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欢和后土便常常出现这样的对话,因为他的伤势仍未复原,便留在幽冥之都的冥河之旁,像千年前的狄孟魂一般,接受后土的疗伤。而从后土的叙述中,他也约略了解了这个幽冥之都的真正概况。
原来,后土、南斗和炎帝都是因为另一场时空巨变来到人间的“半人马星人”,这种异星人曾经在日后的二十二世纪对地球展开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星际战争,和地球人的命运有着极重大的关系,但是那是一段数千年后才会发生的历史,和后土等三人却没有直接的关联。
在这三个异星人之中,南斗是个野心家,创造了整个“天庭”之后,打算实行侵略天下的雄图美梦,炎帝则生性较为恬淡,只创造了个小小的“南方天庭”偏安一隅,但是最后却仍然被南斗害死。
至于后土自己,从一开始就对实际的生物没有兴趣,但是在一场机缘巧合之中,发现了地球上的人类有着一股主宰人体的力量:“灵魂”,于是便构建了“幽冥之都”这个空间,专门搜集灵魂来做研究。
而对于幽冥之都的确实地点,无欢也极有兴趣,但是后土却无法用他能够了解的词汇来解释,只知道在神话时空的年代,幽冥之都在昆仑山天庭后方有一个入口,但是随着时光的逝去,凡间已经很少有人可以知道它的入口。
若不是这次无欢在“落魂阵”中机缘巧合,在扭曲的空间入口处接上了幽冥之都,想来也绝不可能进入这个奇幻的死后世界。
无欢的一生之中,先是从石壁上得知了狄孟魂在千百年岁月中的累积所学,后来又在昆仑山亲炙了姚笙的术法能力,此刻他又身处在后土的幽冥空间,后土对于灵魂之学的观察、研究比起狄孟魂等人的学问更是只多不少,在这段身处幽冥之都的岁月之中,无欢更是机缘巧台地学到了后土的许多学问。
“你们常人的身体,像是个浩瀚无比的宇宙,”后土有一次这样赞叹地说道:“每一个最细微的部份都是穷我一生也研究不完的课题,而且我相信你们的世界背后,一定有一个我无法想像的造物者,一个主宰。”
这样的说法,无欢只能懂个大概,但是却也知道那是个浩瀚至极的大课题。
“像我研究你们的灵魂,就像是小孩子走过大海一般,顶多只能捧出来一手的细沙,却根本不可能碰触到大海的最底端,”后土的声音仿佛有几分遗憾,“你们的灵魂结合肉体的方式,是最迷人,也最有技巧的一种方式,而且一个灵魂又可以细分出来许多微小的部份,在人活着的时候,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它们那么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死了之后却也不会四散,而是用另一种更微妙的方式排列,到别的地方,甚至再一次成为另一个人。”
“我知道,”无欢点头说道:“狄师说那就叫做‘轮回’。”
“而到了我这儿的灵魂,也很有趣地有着不同的领会和感受,”后土的大手一招,在幽暗中便开了一扇像是窗户一般的明亮图画,无欢知道,这便是其中一道灵魂的所见所思,“有些想法天马行空,而且灵魂自己对这个也深信不疑。”
在那个图案中,灵魂的拥有者想像自己到了一个类似皇宫大殿的所在,但是那大殿却有着极为可怖的景象,两边森然林立着牛头、马头的卫士,四边都是各式的酷刑刑具。
而大殿的中央,便坐着一名面目丑怪雄伟的王者,在灵魂的想像中,这个王者的名字叫做“阎罗”。
“这个灵魂的想法是很有趣的,”后土说道:“在他的念头中,死后的幽冥世界便是一座十八层的大殿,每个殿都有责罚人的酷刑。通常,这种死后世界也是犯错之人才会来的地方。”
“阎罗殿……阎罗王……”无欢喃喃地念着,也觉得非常有趣,“不过,难道死后世界真的就只是你这样的黑漆漆一片地方吗?”
“当然不是,”后土说道:“我这儿收容的,也只不过是众多灵魂中的一小部份,其他的到了什么地方,我就不晓得了,也许是天空,也许是另一个幽冥之都,也许是更遥远,我们完全想不到的地方。”
而对于当世祭祀者常提及的三魂七魄,后土也有他独特的解释。
“魂和魄,其实都可以解释做一种让人体运作的力量,”后土侃侃地说道:“三魂管的是人的思想、生机和感觉,七魄则是管人体七种内脏的能量。”
这样的说法说了没多久,后土的幽冥之都竟来了一个让无欢完全料想不到的奇异访客。
这个访客,居然便是将无欢打死,遗弃在落魂阵中的西歧军师姜子牙!
但是姜子牙却不是以凡人的形态出现在幽冥之都的,据后土说,来到此地的只是姜子牙的一道魂魄。无欢看见姜子牙的形貌依旧,只是神情恍惚,已经不复往日的睿智神采。
虽然姜子牙以卑劣的手段将无欢害死在落魂阵内,但是无欢却不是个记仇记恨之人,此刻看见了姜子牙的一道游魂,心中没有任何的怒意,相反的却有点同情。
但是后土却没有将姜子牙的一条魂魄收进幽冥之都,只是将姜子牙的形影引在身边。
“姜子牙此刻还没有死,”后土说道:“只是被人用引魂的方式祭拜,拜掉了身上的几条魂魄,但是西歧的帮手已经快要来了,他们应该会有方法将这条魂叫回去。”
果然,不多久之后,幽冥之都外边便传来了几阵幽然的叫声。
“子牙……子牙……”那声音幽幽地叫道:“我乃赤精子,前来引你回西歧……”
姜子牙的魂魄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后土轻轻一吹,他便轻飘飘地掠过幽冥之河,逐渐消失在远方。
“西歧的人对这种引魂的术法也相当的熟悉,有几个人也知道我这地方,”后土说道:“只是我早已习惯了自在的阴暗生活,也从来不曾和他们来往。”
“那姜子牙……”无欢迟疑地问道:“有一种东西叫做‘封神榜’,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封神榜’?”后土奇道:“我却是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无欢想要仔细地叙说,却忘了后土能够在片刻间读透人的心事,还没开口,便听见他低柔的沉吟声响。
“嗯……”后土的声音透着奇怪:“这东西和南斗有关的话,那就有点不寻常了……”
“你也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无欢奇道。
“南斗的头仍然活在世上,这种事并不奇怪,因为我们族人的确有这样的强韧生命力,但是他要姜子牙收集这些魂魄,那便有些奇怪了……”
后土沉吟道:“难道……”
“那些魂魄,果然都被姜子牙收集起来了?”无欢好奇道:“他们没有来你这儿?”
“你看过的那些死去之人,像伯邑考、姜皇后等人的魂魄都不在我这儿,所以很有可能在姜子牙那儿没错。”后土说道:“我们的体质,多接触你们凡人的灵魂是有点好处的,但是南斗要他们有什么用呢……”
“好处?”无欢好奇道:“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们凡人的灵魂会对你的体质有好处?”
“这是我偶然发现的,因为我长年接触你们凡人的灵魂力场,久而久之发现你们的魂魄对我们的肉体有修复作用,但是却只是小小的帮助,谈不上什么大用处……”
后土在那儿自顾自地想了许久,才缓缓地说道:“我想不出来南斗的图谋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因为他和我秋毫无犯,只要不来我这儿捣蛋,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无欢急道:“可是那关我的事呀!我毕竟是个活在人间的人,如果南斗有什么图谋,会让我认识的人受苦啊!”
后土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地说道:“还是不关我的事。”他说道:“我在这幽冥之都,坐看人间风生水起,看遍那么多人笑过,傲过,最后还是一坏黄土,来过我这儿之后,不管是喝了孟婆汤也罢,过了三河原、十八殿阎罗也罢,不都还是一样的人间,一样的悲喜?你已经经历过了这样的生死,难道还看不透这一点吗?”
听了这样的话,无欢有点愕然,想要回嘴,却觉得心中隐隐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几分。
“你看看这些灵魂吧!”后土指着幽冥之河方的众多飘荡魂魄,每一个魂魄都有一个光点,无欢曾经从光点中凑进去看过,在那里面有着灵魂们生前的悲哀喜乐各种记忆。
“看看这些灵魂,不管他们生前有多么牵挂,有多么美丽的记忆,经过我这条河之后,便要重新开始,将前一世的人间全数忘记,再走一次凡人的悲愁爱怨……真的不重要,无欢,真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无欢仔细咀嚼他的说话,虽然仍有不服气之处,却也觉得没办法驳斥他。
早逝的母亲……
因为热心而枉死妖精手中的父亲……
一生将情感深埋在心中的无亏公公……
情深眷恋,却好几生无法见面的狄孟魂和姚笙……
还有,那让他在睡不着的夜里辗转反侧,“狐儿”苏姐己美丽的少女身影……
而就在这段幽冥的经历之中,无欢的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渐渐将自己对人世的眷恋包裹起来,因为怕再次受到伤害,便不再放开自己的心,也不想再爱上任何人,关怀任何人。
黑暗的河水,潺潺地在耳边流过。
无欢从童年开始,便已经很习惯这种和黑暗与寂寞为伍的平静生活,每天坐在幽冥之河的旁边,听着后土说着无数的幽冥故事,坐看那一道道笑着、哭着、怨着、念着的幽魂在眼前飘过,无欢觉得自己已经和这片死后的世界紧紧融在一起,仿佛一辈子住在这儿也没有什么关系。
而后土在送走姜子牙的魂魄之后,便很有兴趣地开始注意西歧和商朝政府军的斗法过程,他的能力足以在幽冥之都和凡间开一道敞开的通路,可以看得到凡间的情景,无欢因为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时时相他一起看西歧和商汤王朝的战事。
原来,当日姜子牙的魂魄四散是因为被“落魂阵”的力场作祟,这才被商朝阵营败得几乎送去老命。但是后来从姜子牙师门处来了几名奇人之后,整个状况便改观过来,西歧阵营在姜子牙回复神志之后,接连破了“天绝”、“地烈”、“风吼”等六阵,但是遇到最棘手的“落魂阵”,又遇上了商朝阵营请来的另一名奇人高手。
而这名高手无欢却是见过的,那便是在昆仑后出曾被姚笙收去定海珠的赵公明。
此后两方的交战过程,更让无欢萌生出人生果然是一场无聊游戏的出世想法。
“赵公明打伤姜子牙,姜子牙作法拜死赵公明……”无欢对后土这样笑着说道:“赵公明三个妹妹前来报仇,西歧大军、商朝大军杀了又来,来了又杀,果然真像是场无聊的棋戏……”
而后土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幽冥之河的流水声中轻轻地笑着。
然而,这样的幽冥岁月终究也要到了尽头,无欢身体上的伤在这段奇特的岁月中终于痊愈,在这段日子之中,无欢曾不止一次向后土表明想要一生留在幽冥之都的念头,但是后土却始终不曾答应。
一日,后土对无欢说道:“人们常说,幽明殊途,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的时间,已经算是个异数,你身上的伤痕已经痊愈,你也该离开我这儿了。”
无欢知道后土虽然温和,个性却也是说一不二,只好勉强笑笑:“那也就是说,我得要真的死了,才能再到你这儿了,对不对?”
后土轻轻地一笑。
“对。”他说道:“只盼你真的死了之后,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用到我这奇怪的地方来。”
这样的道别语,果然令人心生奇异的古怪感觉,无欢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幽冥之河的水流声已经越来越模糊……
沉静的空间中,只听见后土那永远不变的温和声音。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他说道:“西歧是空,商汤也是空,人间苦,生死也不如……”
然后,那水声完全消失之后,无欢发现自己仍然置身在佳梦关前的旷野之上,那便是他陷身在“落魂阵”时的同一个地点。
同一地点,但是时移事往,景物早已不同,眼前的佳梦关已是一片残破的废墟,四周围的天空依旧湛蓝,而当年两军布下十绝大阵的平野,此刻却早已长满了漫天的长草。
而当日西歧大营驻扎之处,此刻早已成为一堆乱葬的废岗,零零落落地插着许多木牌,看名字却是西歧阵营中死去的将士名字,有的墓牌上摆着衣物,有的则插着一顶头盔,春风过处,吹着头盔叮当乱响。
兵战过处,放眼皆冤魂。
无欢默然地走上乱葬岗,却在一棵树上看见一副穿着甲衣的白骨,风吹日晒,身上的布衣早已烂光,却在胸前垂着一颗小小的玉牌。
玉牌上,以小小的红字刻上:“长生富贵,吾儿满月”。
无欢默然站在那副白骨之前,伫立良久,才找了根锈刀,把那不知名的尸骨连同玉牌埋了起来。
而那在远方等待爱子归来的老父老母,也只能看着风起,看着云灭,日日夜夜,等待着一个永不可能的希望回来。
当日在佳梦关前,西歧军师姜子牙大破十绝阵,大破佳梦关。
“太师”闻仲也于不久后命丧绝龙岭。
商朝天子纣王依然与新宠妃妲己笙歌终夜,荒淫不禁。
经此一役,西歧大军继续指向朝歌城,不破朝歌,永不罢休!
这是无欢从附近浪人的口中听来的消息,但也是一年前的旧事了,不管是什么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此刻对无欢来说都彷若过耳春风,再也不挂在心上。
在佳梦关前的旷野之上,某一个明月当空的夜里,无欢的身影长长地映在关前的长草堆中,缓缓远去。
而远方的天边,那伐纣的烽火,依然像是鲜红的血一般,染红着苦难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