长,已经事先预约了。”
柜台小姐与社长透过电话交换了简单的问答,我很明白自己并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
中城晃司在六楼的社长室里,除了壁上悬挂着两幅无名画家的油画外,房间里全是杀风景的办公机器,而从窗外望出支也仅见靖国神社的绿意,其他景色了无生趣。
房间的主人似乎也少了点可看性。完全看不出他是个年仅三十四岁便掌握了十亿资产的青年实业家。我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正打算报告时,表哥反而先开口说道。
“不必再追究那件事了,你可以收手了。”
我继续跷着腿看着对方。
“哦,风向又改变了对吧,当初可是你先向我提出这件事的,就跟以前一样。”
顿时晃司的脸孔仿佛穿过一道电流,从学生时代起,每次他一遇到问题就要我帮他解决,他刚刚也许是想起了过去种种的不快。
※※※
……昨夜我见了一个人,就在接受晃司的要求之后。
那人是名叫森本真一郎的学生,他是香肠族,而且特别喜欢窃听警察无线电、航空无线电甚至是自卫队通迅系统。晃司虽然不可能公然打着东方兴发的招牌,但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断暗中进行调查。总之,既然有人提供与父亲死因有关的情报,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亲自接触对方,犹豫不决的晃司一再拖延面谈日期,正巧在葬礼上遇见特地赶回国凭吊的我,晃司直称自己运气好,然后把这项差事丢给过去的麻烦善后者。
我与森本真一郎在池袋东口的咖啡店碰面,他那满是痘疤的脸向着我说道:
“我想要钱。”
这要求很健康,只是我没有说出口。
“你想要多少?”
“一亿元。”
这句话明明早就想女孩子,却又故意以咳嗽掩饰,完全是并井小民的做法。他身后座位一位女性头顶的帽子不断摇晃着,大概是因为他咳嗽的声音很爆笑吧。
“很遗憾,我们公司是中小企业,还没阔气到浪费一亿元的公币买一个尚未确定真伪的情报。”
“可是这个情报绝对有这个价值。”
“价值与否是视供需关系而定,你在高中的政治经济课应该学过吧?”
“我没有选修政治经济课。”
“……好,不要再打马虎眼了。”
我压低声音。
“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准备了五十万元,看你是要收下,然后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还是要因违反传信法让警察先生来关照你?二选一,我话先说在前头,窃听警方无线电保证你吃不完兜着走。”
之后在抵达目标前虽然一波三折,但最后森本终于同意收下合理的报酬,供出他所得知的航空无线电内容。
“‘天气晴朗,天风、海面平静……’我那时心想怎么想是这一类的叙述,突然间传来近似悲鸣的惨叫:‘那是什么?雷达上根本没有这东西,它冲过来了!’——然后就是‘嘭’一声;我确定那绝对不是自然灾害,如果当成意外事件,这段通讯却没有公开,铁定有什么蹊跷!”
就这么点内容,五十万还是太贵了!总之,我要他忘记这档事,也不准泄露给任何人知道,之后就和他分道扬镳。
我以为晃司应该会对这段内容感兴趣,想不到他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甚至连口头上的慰劳也没有。
“算了,就当那是不明原因的事故,籍此息事宁人。”
我故意露出嘲弄的表情。
“晃司表哥,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
从晃司惊惶失措的狼狈相可知我的猜测没错,我一反常态,粗暴地将咖啡杯摔回盘里,上好的蓝山也随着溅洒而出。
“你不要瞎猜。”
“是瞎猜吗?”
我冷笑。姑且不论晃司其他方面,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总是表露无遗,从高中到大学都是一样。
“你有什么困难吗?”
这一问的准确率八九不离十,他一开始会试图辩解,但到最后还是把事情推给我处理。
这就是我在晃司面前总会产生一种优越感的原因吧;晃司全力摇着头否认。
“绝对没有人威胁我,真的,总之我希望你不必再插手这件事了。”
“你父亲和老婆意外死亡,我以为你的情绪会很不稳定,看样子正好相反。”
一听到“老婆”这句话的瞬间,晃司变了一个表情。其中所透露出来的阴沉与难以形容的情绪令我着实吃了一惊。
“关于牙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的语气严肃。
“她完全不爱我,至少在结婚一年后,我们之间的爱情早就消失殆尽了。”
“喂……”
“牙子老是对我说:‘我还以为你很可靠,直到跟你结婚后才明白,你以前那种埋头苦干的形象只是一件糖衣,用来掩饰自己因循守旧的真面目!’;‘我嫁错人了,早知道主应该选晴彦才对,也许现在就能找到不一样的天空。’”
“……”
“你不必高兴得太早,如果你娶了她,也许她还是会抱怨个不停:‘早知道应该选晃司才对。’”
“别再说了。”
我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挤出冷静的声音,一股莫名的心情填满了我的内心。愤怒与自怨自艾的情感正由我翻搅的食品店道中逐渐升起。
“再听你说下去,只会让大家陷得更深,我明白了,我就此收手,要不然只会惹人闲言闲语,说我多管闲事,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切就依丧家的意思吧。”
晃司明显露出放心的表情,他一手抽出意大利制的花格手帕擦汗,一手递来一包长方形的纸袋给我。我默默接下纸袋,塞进衣服的内袋,摆正跷起的腿站起身来。大概是力道过猛,让晃司颤抖了一下。
“预祝中城家与东方兴发事业兴隆。”
我丢下一句拗口的八股文,关上社长室的大门。
其实我根本不想让晃司就此安心度日。我先回泉田的公寓,确认晃司所给的纸袋里总共有两百万元。凭着这个金额要比较晃司与我的能力,在判定上实属微妙。
我把钱交给泉田保管,然后脱下西装换上便服,运了几项必要物品到地下停车场,塞进车厢里。夜间望远镜、高感度收音麦克风与耳机、手提录音机等等是整套窃听专用工具,不过这此东西都都在秋叶原买到。
我将车子停在靖国公路的后巷,监视着东方兴发的大楼。不必等太久,我的表哥大人就提早三十分钟下班,开始采取行动。晃司坐上公司车克莱斯勒,命令司机由靖国公路南下。我在两、三辆车后追赶,晃司根本不曾回头察看,也许我应该紧迫在后比较好。
我尾随晃司,眺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想起牙子所说的话。她曾提过“死海的苹果”,这虚纪的果实一拿在手上,就会化成砂砾无法食用。她就是厌恶这一点,才会放弃我,而选择晃司,想不到晃司也与我同样是只能看不能吃的苹果……
克莱斯勒同内掘路转向樱田路横跨都心西侧,直驱港区白金台的住宅区,最后驶进一栋装设着铜门的住家。
这栋房子四周环绕着以大理石所筑成的高墙,规模气派宠伟。浓密的树林代表着它是国立自然教育公园与东京都庭园美术馆绿地的一角。
我把车子停放在目黑路附近,若无其事地靠近房子大门,看着门牌上的几个大字。
远东重工业白金寮。
看完后回到车内,仍然无法捕捉其中所透露的含意。
“远东重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喃喃自语。
远东重工的总公司设置在八重洲,为一庞大企业体系,拥有资金三千四百亿,员工十六万人,每年营业额高达三兆日元。其买卖对象有大半属于政府机构,与通产省、建设省、防卫厅、科学技术厅的流通管道几乎可以象群列队通过。
东京湾跨海大桥的大型建设计划中自然少不了这个角色,不过其发展重心仍然在军事工业为主。这远东重重工和晃司到底有何关联呢……?
在这里想破了脑袋也无济于事,因此我从衣袋取出一个塑胶容器,将其中的物质喷洒全身。可惜这不是什么古龙水,而是美国邮政总局所开发的忌犬药。当时在南美的那米比亚遭到杀人犬追逐时,要是没有这个药,我早就进了杜伯曼犬的五脏庙,成了一堆绞肉。
我背起装有窃听工具的防水而袋,确认没有设下红外红等机关后爬上房子的围墙。时间虽是黄昏,天空却满了低沉的浓云,四周一片昏暗是再好不过了。我跳进树木茂密的庭院,并没有撞见迎面袭来的看门狗。到目前为止,我的运气一直都还不错,不过运气这玩意用不久,不能过于乐观。
庭院之广有如都内一般国小的操场,西式、应该说带有英国风味的庭院点缀着花草树木等绿意。
这栋西洋建筑共有两层,上头加盖了阁楼,屋顶虽铺着红瓦,但墙壁内部也许嵌了一层铁析也说不定。我看到其中一个窗口露出橘红色的微光,于是我沿着池边钻进草丛,开始架设收音麦克风与录音机,然后戴上耳机,将麦克风的音量调到最高。
透过夜间望远镜取焦,一个天井高耸的绿色系房间映入眼帘。有三个男人坐在扶手椅上,另一方面个男人站着。下一瞬间,站立的男人拉上纱质窗帘遮掉了半个窗边。我不禁咂嘴又立刻捂起嘴巴,重新戴好耳机之后,继续透过夜间望远镜追逐人影的运向,专心聆听其中的对话。
“……要是我们也有我们的考量啊,中城先生。”
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应该是个中年男性。
“我们是不可能全数接收令尊大人所拥有的土地,当然内房一带的土地就照当初约定的价格转让,股票也一样;不过其他部分似乎没有什么商品价值,而听说叶山的高尔夫球场也已经抵押……”
“我父亲的事业并不如各位所见那么顺利。”
“所以说,如果在这时改变当初的条件并不妥当,事关远东重工的器量啊。”
“唔嗯……市村董事,你意见如何?”
一个频率略高的声音做出回应。
“中城先生特别指名令我惶恐之至,我只是个技师,对于财政与营业江不是很清楚,但多亏您莫大的协助,让我能充分进行实验……”
声音突然中断,接着传来硬物相撞的声音,依我的想象应该是搀水的冰块吧,最重要的是刚刚所说的实验究竟是什么?
“因此我们会尽量满足中城先生您的要求,我们也算是明星企业,不会像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
这时有个不满的声音,是刚才第一个开口的男人。
“但要在平等交换的条件下,董事,我们不能老是让步呀……中城先生在这之前也受惠不少了。”
“您说的是……”
晃司的语气里有莫名的尖锐。
“STILLS的秘密一旦公开,比起我这般小人物,远东重工的损失应该更惨重吧,我说错了吗?”
此时围绕在我四周的初夏夜气显得浮动,一股紧张感闪过我的全身,我的手不敢继续乱动,因为危险就在我身旁。
“好,到此为止,不准动。”
当耳边传达室来一个充满性虐待语气的声音时,我开始后悔两件事。一是刚刚全社贯注于窃听,结果疏于注意四周的动静,二是我忘了在夜间望远镜上加装遮光罩。想着想着,我的攻击时间已经结束,现在轮到对手了。
站以我身旁的男人手上有枪,由于加装了消音器,枪身显得异样地长。
“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拿下耳机,摆出一副赌气的面孔。
“我是业余的天文学家,最喜欢观测金星。”
“金星?”
“金色的星星。”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但男子却以低沉的嗓音笑了。我明白他是以他的笑声来侮辱我,所以我决定讨厌这个人。接着我开始观察对方,他的身高与我差不多,但宽度却大我不少。虽然看外表似乎很迟钝,但他握起拳头却相当有架势,他本来应该是屋内的第四个人。
“下次要偷听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不过我看你已经没有下次了……”
男子的手指才猛力一抓,瞬间我已经被摔在地上了。随着一记闷声,一颗子弹掠过我的发际。我往后仰,向上伸腿踢人,但男子闪过我的攻击后,又发射了第二颗子弹。这次直接命中我的左胸,我虽然感受一股冲击,身上却没有流出一滴血,于是我再次对男子猛踢一脚,男子虽然及时跳开,但膝盖却被踢中,整个人略微失去平衡。
“你穿了防弹衣?”
这男的如果不一五一十陈述已知的事实好像不过瘾似的。
我身上穿的是美军所发放的防弹衣,里头经过改良多加了一层有机强化玻璃纤维,口径稍小的手枪子弹是绝对无法穿透的。
男子将手枪换至左手,右手侧伸到脚踝,在这一瞬间我踢出左脚,以全身力量踏在男子的侧腹部。
男子深呼一口气,先前的伤害让他魁梧的身体完全崩溃,但在倒地之前,他还是使出了一记刺的刀。
纵使侧腹部受了这么重的伤,男子的手部速度依然快得惊人。直刺而来的刺马瞄准了我的眉间,我一个闪身,以一张纸的距离让刺刀扑了个空。
接着我双脚跃起,重创对方的胸口。这么做是因为一方面腿约破坏力是手的三倍,另一方面出身报仇的心态,这次的攻击收效了。男子的肋骨发出断裂声,整个人往后飞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动也不动。
我一跃而起,根本没时间享受胜利的滋味,就忙着掏出男子衣袋里的身份语,摘下他手上的枪,最后抱起所有窃听工具逃之夭夭,因为手电筒的光线与人声已经逐渐朝着我而来。
我大吃一惊,这个人可说是旧识,只不过是我认识他,而他根本不知道十年前还是个穷学生的我。
杉原正雄:远东重工总务部保安课副课长,曾在千叶县警署位达警部补职务。成田暴动之际,于机动部队表现活跃,但由于行为过火,得不到上级的庇护,最后转职民间企业。
身高一八一公分,体重八十八公斤的他跟我差不多高,却重我十公斤。不但柔道三段,也擅长警棍使用术,我所熟识的积进派学生经常提起他的大名。
如果他只是整顿手拿示威棍棒的极端份子那还说得过去,但问题就在于他连老弱的妇创收怪警棍打得对方锁骨断裂,这也难怪官僚上级阶层应付不了。透过官方与财政界的管道,杉原在远东重工找到了另一片新天地。当时远东重工的董事长兼任国家公安委员,自然是满心欢喜地收留了以整顿级端份子闻名的杉原。
也因此杉原在远东重工庞大的企业体系中,成为唯一体育系毕业的副课长。只不过他的职位不可能继续往上升,凭藉着他仅有的体格与蛮顶多可以做到前线的小队长,而今晚他又丧失了一个小队长的资格。
十年前的我一定敌不过杉原,但现在一定是因为过度的奢华松懈了他的身心吧。事必躬亲,整治敌人不假他人之手的人的确很了不起,但主要还是自信心过剩的心态作崇吧。
“哇,你虽然干掉了那个杉原啊,厉害厉害。”
泉田装腔做势地举起单手向我致敬,他并不是偏激份了,但返乡探亲时遇上机动队的临检,听说那次经难让他怀恨在心,而关于杉原的大名也是他从参加成田斗争的朋友听来的。
“再怎么说,远东重工可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呀,恕我冒犯,但我觉得他们和学长你伯父的公司摆在一起实在不协调,现在居然还跟他们挂上关系,其中必定有诈。”
“这个嘛……”
我从白金台洋房窃听到的对谈中得到一个结论。
伯父对不动产的投资主要偏重于千叶县与茨城县,一方面也是因为神奈川和琦玉的土地受到大企业的垄断,由于东京湾跨海大桥计划浮上台面,才出现一线生机。
东京湾跟跨海大桥是财政界包含表函海底隧道与关西新机场等大型计划的其中之一,打算以大桥与海底隧道联结神奈川县与千叶县。路线方面有多项提案,要联结川崎市与木更津市的话,需要延长十五公里,六线道的施工经费高达一兆日元。
远东重工不仅表面接触这项建设工程,更利用挂名的子公司收购千叶县数百万平方公尺的土地。
“东京湾跨海大桥完成后,木夏津、君津、袖浦等土地价格将一夕暴涨,对于远东重工而言,伯父所持有的土地想必是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但是学长你伯父却拒绝远东重工收购土地一事,若非主张不合,就是价格谈不拢。”
“我看是后者。”
我苦笑。伯父拥有广大的土地,他就是以此做为投资或投机的手段。所谓“大企业不能出售土地”、“土地公有”等此类观念绝对与他扯不上关系。只不过,远东重工向来以顶尖企业自居,是个目中无人的公司,也许是他们大摇大摆的态度惹火了伯父也说不一定。
只是,依生意人的眼光来计算的话,适量转售土地与无东重工也就等于接上财经界的管道,还能藉此进入政界;但比较起来,还不如伯父选择一个能够完成他梦想的场所——在海天一色的澳大利亚与斐济建立渡假胜地才是明智之举。
既然还有转圜的余地,也不能因此就断定远东重工跟伯父的死有关,但这次伯父的私人飞机发生意外,疑点实在太多了。技师与整修人员均声称不负任何责任,他们选择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但他们所说的“原因不明”并不代表“没有原因”。更何况还有森本真一郎那个奇怪的证词:“那是什么?雷达上根本没有这东西呀!”
这个通讯到底有什么含意呢?纯粹是雷达故障吗?还是飞行员的疏忽?再不然就是……
我用力甩头,克制这个有点、不、是非常离谱的猜测,把话锋转移到其他话题。
泉田叉着双手不断点头。
“学长,照这样看来,就是说你表哥企图把你伯父,也就是他的父亲出卖给远东重工啰。”
“就对话内容来看,的确会令人产生这种想法。”
表哥与我之间有一个说奇怪也蛮奇怪的共通点,我们都跟自己的亲生父亲合不来。我上大学后就离开家,开始在外租房子与打零工的生活,而晃司一直对伯父百依百顺,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但内心也许填满了反感与憎恶,如果有机会让他宣泄……而远东重工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我又想起牙子了。在东方兴发听完晃司那番话之后,我不得不产生一种联想,也放他发泄的目标不是伯父,而是牙子也说不定。
“总归一积压话,没有证据就不能信口开河。”
“那就抓个可疑人物,逼他招供如何?”
泉田提议的做法就跟电视肥皂剧里无能的警察一样,可惜我们所居住的世界还不至于便利到连证据也不用,光凭警察的第六感在五十分钟内解决重大疑案。话虽如此,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调查方式。
于是我决定马上就寝,翌日采取行动。晃司并不认识泉田,也不知道这个靠近品川车站附近的公寓。一个能安心睡觉和秘密基地总是认人由衷欢迎的。
※※※
翌日清晨的新闻报导在都内板桥区发生火事,有一人被烧死。平时的我是绝不会对这种事大惊小怪的,但在听到死者姓名时,不得不停住嘴边咀嚼士司的动作。
“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据查是京叶大学工学院四年级学生森本真一郎,二十三岁……”
记者的声音如此告知。
森本真一郎也真可怜,一介香肠族就因为比别人多一点好奇心而比别人多知道一些事实,然后又因为泄露风声而丢掉性命。
他是被杀的,这点无庸置疑他是一手导演中城弘之“坠机事件”的元凶在防卫心过剩之下的牺牲品,我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帮凶。我带着罪恶感向泉田说道。
“我们也不能这样逍遥下去了,在夏季结束前要赶快离开日本,而且也许在本世纪结束前都不能回国。”
“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泉田哀声丧气地说道。
“俺最喜欢日本的夏天了,积雨云、烟火、庙会、捞金鱼、风铃、鬼故事、刨冰、海边茶屋……不管天气多闷热日本的夏天永远是最棒的,我打算在日本一直待到秋天起风为止。”
“等以后有空再谈你的乡愁吧,不管别的地方再怎么没情调,你还是得保住一条命度过今年夏天才对吧,泉田学弟。”
我有点夸大其词,这阵子总觉得幽默感愈来愈差,说出来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好吧,俺就忍痛放弃观赏烟火大会,话又说回来,这件事其中必有蹊跷,自从学长你伯父发生意外以来,到今天已经丢了五条人命,我看问题不仅土地,一定有更深的内幕。”
“可以这么说,不过重点是我们必须找出问题的核心。”
“俺有个想法。”
泉田探出身子,承受了他全身重量的桌子发出不平的哀嚎。
“俺记得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事件,一架航空客机在飞经三陆海岸一带时,机长声称他看见一个蕈形云,当时还引起不小的骚动呢。”
“啊啊,我记得那个事件,但最后好像断定是机长看错了,那只是自然形成的云朵而已。”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但是学长,日本的媒体对于官方的发表往往不加确认就照本宣科,俺认为如果那时真的公开事实真相,恐怕会天下大乱。”
我皱起眉头。
“你意思是也许官方在三陆海岸一带进行什么实验,结果伯父惨遭池鱼之殃对吧?”
“实验”这两个字闪过我的脑海,这是我在白金台的洋房里所听到的句子,我认为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句。
“正是如此。”
泉田用力点头。
“因为远乐重工就等于日本军武产业的中流砥柱,他们的所做所为几乎都有政府与媒体的庇护。”
“有道理。”
我一面仔细端详由杉原手上掉下来的手枪一面回答,三口径STANDER·MODELD,还剩四发子弹。我向来尽量避免在日本用枪,但在苗头不对时应该派得上用场吧。
“你想会是什么实验?核子武器吗?”
“……俺本来也是这么想,但是美国跟苏俄有一大堆监视卫星在上头飞来飞去,怎么可能查不到蛛丝马迹;美国也许总算按兵不支,但我就不相信苏俄在看日本在进行核子实验不会大声嚷给全世界知道。”
“而且还牵涉到辐射线的问题,这可不是说忘记测量就能了事的,苏俄的渔船甚至公开携带盖革计数器在公海上进行检测,所以我想应该不是核子武器。”
在森辞真一郎的证词当中,也没听到有关蕈形云的句子,而是“雷达上映不出的东西正迎面而来”。
实验的对象并非核子武器,这是目前惟一确实的一点。
伯父所搭乘的双引擎飞机雷达发生故障的可能性也一并舍弃,因为其它雷达也不可能反映出靠近伯父座机的“那个东西”,那是一个让所有的雷达甚至于人造卫星也无法探测出来的物体……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名词,所有孤立的记忆在此时终于连结成一体。我步向书架,拿出最新兵器目录,并翻开航空部份的“S”单元,“找到了!”——就是“STILLS,隐形飞机”这一项。
“原来STILLS指的就是这个啊,难怪我总觉得听过……”
雷达无法反映的飞机,正确来说应该是不容易反映出来的飞机。这玩意儿自然不可能用于正途,只会用来达到军事目的。
有一种含铁的金属氧化物名为氧酸盐,它能吸收百分之九十九的电波。在制造飞机时,绝对少不了这种酸盐。机身由变质层与吸收层构成,变质层里的氧酸盐与高分子有机树脂的合成比例为二比三,吸收层里的氧酸盐、金属短纤维与高分子有机树脂的合成比例为七比二比三。
如此制造而成的机体即使是军用高性能雷达也完全不会有所反应,难怪美苏军事强国争相开发这种武器,也难怪伯父搭乘的双引擎驾驶员会如此震惊。
如果远东重工领先美苏完成隐形飞机对两国而言日本的军事地位将一飞冲天,反之也可能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
此外,远东重工抹杀收购东京湾岸公路周边土地计划的绊脚石中城弘之,而且是出自于他儿子晃司的要求,如此一来,他们就等于完全支配了东方兴发。“实验!”一词出自白金台的洋房,可见是晃司让伯父的私人飞机成为STILLS攻击能力的实验对象。
“这叫一石二鸟、不、是二鸟吧。”
企业为了自身的利益经常罔顾商业道德。
众所皆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设于德国境内的兵工厂竟然公开为德军制造炮弹,现在中东砂漠伊朗与伊拉克双方都在使用杀伤力强大的俄制飞弹。
所谓的商人就是弃价值观与道德观于脑后,以利益为营养来源不断茁壮自己,照这个定义来看,远东重工可说是个标准的健康宝宝。到如今就连制造杀人武器,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既然是为了使用才制造的话,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实验的好机会。
“假设美军不知道STILLS的存在,那问题就大了。”
“对美国来说,就等于自家的饲犬反咬自己一口,而日本国内一定有人不原老是当别人的饲犬。”
泉田的“饲犬”一词略嫌夸张了点,日本在军事方面一直仰赖美国的确是不争的事实。也因此一定会有些集团不满于这项事实,试图谋求军事技术独立。
极有可能是这些人着手开发STILL的计划,然后交由远东重工实际进行。如此一来,我若要为伯父雪仇就必须与远东重工背水一战。
但是我并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公然挑衅远东重工,又不是参加甲子园大赛,只要当做后天的考试即可。如果能揭发远东重工这项重大的秘密,为伯父为牙子报仇——听起来实在很老套——再顺便嫌取经济上的利益,就可算是相当了不战果。
——但是我很难保证远东重工一定会上勾,也因此需要更为缜密的计划。
“绑架远东重工里某个既能提供情报又能当人质的重要人物吧,依你的提案行事。”
我要找出害死伯父与牙子的幕后真凶,这其中恐怕也包括了伯父的儿子,也是牙子的丈夫中城晃司吧,即使以保守的角度来看,他的行动的确有许多疑点。
※※※
市村真三,五十六岁,远东重工董事兼宇宙航空产业总部长与中央技术研究所所长,并拥有工学博士学位。除公司职位外,又是国防产业协会理事,也是关东工业大学客座教授。
这一连串的头衔主足以成为他儿女相亲时最有力的武器,而且他也是白金台洋房里的其中一人。
他的宅邸位于三鹰市,但当晚我们的目标却是他在自由之丘的秘密别墅。他声称这四房四厅的单层建筑是做度假与瞑想之用,但事实上却是拿来金屋藏娇娇,到时应该替他广为宣传才是。
目送他的情妇离去后,我们准备采取行动。
只有在超高级公寓才会在一楼的玄关装设声纹辩识系统,但泉田以低周波的组合音波欺瞒机器,让我们顺利对关。这情况等于是进屋不到几秒钟的主人又从外面走进来,虽然不合理但以机器的智慧还无法做这种程度的辩认。
我们利用磁铁开门入内,正好在客厅碰见以一条浴巾裹着瘦身体的市村工学博士正要挂上电话。
“你们是谁?”
他那略高的声音我曾经听过。
如果他以敬语称呼我们,想必我一定鸡皮疙瘩掉满地,但他这副大咧咧的态度倒也让我看不顺眼。市村一看见手枪虽然变了脸色,却还是挺着薄弱的胸膛说道。
“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有话问你,你在三陆海岸做飞行实验的STILLS现在藏在哪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装蒜。”
我的语气冷漠,但也不代表我的心态公平客观。我们的推论虽然有道理,但也并非真正的事实,也许关于STILLS的开发计划远东重工完全不知情。
“你要是不老实招来,小心皮肉之苦哦。”
我以下三滥的口吻做出下三滥的要胁。
“不要瞧不起人,乳臭未干的小子。”
市村剥掉原本那副绅士的面具,表情顿时变得阴险凶恶。
那是“居信于权力范围内的人”独有的表情,也是假饲主之威狂犬乱吼的恶犬丑态。比起滥用权势的人,我更厌恶这种角色。
“给我滚出去!我会当做从来没有这回事,如果你们还敢得寸进尺,休怪我饶不了你们。”
“原来你有政府在撑腰啊,果然没错。”
我向泉田示意。
狂傲的市村在三分钟后完全屈服,我们把一个大型的注射针筒摆在他眼前,威胁他要不从实招来就要从颈动脉抽光他的血,这一吓倒真把他吓乖了。我想他大概有针头恐惧症。
“STILLS在实验结束后,送进岩手研究所的仓库里保管。”
市村拭着冷汗如此自白。
※※※
远东重工岩手研究所建在面朝三陆海岸的山北险斜坡线上,正好介于久慈宫与宫古市中间位置。这一带没有活火山脉,地层稳定而且是砂岩层,比起富士山附近,的确是个能放心保存贵重物品的场所。
我和泉田要市村写一封家书,然后前往该处。我们以伪造的驾照租来一辆汽车,让市村灌下有安眠药的威士忌后立刻由国道四号公路驱车北上,从盛冈经过岩洞湖横越北面山脉。包括中途的休息时间,我们总共花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才在深诳抵达可以俯瞰研究所的山崖上,最讽刺的是,从头到尾一直仰头大睡的市村反而最有精神。
我拿着夜间望远锐观察研究所,建地面积高达三十万坪,大部份是参差不齐的杂木林,在森林半特意的掩饰中可见一栋朴素老旧的三层楼建筑。另一面虽然是面海十公尺高的断崖,却设有码头,甚至直升机专用的降落草坪。
“怎么没有跑道?是不是有迷彩掩饰?”
“那是多此一举。”
市村得意洋洋地回答,我正想询问理由心里顿时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那玩意儿可以垂直升降啊。”
市村心满意足地点头,我暗地啧啧称奇。能够垂直升降,雷达也侦测不出的战斗机——有了这种武器,日本的军事力量绝对会突飞猛进。
以市村为首,我们用他的钥匙潜进了研究所,研究员们的宿舍相隔了两座山丘,所以不必担心他们会发现,这是出自市村的保证。
“学长,我们得格外小心才行,要是在工厂内被杀,然后埋在里头,以后我们连祭拜我们的香火也要不到。”
泉田低声说道,我点头示意,迅速有效地达成决议。
走了十分钟终于抵达仓库,四周是高耸的水泥墙。每个小窗户都装了两片三点五公分厚的强化玻璃,四四口径的大型连发手枪子弹连一片也打不穿。而且两片中间还夹了一层偏光玻璃,从室内可以看见外面,但从外面却无法窥见内部。
这时要铁门乖乖打开就需要市村的ID卡了,这个研究所的内部很像一个要塞,不过比起把研究所的外表做成一个要塞引人侧目要来得聪明多了。
内部的确是个无人的要塞,在抵达目的地前所经过的走廊、楼梯、大厅、门扉、铁栏杆等合计十几处都设有电脑随时验明正身。
“多亏市村先生的帮忙,我们才能顺利通过层层关卡,谢谢你啦。”
身穿迷你彩服的泉田边走边说道。
“回去时也要麻烦你了。”
这句话听起来不带一丝玩笑性质。
当最后一扇门在我们眼前开启时,出现了一个宽广如体育馆大小的空间。在阴暗的照明之下并排着三个黑色的物体。
“就是那个,那是紫云一号。”
“是STILLS吗……”
“紫云一号。”
市村慎重地复育。国产武器从不使用巩名称的习惯俨然已成为远东重工傲人的传统了。
不管这东西叫什么都好,它的确是值得一看。体积并不大,总长与总宽均在十五公尺左右,大致构成一个三角形。吸收雷达电波的机身漆成黑色,想像它们趁月黑风高组队来袭的情景,可能就是美苏两国元首的梦魇吧。
我拿出照相机,当着一脸不悦的市村面前,将最高级的军事机密尽收密片之中。
“这玩意要是大量生产的话,想日本在军事方面的发言权一定会大大提升吧,你们这项发明的确了不起。”
我惊叹的语气让市村堆起了微笑,对一个技师而方,这是最大的赞美。
“这是一项传统,日本在海军与空军方面的武力向来坚强,但陆军却永远比不上人家。”
市村陈述了一个事实——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提起空军就会想到零式战斗机、一提起海军就想到以大和、武藏为首的联合航队,但陆战军力却依然粗糙不堪。在登陆马来半岛时,日本军的战车时速仅有五公里,甚至追不上逃跑的英国步兵。
“……关于吸收电波的材质方面美国与苏俄老早就着手研究了,即使已经开始进入实用阶段,他们也不会公开发表的,尤其苏俄更是如此。”
市村摸着下巴。
“但问题并不是材质,而是燃料,纵使雷达无法侦测出来,只要热能不断大量释放,凭着这个热源就很容易被发现,连位于深达海底用百公尺的核子潜艇也能藉由监视卫星的热源侦测仪查出正确位置。”
“你意思是说远东重工解决了这个技术问题?”
市村得意地点点头。
“没错,我们发明了在使用后会急速冷却的液态燃料,称之为甘露一号。”
看来他们对英文的确很反感。市村说了一堆化学公式,我是完全鸭子听雷,只知道这种燃料是以液态氢为基础。
“也就是说,你们藉此成功地让监视卫星丧失侦测功能。”
“成功率虽然还不到百分之百,但很接近了。”
“这表示你们也曾经出过纰漏了?”
“什么纰漏?”
“三陆海岸那个神秘蕈形云呀,那是不是你们混合燃料时成份调配错误的结果?”
身为技师的市村顿时露出羞愧的表情,随即又恢复镇定。
“是的,但那却是我们迈向成功的关键之一,更何况日本媒体很容易见异思迁,对于政府所公的消息向来只知道照本宣科,所以紫云一号总算在毫无阻力的状况下完成了……”
“学长……”
一个粗厚的声音打断了市村的长篇大论。
“我要出去方便一下,今天一整天坐在摇来晃去的车子里,肚子觉得不太对劲。”
“真拿你没办法,快去快回。”
“最近的厕所在哪里?”
被泉田一问,市村的眼神就如同一个面对跷课学生的老师瞪着他,并做出从出入口往右的手势。
“小心点。”
我朝泉田的背影喊着。这句提醒语听起来虽然很平常,却有着深刻的含意。分开行动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一个不留神,反而容易遭到对方各个击破。不过,我对泉田的信赖程度已经超越了我自己本身,如果他反友为敌,那我恐怕也活不久了。
落单的我对敌人而言就是各个击破的最佳诱惑,我按着照相机的快门,不时望向市村。
“……不准再拍了。”
从某处传来一个仿佛在背育剧本的声音。我的视线移向声音的所在,第一眼先看到手枪,接着持有手枪的人才映入眼帘。
我的表哥中城晃司正站在出入口。
“把相机连底片交给我,当然,你有权利拒绝……”
我乖乖交出相机,晃司毫不费力地以左手接过然后挂在颈子上,我故意耸起肩膀说道——
“我不认为向来奉公守法的你会开枪。”
“我在旧金山与泰国都做过实弹射击。一想到这颗金属制的子弹能置一个大汉于死地,练习起来也就更加勤奋。”
“不错嘛。”
我没心情嬉皮笑脸,因为一股奇妙的感觉开始支配着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表哥。仿佛眼前这个懦弱的表哥是一个全身绑着线的傀儡,正受到某人的手操探着。
“我知道你的疑问很多,让我为你说明吧。”
我应该对他说声谢谢才对,因为我想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那我就斗胆询问,安排STILLS攻击伯父座机的人是你吧。”
“没错,这是我的一片孝心,能死在心爱的海天之间,爸爸应该很高兴才对。”
我的意见与他相左,但我并没有说出口。
“你怎么会知道STILLS的存在?”
“起初也跟你一样,起因就是三陆海岸那个神秘的蕈形云;只不过我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由于东京湾跨海大桥的土地问题我开始接触远东重工,最后决定与他们合作。”
他那口若悬河的表现在我的内心问起黄色警示灯,总觉得不太对劲。晃司向来擅长背书,所以我认为他好像在朗育别人的文章一样,所说的话并非出自本意。
“对你来说是个好伯父,但对我来说却是个专横的暴君,听说你父亲也是这样;算了,现在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总之我有理由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一听他提到父亲,我只有默不作声。
晃司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看着我。
“你大概以为我会杀了你,但我并不想滥钉无辜,看在我们过去感情融洽的份上;反正世界如此宽广,只要我们有心,就能够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不管拉斯维加斯还是摩纳哥,你爱去哪就去哪,和你的伙伴一起离开日本,让事情就此打住。”
“不行。”
我冒出一个不识时务的答案。
“你害死自己的父亲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制裁,我认为这件事必须做个了结。”
“别傻了。”
晃司冷漠地露出嘲弄的表情,我假装不为所动,紧接着回答。
“伯父每天晚上都来我梦中喊冤,我就算到拉斯维加斯也无法安眠,追求完美的生活品质一向是我坚持的目标。”
“这表示你不打让步了吗?”
晃司略带有些许遗憾的口吻莫名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晃司,我并不是不想跟你做这桩买卖,只是我没兴趣和一个前途岌岌可危的对象谈交易。”
“这话怎么说?”
“你还不明白吗?对政府而言,东方兴发根本不重要,但远东重工却不能出任何差错,STILLS的存在绝对不能曝光,特别是苏俄,到时他们会脱掉法治国家的假面具,想办法除掉你。”
“……”
“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既没有公开发表,那只要封住你的嘴就等于结束了;凶手杀害父亲之后,受不了良心的苛责面自杀……不、是丈夫对于妻子的死悲伤过度,跟着轻生,到此全剧落幕。”
“……”
“你死了以后,东方兴发大概会被公司董事与其他企业啃得连骨头也不剩,亏你还是伯父的儿子,这种下场实在没什么出息。”
“这不关我的事。”
晃司的双眼透出两道冰冷的目光。
“那是爸爸的公司……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公司,既然爸爸死了,就没有必要继续维持下去了,反正由我继承照样没有前途,我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才干领导一个企业,比起那些董事,我最清楚自己的能力了。”
先前冷静的举止与现在几近狂乱的大胆言行之间,让我产生了相当大的违和感。
“多谢你操心我的将来,不过你这叫多管闲事,我们已经……”
他顿时闭上嘴,接着改口说道。
“我已经准备逃到一个日本政府也无法动我一根汗毛的地方,然后从完全的藏身之地揭露日本秘密发展STILLS的计划,而且远东重工工正是具体实行的帮凶。”突然间,市村的怒吼打断了一切。
“怎么这样!跟先前约定的不一样啊!你说过只要我把这个人带进研究所,等你们解决后就不会再和我们公司有所瓜葛了?所以我才放松警备的呀。”
市村大吼大叫着,但晃司并不为所动。
“我一开始从来没相信过你们远东重工,刚刚晴彦不也这么说了吗?”
“你这混账,难不成你是想偷走紫云一号,投奔到苏俄去吗?”
“这也是选择之一,虽然在缺乏自由的国家生活并非易事,总比待在充斥着自由假象的国家里等着被杀来得好。”
“你这卖国贼!汉奸!”
“这形容词太老套了。”
晃司冷笑道,然后以相同的表情望着我。
“你也跟这个老学究志同道合吗?我亲爱的表弟。”
“你要当卖国贼是你的自由,跟我无关,反正我这国就是这么一回事;很少见到像你这种弃明投暗的行动,苏俄一定会举双手双迎你吧,不过我没心情为你鼓掌叫好。”
“说得好,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么办。”
我先有动作后才做回答。在外国矿山、私人佣兵部队和保全公司工作期间,我的脚功是出了名的厉害,有时候比手还管用。
晃司的警式心虽然很重,但在接了我一记猛烈的勾腿后,却像生涩的内野手一样摔了个狗吃屎。手枪从他的手中飞出,滑到仓库的出口附近。我立刻跳起,而晃司也以惊人的速度跳起,我们两人为争夺的枪而扭打在一起。
我的手虽然比晃司快了一些,仍然赶不上另一只手。一只在黑夜里显得更为白皙的手捡起了手枪。
“到此为止,晴彦,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
“牙子!”
失声惊叫的人反而晃司,而不是我。我一语未发,心里想着刚刚会把晃司看成一个受到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原因就在于此。
我并非透过精准的推理来预测这个事态,如果要具体形容的话,就像是在很久以前看了一本原作小说,几乎已经谈忘的印象却藉由眼前所插映的电影面画而复苏。
牙子身穿黑色系列的喇叭裤套装,再加上她优雅的姿势,所显露的风采依旧是光朦胧耀眼,可惜的是现场观众只有三人。晚风吹动着她那头令人怀念的及肩长发,而她慵懒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了,晴彦。”
“你怎么没坐上那架双引擎飞机?”我并没有多此一问。因为凭着她曾立志成为舞台演员的实力,不仅可以轻易瞒过伯父与驾驶员,然后伪装成他人离开机场。而回国后的我在被列入危险人物的黑色单后就一直处于她的监视之下。她跟踪我,并把情报泄露给她丈夫,在得知我们准备绑架市村时,就指示市村将计就计引诱我们进入研究所。接着趁机夺下我所拍摄的STILLS照片,以此做为渗透国际谍报圈的利器。
这个计划的确很精采,将各细节分段来看都是天衣无缝,但纵观整体就会发现有许多画蛇添足的地方;也就是说在她所完成的多项“壮举”里,几乎都有一定的必然性。
“牙子,你到底要得到几个死海的苹果才甘心?”
顿时牙子倒吸一口气,那段隐喻着假货、永远不会成真的故事一直根植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双眼闪过一道光芒,我苦涩地确认那是一道憎恨的目光。
“你应该还刻为什么你无法成为舞台演员的原因吧,他们批评你还欠缺某个要件。”
“你想说你知道这个要件是什么吗?”
“因为你只要观众。”
在这种时刻我必须虚张声势,扮演一个站在舞台上演讲的演员。
“你不愿意花心思去摸索最适合你的角色是什么,打从一开始,你对角色的个性与遭遇根本没兴趣,你只是想一炮而红,沉浸在观众的掌声与喝采里罢了。”
她并没有反驳,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从妻子手中接过手枪的晃司,还有市村也不知为何拼命盯着我,连一声也不吭。我一边等待着泉田的行动,一边把命运寄望在这三寸不烂之舌。
“还有一点,你根本没有耐心去演完你自己选择的角色,现在对大企业少奶奶的角色腻了,接着就改扮马可仕夫人,把杀父的罪名推到自己丈夫头上。”
这个判断连我自己听了也觉得惊讶,但她连眉毛也没皱一下,在缄默中肯定我的话。
“等你又玩腻了,还可以当现代的玛塔哈丽(译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著名的女间谍)任何一出剧本的逻辑毫无概念,截至目前为止,你屡试不爽,不过下次就算你不想扮演骊塔哈丽,恐怕你也没办法再如法炮制了,因为下次的对手有足够的能力搞垮你的舞台,‘国家’,尤其是超级强国的权力机构绝非你一个人应付得来的,懂不懂?”
我闭上嘴拼命喘气,沉默攫获了四个在场的主角。
“能死舞台上是我毕生最大的心愿。”
终于,牙子以一贯有气无力的语调朝着暗处喊道——看起来,就像一个面对寂静无声的观众度高声呐喊的演员。
“好了,那个缩头缩脑的人赶快出来吧,否则你的伙伴就要没命了。”
她坚信这句话具有相当于程度的恫吓效果,只可惜这份信心持续不久。
整个视野只见一片白色闪光,就在所有人楞怔之际,光慢慢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道桔红色光芒在窗外炸开,强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我刚刚和泉田事先商量过了,以塑胶炸弹爆破液态燃料的仓库,整个仓库摇晃着,脚底的地面也了出震动。
失失平衡的牙子惊叫着跪在地上。
“所以说——”我在内心低喊着:“牙子,你就是这样才一直成不了大器,原因虽然不少,但我刚刚独漏了一项就是你经常会忘记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我和我的伙伴没有义务从头到尾接照你的剧本演出。”
习惯危险状况的我敏捷地冲向距离最近,也是实力最弱的敌人。
“你……!”
市村大叫,我的左臂立刻勾住他的脖子,右手则把他的右腕钳在背后,接着转向晃司。
枪声淹没在一波又一波的爆炸声浪中。
时间不仅抓得七妙,再加上晃司的射击能力准确,也因为市村的下场实在令人同情。
子弹穿透人体的声音,不管听几遍总是让我厌恶,这个声音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转变成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
市村猛咳个不停,身体以最大的极限前后晃动。当时他还活着,但在我第一次以他的身体为盾牌抵挡晃司的枪口,顺便从足踝的枪套里抽出TANDER·MODELD手枪时,他已经命丧九泉了。
我并不是有意杀死他,但我和晃司都是这桩命案的共犯。
如果比准度,晃司也许凌驾我之上。但我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设法躲开子弹的追击,我将市村的尸体推向晃司,然后往同一个方向翻滚一圈,晃司来不及回应我的行动。因此当他发觉时,我已经几近以盘腿端坐的姿势蹲在地上,以枪口指着他的下颚。
我从一个让对方闪避不及的近距离,把STANDER的子弹射进表哥贫弱的下颚。
以上只是我一瞬间的想像罢了。
我转移枪口的角度,趁狼狈的晃司正要闪躲枪口时,射穿了他的右手腕。
晃司发出短促的惨叫,整个人向后仰,并丢开手枪在地上翻滚。大约翻了两圈后,便在地面留下看似颜料般的血迹。我看着表哥沾满自己血迹的脸露出惨不忍睹的恐惧。可见他只习惯开枪打人,不习惯被人开枪。
“救命啊……”
晃司勉强挤出微弱的呼救后昏了过去,也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但我无心追究,只将掉落在地面的手枪踢到远处,然后把视线与枪口指向这次事件的女主角。牙子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一场表兄弟阋墙的短剧。
“你要不要捡起手枪,当个女神枪手?”
“……这个嘛,我目前倒是没演过这种角色。”
“那就趁着这场混乱,赶快和你丈夫逃走吧,虽然这里距离市镇有一段距离,但警察和消防队一定早就开始行动了,在这之前研究所的人员也会赶过来,你们再不逃,到时事情更难解决。”
“你不杀我吗?”
我本来想一笑置之,却不如想像中来的顺利。
“我也是你的观众,为你的舞台拉幕的工作就交给别人吧。”
如同她看待我一般,她对我而言也是死海的苹果。不管看起来有多好吃,都只是虚有其表,我也终于到了能够分清幻想然后断然与之诀别的年龄了。
一个浑圆的黑影冲进仓库,是我那可靠的伙伴。
“学长,快走啦!研究所的人已经冲过来了,还有人拿枪呢!我们往海岸跑,那里应该有游艇才对。”
泉田行动迅速确实,先从挂在晃司颈部的相机里抽出底片,然后从市村的尸体上抢走ID卡,对牙子连一句话也没说。
我的伙伴明白我只是颗半熟蛋,距离全熟的“白煮蛋”还差得远。“快点!”我的伙伴喊着我,跑到仓库门口时又回过头来。
我看着牙子,只是单纯地看着她自己,就像以前一样。我远远看着她,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原本打算开口说话,但脑海一片空白,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
“你是个真正的演员——”她会因为我这句话而感到满足吗?
我没有自信,因为我没什么出众的能力,也没有丰富的学识,现在的我再也无法扮演一个外表看来充满自信的男人了。
“学长、快!”
泉田背对着远处的海岸喊道。
我毅然回过头,尾随着泉田,冲出爆炸声与热风的重围。不管以后还能活多久,自己的人生剧本都必须由自己亲笔完成。在完成之前,也许会有个人视我为真正的苹果,而非“死海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