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羊九愕然回头,看见又是一匹高骏大马,在马上一脸油光,对着他大吼大叫的便是那擅煮能庖的胖子易牙。
这些年不见,易牙又胖了许多,脸上留了两撇鼠须,像只大胖田鼠一般地倨坐马上,他的笑声依旧,在人群中高声大叫,而且硬拉着夷羊九和纪瀛初到他的家中一聚。
易牙的府第位于城中央,是一虚奢华富丽的大宅,他已经升任齐桓公的御厨,煮出来的菜深得桓公喜爱,因此宅子便越盖越大,朝中大臣也对他越来越客气。
夷羊九和纪瀛初一身破旧衣衫,身处在易牙府中更显寒酸,虽然易牙热情如昔,自己更是亲自下厨,但是一顿饭下来,夷羊九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而在用膳的过程中,夷羊九却发现一件有些古怪之事,他发现易牙府中几个下人鬼鬼祟祟抱着赤裸裸的婴儿来来去去,而且都是抱到厨房之中,仔细倾听,那些婴儿的哭声都在抱到厨房后便戛然即止。
这一来,便勾起了夷羊九的好奇本性,和易牙聊了一会,夷羊九又见了两次下人抱着婴儿走过,于是便藉口尿急,却从茅厕处翻墙过去,到厨房去偷偷窥视。
这一看,却看到毕生最令他魂魄俱裂的可怕情景。
只见在那阴暗的巨大厨房内,几名满手血污的厨师拎着尖刀,手上抓着婴儿的小脚,眼见就要将那婴儿像鸡羊一般生生剖开。
夷羊九大惊,目眶皆裂,一声狂吼,当年那“不要命的小九”神威再现,双手一堆,登时便将窗门打破,跃进厨房,狂挥巨拳,登时便将那几名厨师打得头破血流,其中几个打得狠了,还整个人飞了起来,一时之间,整个厨房内登时大乱,锅铲瓶罐齐飞,“匡啷铿锵”地连同打飞的牙齿散落一地。
夷羊九将那小婴儿抢在手里,望向四周,看见一个大盆中的情景,整个人更是腿酸足软,几乎站立不住。
在那大盆之中,居然都是小婴儿支解过的血肉,像是寻常肉类一样排得整整齐齐。
看见这样的惊人情景,夷羊九更是怒火如狂,看见一个厨师爬在地上要逃,他又是一声狂吼,追上去便要将他活活打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厨房门口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大喝出声的人,此时站在阴暗的光影之下,正是豪宅之主易牙,此时他面色沉重,肥嘟嘟地站在门口。
夷羊九见了他,大声怒道:“胖子!你可知道你下人在做些什么?他们活剥的是婴儿啊!是活生生的小儿啊!”
易牙环视厨房一眼,淡淡说道:“是啊!”
夷羊九急道:“什么‘是啊’?这是人命关天的大罪,你知道不知道!”
易牙冷冷地看他,良久,才缓缓地说道:“原来你这呆子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搞不懂。”
“搞不懂什么?”夷羊九怒道:“你在说什么屁话?”
“屁话?”易牙大笑,“当今齐国,人人都知道我易牙为了让主公尝得天下至美之食,不惜烹子奉主,忠贞爱君,举国第一,便是管仲、鲍叔牙也敬我三分,你敢说我是屁话?”
“你还烹煮自己的儿子?”夷羊九更是大怒,“你是人不是?”
“自己的儿子,我当然不煮的,”易牙嘻嘻笑道:“我知道你还是疼你的侄儿嘛!所以我才得找别人的孩子来解主公的馋呀!”
“你!你丧心病狂!”夷羊九怒道。
易牙脸色一沉,神情森冷似寒冰。
“人各有志,你既不认同我的做法,那就请便罢!”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要做你一世的无用之人,那是你的事。”说到此处,他的胖脸上现出狰狞神色,“只是,今日我念在旧情,不来和你计较,他日你若再出言不逊,我可不会这样容易与你甘休!”
夷羊九怒目瞪视着他,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痛揍他一顿,却看见易牙转身便走,站在他胖身影背后不远处的,便是抱着梅儿的纪瀛初。
一见她母女二人,夷羊九登时气消了下来,这才想起手上仍然抱着方才抢下的婴儿,但一探鼻息,却发现那孩子早已停了呼吸。
夷羊九一脸铁青,头也不回走出易牙府,他这一走毫不停留,片刻间便走出临淄城,找了个荒地将婴儿葬下,不知道为什么,却怔怔掉下泪来。
这时,一只轻柔的手轻抚着他的脸,只见纪瀛初一脸温柔,抱着梅儿站在他身前。
“这样的鬼地方,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了,”她静静地说道,看见那婴儿的小坟,眼眶也泛着泪光,“反正我们只要把梅儿的身体调养好,别的事我们就不管了,好不好?”
沉静的齐国月色荒野,夷羊九高大的背影在长路上映出长长的影子,纪瀛初与他携着手,梅儿在她的怀中沉静睡着,三个人缓缓前行,身影在旷野上逐渐隐没。
这命运多舛的夷羊家人一生最大的梦想,只是最单纯的平安简单日子,但是此刻在卫国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场更惨烈的巨变。
西元前六六○年,卫国君主懿公因为宠幸鹤族,引起举国民怨,位于边境的戎狄之族趁机大举进攻卫国,几乎灭了这个强国,连国君卫懿公都被杀得尸骨不全。
等到夷羊九和纪瀛初回到卫国的时候,整个卫国已经残破不堪,这个东周初期的强大国家,就此衰退了下去。
卫国举国的珍宝财物几乎被戎狄劫掠一空,等于已经无法再次复兴,此时齐桓公小白的霸业已渐成气候,一方面为了宣扬声威,一方面也悲怜卫国亡国的惨痛,齐桓公便决定帮助卫国复兴起来。
戎狄攻破卫国后不久,齐桓公便率领东周名相管仲等齐国精英亲临残破的卫国,指挥重建的工作。
这一日,齐桓公与管仲正在察看卫国重建的工程,那管仲环视四周,却在工人群中认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夷羊九。
当日夷羊九与纪瀛初回卫之后,看见卫国一片残破,但是放眼天下,也没有什么封国是他们想要栖身之处,便留在卫国重建自己的家园,过不多时,夷羊九也知道齐桓公和管仲已经来到卫国,但他在齐国时已经萌生终生不再和这些旧友交往的念头,便没有出来与管仲相认,倒是他身长体大,在人群中还是被眼尖的管仲认了出来。
管仲遇见夷羊九之后,倒也没有因为自己此刻的身分尊崇便对夷羊九无礼,反倒极为亲热地细问他的近况,他曾经几次对齐桓公推荐夷羊九之能,这次相见,更是兴冲冲要引见他给齐桓公。
那齐桓公小白是东周时期的“春秋五霸”之首,自然对笼络人才有极大的兴趣,此刻他得知了管仲与夷羊九相见之事,也微笑地吩咐手下召夷羊九过去说话。
但是那夷羊九却是脾性死硬的固执之人,齐桓公从人有个前去相见,他只是“哼”了一声,却说出让管仲一阵冷汗的话语。
而这逞强直实的言语,日后更造成了无比深远的影响。
“我夷羊九是卫国野人,从来不是齐国国民,而且,我只知道世上有个公子纠,却不晓得什么叫做齐桓公!”
说完之后,夷羊九露出倔强的不屑神情,转头便走,竟将管仲和齐桓公从人抛在当场。
那从人不敢隐瞒,连忙快步回去禀报齐桓公,管仲纵使有心里帮夷羊九折冲,但夷羊九这话说得太过严重,那从人哪敢怠慢,登时一字不漏地回报给齐桓公知道。
齐桓公小白听了夷羊九的回答,脸上神情木然,手搭在车辕之上,悠然四望,仿佛对他的典礼并不放在心上。
春秋霸主,本就应该这样气定神闲,豁达大度。
这时候,管仲也硬着头皮,故作轻松地说道:“这等乡野俗人不懂礼节,说话本就是这样不知轻重,还望主公……”
突然之间,只听见“啪”的一声,管仲低头一看,登时吓得噤声,连一个字也再不敢说出来。
原来,齐桓公本来是手扶在车辕之上的,此时那车辕却已经被他折断。
便在这一刹那间,管仲这才想起来,跟随齐桓公这么久的日子,居然从不曾见过他气得这么厉害。
夷羊九在卫城与管仲相遇之后,也知道自己已经惹下极大麻烦,于是便和纪瀛初连夜搬走,一家三口搬至更幽深的山上,伐木耕种为生。
而住在山上的另一好处便是,采集治疗梅儿痴傻的草药更为方便,于是一家人便在山上长住下来。
那元神“扁鹊”的草药用方果然有效,梅儿在父母的细心调养下,痴傻扭曲的情形日益改善,不到一年工夫,已经开始会叫着“爸爸,妈妈”,眼神也不若往日的呆滞,时有灵动的神采,夷羊九夫妇二人想起那医者说的“可以治好”,心中又多了几分盼望。
山居岁月,悠长平淡,一家三口远离世事,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却是平安自得。夷羊九本就不是个好追求名利之人,而纪瀛初从小颠沛动荡,这样的平安日子,更是她一生最大的盼望。
如此又过了数年,转眼间,梅儿已是个近十岁的孩子,虽然说话、行止仍然有些迟滞,却已经比早几年全然不知人事好了许多。
但是这些年来,纪瀛初的旧伤仿佛又开始影响她的健康,当年她被“贲羊”化为土石近半年,体质大为受损,虽然经过调养,但是只要多劳累几天便会身体不适。
这一日,纪瀛初受了风寒,正躺在茅屋内休息,夷羊九抱了梅儿来到耕作的瘠田,一边耕作,一边和她说话聊天。
这山野上虽然没有平坦的田地,但是夷羊九却有萝叶相助,作物倒也长得茂盛,养活一家绝无问题。这一来,却很巧妙了走上当年羊舌野上代先祖们的老路,凭着元神的能力耕种度日。
在田地中整理了一会,夷羊九挥了挥汗,正想喂梅儿喝点水,却看见不远处的山径上来了几个华服之人。他好奇地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楞在当场。
因为此刻出现在这无名荒山的,居然便是他的卫国旧友易牙、开方、竖貂!
这几个人在少年时代曾经是夷羊九极为亲近的挚友,当年为了他的事,易牙等人还曾上山下海,在各封国间流离颠沛,只是后来易牙等人在齐国各有成就,和他们渐渐失去联络。
此刻见了这些年少旧友,本应是兴高采烈之事,但是夷羊九在欣喜之情的背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有许多复杂的古怪感觉。
尴尬的气氛,随着易牙等人的逐步接近并未稍解,只见他们三人个自穿着华丽的锦衣,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担着沉重的礼物,在山径上走得非常辛苦。
夷羊九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田间,看见易牙敞着一脸的笑,对他挥挥手。
“小九!见了老友还在那儿发呆吗?不讲我喝杯酒解渴吗?”
听见他这样说,开方和竖貂都笑了,夷羊九想了想,也放松心情,笑了起来。
多年不见,几个人见了面有些生疏,但是少年的旧情谊毕竟深厚,说了几句话之后,聊起了当年的往事,气氛便逐渐松散开来。
夷羊九带着一行人回到茅舍,生病的纪瀛初看见三人也是极为讶异,和大伙说了一会话,便又回到后房休息。
在茅舍中,夷羊九摆了几样小菜,易牙忍不住手痒加炒了几样,他随行又带了不少好酒,几个人便喝了个畅快淋漓。
易牙等人此时都是齐国的高官重臣,但是来到夷羊九的小屋中却客气得很,除了对他不住恭维之外,还说着笑话,让气氛变得融洽热络,即使是一开始有些生份不快,但是在酒食的催化下,夷羊九便放松了心情,像年少时候一样和易牙等人说笑起来。
在说笑的对话中,他忍不住开始指责易牙当年以小儿为食料的方式未免太过缺德,又说竖貂好好一个男子汉,为什么要阉割自己成为寺人?如此一来,即使是做再大的官,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但易牙和竖貂却仿佛对他极为宽容,听见他这样微带酒意的指责也不生气,只是一劲儿地要他吃菜喝酒。
数落完了竖貂,夷羊九也听说开方近日又升了官,正要笑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升的官,头忽地一晕,手上的酒杯便“匡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微微晃头,略觉惊讶,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他的笑容天真,连一丁点的疑心也没有,“怎么最近酒量变差了……”
他近几年来在元神能力上仍有进境,遇有任何不对劲的状况萝叶都会对他先行警告,因此才毫无戒心地和易牙等人喝个痛快。
夷羊九俯身下去要收拾破碗,身上却更是酸软无力,腿一弯便软倒在地,仿佛连手指要抬起来都很辛苦。
此刻他才觉得有些心惊,却仍不信自己会被任何毒物近身,因为萝叶的警觉能力极强,连最微小的不对劲都能察觉。
“萝叶……”夷羊九在心中默然叫道:“出了什么事吗?”
但萝叶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凝在一旁,仿佛已被定住。
夷羊九倒在地上挣扎,勉力抬头,却看见易牙淡淡地走过来,瞪着他看了一会,便抬起胖脚,硬生生地踩在夷羊九的手上。
这一踩的劲力极大,夷羊九忍不住痛得闷哼起来。
“看样子,你是真不能动了,”易牙冷冷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
一旁的开方和竖貂也是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夷羊九。
直到此时,夷羊九才知道这三个少年旧友此行的目的原来不是前来叙旧,而且很可能是来要他的命。一时之间,胸中的感觉五味杂陈,又是失望,又是愤怒,更有几分伤心。
“为什么……”夷羊九低声说道,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你们为什么要害我?”
易牙、开方、竖貂对望一眼,神色仍然冰冷。
“不为什么,你得罪了谁都不要紧,偏偏就连我们国君桓公也要得罪,”竖貂冷笑道:“因此我们只好对不起你了。”
“桓公,果然便是他……”夷羊九低声道:“可是你们是我的好朋友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朋友?”易牙啐道:“我们几个一生难道对你不起吗?你他妈的要强出头,惹出事了我们就要跟着你扛,好名声都归你,漂亮娘儿们也都归你,那我们呢?你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
“我想过的,”夷羊九的声音越来越低,“所以我始终很感谢你们啊……”
“感谢我们!”一旁的竖貂尖声说道:“那可真难为了你夷羊九大哥。你全家被杀光,我们就跟你四处逃亡。你的女人出了事,我们就要跟你四下找什么鬼元婴。你和人结了仇,我们就要陪你打架。这些还不打紧,我为了你的事情被人打得那样惨,惨到卵蛋受了伤,烂到只能割掉,我因为你这个大大的好汉没了卵蛋,到头来你还笑我自甘堕落去当阉人,你这种感谢,我不要也罢!”
他说到激动处,声音更是高亢。
“我他妈的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现在更不可能娶了,你倒好,有妻有女,到头来还要阻碍我的前程,这样的‘好’朋友,真是不要也罢!”
夷羊九愕然,缓缓问道:“阻碍?我什么时候阻碍你们的前程了?”
一旁的开方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候忍不住接口道:“只因你得罪了国君,又不愿意为他所用,因此桓公已经说了,说要你的命。因为他又说‘得罪我不要紧,但是不能助我霸业之人,我为什么要留他性命?’,只因我们和你的交情不浅,因此他给我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和你一起死,另一个则是拿你全家的人头,保我三人一世荣华富贵。请你为我们想想,如果你是我们,你会怎么做?”
夷羊九默然,心中却是悲伤宛若刀割。
只听得易牙悠然道:“可是你小子的本领,我们可是领教过的,所以大伙便想了个计策,不在酒茶下工夫,而是直接让你的‘萝叶’动弹不得。这可是集合咱们三个人的元神才做到的厉害功夫。”
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口气,手上却抄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
“好了,一切无非便是如此。你我也算是朋友一场,只要你不乱来,我尽力保你全尸便是。”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近夷羊九,举起尖刀,眼看就要划向夷羊九的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茅屋的四壁“砰砰砰砰”发出巨响,整个茅屋的四面草壁登时破开,茅草屋顶重重落下,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这一变故发生得极快,顿时之间,草屑、尘土四散纷飞。
易牙手上时着尖刀,本来已要将夷羊九一刀毕命,茅草顶这一塌却让他失了手,在纷乱中他的口鼻散入草屑尘土,弄得胖子呛咳不已。
而且,仿佛还在一片混乱的空气中听见惨叫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