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几日,夷羊九又出去和纪瀛初见了几次面,这个神秘的女孩此刻已经不像以前一样行踪飘忽,虽然依旧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做些什么,但是只要和夷羊九约定好,便一定会出来和他相见。
此时正是齐国的夏季,在齐僖公出征前那场霪雨之后,天空晴朗湛蓝,已经是连续好一阵子的艳阳好天气。
从城楼远远望出去,一片清朗的绿色大地,远山青翠,树林映着城外的河川,更是一片生意盎然的碧绿。阳光普照,纯蓝色的天空朵朵白云清晰如画,虽然气候炎热了些,却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好天气。
但是在齐国的战况上,就没有这么好的光景了。
从来自王宫内的军情消息中传出,齐国大军攻打纪国的行动并没预期中顺利,因为在齐国大军到达战阵之前,与纪国交好的鲁国曾经向齐僖公居中说情,但是却被齐僖公所拒绝。
除了“煮食至尊”斗赛上的暗杀事件之外,齐僖公还扯上了八代之前的齐国国君。
齐僖公的理由是,数百年前,齐国国君哀公曾经因为被纪国陷害,惨遭周王丢入大鼎煮死,现在虽然已经又传了八代的国君,但是冤仇仍在,所以不能轻言原谅纪国。
鲁国的国君桓公娶的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见这位岳父国君不愿接受他的调停,又被他举了八代前的旧事搪塞一顿,也动了肝火,便与另一个和齐国不对头的郑国联手,决意要帮助纪国守住城池。
而齐国在此时又有了宋国的结盟,又有卫国、燕国的相助,便决意要在纪国与鲁、郑决一死战。
正如纪瀛初所料,原先只是一场强国欺压弱国的单纯战事,此刻却演变成了一场涉及七个国家的国际战争。
消息传到了齐国,整个临淄便陷入了一阵肃杀不安的气氛之中,家中有人出征的更是祝祷焚香,祈求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的父兄子弟子安归来。
这样的不安气氛之中,开方却出乎意料地成为几个少年之中的大忙人,因为他有时会为同在巫拉单位中的同事卜卦算命,同时近日以来,他的元神“解忧”的能力有所进展,是以对于许多事情的预测相当准确,消息一传出,便有许多忧心家人出征的齐国贵族前来请教。
一开始,开方还有余裕应付那些登门前来问讯的贵族,但是等到战情开始吃紧之际,他便再也不敢为人卜卦报信了。
因为齐国的战况并不乐观,而近日以来,开方卜得的更是凶卦频频。那算命预测之学虽然时有佳作,准确之极,但是世间上只要是前来卜卦算命之人,要的并不是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们要的,是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因此,在战况逐渐变得凶危之际,开方便已经吓得不敢再为人指点迷津。
如果你一连卜了十个卦,却卦卦都是大凶横死之象,如果照实说了出来,便是被捶成肉饼也不稀奇。
但是如果对他们做善意的隐瞒,圆一个令人安心的谎,等到苦主的噩耗传来,岂不也是要被人揍扁?
然而这道理对那些忧心忡忡的家属是说不通的,前来求教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因此,不多久这个沉默的卫国分子便找了临淄城外僻静的树林,在那儿搭了间小草屋住下,以避开那些一心只想听得好消息的求教贵族。
这一日,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嘻嘻哈哈地跑到山林之中探访开方,还带了那枚能化水为酒的“醇石”,打算和他高高兴兴地唱个痛快。
开方搭建的小屋位于临淄城外不远的葵阳之丘,当日他要搬来此地的时候,夷羊九等人还帮他建了小屋,因此当然熟门熟路,没走多久便已经到了山腰。
到了山腰,却看见开方愣愣地坐在一处小树林的里面,举头观望,好像在看着几株大树的顶端。
夷羊九和易牙、竖貂悄没声息地走进树林,拎着手上的下酒菜,打算让这个严肃沉默的开方来个惊喜,吓上一跳。
不过,走进树林之后,吓了一跳的人反而是夷羊九几个。
那是一个占地并不大的树林,但是在林中却有着不少数人合围的参天巨木。
此刻,在树林中映着枝叶间隙穿透的阳光,像是展翅的孔雀一般,由细而粗,映在林间的地上,煞是好看。
但是,这种奇景必需是要有晨间的轻雾才会出现的,此刻是近午时分,按说轻雾早应消失,却不晓得为什么,整个树林之中仍然弥漫着轻纱般的薄雾。
仔细一看,那却又不是真正的薄雾,从天而降的,是一阵阵极细极轻的粉状木屑。
“啪”的一声,易牙手上提的下酒菜掉落地上,而夷羊九和竖貂也失了神似地,三个人动作一致地仰头,眼睛圆睁,嘴巴微张。
三人本来是要吓吓开方的,此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看得目瞪口呆。
在树林的上空,大约两人合叠的高处,有一个灰仆仆的身影正在缓缓地飘荡,“它”缓缓地在几株参天巨木的枝干前飘浮移动,所到之处发出微微的“嗡嗡”声响,一把一把的木粉也随之飘落。
这次色的身影,便是开方的元神“解忧”,是一个能够预知未来的奇异元神。
而且,据斐影子司说,这个“解忧”除了预言外,还有控制时光流动的能力。
静静的树林之中,流转的扇形光影,飘落着如细雾般的木屑。
静……
除了几个人的呼吸声之外,树林间寂静至极,连枝叶摩挲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进耳中。
开方缓缓地转头,看见几个目瞪口呆的老友,静静地说道:“从今天早上开始,‘它’就是这样了。”
只见得“解忧”仍然不住地在巨木间来回飘浮,而那几株巨木的树皮已经以极细的手法全数削去,露出了光洁的树身。
夷羊九看得出神,嘴里却喃喃说道:“它在干什么呢?莫非是啄木鸟投胎吗?”
但是更仔细地端详,会发现那削去的树皮后并不是单纯的空白树身,在那一片片巨大的探身材质上,仿佛有着不寻常的图案。
夷羊九张大着嘴,像是失魂落魄地走近其中一株巨木,随着脚步的走近,那图案便越是清楚。
原来,不晓得“解忧”用的是什么样的手法,居然已经在这些光洁树身上刻出一幅一幅的立体图画!
或者是说,一幅一幅的,高低有致的立体雕刻!
在夷羊九面前的巨木上,刻的是几个人,那些人的面容清晰,身形明显,连衣服上的皱折都知细靡遗地刻在木头上。
只见得那是一个王者装束的老人,面容傲慢地倔坐在躺椅上,身前却有另一位年轻的王者,脸上表情扭曲,怒气冲冲,正打算转身离去。
一旁的从人露出惊煌的神情,而老者的身后更有几名显然是将军的大汉,有的人脸色阴郁,有的则是怒容满面。
更惊人的是,这些木刻栩栩如生的程度,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因为夷羊九只看了几眼,便很清楚地认出来那年老王者便是齐僖公,后面的将军有一人身材粗壮,冲动地正想拔出剑来,看面容却是齐国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而在几名将军之中,也见到了连称和管至父。
这木头上刻出来的像,竟然便是活生生的景象!
细数“解忧”削去树皮的巨木一共有十四株,每株都有三数人合围大小高度都只在两人相叠上下,从远方望过去,倒像是在树干上挂了十来幅栩栩如生的巨画。
当日在卫城的时候,“解忧”也曾用类似的方法预言出夷羊家的惨祸,此刻雕出来的,莫非也是即将发生的事?
“几天前,它就开始雕这些画了……”开方仰着头,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有时候速度快,有时候却得等上一阵才会有图案出来。”
夷羊九好奇地四下看看,发现其中有一幅雕画上有着为数极多的军队,整军待发,围住一座城池,城中的居民挖出深沟,筑起巨垒,人人都有着忧惧的神色。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解忧”雕出的图像精细至极,连城中的旗旗也刻了出来。
在城内的旗旗上,便清楚地刻着“纪”字。
“这座城池,就是纪国了吧?”竖貂喃喃地说道:“是齐国大车初到的情景,是吗?”
开方点点头。
“那幅雕画便是‘解忧’雕出来的第一幅,是几日前雕出来的。这几幅画是有顺序的,说的应该便是在纪国城外发生的事,只是我不晓得是在事情发生之前,还是发生之后。”
“今天我们来的时候,听到的消息是郑国和鲁国已准备帮纪国防守了,”夷羊九说道:“听说鲁桓公还和齐僖公吵了一架。”
竖貂笑道:“这两个翁婿吵起来,一定是精彩的,只是小九那小女朋友文姜夹在中间,可真难做人了。”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怒道:“不是说和她没什么了吗?还在那里成天瞎说,是不是要害我被齐侯砍了头,你才会开心哪!”
竖貂吐了吐舌头,却仍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情。
开方看了两人一眼,说道:“小九说得没有错,你们可能不知道,听说这文姜和世子诸儿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本就是贵族中最没有人敢谈论的事,只要被齐侯知道了,他可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当然是宰了你再说。还有,不说现在的僖公,等到日后世子当上了齐侯,对这种事一定更避讳,你们再开小九这种玩笑,真的会把他害死。”
竖貂和易牙听了开方这样说,两人点点头,脸上微露骇然之色,知道他这番说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文姜和世子诸儿的乱伦私情,因为事关重大,在王宫贵族间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流言,加上姜诸儿继任的态势已成,更是没有人甘冒这种得罪未来国君的险。
而夷羊九自己和文姜的奇异关系,为了替文姜设想,他连这三个亲如兄弟的好友也从来不曾提及,要不是前几日说溜了嘴,竖貂等人自然也不会拿这事来开他玩笑。
便在此时,那飘浮在半空的元神“解忧”又有了奇异的动作,此刻它收起了双臂,像是沉思一般地静静下沉,显然已经停止了雕画的动作。
然后它在木粉飘荡的树林之中缓缓落地,慢慢地踱到一旁,又恢复了原先冷冰冰,什么都不搭理的模样。
易牙看得有趣,低声说道:“好像雕完了,看它一副办妥了事似的。”
夷羊九却掰着手指,仔细数着其中一幅画里的各国旗帜。
“你们看看……”他指着齐信公和鲁桓公争吵交恶的那一幅雕画,在十四幅画中,这幅画排行第三。“齐国和鲁国国君吵架,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因此从第四、第五幅以后,应该便是将要发生,却还没发生的预言。”
“没错,”开方点点头,指着其中一幅画,“这幅画里面,燕国的军队已经退去;但是这件事情却还没发生。”
几个人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十四幅奇特的巨木雕画,逐渐理出了这场齐国攻纪国战役的结局。
在第五幅画中,齐国的大将公子彭生神威凛凛,将鲁国、郑国的大将们打得落荒而逃。
但是在第七幅画中,他却已经落荒而逃,身后追的是郑国和纪国的大军。
然后,燕国不知道为什么临阵脱逃,剩下的卫国、齐国大军也被击溃。
在下一幅图的某个小角落,雕着公子彭生身中数箭,躺在战场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而在他的身后,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齐卫大军。
接下来,宋国的援军也到了,但是仍然没能击败鲁郑的联军。
在第十二幅图中,宋军也被击溃,狼狈不堪地退兵而逃。
而最后一幅图中,却是齐僖公带着一众的伤兵败将,遥望着身后的纪城,脸上露出悲愤不平的表情。
十四幅巨木雕画,很明显地显示出了齐僖公攻纪国的结局和下场。
“会打败啊……”竖貂喃喃地说道:“那不是要回去警告大家了吗?”
夷羊九瞪了他一眼,摇摇头。
“这种事可万万做不得。”
“为什么做不得?”竖貂奇道:“及早告诉大家,叫齐侯召兵回来,省得死那么多人,这样有什么不好?”
“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纪国那边会死多少人我是不知道,”夷羊么悠然地说道:“我只知道你的小命大概就保不了了。”
“我做了救许多人命的事,他们谢我都来不及了,我的小命又怎么不保了?”
“人家是掌理数万大军的重要战事,怎会听你这毛头小子的一句话,就把兵调回来?”夷羊九说道:“他们是一定不会听你的,不过你如果到城里说了这样的预言,我猜你会被先抓起来,如果这场仗打赢了,也许你只会被打一顿,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打输了……哼哼,那你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
竖貂奇道:“我说中了预言,也帮大家提出警告,如果真的应验了,他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啊!为什么会把我杀掉?”
夷羊九还没回答,一旁的开方却静静地接口。
“因为如果打赢了,表示你只是个发了神经的混蛋,没事瞎扯乱悦,对付混蛋的处罚,便是打你一顿。可是如果照我预言所料中的,齐国真的打输了,那你便是个妖言惑众,破坏士气,害得国家打仗打输了的罪人,搞不好还把战败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在你的头上。对付罪人,当然便是一刀砍了你的脑袋。”
“总而言之,”夷羊九正色道:“今天在这儿看见的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不要再乱说了,懂不懂?”
说着说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身旁的元神“萝叶”便摇摇晃晃地走到那十来株巨木跟前,从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种籽,一边绕,一边洒。
而那些种籽也像是轻摆乱窜的绿蛇一般,非常快速地长出无数的藤蔓树枝,不多久便将那十四株巨木树皮裸露处包裹了起来。
这本来便是夷羊九的拿手好戏,早在卫城的时候,他便常常玩这一招来整卫城的那些官役。
易牙仰头看着那十四株巨木在转瞬间便被藤蔓盖住,再也看不出树上有过那么惊人的预言图案,还是忍不住说道:“不是说要你也多练练元神吗?那天子司前辈也说过咱们几个里面,你的元神能力最强,没练不是很可惜吗?”
夷羊九大笑,亲亲热热地搂住胖子易牙的脖子。
“我会练!我会去练!”他夸张地咬着牙,大声说道:“你胖子交待我的事,我哪敢不去做哪?”
易牙“啐”了一声,知道他不过是随口说说,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夷羊九却不肯放手,两人便又这样打打闹闹了起来。
看了这好一阵的齐国战役预言,居然已经是一整个下午过去了,得知齐国的战况有变,几个人也没有心情喝酒吃菜了,于是开方依然回去他的草屋,夷羊九等三人踩着午后的阳光回去临淄。