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倪负羁分手之后,东关旅缓缓地从烧炭场中走出来,一出大门,便看见虎儿焦急地站在门口窥视,一看见东关旅走了出来,虎儿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迎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叫。
“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打你了吗?打你了吗?”
东关旅摇摇头,笑着说道。
“打是没有打,只是和我说了一会话。”
虎儿忿忿不平地瞪视着烧炭场中,怒声说道。
“这些奸贼,也不晓得他们在搞什么花样?不管他对你说些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便是。”
“为什么倪负羁师父会去帮斗子玉做事呢?”东关旅侧头微微一想,想起当日在山林之中,虎儿便是和倪负羁一起消失的,后来林中灾变陡生,这才让公孙剑妤救了东关旅。“你们应该都是被斗子玉抓走的吧?怎么后来你被抓去了星箭荒场,后来倪负羁师父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我哪知道啊?”虎儿没好气说道:“我只知道后来你在碧落门消失之后,我和熊侣偷偷跑回楚国,这才知道倪……这个倪师父居然成了斗子玉的走狗,帮他做事不说,还帮斗家训练了一批什么十三王八蛋,真他娘的!”他出身市井,骂到性起之处,便是几句粗话。
“他帮斗子玉做事,做过什么坏事吗?”东关旅好奇地问道:“比方说欺负人,强抢人家东西什么的。”
“这点倒是没有,所以我才依旧尊称他一声师父,”虎儿气冲冲地说道:“只是帮斗子玉那种坏人做事,不论怎样就是不对,哼哼……我还去劝过他呢!只恨他执迷不悟,说什么都不肯来帮熊侣做事。”
“你劝过他?”东关旅奇道:“他怎么说?”
“还不就是那些废话吗?”虎儿没好气地说道:“说什么‘人以国士报我,我以国士报人’,又说他阅人无数,熟知天下人面相术,还反过来劝我,说什么熊侣是那种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之人,真是混蛋加无聊!”
“熊侣对人不好吗?”东关旅随口问道。
出乎意料地,这只是个随口问出的问题,只是虎儿一听之下却是有些迟疑,抓了抓头,这才轻声地说道。
“没……没有啊!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也是这样的想法,”东关旅胸无城府地笑道:“熊侣是个好人,对人当然是好的,倪师父不能帮他做事,那是没有缘份,只怕是没有办法强求的。”
“大概是这样。”
两人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已经回到了家中,但是虎儿却还不能回家歇息,说是要到世子宫中告诉熊侣烧炭场被砸了的消息,话一说完便一溜烟不见人影。
第二日,东关旅看看天气好了些,揭开公孙剑妤的手看看,发现她的伤口已经好了许多,正在寻思要如何邀她出去到外头散心,公孙剑妤却自己开口说道。
“天气很好呢!我很想出去晒晒太阳。”
东关旅大喜,连忙准备了一会,便扶着她走出虎儿的宅第,走入阳光之中。
在郢都的春阳下走了一会,公孙剑妤的眼睛像是猫咪一样的眯了起来,脸颊泛着微微的红晕,已经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华。
东关旅在一旁看着,心中正在高兴,却听见公孙剑妤轻声说道。
“不过,我很想去浚水旁边看看呢!”
那浚水是位于郢都城旁不远处的一条河川,河水清澈可喜,河岸边处处都是美丽的荻芒佳草,景物极为诗意美丽,向来便是楚国臣民很喜欢去的地方。
东关旅见公孙剑妤喜欢,当然没有任何异议,便雇了车马,便在暖暖的阳光下载着公孙剑妤来到浚水。
到了浚水岸旁,只看见游人如织,水色清绿怡人,一条碧绿光带也似的长河横在群山之中,河水映着岸边迎风飘摇的芦荻,叫人一看便心情大好起来。
公孙剑妤到了河水旁边,轻轻地四下看看,露出神秘的微笑,指着南方的一处小小河岸。
“那里。”
东关旅依着她的意思,便带着她缓缓走到那一处河岸,到了岸旁,却被一道明亮惊人的剑光吸引。
看见这样的明晃晃剑光,东关旅的眼睛忍不住一亮,一时之间,只觉得有些晕忽忽的,仿佛有着时光倒错的离纵之感。
这样的剑光,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因为那便是公孙剑妤当年最有名的舞剑之姿:公孙大娘!
剑光如龙,剑芒似电。
还有那一缕红若美人芳唇的飘扬剑穗。
但是此刻公孙剑妤却是双手残废,似笑非笑,神情古怪奇异地巍然站在他的身边。
如果站在自己身边的就是“公孙大娘”本人,那么那团剑芒又是什么人使出来的?
在水色芦荻的映照之下,那舞着剑光的身影逐渐转缓,只见那舞剑的女子同样风姿绰约,腰肢轻摆细如风中之柳,但是细看之下,这女子却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材也没有公孙剑妤的高瘦,大约是中等的个子。
但是在剑光的顾盼流转之下,只见少女的面容比起公孙剑妤要更增几分贵重秀美之气,若说比起容貌来,却是个姿色绝对不输给公孙剑妤的美貌女子。
只见她的神情庄重肃穆,一套剑招舞动既毕,刷刷刷几式收手,闭目凝神,将明晃晃的剑身直竖在脸旁,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便在此时,公孙剑妤轻轻鼓掌,少女听了,看见是她,脸上登时露出愉悦的笑容。
“妤姨!”
公孙剑妤携着东关旅的手,走到少女的面前。
“这位是晴霜,是斗家的女孩,算算应该是子玉的堂侄女,”只见公孙剑妤神情轻松地说着斗子玉的名字,仿佛那是个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人。“晴霜从小练剑,后来蒙她不弃,和我学了几招,我们的情谊,就是从这舞剑弄刀而来的。”
那少女斗晴霜虽然是个贵族家的大小姐,长相秀丽端方,但是却没有官家小姐的矜持扭呢,她大方明艳地与东关旅谈谈说说几句,东关旅问了她一些使剑之事,她也开朗地有问必答。
一旁的公孙剑妤看见两人谈得投机,也轻轻地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一阵子不见,你的剑招仿佛又进境了许多,只是注意出剑之时,身形不可变老,需知剑重轻盈,如果用力过于僵直,便失了舞剑的神意。”
公孙剑妤缓缓地说道,斗晴霜则将铜剑背在手背之后,仔细地聆听。
一时之间,只觉得当年公孙大娘的风华重新又弥漫在四周的气息里,东关旅站在稍远处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身形,公孙剑妤气定神闲,斗晴霜却是凝神端方,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一股情绪,看见公孙剑妤这样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东关旅的眼中却不自禁温热了起来。
“因此,只要将‘心’放在剑意之中,将‘剑’放在你的人之中,便是天下无双的好剑!”在春风中,公孙剑妤朗声说道:“所以,我要你舞上一式‘山鬼’!”
她的语声未歇,斗晴霜的纤细身形便闪了出去,“刷刷刷”的几声清响,公孙剑妤开始曼声而歌,两人一使剑,一吟唱,节拍竟然合节合度,构成了一幅极为和谐的图画。
只听见公孙剑妤的歌声清越,在春风中轻轻地传了出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猴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首“山鬼”是楚国著名的歌谣,词中的“山鬼”指的是山中风姿绰约的优雅山精之鬼,与此刻斗晴霜的舞剑身影暗暗相合。
只听见公孙剑妤的歌声逐渐止歇,但是斗晴霜的剑式却正在酣畅飞舞之中,她舞得极为兴起,一时之间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
公孙剑妤淡淡地笑着,偷眼看看东关旅全神贯注看着斗晴霜舞剑的神情,良久良久,便“嗤”的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东关旅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看见她心情似乎极好,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她的剑舞得真好。”
公孙剑妤点点头,看了斗晴霜好一会儿,这才悠悠地说道。
“所以啊!世上的好女子是非常多的,有时候你以为只有一个,但是实际上只要眼界放开,天涯四处,可是尽皆芳草呢!”
东关旅微微一怔,听见她突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心中有些好奇与疑惑。
“啊?”
公孙剑妤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东关旅。
“看看人家晴霜吧……她舞剑的样子很美。
她和我很像,对不对?她和我学了那么久的剑,舞的剑和我一样好,人却比我年轻,又比我娇美,对不对?
她是我最钟爱的弟子,她也会是另外一个我,对不对?”
这时候,东关旅总算有些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摇摇头说道。
“不对,你就是你,她就是她,有一天也许她的剑法会比你好,也许她也比你年轻好看。
但是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是你。”
公孙剑妤皱了皱眉,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咬着牙佯怒道。
“你啊你,你这个小鬼,枉我对你说了那么多,你却总是当作马耳东风。”
东关旅任她捏着,纵使脸上表情不住地变形,却仍然任她捏着,一点也不闪避。
在她拉扯脸皮的间隙中,他仍然含含糊糊地说话。
“反正不管怎样,你在我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再变模样了。
不管是谁,永远也没有法子取代你在我心中的模样与地位。”
听见他这样诚挚的言语,公孙剑妤的手停了下来,明亮的大眼睛中开始蒙眬起来,带着晶莹的水气。
只是,突然之间,她的脸色却突然煞白了起来,整个人却像是电殛一般地变得极为僵硬。
东关旅疑惑地看着她,顺着她的眼光转头望去,看清楚了之后,整颗心也陡地沉下去。
只见远远的河岸之旁,一辆豪华光彩的车辇缓缓而来,上头的旗子绣出一个大大的“斗”字,这样的车子东关旅曾经在郢都城中看过无数次,知道便是斗子玉的专属车辇。
平时斗子玉出门的时候,大部分便是坐这样的车子。
只见公孙剑妤脸色煞白地远远盯着那部车子,仿佛车子坐着的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看着看着,嘴唇还不住地发抖。
看见那部车子出现,斗晴霜也停下了剑势,走过去在车门旁低声和不知道什么说了几句,只见车帘中伸出一只白嫩的女子女掌,仿佛要走了出来,但是却迟疑了一下,仍然躲入车中。
然后,那部豪华的大车便缓缓转弯,慢慢地离去。
大车离去之后,斗晴霜仿佛有着什么急事,远远地向公孙剑妤和东关旅招招手,便和从人匆匆离去。
河岸的风静静地吹了过来,东关旅和公孙剑妤之间有好长一段时间极为静默,也不道该如何开了。
良久良久,公孙剑妤才“嗤”的一声,静静地笑了出来。
东关旅好奇地转头看她,却不知道她有什么事这样好笑。
“我告诉你,小旅,”她有些勉强地笑道:“我真是个笨蛋。”
“啊?”东关旅楞了一楞。“什么笨蛋?”
“我说啊!我真是个很笨很笨的人,”公孙剑妤故作轻松地笑道:“你知道吗?刚刚那部车子里面,没有坐着斗子玉的,你知道吗?是我自己弄错了的。”
“那不是斗子玉的车吗?”东关旅疑惑地问道:“如果他不在车里,为什么那部车会出现在这里?”
“那部车子里,向来只载他自己和他的女人,从前我也坐过的,”公孙剑妤淡淡地说道:“不过那车子里真的不是他,我猜想,那车子里坐着的,大概就是要嫁给他的齐国王女。”
“哦!”东关旅点点头。“是这样。”
公孙剑妤淡淡地微微一笑,仿佛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懒腰。
“人哪!真是很会自找麻烦的,只盼我能够早日忘掉这个男人。”
“你会的,”东关旅坚定地说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公孙剑妤笑嘻嘻地点点头,仿佛刚刚的失态神情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那么,现在就请你送我回去吧!我肚子也饿了……”
过了数日,公孙剑妤还是时时刻意安排机会让东关旅和晴霜在一起,有时叫他带晴霜到街上买些布料脂粉,有时又说东关旅的剑术不佳,要她好好对他指导一番。
公孙剑妤的用意,东关旅其实也有几分心知肚明,虽然明知道她有意撮合二人,但是此刻东关旅的心中只是公孙剑妤一人,又怎能容得下另一个身影?
只是斗晴霜的剑术虽然高超,个性却是顺从被动,什么人要她做事,如果不是太过困难之事,她便顺从地照做。公孙剑妤安排她与东关旅常常一起,她也就乖乖地听从,东关旅对这个温文秀美的女孩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感,也就只好顺着公孙剑妤的意,常常和她在一起。
这样的平淡日子过了几天,有个下着细雨的清晨,东关旅一大早便起床,正打算到公孙剑妤的房里去看看她,走到门前却看见细雨之中,大门前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看见这两个身影,东关旅忍不住高兴地大声叫道。
“虎儿!熊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