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羊九做了一个梦。
很少在做梦的时候,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吧?
只是站在眼前的景象里,夷羊九却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此刻一定置身在梦境之中。
迷迷蒙蒙的光影,泛着温暖色调的柔软春阳。
放眼望去,整个大地宛若布满春天清晨的金黄麦浪,远远的天边,像是有着清幽的女人歌声。
天空是一片温柔的粉蓝,连白云的边缘也像是长满了温和的绒毛,泛着小兽初生软毛的清香。
这样的记忆,对夷羊九来说是有些模糊的,只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睡过这样舒适的床。
“来啊……”远方的地平线彼端,若隐若现地传来了这样好听的女性声响,“来这里啊……来我这里啊……”
那柔和的女声有些柔腻,像小时候幻想中妈妈的声音。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声音略为低沉,像是纪瀛初在美丽的月夜中,凑着他耳际低语的声音。
听见这样的柔和声响,夷羊九忍不住热泪盈眶,眼睛一酸,泪水便扑簌簌地掉在脸上。
“是妈妈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是瀛初吗?”
那女声更是甜美,轻轻地说道:“是啊……是啊……”
于是,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夷羊九摇摇晃晃地走向声音的来处,遥远的长路彼端。
一时也忘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处在梦中。
突然之间,夷羊九只觉得身后的衣裳一紧,直觉地回头,却看见是自己的元神“萝叶”扯住了他的衣服。
“什么事啊?萝叶,”夷羊九迷蒙地笑道:“我要去找我妈妈和瀛初呢!”
萝叶小小的青绿色身影,这时候在眼睛处缓缓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这种光夷羊九见过几次,但却都是在最凶险的战斗时刻。
每次只有夷羊九情绪最为激动的时候,萝叶才会放出这样的光芒。
而无论多么强大的元神,只要遇上这样的光芒,就会败倒在萝叶的手上。
可是……现在并没有任何激烈的战斗啊?
夷羊九在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眼神却不自觉地被萝叶眼中的金黄色光芒吸引过去。
在金黄色光芒中,四周的奇异景象却悄悄然地,以不被夷羊九察觉的情状下逐渐褪色。
而如果夷羊九神智清醒的话,也许还可以听得见那句低微难辩的咒骂声。
在萝叶如阳光般温润的眼神中,夷羊九逐渐在光芒中看见一幅幅的影像,而这些影像却是他极为熟悉,也记得最清楚的一些记忆。
蜿蜒蔓生,在卫城官衙中长得满坑满谷的绿色植物。
昏暗光线中,夷羊九首次在圈禁的书房中,看见萝叶模样的情景。
还有,萝叶第一次告诉他,“萝叶”这名称的细微语声。
“……你叫什么名字呢?”当时,夷羊九这样问道。
萝叶的声音细微,却听得清清楚楚:“我叫做‘萝叶’。”
但是,那却是唯一一次夷羊九听见萝叶说话,从那次之后,不论是什么样的状况,萝叶再也不曾开口。
眼前的画面速度越来越快,但是画面中的人说话语声、表情却都是清清楚楚。
斐影子司叙述元神之能的场面。
桑羊歜银解说元神之术的情景。
那几个元神强敌出现时的景象。
吞噬、幽冥、玄蛛、蕈熊、贲羊……
突然之间,夷羊九的心中像是拨开了层层的乌云,露出了明亮的天光。
那飞逝而过的图像越闪越快,到后来简直要让人晕头转向起来。
但是,静静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此刻却传来一阵幽幽的细微语声。
“我是萝叶。”
夷羊九深吸一口气,但是视界中仍然只是满眼的金黄色光芒,还有那宛若走马灯的众多回忆图像。
“萝叶……你是萝叶?”夷羊九有些惶急地大叫,“发生了什么事?”
萝叶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又幽幽地说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心存鼻际,鼻观心房……”
不晓得为什么,萝叶此刻的声音有着极为强大的抚慰力量,虽然眼前仍然是图像快速飞过的诡异情景,夷羊九的心里却已经不再惊惶,开始照着萝叶的话,收敛心神,将混乱的意念平复下来。
耳际这时传来萝叶轻轻的呵呵笑声。
“很好……很好啊……”
便在此时,夷羊九突然听见更遥远处传来几声忿忿不平的咒骂:“……不好!他又……”
但是那声音实在太过细微,只听懂了几个字,却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只有萝叶的声音,继续清晰的传入耳中。
“……心领神会……万物不惊……草生木长,天地造化……归诸天地……”
夷羊九本是个悟性极高的聪颖之人,此刻他将惊惶的心情平复之后,思绪便清明起来。
仿佛在迷蒙的云团之中,出现了一抹淡淡的亮光。
心领神会,归诸天地……
一时之间,脑海中的图像速度缓慢了下来,一幅一幅,许多从前见过、听过,却淡忘许久的事情都记了起来。
童年时候,天际怒吼的狂风暴雨,闪电惊雷。
原野上一株清丽的小白野花。
雨后树叶之上,一只拖出银亮痕迹的蜗牛。
静静的深山密林,一株活了不知千百年的巨木。
其中仿佛传来桑羊歜银那令人心情平静的语声:“元神之技,存乎用者的一心,能力强大与否,端赖你是不是真的了解它……”
一时之间,夷羊九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在隐隐的金黄色光芒中,却看见了自己眼前出现一处青翠欲滴的美丽山林。
只是那山林的所有景物都在极高之处,和平常的视界大不相同。
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只有一寸上下的小人,以几乎是贴紧地面的角度仰望着周遭的大树。
风在吹,雨在下,天空的云,因为被四周围的大树挡住,只能从极高极远处的一小片视野看见蓝蓝的天。
随着身体内流动的水、气、土壤养分,夷羊九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株小小树苗。
小树苗也会长大。
随着风的流动,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只知道身边的树逐渐变矮变小,最后,夷羊九终于冲破了森林,傲然地挺立在林叶的上方,仰望远方的山川大地,平野江流。
虽然树是不会说话的,但是夷羊九却觉得自己的声音,绵密悠长地回荡在天地之间。
“心领神会……”那声音雄浑如山,仿佛连最远处的山林百兽也听得见。“……归诸天地……”
然后,金黄色的光芒再次出现,但是很快就止息下去。
止息的时候,连大树的视界、记忆也一并带走。
光芒渐黯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仍然是萝叶温润的绿色小脸。
这时候,夷羊九“吓”的一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做了一场绵亘了数千年岁月的悠长奇梦。
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易牙等人已经不在秘室之中,几个人置身之处,居然是个一望无际的旷野。
看看易牙等人,他们早已醒了过来,却和夷羊九一样,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四个人明明是在秘室中睡觉,醒来却已经到了这里?
易牙的脸上一片茫然,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他的元神“庖人”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正在陷入沉思。
夷羊九直觉地一回头,却看见萝叶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此刻萝叶却又出现了不同的色泽。
这些年来,萝叶的色泽变过了几次,从一开始的翠绿,后来变得越来越深,但是打从齐僖公煮食大赛那一役之后,又开始泛出阳光一类的隐隐金黄光泽。
这时候萝叶身上的光泽更是明显,色度明亮,像是身上安了几盏灯。
突然之间,开方低呼一声,夷羊九也不及细想萝叶的变化,便转身顺着开方的视线望过去。
在四个人身前不远处,不晓得为什么,居然凭空出现了无数个尺来宽的绳圈。
那些绳圈悬在半空之中,有点像是绞刑的吊人绳圈,但是奇怪的是,每个绳圈上方并没有可以吊绳子的地方,只是凭空出现一段绳子,绳子末端便是那尺来宽的绳圈。
远远望去,那些绳圈排满了整个旷野,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看见这样奇诡的场面,夷羊九有些茫然,他在四个人之中胆子最大,虽然有些令人不安,但是他还是慢慢走过去。
走到最近一个绳圈,他好奇地探了探,却发现绳圈中有着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在那儿缓缓动着。
夷羊九皱了皱眉,再凑过去看了看,却发现那绳圈中别有天地,居然在尺许宽的范围中,有着一片美丽的山水绿野!
寻常的绳圈当然一眼就能看透过去,看见的当然也是绳圈后的景物。
但是在这些古怪的悬空绳圈中,居然像是窗户一般,看过去别有洞天,可以看见另一个美丽的天地与世界。
易牙等人看见夷羊九的古怪神情,也好奇地凑过来,一看之下,也纷纷发出惊奇的赞叹声音。
不只夷羊九眼前的绳圈如此,竖貂怪叫地凑向旁边的几个绳圈,也发现其中都有景物不同的美丽天地。
“这……”夷羊九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绳圈中的世界,并不尽相同,有的是满山翠绿,野花缤纷,有的则是山珍海味,珍馐满桌,有的排满了满坑满谷的金银珠宝,有的还有娇媚动人的美女在绳圈的另一端娇声呼唤。
这些天地看似迷人,但是夷羊九等人都并不是没脑袋的浑人,眼前的情状太过诡异,虽然绳圈内的世界万分美好,但是四个人的心中却陡然生起戒慎的瞥觉。
众人正在惊疑时,突然之间,空中传来了一阵悠远飘渺的语声:“开方……开方……我苦命的小虎儿啊……”
这语声并不清晰,只听得出来是女子的声音,夷羊九和易牙等人面面相觑,望向开方,却看见这沉默的卜者像是雷殛一般,整个人陡地一震,身上簌簌簌地发起抖来。
夷羊九好奇地张大嘴巴,想要问问他为什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却看见开方的脸上流下了满脸的眼泪。
这个沉默的卫国公子一向便是神情冷漠,鲜少看见他有任何情绪反应,夷羊九等人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不用说看见他哭泣了,连笑容都很少看见。
但是此刻听了这个语声,开方却激动地流下眼泪,过了一会,还嚎啕大哭起来。
“姆娘!姆娘!”此时开方哭得一脸涕泪,走向其中一个绳圈,“你是我姆娘……”
夷羊九看着这突发的情状,惊疑不定,一伸手便拉住了开方。
发出女子声音的,果然便是其中一个绳圈,此刻那绳圈逐渐加大,大到已经可以容纳一个人直立走入,在圈中出现的,是一个头发灰白,面容却仍然年轻,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子。
“开方啊……”那女子含着眼泪,泪光中却带着笑容,“你……你长得这样大了,我和你父亲急子都好生想念你啊……”
此语一出,开方更是情绪激动,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而夷羊九和易牙、竖貂却是同时“啊”的一声惊呼出来。
绳圈中,女子的身后这时走出来一个面貌俊雅,长须宛若神仙中人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白色的狐氅,显是个贵族中人。
那中年男子隔着绳圈望向开方,神色温柔。
此时开方已经情绪激动至极,大声哭叫道:“爹爹!您是我的爹爹急子啊……”
“那是急子爷啊……”易牙失神地喃喃自语:“这开方居然是急子爷的儿子?”
夷羊九睁着大眼,心中念头电转,有着恍然,又出现了绝对的茫然。
但是有件事却是可以确定的,看看开方的神情,几个人虽然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也约略知道他是卫国的世家子弟,但是到了此刻才知道他居然是卫国急子的亲生骨肉!
卫急子。
说起这个名字,在卫国可真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使那场宿命的悲剧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但是在卫国人的心中,还是清晰一如昨日。
新台丑闻。
这一场让多名卫国王家子弟丧命,无数人血流成河,更让举国蒙羞的绝代悲剧,个中最不幸,也最让卫国人同情低回的卫急子,居然便是开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